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榨油坊
2015-12-06何君林
◎何君林
前几天,70岁的父亲从川北乡下的老家,转辗几百公里来重庆看我,随身还带了他自己榨的几十斤菜油。父亲对菜油总是有感情的,他兴致勃勃跟我讲述他是如何榨这些菜油的,还说他自己榨的油比我们在超市买的好。
我关于童年的回忆,总有菜油的清香弥漫其中。那是上世纪70年代,贫穷与落后始终如影随行。那个年代,粮食普遍短缺,菜油更是倍加珍贵,炒菜能放两滴菜油就算相当不错了。记得那阵子生产队产的油菜籽,首先要上交国家完成任务,剩下的才分到每家每户。各家把油菜籽拿到公社的粮油站对换菜油,但换回的菜油少得可怜。平时买油得凭油票,每个人的定额也很少。打小我就听父亲嘀咕,要是能自己榨油就好了。这话嘀咕到我七岁那年,父亲竟然真的行动起来,在家里弄出一间榨油坊。
由于当时村里没通电,榨油坊只能是传统的手工作坊。我家的手工榨油坊很简陋,仅由一个灶台,一个碾盘,一根硕大的榨槽木和一个悬空的油锤组成,榨油时分“炒干、碾粉、蒸粉、做饼、入榨、出榨、入缸”七个步骤,也就是将油菜籽进行炒、碾、蒸等多道程序后,再将油饼塞进木制机器内,然后插上木栓,一次次敲击木栓挤压油饼,菜油就一滴滴地被压榨出来。
每年油菜籽收割晒干后,父亲都会火急火燎地开始榨油。他把生产队分的油菜籽和我家自留地产的油菜籽全搬出来,用筛子去除瘪籽和杂质后,倒进锅里炒。父亲总说炒油菜籽是个技术活,炒不到位出油率低,炒得过头榨出的油味苦,所以他从不让我靠近灶台,更不会让我添柴火、操锅铲什么的。炒好后的油菜籽用石磨碾成粉末,再放入笼屉蒸上半小时左右。随后用经过水泡过的稻草将蒸熟的细料包裹成厚厚的大饼,包好再用绳缠绕捆扎,放入木质的油圈中。接下来就是压榨出油了,这是个体力活,我是肯定帮不上忙的,只能在一旁看着父亲汗流浃背地敲击木栓,看着一滴滴香气四溢的菜油流出来,最后汇集在油缸里。
其实,我对榨油的过程并不那么感兴趣,真正感兴趣的是榨油后把油饼都取出,收集“残油”的过程。虽然残油杂质很多,但它同样是新鲜飘香的,最重要的是它是属于我的——母亲会用它为我做油炸麦饼。
每次榨油之前,母亲都会用石磨把一些麦子碾碎,再用筛子过滤,漏下的细面粉用来祭祀敬神用,剩下的粗面粉掺水揉成面团等着油炸。待残油出来,母亲会很大方地舀上好几大勺倒进锅里,烧开后再把粗面团摊成一个个面饼放进去,那“刺啦”声,那翻滚的麦饼,那个香呀,还没吃着我就已经口水长流。同样令我兴奋的是,母亲并不拒绝我参与炸麦饼,她让我想怎么摊饼都可以,只是放进油锅前得交到她手里,她怕热油溅到我手上。常常,第一个油饼捞上来后,稍微晾上一会儿就会被我吞进肚子里。虽然麦面很粗糙,几乎就是麦皮麸子,而且残油也有杂质,但油炸后的那股子焦香是挡不住的,那种满嘴油浸浸的香味是抹不掉的。
父亲的榨油坊不只是给我们自家榨油,也给亲戚家榨油,有时还给邻里榨油。但不管是给哪家榨油,最后的残油都变作了我的油炸麦饼。每次榨油前,父亲都会逗我说,你又有油麦饼吃了。于是,我盼望父亲榨油如同盼望过年,只要看到父亲准备榨油,便会欢呼雀跃。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油炸麦饼早已远我而去,父亲的手工榨油坊也如古董般不见了踪影。但父亲并没有放弃自榨菜油,每年还会背着自家种的油菜籽,到附近的私人榨油坊榨油,而且全程监督,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我在想,父亲曾经的榨油坊不是消失了,只是转移到了他的内心深处,换了一种方式存活着。只要岁月这台“榨油机”还没有把父亲榨干,他就会一直把自榨菜油这件事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