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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岁月

2015-12-07聂鑫森

湖南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疯子菊花

聂鑫森

秋疯子

位于湖南潭州的湘楚大学,在上个世纪的三四十年代,既有诸多名系又有诸多名师,令天南海北的学子趋之若鹜,无不以入此校为荣。

社会学系是名系之一,四十岁出头的秋疯子,则是该系名声最大的人物。他之所以获此雅号,其一,他姓秋名丰子,字耕夫,“丰”与“疯”谐音;其二,他有许多惊世骇俗的言行,带着一股常规难以理喻的疯傻气,不能不叫人刮目相看。

社会学以人类的社会生活及其发展为研究对象,除经济、政治的大课题之外,还有对某些社会现象如人口、劳动、民族、宗教、民俗诸多方面的探究。首先提出这个学科名称的,是法国的实证论者孔德。

社会学系的教授们,多半留过洋,领略过欧风美雨的妙处,同时又有自已专攻的领域。秋疯子在法国巴黎“泡”过几年,研究的是民俗在社会行进过程中的恒定性和异变性,他的硕士和博士论文,得到洋师长的激赏。与他在法国同过学的蓟之悦字独乐,如今担纲社会学系的系主任,探讨的是中国之所以贫穷,与毫无节制的人口增长,具有什么形态的对应关系,他的口头禅是:“穷苦人呀,生那么多孩子干什么,这才造成了国弱民贫!”

秋疯子最不喜欢蓟之悦,认为他做的学问是狗屁不值,把国弱民贫的责任推给生孩子过多的穷苦人,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怎么就不谈政治的腐败、外夷的侵略、富人的贪婪呢?那才是国弱民贫的真正病根。因此这两个人,只要有机会碰在一起,就会对“咬”。秋疯子言辞锋利,如刀似剑,常让蓟之悦丢盔弃甲,悻悻而退。秋疯子私下里也承认,蓟之悦除学问上偏颇之外,却是个大大的好人,只是他面对这位老同学,有些话不吐不快。

秋疯子的衣着很守旧,春、秋、冬喜欢身穿蓝缎子团花长袍,外罩黑缎子马褂,头戴黑绒瓜皮帽;夏天则是蓝、黑长衫,光头,脚蹬黑布鞋。蓟之悦呢,西装、衬衣、领带、皮鞋,西式头,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

蓟之悦虽是系主任,但为人谦和,没有什么官架子,也不小气钱财。得闲时,经常邀约同事雅集,或去附近的名园、名寺游玩,或在某个酒楼、饭庄设宴。

早春的一个星期日,天气晴明,他们去城郊的昭山寺观赏玉兰花。忽然大风骤起,风沙漫天,树头洁白的花瓣纷纷飘落,大家赶忙避到檐下。

蓟之悦说:“对不起诸位了,真可谓大煞风景!”

秋疯子仰天大笑,说:“我把这成语改变词序,叫做‘大风煞景或‘风大煞景,独乐兄,你看如何?”

蓟之悦说:“还是耕夫兄有捷才,佩服。”

社会学系的教授,虽喝过洋墨水,但国学是自小就涉猎的,功夫都很扎实,许多典籍可说是烂熟于心。相聚在一起,社会学的主业倒很少论及,谈的多是国粹。比如蓟之悦,对《墨子》一书及历代研墨之说十分看重,开口便是“墨学”。一次,蓟之悦在宴会上,忍不住与同桌的人,又侃侃而谈墨子所倡导的“兼爱”。

秋疯子重重放下酒杯,板起脸,竖起眉,站起来骂道:“如今谈墨子的人,都是一些混账王八蛋!”

蓟之悦的脸顿时红赤。

秋疯子又愤愤地说:“即便是独乐兄的父亲,也是混账王八蛋!”

一向平和的蓟之悦勃然大怒,手指秋疯子吼道:“你骂我也罢,怎么可以辱我高堂!”

秋疯子缓缓坐下,笑着说:“兄且息怒,我不过是试试你的心境。墨子‘兼爱,是无父也,你今有父,何足以谈墨学?我不是骂你,是测试你对尊父可有孝心。你果真有,这就好!”

一席话引得哄堂大笑。

秋疯子备课,从不用钢笔和轻巧的笔记本。他从南纸店买来褐黄色的毛边土纸,裁出长两尺半、宽近一尺半的长方纸片,再装订好,用毛笔正楷书之,一丝不苟。备课本在讲台上摊开,占的面积很大,学生忍不住发笑。他大言不惭地说:“我做的是大学问,只有这种大备课本方可承载!”

他对学生很关照,特别是家境贫寒者,往往慷慨掏钱济助。有找工作困难的,他为之荐介给亲朋好友主掌的单位、部门。学生毕业离校,他会常写信去问问工作、生活情况,一律称之为“XX吾弟”。有一次,他的一个学生怀着感激之情回复一信,起首称“耕夫吾兄”,秋疯子拆信一看,拍案而起,骂道:“我称学生为弟,是谦逊,他称我为兄,是冒犯,师生关系犹如父子,岂可混淆!”

秋疯子会写诗能作联,毛笔字写得很好,楷、行尤妙,还能信笔作写意国画。

本系的年轻教师荣尚德、马荣英要结婚了,请秋疯子为他们将来的书斋写个匾额、书副对联。匾额他题了四个厚重的楷字:“一德双荣。”既嵌入了男女姓名中的字,又有勉励之意;再以行书作联:“四壁图书成雅集;五更风雨入幽眠。”举行结婚仪式的时候,原本艳阳高照,忽然天低云暗、雨声喧哗,有宾客惊呼:“天公不作美!”秋疯子挥手大声驳斥:“此言大谬!既云且雨,天地交泰之象,乃天公为新婚夫妇现身说法,可喜可贺!”

秋疯子研究民俗,以千年古城湘潭作为个案,再广采博撷,出版过数本皇皇大著,誉声四播。他对古城的社会动态十分关注,常常走出书斋,慨然亲历其间。

有一年,此地流行瘟疫,市民谈虎色变。有谣言传布,称郊外关帝庙旁有一个小水潭,取水以饮可除病,于是万人空巷,接踵而至。清水取尽,只余下浑浊的泥浆,人们又取泥浆入口。秋疯子闻说,立赴现场游说并夺人瓢、碗,称这是迷信,饮了不卫生的水更易得病。于是引起公愤,向他抛掷砖头、泥块,他只得落荒而逃。

湘潭城区格局拥挤,县府决定向城郊扩建。西郊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石桥名叫“腾蛟桥”。抗清名将何腾蛟曾在桥上抵抗入城的清兵,受伤被俘后又不肯降清,终被处斩。后人为了纪念他,将无名小桥命名为腾蛟桥,每年在他殉难之日,人们在桥上设香烛、果品为祭,称为“祭龙节”。现在,县府为出政绩,居然要填河拆桥了。秋疯子狂奔到桥上,手抚桥栏大哭,然后伸开双臂站在桥中央阻止施工,欲与石桥共存亡。蓟之悦知道官方的主意不可改变,怕秋疯子遭到不测,就安排几个校工去把他强拉了回来。第二天的《潭城日报》上,头版头条的标题是:《秋疯子哭谏拆桥,何腾蛟何处祭奠》。

一九四四年初夏,湘潭沦陷,日军的膏药旗到处飘舞,枪光弹影搅乱了古城往日的平静与清雅。

农历五月初五为传统的端午节,日军司令部早贴出告示:严禁龙舟下水,严禁祭祀屈原。

当时的湘楚大学早已停课,教师、学生风流云散。

端午节上午九时许,秋疯子一个人来到怡和坪码头的湘江边。这个码头又大又繁忙,为沿江十几个码头之翘楚。

秋疯子把长竹竿上卷着的白布长幡,从容地舒展开来,再把竹竿使劲地插牢在水边的沙滩上。在古俗中,这叫招魂幡,不过秋疯子招的不是已故亲旧之魂,而是国魂。幡的上半截,是他咬破手指,用血写的一首招魂诗:“归去来兮中国魂,山河依旧气豪雄。长幡直入云天去,唤醒睡狮怒吼声。”幡的下半截,画的是一只怒眼圆睁、向天而吼的雄狮,浓墨重彩,威风八面。

江岸上观者渐多。

秋疯子从提袋中拿出鞭炮,再在沙滩上插好点燃的香、烛。鞭炮燃响后,他面江而跪,虔诚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立起来,手持一大杯水酒,转身面对江岸上的人,高声吟道:“楚亡屈子投江死,酹酒山河未许愁。四万万人齐奋起,风雷滚滚震神州!”

众人齐声叫好,口号声此起彼伏。

忽有一群日本兵、伪军,从人墙中挤开一条缝,凶狠地冲出来,把枪口对准了不远处的秋疯子。

砰、砰、砰……

乱枪声中,秋疯子大笑不止,然后缓缓倒下。

靖康通宝

在古城湘潭的平政路十一总,有一家百年老店“方圆古泉斋”,专门经销古钱币。门脸不大,店堂也不宽敞,但名气很大。如今的老板姓甄名曲声,五十来岁,身材矮胖,但一双眼睛特别亮,称之为“目光如炬”决非虚词。

“泉”,是古钱币的另一名称,《周礼·地官·泉府》说:“泉与钱,古今异名。”《汉书·食货志》谓钱币总是如泉水般不断流通的,故名。

喜欢收藏、赏玩钱币的人,或是家道殷实,有钱也有闲;或是腹笥丰盈,学有所长。这些人常常光顾“方圆古泉斋”,视甄曲声为知交。

这里的货源较为充足,低档、中档、高档的都有。前两类陈列在货架上,任人观看、选购;高档的则盛于各种不同的锦盒里,有行家问及方拿出来,如刀币、布币、蚁鼻钱、五铢钱、金错刀币、对钱、合背钱等。各种钱币的来源,一是有人送上门来兜售;二是甄曲声在本地或外地收购而来。他有好眼力,辨年代、断真伪、识品相,从不会错。既有对家学的传承,自己又喜读书、善交游、重实际考察,大家称他是“真正钻进钱眼里”的人物。

“华兴绸布贸易公司”的总经理华壮飞,业余喜欢收藏古钱币,他不常来“方圆古泉斋”,但来了就要买高档货。华壮飞比甄曲声年长两岁,瘦高个,脸窄、眼小、口阔,性子很直率,走路一阵风,说话像放连珠炮,语速快,声音洪亮。

气焰喧嚣的日寇,攻陷武汉后,南下直逼长沙。湘潭与省会长沙相距不过七八十里远,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夏天的一个上午,“方圆古泉斋”没有什么顾客,很静。甄曲声坐在柜台里,默读南宋洪遵所著的《钱志》一书。

华壮飞忽然走了进来,大声说:“甄老板还能安然读书,修炼到家了。”

甄曲声放下书站起来,说:“华兄好些日子没来了,快请坐。国事日艰,谁还顾得上玩赏钱币呵,我正闲得无聊哩。”

两人在店堂的八仙桌边坐下来,喝茶、抽烟。

华壮飞说:“我想购一枚古钱,不知贵店有没有?”

“什么古钱?”

“‘靖康钱!”

“这是稀罕物,我只见过几次。但兄若真心想要,我可以去访寻。”

“当然是真心要!”

“靖康”是北宋最后一个年号,在位的皇帝是宋钦宗赵桓,为公元1126年。第二年,钦宗父子便被金人所掳,史称“靖康之耻”。

“华兄是要‘靖康通宝还是‘靖康元宝?是要何种书体的?什么价才肯接受?”

“只要有‘靖康二字的钱币就行,价亦不论。我要将它系在身上,以警示自己莫忘国耻、卧薪尝胆,还要让亲人、朋友时时看见,好同心协力抗击倭寇。”

“华兄可见过这种古钱?”

“我只听人说过,也看过图谱,没见过实物,此生引以为憾。拜托!拜托!”

华壮飞说完,站起来,拱拱手,咚咚咚地走了。

两个月过去了。

甄曲声知道湘潭的收藏家和大户人家的手上,绝对没有“靖康”钱。他去了本省和外省的大城市,叩访一些打过交道的古玩商和收藏家,终于在成都一个古玩商的手里,购到两枚一模一样的“靖康通宝”,钱文是瘦金书体的楷字,而且是宋钦宗的手笔,故可称为“御书钱”。但他在放大镜下细看钱文和铜质,便断定一枚是真的,另一枚是清代的仿品。

古玩商坦率地说:“我知道你的眼力厉害,但是,我得两枚一起卖,真的三两黄金,仿品一两黄金!否则,我不出手。”

甄曲声咬了咬牙,认了。若不是老友所托,他能吃这个亏吗?何况华壮飞是要用这种钱抒怀、励志!

回到湘潭,甄曲声守口如瓶,不向任何人提起此事。每夜,他在灯下握着放大镜看了又看,思绪万千。最后决定,把仿品当真品交给华壮飞,收三两黄金,而且声明就访到这一枚;把真品留下来,日后自有大用。

甄曲声将“靖康通宝”送到华府。

华壮飞细细地观赏一阵后,说:“辛苦你了,谢谢。三两黄金,值!”

甄曲声心有内疚,早早告辞。

许多人都知道华壮飞有了“靖康通宝”,至于是从何处得到的,他笑而不答。他用一根白丝绦穿过钱孔,再系到腰带上。凡有人要看,他就掏出来一示。口里念着岳飞《满江红》中的句子:“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甄曲声钦佩华壮飞,也为老友担心。难保城中就没有日、伪特务,把老友的名字写进黑名单!

一九四四年秋,沦陷了的湘潭,到处飘着日寇的膏药旗。

华壮飞突然被关进了日军宪兵队的大牢里,罪名是:他的“华兴绸布贸易公司”,悄悄地为抗日游击队捐赠了大量做军装的土棉布;身系“靖康通宝”古钱,鼓动他人抗日情绪。那枚古钱被汉奸从他身上搜出,并用铁锤当众砸碎了。

甄曲声通过不少关系,在华壮飞将被处死的前一天晚上,提着盛酒菜的食盒,去监狱探看老友。

收了钱的狱卒避开了。

他们坐在发臭的草垫上,摆开了酒、菜、碗、筷、杯。

“曲兄,多谢你来看望我。”

“华兄,我对不起你呵。”

华壮飞截住他的话头,小声说:“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给我的‘靖康通宝,当时我一看就知道是仿品,本想揭穿,但马上从你平素的为人上推测,你还有另一枚真品,留下来定有深意。果真如你所料,若砸碎的是真品,何其痛惜。”

“我带来了真品,想当面交给你。否则,我最初良好的愿望与日后渐多的自责,会无休无止地折磨我,度日如年呵。”

“我以‘靖康通宝仿品张扬于人前,是为张扬抗倭之正气。你好好保留真品,同样是保存中华之国粹。千万别给我真品,一个将死之人能保存完好吗?来,且痛饮三杯!”

“好!正如古人所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痛快!”

“痛快!”

……

抗战胜利后,甄曲声将真品“靖康通宝”转交给了华壮飞的夫人及孩子。

新中国成立后,华壮飞的亲人又将此物捐赠给了湘潭市博物馆。

重阳菊

飒飒的秋风,宛若并州快剪,把天边最后几抹夕阳剪断,淡红的丝缕散落下来,飘向不知名的地方。一叠一叠的远山,如熄灭的柴垛,回光返照后,便熄灭成淡淡的影子,归于死寂。

身后的枪声渐次稀疏,嘈杂的呼喊声也渐次杳远,于渐浓的暮色中,掠过去一个踉踉跄跄的人影。山路蜿蜒,人影也跟着蜿蜒。四周真静,静如一片坟场,偶尔于黑黝黝的树棵子间传来一声两声归巢宿鸟的啼唤,便又添却许多的凄清。不久,于云缝中漏出几点星光,如清冷的宝石,缀在一块灰黑的绒布上。又过了一阵,竟有一弯淡月浮上不远处的山尖,山路、峰峦、树丛便朦朦胧胧地透现出来。

风很硬且尖锐,夹杂着渐重的寒意,熊庚不禁打了一个冷噤,刚才好一阵慌乱的奔窜,内衣被汗濡得透湿,此刻正冰凉地贴在脊背上,实在不是个滋味。

他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而这个地方叫什么,处在什么方位上,他一概不知。反正他和老师及同学被冲散了,被明晃晃的刺刀和“三八”大盖的枪声冲散了,一个人慌不择路地逃到这地方来。

作为一个大学中文系的教授,若不是乱离,是绝对不会到这穷乡僻壤来的,是绝对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夜路的,每天无非是从家里到教室到图书馆而已。可到底国难当头,校园再无法安置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先是学校统一将家眷往大后方转移,接着是教职员工分批撤退。他执意要走最后一批,他希望突然出现一个奇迹,横戈南下的东洋鬼子被“国军”拦截住,但是这个希望即刻破灭了。

在一个深夜,古城陷落了,在惊恐的钟声中,学校里剩下的师生紧急撤离。在走出校门的那一刹那,他两眼流下浑浊的泪水,手抚着那块用紫檀木雕镌的“江南大学”的校牌,泣不成声。他想起李后主“几曾识干戈”的词句,又想起陆放翁的“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的悲壮感慨,竟深恨自已是一介书生,不能向天一呼,驰骋疆场。

逃亡的路如此漫长。就在今天的黄昏,他们与呼啸而来的日本兵遭遇上了,死亡兀地劈面而立。与他并肩而行的老友沈沉胸口中了一弹,倒下了,临终前,艰难地用手往不远处的山林指了指,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刻,其他的老师和同学在何处呢?

回首山下,迷蒙中见猩红如血的火光,闪烁在夜色深处,分明感觉到整个夜的颤栗。他长叹一声,拖着疲惫的身子朝山上走去。

山径往前蹿了一段,居然拐了一个弯。

浅浅的月光下,忽地出现了一圈翠竹疏篱,围着一片菊畦和一栋土墙茅舍,茅舍的窗口闪出一方光亮。

熊庚愣住了,这寻常物象此刻看来真如一幅图画,便停下脚步,久久地看了起来。心上随之涌上一层暖色,这分明是一户人家。那么说,他可以去找点吃的喝的,可以去打探路径,或许还可以与山民野老聊聊天,以解奔逃的惊恐。

他站在竹篱前了。

哟,这一畦畦的菊花长得真盛,黄的,白的,紫的,花朵很大,散发出一阵一阵清苦的香气。他还看到篱边的几丛菊花,白瓣黄心,这自然是九华菊了。遥想当年的陶渊明,养的就是这种九华菊,高雅清逸,怪不得他可以弃官而归,因为这些菊花太可爱了。熊庚暗忖:这主人定然不俗!

沙、沙、沙……这是什么声音?熊庚抬起头来,寻找着这一派声音的来源,原来是竹篱的上端插着一面面纸作的彩旗,在风里拂动着。他的心又是一跳:重阳彩旗!这样说来,今天定是重阳节了!唉,逃难中唯恨日子过得太慢,哪里还记得起什么重阳节!插重阳彩旗,是一个很古老的风俗,且看看纸旗上写的画的是什么。熊庚踮起脚跟,睁大双眼,细细地看起来,有人物画《梁红玉击鼓抗金》《戚继光抗倭》等,有的则写着古典诗词,多与杀敌卫国有关。熊庚激动起来,想不到山居人家,竟有如此胸襟、气度。

他决定拜谒农舍中的人物。

他正要推开那扇竹篱正中的柴门,忽从那栋农舍里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来,面目清癯,但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他用很洪亮的嗓音说道:“客人请进吧,你如此欣赏我的菊花和彩旗,想见你也不俗,请进吧。”

熊庚听到这几句话,眼睛便又湿润了,仿佛呼唤他的是—位分袂了许久的老朋友,眼前这一切在一刹那间变得再不陌生。他猜想,老人已暗地里观察他好一阵了,或者说,是等待他好一阵了。

熊庚推开柴门,走到院子里,说:“我是江南大学中文系的熊庚,不速之客,打扰打扰。”

老人微微一笑:“勿须客气。今天是重阳节,来了一位雅客,可算是寒舍的幸事了。来,待我搬出桌椅,我们好好地喝几盅菊花酒,好好地赏赏重阳菊。”

熊庚连连说:“好!好!”

月光、菊花、彩旗、竹篙、茅舍,使熊庚忘记了刚才逃难的辛酸,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眼前只有一个流光溢彩的重阳节,一个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重阳节。

不一会,于菊畦间的隙地,摆好一张矮桌和两把竹靠椅,桌上搁了一坛菊花酒和几碟子早就备好的野味。仿佛这位老人早已知道有客人来,便把一切都备好了。

待宾主坐下,老人说:“我也自报家门吧,我叫沈圃园,自号菊叟,到今天正好入八十。平日就喜欢种种菊花,作作字画。来,尝尝这菊花酒,是去年菊花开放时,采茎叶杂黍米酿出的,到今日才开坛哩。来,先干三杯,以祛风寒,再慢慢地叙谈。”

熊庚果然连干了三杯,真是好酒,甘醇浓冽,回味深长,便叹道:“妙不可言!”

沈圃园爽朗地笑了起来。

熊庚说:“今日既为沈老寿诞,我空手而来,且让我作一付寿联以贺:形其质者菊蕊,何以寿之海山。”

“谢谢,谢谢。”

“沈老,怎么就你一个人?”

沈圃园说:“家人全迁离了,这里———朝夕要被倭寇占住的,我独不肯走,八十岁了,还怕死么?不过,我是舍不得这个重阳节,舍不得这几畦菊花,舍不得这一坛菊花酒。今天我们算是有缘了。你……竟无意中闯进了这块地方,这块地方已被倭寇围住了,也许今夜……明早,他们就要来搜山了。不谈这些了,来,喝酒。”

熊庚心一颤,但很快又镇静下来,酒力开始热腾腾周身湃转,心境竟明如月光。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欣赏身前身后的菊花,清苦的香味环绕着他们,仿佛自己也成一株菊花了。

“老弟,岂不闻古人说‘尘世相逢开口笑,黄花须插满头归么,来,我来扎两个草茎圈儿,上面插满菊花,戴在头上,不是很有趣吗?”

熊庚乐得像一个孩子,说:“这就饶有古风了。”

草茎圈儿很快扎好了,又摘了些黄黄白白紫紫的菊花,沿圈插得满满的,然后两人兴致勃勃地戴在头上。戴好了,你看我,我看你,笑得前仰后伏。

“老弟,你说,小小的倭寇能剿灭堂堂的中国人么,能不让我们过重阳节么,不能。就为了这个,我留下了!”

熊庚点点头。

“老弟,你既是江南大学中文系的,应该认得犬子沈沉。”

熊庚连忙站起来,说:“我和沈沉最是心契,想不到世伯住在这里。”

“沈沉和你在一起么?”

熊庚迟疑了一阵,才说:“我们没在一起,他……早就撤离了。”

沈圃园望了他一眼,说:“快坐,快坐。我曾听他说过,你们在学问上是针锋相对,而私谊却是极好的。”

熊庚慌慌地坐下,连连说:“是,是。”然后,端起杯子,烈烈地把酒灌下去。他想起沈沉临终前的那个手势,是指点他逃亡的方向呢?还是让他去和沈世伯共度重阳呢?

沈圃园的眼里忽然闪出泪光。

“让我冒昧地称你为世侄。今夜苦长,我们不妨以古人带‘菊字的诗句佐酒,如何?”

熊庚默默地点了点头。

“熊世侄,我先说吧: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熊庚说:“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喝酒!菊尊开九日,风厉启千秋。”

“干!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金菊寒花满院香。”“菊残犹有傲霜枝。”“秋老寒威妒菊天。”“霜丛载酒问寒菊。”……

他们仿佛为一种激情所燃烧,语调愈来愈快,愈来愈高,如惊涛掠岸,似疾风折木。

山下忽有枪声传来。

沈圃园面不改色,长舒了一口气,说:“世侄,你记不记得南宋词人吕本中的一首《南歌子》,是写乱离中过重阳节的。”

“记得。”熊庚用手指轻叩桌面,吟哦道:“驿路侵斜月,溪桥度晓霜。短篱残菊一枝黄,正是乱山深处过重阳。旅枕元无梦,寒更每自长。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

“嗯。对,只是太凄苦了些。而我们———世侄,却要豪壮得多。山下是倭寇,我们却在山上好好地过重阳节。只可惜你———还年轻,今年过五十了吧?”

“刚过。”

“人不在乎年纪大小,而在于一种气节,你说是不是?”

熊庚又猛干了一杯酒,说:“沈世伯,我懂你的意思,我不会贪生的。”

沈圃园说:“这我就放心了。来,今夜,我们要一醉方休!”

月亮渐渐地西斜了。

从哪个地方,是墙根?是篱边?是菊畦里?传来了一阵蟋蟀的鸣叫声,很雄劲,很脆亮,充满着一种生的坚忍与刚烈。

沈圃园从头上的草圈上,取下一朵金黄菊花,对着月光端详着,然后,又放在鼻子前嗅着,嗅了好久好久。

熊庚痴痴地望着他,望着望着,竟把他望成了一株老菊。是的,这是一株茎直香清的老菊。

山下的枪声越来越紧,而且可以看见火把成阵,向山上扑来。

他们彼此望了一眼,便再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喝着菊花酒。

好香好醇的菊花酒!

沈圃园趔趄着站起来,寻找到一根细长的木棍,然后对着一畦畦的菊花使劲地抡起来,黄黄白白的花瓣纷纷坠落,一地的金和银。

他朝着熊庚痉挛地一笑,说:“这样好的花,能让小鬼子过眼么?土还在,根还在,明年———花还会开的。”

然后,把木棍一丢,又坐到桌子边来。

“世侄,来,干!”

“世伯,好,干!”

……

枪声—直响到竹篱边来,猩红的火把密密地筑出一道火墙,从火墙下传来“八格牙鲁”的嘶吼。

沈圃园把酒杯一扔,站起来,愤怒地回骂道:“小鬼子,我X你八辈子祖宗!”

熊庚一动也不动,他从容地喝着酒,把这个重阳节深深地喝到肺腑里去!

枪声响了。

他们倒下来,倒在菊丛里。

头上的菊花染着点点血痕,在月光下,如同跳跃的火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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