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构白石风雅:“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想象与复写
2015-12-04苏野
苏野,1976年生,在《诗刊》《诗歌月刊》等发表诗歌、散文及评论两百首(篇),作品先后入选《2001中国年度最佳诗歌》(诗刊社编,漓江出版社)等十几种诗歌选本。2014年入围首届“江苏省青年诗人奖”。现居苏州。
苏州吴江之垂虹桥,始修于宋代庆历年间,自诞生之日起便一直是名满东南的鸿图华构。它如“长虹飞渡”(丁祖荫《重修垂虹桥记》)于“驶风怒涛,舂激喷薄”(袁桷《重建长桥记》)的空渺太湖之上,“四岸俱无只有天”(张蕴《垂虹亭》),其景“壮丽此无敌”(王安石《垂虹亭》),“若非人世,极画工之巧所莫能形容”(刘学箕《水调歌头·三载役京口》小序)。因而,或登高赋诗,或步远送归,或临水赏月,或宴饮舒啸,历来造访登临的骚客文人指不胜屈,题诗拟文者不绝于史。如果我们将垂虹桥,桥中的垂虹亭,桥边的华严塔、三高祠等人文胜境,以及作为背景的太湖,视为一个以垂虹桥为核心的、完整的文化空间,那么现存歌咏垂虹桥的诗词竟达五百首之巨,真可谓洋洋大观。
而在南宋,歌咏垂虹桥的文人雅士尤多,其中不乏文坛领袖、诗界祭酒,以及虽然时为寒士下僚但却名垂后世的一流文人,像叶梦得、朱敦儒,以及“平生百绕垂虹路”(《青玉案》)的张元斡、“长年剩看垂虹月”(《垂虹》)的范成大、“三年两度上垂虹”(《再登垂虹亭》)的杨万里、“十度过松江”(《水调歌头·三载役京口》)的刘学箕,等等。在这些镌刻于垂虹桥文化空间纪念碑上的名字中,姜夔(号白石道人)是极其重要的一个。
作为两宋词坛的顶级词人,姜夔疏淡清雅、幽远超妙的词作向来受人推崇。他毕生困顿场屋、侘傺飘零的命运,以及在逆境中葆有的高雅志趣和清纯品操,赢得后世文人广泛而深远的情感共振。而在垂虹桥的文化视阈内,姜夔同样是一曲余响袅袅的琴音,是一个反复游荡在后世文本中的高雅幽灵。特别是,在垂虹桥文化空间中,姜夔还留下了“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浪漫传奇,满溢着深情,弥漫着风流俊雅的文人本性,让后世那些追慕并企望续写风雅的文人至今念念不忘,并为之津津乐道。
据夏承焘先生《白石行实考》(载《姜白石词编年笺校》),1186年冬,三十二岁的姜夔离开生活二十年之久的汉阳依萧德藻寓居湖州,次年春,经萧德藻引介,姜夔在游杭州时携诗谒见杨万里。杨万里为姜夔作《送姜尧章奉谒石湖先生》诗,介绍他去见范成大。姜夔作《次韵诚斋送仆往见石湖长句》诗去拜望范成大。此后十年间,姜夔往来苏、湖间,多次登临垂虹桥。1196年,姜夔依张俊之孙张鉴移家杭州,此后往来于杭州与张鉴坐落于无锡的梁溪庄园间,亦多次途经垂虹桥。白石词中现存有与吴淞江相关的八阕词作(《白石道人诗集》存相关诗作四题),分别纪1187年春季及冬季、1191年和1196年的四次行旅。其中1191年这阕最为后人传诵。此年冬天,姜夔载雪到苏州诣访范成大,在范氏石湖别墅寓居月余,期间,范成大“授简征新声,为作《暗香》、《疏影》二曲,音节清婉,成大赠以家妓小红,大雪载归过垂虹桥”(夏承焘《白石辑传》)。此行回归湖州,姜夔有《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绝状物抒情,又另赋《过垂虹》一绝: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此诗原不过为羁旅纪实之作,纪寓居石湖别墅之事而白描旅途所为,无一丝点染、渲涂之笔。然而,它与《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绝之间的互文性关系所建构起的完整语境,事情本身的浪漫、艳情所激起的联想,以及将诸雅交融为一的多元性,足以使它衍生为一个传奇。范成大友朋之间以歌妓相赠的跌荡风流,姜夔为小红专赋一曲的放逸与深情,雪夜箫管弦歌的优雅与逍遥,以及呼之欲出的冰雪情操,文雅之士与红颜知己之间琴瑟和鸣、契合无间的相知相得之乐,垂虹胜迹与风雅人事的匹配与互济,凡此种种,皆为中国文人恒久不灭的向往,即如明代张羽《白石道人传》中所说“人羡之如登仙云”。而白石风雅更兼有行旅之中淡淡的羁愁,以及作为背景的天地皆白的宁静纯粹之景,可谓尽洗纤尘,空灵悠远之极。
白石“小红低唱我吹箫”之事,不由令人联想起明清之际叶元礼的浪漫情事,其发生地流虹桥距垂虹桥不过咫尺之遥。据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二十四《高阳台-桥影流虹》自注:吴江叶元礼,少日过流虹桥,有女子在楼上,见而慕之,竟至病死。气方绝,适元礼复过其门,女之母以女临终之言告叶,叶入哭,女目始暝。友人为作传,余记以词。而据清道光间王鲲《松陵见闻录》卷五,王土稹《纪叶元礼遗事》所述,易朱彝尊“少日过流虹桥”为“过平望”,“有女子在楼上”为“酒家一女子”,略异。又,晚明清初嘉兴才女黄媛介曾绘《流虹遗事图》图写此事,有长跋,云叶元礼“从兄过平望酒家,一女子见而悦之”,“今元礼殁三十年,贻师(即王士稹,其一字贻上)追忆前事,感赋绝句,命媛介补图”。叶元礼为王士稹门人,王的叙事应源于叶元礼本人,而黄媛介既受嘱于王士稹,其述叶元礼事,又当源于王士稹,理不应有误,然而流虹桥在县治松陵,非黄媛介所说之平望,《流虹遗事图》名实相悖矣。由此可见黄媛介对叶元礼事并不熟悉,因而这一混淆又当源于王士稹“追忆前事”时的误植。故我取朱彝尊之说为是。
不管如何,我们若将白石雅事与叶元礼情事相较,便可深解白石之雅。显然,白石之雅事雅在精神之洒脱、超然和棱镜般的多重性内涵,而叶元礼之事不过是对其“美丰仪”的单调图解,落于皮相。“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朱彝尊在《高阳台》词中,对叶元礼玉树临风般俊美外形之魔力效果的神化,倘置于百年前的汤显祖时代,尚具备讴歌情感自由、促进个性解放的建构性,但在世风颓废的朱彝尊时代,尽管叶元礼的行为仍然不失浪漫情教的流风余韵,但此事已很难保持其意义的纯洁性。并非诛心之论的是,在这件轶事上,朱彝尊、王士稹对叶元礼俊朗外表的强大放电性津津乐道并耿耿于怀,恐怕与他们受惠于晚明放荡邪僻的士风,热衷与男旦交往,并逐步内化出的病癖痴狂的文人习气和欣赏男色的审美心理脱不了干系。当然,王士禛在叶元礼“殁三十年”后“追忆前事,感赋绝句”,并嘱黄媛介“补图”,其内在的驱动力和神往浪漫的激情,与后世文人对白石风雅的想象及复写,是一脉相承的。
十四世纪前期,元代吴郡文人陆友仁将白石夜泊垂虹之事载入《砚北杂志》,并添写了“尧章每喜自度曲,吹洞箫,小红辄歌和之”的幸福续笔。此后,承载着风雅内核的“小红低唱我吹箫”之事,便不胫而走,为好事文人和景慕者所纷纷追怀、吟哦和图写。元明之交,云间文人邵亨贞《蚁术词》卷一有“乐府十拟”,其中《杏花天》一阕悬想拟写白石夜泊垂虹之情之景,但写得清峻寒苦,冷气森然,有艳事,无绮思。身处乱世鼎革之际,大概“江南无处不萧条”(邵亨贞《虞美人无情世事催人老》)的末世景象,已消去了邵亨贞欲念的磁性。《蚁术词》同卷另有《虞美人》一阕,写吴江夜泊,却慨叹荒草烟树遮断五陵,铜驼荆棘的家国之思呼之欲出,可为一证。与之类似,清代乾嘉时期,大学者洪亮吉在某次大雪过太湖时,置身与白石当年同样的情境,想象白石垂虹夜泊之典实,“剩得琼箫,艳词难付小红了”(《台城路·冷吟渐入梅花梦》),与邵亨贞一样,他也未能感受到白石当年的风雅与幸福,唯有江湖沦落的飘零之感。
洪亮吉之后半个世纪,湖州人费丹旭墨写《小红低唱我吹箫》立轴。接着,画法深受费氏影响的宝山人钱慧安、绍兴人任颐、嘉兴人潘振镛,以及钱慧安入室弟子、崇明人沈兆涵,潘振镛弟子、嘉兴人沈燧均熠耀景从,相继写有以“小红低唱”为主题的类似作品,白石之雅一时风行。虽然如此,这些作品都将人物及其行动抽离出垂虹桥文化空间的原初语境,精神土壤流失,又全然丧失了白石原先那种雪中飘然物外的洒脱,呈现出的仅仅是补景仕女图的市民趣味对风雅图像的惯性演绎,以及对人物描摹的工笔技法和作为衬底符号的山水笔墨的沉浸与偏执。
其后在图像语言中真正重现白石文人气质的,是无锡画家胡汀鹭。他的《白石垂虹诗意图》,借深远空灵的山水写意出优雅超逸的精神境界,笔墨疏淡,清气满幅。《白石垂虹诗意图》上邓楫的题诗“平生惯唱大江东,忧患中年吾道穷。把酒何时容买棹,吹箫联句过垂虹”(《蕴文先生将归松陵,暗公胡子写白石诗意为图,以壮其行,率题二十八字,乞两正之》),在感慨“吾道穷矣”、表达林泉之思的同时,取意大概正在于激活画幅上垂虹桥边那个与世疏离、超然象外的姜白石,或者说,在于为1192年除夕之夜那个属于姜夔的垂虹桥招魂。
对此,胡汀鹭的南社盟友沈昌眉、周麟书必定心有戚戚。在这些吴江土著看来,“千年胜地留遗迹”(周麟书《清明后三日,虞山沈君步约将之秣陵,蒙绘垂虹话别图见赠,敬题一律,兼以送别》),只要清幽绝胜的垂虹秀色千古长存,那么过去发生过的风雅韵事,就会如雾霭涟漪,盘旋环绕着这个物质性的圆心,萦回扩散,“遗事千秋散不收”(周麟书《迭韵和眉若先生垂虹亭怀古》)。在某次诗歌酬唱中,他们共同并且反复表达了这样的期许与信念:“红牙曲罢声犹绕”(沈昌眉《中秋夜垂虹怀古次迦陵》)、“小红低唱风情邈”(周麟书《迭韵和眉若先生垂虹亭怀古》)。站在垂虹亭边,小红的低唱之声似乎仍然荡漾在耳际,历史的回音壁仍然可以将八百年前白石风流雅韵的余响反弹回我们的内心。在《登松陵庙真清阁》诗中,周麟书写道:“陡忆吹箫姜白石,风流从古不须删。”这是对白石的清纯胸襟和超拔气宇的追怀与褒扬,是对费丹旭等人从大众化品位和庸俗趣味出发,将“小红低唱我吹箫”图解化、符号化的肤浅图像学的一种修正。
作为南社盟主和另一个故土主义者,柳亚子追溯往昔、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建构互文性关系的冲动,及对乡土的自豪感与此类似。他在《后怀人诗十六章》中的诗句“不见松陵十里桥,为谁低唱更吹箫”,在《浙游杂诗八十首,廿一年十月作》(自注“为丹书题《丹枫红叶图》”)中的诗句“小红今日又吹箫”,《题莼农四婵娟室填词图》中的诗句“只怜菊影成飘泊,输与姜夔载小红”,均呼应着沈昌眉、周麟书对往昔的信念,体现了对文人风雅的一种文人式的婉约的神往。
当然,后人在怀想白石垂虹旧事时,含蓄与奔放、伧俗与高贵、艳情与风雅之间的界线有时也并非迥然可分。比如说,1928年11月,郁达夫第一次去扬州,曾次韵姜夔《过垂虹》写过一首无题诗:乱掷黄金买阿娇,穷来吴市再吹箫。箫声远渡江淮去,吹到扬州廿四桥。(见郁达夫散文《扬州旧梦寄语堂》,原诗无题,詹亚园《郁达夫诗词笺注》中为此诗拟题为“过扬州”。)这首诗是对扬州从六朝的金粉、炀帝的迷楼琼花、小杜的竹西歌吹里生发出的奢靡放荡之气的一种浪漫而销魂的想象!白石的垂虹旧事为这一想象做了一次导航、影射和预演。仔细想想,小杜、白石和郁达夫,风雅和才情何其相似乃尔!然而,1935年7月,画家姜丹书向郁达夫述小红之事,郁达夫为其《丹枫红叶图》题诗,却是另一番景致:难得多情范致能,爱才贤誉满吴兴;秋来十里松陵路,红叶丹枫树几层。隐含在1928年诗作之下的奔放的情欲之念,转换成了范成大对作为寒士、知交和一流文人的姜夔的敬悯之情;而那种绮思丽想,从郁达夫1936年3月开始创作《毁家诗纪》之后,在家变国亡的双重挤压下,将断不可能再浮现、栖居在他的心间笔头。
回到八百年前。1196年的冬天,“小红低唱我吹箫”五年之后,在与张鉴、葛天民等人前往张鉴的无锡梁溪庄园重过垂虹时,深于情的白石对五年前的香艳往事仍深深系怀,他寄调《庆宫春》,以一抒佳人不得随行的怅惘与无奈:
采香径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酒醒波远,正凝想、明珰素袜。如今安在,惟有阑干,伴人一霎。
据陆友仁《砚北杂志》载:“尧章后以末疾故,苏涧挽之日:‘所幸小红方嫁了,不然啼损马塍花。(按:与苏洞《泠然斋诗集》所载略异,参贾文昭《姜夔资料汇编》。)宋时,花药皆出东西马塍。西马塍,皆名人葬处,白石没后葬此。”“方”说明小红改嫁于姜夔死前不久,而据夏承焘先生考证,姜夔约死于1221年前后,那么前文所引“尧章每喜自度曲,吹洞箫,小红辄歌和之”的说法是可信的,姜夔与小红的世俗生活的幸福是可能的,陆友仁能够自圆其说。然而,无论是高雅的提纯,还是低俗的演绎,白石风雅的后世追慕者,都不愿、也不能看到白石毕生对合肥情人始终不渝、无有稍缓的怀念,他们看不到白石五年后的伤感与失落,看不到垂虹风雅之后物质生活的常态,更不会念及此后白石继续游食四方、转徙无定的流离与窭困,他们更愿意将瞬间的风雅浓缩成一个千古的传奇,或者敷演成一个空洞的图像符号。如今,在文化向技术投降的科学垄断时代,古典世界日趋陷落,但风雅幻觉的钟情者们似乎仍沉浸在不朽的神话之中。我想,这种偏狂与执念必定不是对待传统的健康态度。今天,我们也许要重回邵亨贞的语境,去重新体验他的清寒悲苦,以便知道,在风雅背后,也可能潜藏着深沉的末世之感。
最后,一个必要的尾声是,在“小红低唱我吹箫”近七百年后,在1868年,同样在冬天,同样是一位伟大的词人,同样乘船由苏州向南路过垂虹桥。与白石类同,终其一生,这个人同样飘泊无依、鱼釜尘甑。这次行旅,他也同样带着出身风尘的侍妾,他们也曾一个品箫弄笛,一个倚声而歌,琴瑟相和,后人也同样将他的风雅与白石相提并论(周梦庄《蒋鹿潭年谱》“同治四年”条云,“鹿潭善品箫,每得新词,即命婉君倚声歌之,大有白石‘小红低唱我吹箫之风韵”)。然而,白石的苏州友人赠以白石善解人意的精神伴侣,削弱了由于贫窭而下坠的重力;他的苏州友人,却赐予他一个冷漠的闭门羹,这是压倒他精神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别无选择的他原本设想,有辱斯文地祈求友人的救济,去纾解刻不容缓的物质艰难,以换取红杏出墙的不贞伴侣回心转意,挽回风雅文人的尊严。
因此,泊舟白石风雅的圣地,他必定无法再现他所神往的白石当年的风雅、诗意与幸福,但盘旋在他心中的“生难死易”(蒋春霖《曲游春怅望心头意》)的寒士之感,一定为临终的白石所感同身受,因为他们都同样体验到了,衣弊履穿、瓮牖绳枢的物质之困,竟要让比冀连理、灵犀相通的神仙眷侣都成了双飞劳燕,曾经的风雅与诗意竟都让位给了屈辱、背叛、冷酷和黑暗。垂虹桥畔,他一定想到了白石,因为在一阕词牌名为“凄凉犯”一一这是白石自度的曲牌,他也数度以此填词一一的词中,他早已写道:回首垂虹夜,瘦橹摇波,一枝箫咽。这是他对自己命运的不祥预感与谶语,还是仅仅出自寒士悲观主义和伤感本性的哀鸣?
他便是有清一代与纳兰容若、项鸿祚鼎足而三的词人蒋春霖,他的命运应该早已注定,他将在这个冬夜仰药自尽。从此,我们知道,垂虹桥有过两种天壤冰炭般的冬夜,一个雪光映天、晶莹剔透,散溢着纯洁的诗意,向上翱翔于九天云霄之间,一个汇聚了人世间的黑暗和魔障,所有死亡的阴影,在精神上走投无路,向深渊坠落。这将会让我们重新认识垂虹桥的本相:它曾经超凡脱俗地像天马行于空际,但它的桥础仍然立足于尘世的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