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在外徽商的困境
2015-12-04刘丽英周振明
刘丽英,周振明
(1.安徽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2.安徽大学 历史系,合肥 230009)
“丈夫志四方,不辞万里游。新安多游子,尽是逐蝇头。风气渐成习,持筹徧九州。”①(清)吴甸华:嘉庆《黟县志》卷16《艺文·纪邑中风土·商》。明中叶以降,徽州地区山多田少人稠的自然与社会环境造就了大批徽人少年离家经商的悲惨境遇,往往几年都不能回桑梓之地,见不到亲朋好友,难以割舍的乡情与亲情只能通过鱼传尺素来倾诉与表达了。笔者有幸见到了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研究员刘伯山先生收藏的徽州黟县宏村万氏家庭的信札,经过一段时间的整理发现这批信札数量相当可观。这批信札一共六十余通,一万六千余字,其中五十一通信札可以确定时间,最早的时间为“民国”五年(1916),最晚的时间为“民国”三十六年(1947),历时32年;不能确定时间的信函最早可以追溯到光绪年间,其研究价值是不言而喻的。现对这批信札进行简单介绍及释析,以求教于大家。
一、徽商万氏信札
徽州万氏宗族在明一朝是世居黟县东街的,自高甫公于洪武年间授医学训科一职后就不断有族中子弟世袭出仕,直至嘉靖年间。《新安名族志》关于万氏宗族的记载止于明嘉靖时期,而《徽州文书》中有一份《清康熙二十四年九月汪名化等立卖屋基地赤契》[1]可以告诉我们康熙二十四年以后万氏宗族居住在黟县宏村。换句话说,万氏宗族迁徙宏村的时间应不迟于康熙二十四年,或许更早。但可惜的是,万氏宗族在嘉靖二十九年至康熙二十四年的历史记载并没有公诸于学术界,笔者无从得知。
万氏信札中有六十二通信函,年代上属于民国时期,尤以抗日战争时期的信函居多。除了信纸之外,还有民国时期发票九张、汇条以及一张临时外出证,种类较为丰富。信函通信对象涉及三代人,其主要内容包括旅居外地的商人与家人之间的报平安诉亲情、与友人通人情、时局、乡情、商品价格、商业经营、资金周转、子女教育问题等等;九张发票中有八张是“民国”二十九年的,另外一张为“民国”三十年的,发票里记载了当年的购买数量以及单价;汇条为“民国”三十六年上海中国银行汇条;临时外出证为“民国”二十九年浙江省兰溪县城中镇公所中签壮丁的临时外出证。信札内容不仅反映了经商之地与徽州本土两地的情况,也反映了民国时期的徽商的心理状态,对于研究民国时期的徽商有较大的帮助。
二、信札反映的徽商困境
(一)日军侵华对商业经营的直接破坏
自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开始全面入侵中国。8月13日,日军与国民党军队在上海一带展开了3月之久的“淞沪会战”。南京沦陷后,日军随即入侵杭州,12月22日杭州沦陷,由此开始浙江地区饱受日军铁蹄的蹂躏。万氏商人处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信札中自然有大量相关的内容。
“民国”廿六年信札云:“关于中日不幸事变暴动,全球此亦劫数。故人民有转夕之危……念杭力止,宜避之为妙……协泰和搬移于西湖灵隐暂住”。
卅年万子亿寄信札云:“至今七天敌机闯浙东方面,在兰地日日投弹及扫射机,亦迫各店铺停止营业。但我之生意办货为难,亦然暂时停止……兰溪南门直街店屋被炸弹掷下,损失千余间燃烧之……近日人民逃难者甚多,迁移四乡。”
卅一年万松如寄信札云:“近来严境敌迹全无……敌机于上月爆炸,城中被炸毁者约有三分之一。但我习业之店也于初一日炸毁”。
杭州沦陷后,日军从浙区东北面与东南面两个方向挺进。至1942年5月,日军发起浙赣作战,从5月16日至6月9日,嵊县、新昌、新登、分水、桐庐、建德、诸暨、浦江、东阳、义乌、永康、武义、龙游、兰溪、寿昌、金华、衢州、常山、江山等县又相继沦陷。[2]从以上信札中可以看出,万氏商人因日军侵华不断迁移,另寻经商地。另外,日机的轰炸致使店铺关门乃至炸毁,直接损失的财产不可谓不大,而且性命堪忧。由此看来,日军侵华对徽商正常营业的破坏是普遍性与致命性的,这无疑增加经商的难度。
(二)日军侵华对商业经营的间接影响
日军侵华就如“多米诺骨牌效应”一般作用于民国时期中国的方方面面,对政治、经济、军事诸方面产生了恶劣的影响,间接地阻碍了商业经营的正常开展。《万氏信札》反映出了阻碍商业经营的几个方面,包括物价上涨问题、资本匮乏问题以及征兵问题。
1.民国时期的通货膨胀直接导致了物价上涨。通货膨胀是由于货币数量过度增长而导致物价总水平持续上涨的经济现象。国民政府在1933年至1949年之间共进行了三次币制改革,包括“废两改元”、法币改革以及发行金圆券。币制改革有其进步意义,但也有弥补财政赤字、增加财政收入的目的。南京国民政府自成立以来为强化国家机器、排除异己以及“围剿”革命武装,军费逐年递增,开支过大,财政赤字猛增,因此施行法币改革,期望达到减少财政赤字的目的。不巧的是,日军在法币改革不久后发动全面入侵,国民政府基于预期目的开始滥发纸币,物价剧烈波动,引发了通货膨胀,法币迅速贬值,直接促使了物价大幅度上涨,这一恶果一直延续至1949年。笔者在有关学者的研究[3]中看到了1937年至1945年物价指数的数据,摘录如下:
表1 全国趸售物价总指数 单位:元
从表1可以看出同样一篮子的商品在1937年只要103元,到1945年就要163 160元。假设每年的通货膨胀率是相同的,那么通过计算可得平均每年通货膨胀率约为150%。万氏信札在这样的环境中形成,信札主人对当时的金价、银价、布价、米价、盐价、肉价、油价等都有提及,其中金价、米价与食用油价具有可比性。
表2 部分商品价格变化 单位:元
同样假设每年的通货膨胀率是相同的,通过计算得知黄金在抗日战争前后的通货膨胀率约为155%~156%,米在1941年至1946年期间约为189%~203%,食用油在1943年至1946年期间约为171%,三项商品的通货膨胀率均为三位数,属恶性通货膨胀,人们对手中持有的法币逐渐失去信心。从计算得出的通货膨胀率对比来看,抗战结束后物价并没有恢复到抗战之前的水平,反而愈演愈烈,纸币贬值的速度更快,物价上涨幅度更大。民国时期的恶性通货膨胀对徽州人经营商业来讲是一个巨大的阻碍,无法逾越。因为超高的通货膨胀率与滞后的工薪农民阶层及公务员收入增长率的巨大差距,法币实际购买力不断下降,人们纷纷抛出手中的法币购买商品,反而使得通货膨胀愈加恶化,生活水平不断下降,人们的购买能力就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中不断削弱。
2.历史与现实因素限制了民国时期徽商的资本融汇进程。历史上,徽州地区深受儒家传统思想影响,崇尚儒家的义利观,所以经商成功后一般会投资土地、致力宗族事业、行义举以及捐纳功名,以期落叶归根,这严重阻碍了经商资本的积累,尤其是在道光改革及咸同兵燹之后表现得尤为突出。《黟县十都宏村万氏文书》里可以清楚看到万懋华在先辈人的基础上通过购买、受典、质押等方式在“民国”十五年(1926)至“民国”十九年(1930)之间置办了大约4.7亩的田产,计洋510元;“民国”二十九年(1940)又置办了田产3.2亩,店屋一间,计国币360元。由此可见,民国时期的徽商依旧秉承着儒家的义利观,一旦经商盈利后就开始置办田产房屋。另外,历史上的明末农民战争、明清换代战争与太平天国战争都使徽商的商业资本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其中太平天国战争所造成的损失成为了加速徽州商帮衰落的重要原因之一。无独有偶,中国自近代以来长期处于动乱状态,民国时期的动乱时局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徽商融资的进程,《万氏信札》反映了其中部分情况。
“民国”廿六年王雨生寄信札云:“协泰和所存之款若干,代为尽力提出为要。以时局之多变,止(只)宜存少数。”
廿九年王永生寄信札云:“今庚吾黟秋收失望,人民亦甚不堪……如伯还侄之款,亦请照交,可也?”
卅二年王福皇寄信札云:“里中请人以及出保甲经费使用种种浩大,急需待用。”
卅二年万韩氏寄信札云:“寿弟之款又未收着,故经济颇形拮据而生活日见高升。喜事零星用物及柴炭等毫无预办,致急异常并速寄款来。”
卅五年万松云寄信札云:“岂料一到杭地一见其范围小之至极,连店柜内座位都没有相当之地,且薪水每月……合计每月两万余元。但开支大过严州三倍,生活之辛劳无滕于严陵倍余也。”
从以上信札中可以窥探到钱庄、银行等金融机构存款的减少,偿还借款、家用及摊派费用的日益增多和薪资水平的猛然下降。一方面,徽州人从金融机构、乡党族亲以及店铺中获得的用于经商的资本日益减少;另一方面,通货膨胀导致家用不断上涨以及政府摊派费用繁重极大地分流了在外谋生徽州人的经商利润与劳动报酬,这两方面又形成恶性循环,商业资本损失殆尽,元气大伤,徽州人丧失经商信心。
3.征兵制度限制了徽商的人身自由。在抗日战争时期,征兵是一个要紧的问题,是每个华夏族人光荣而神圣的应尽义务。但是,由于国民政府的征兵制度落后以及不完善,加上战前动员宣传不够,导致正常的征兵活动演变成了强拉硬拽,“拉壮丁”成了所有国统区的征兵现象。在《万氏信札》中有一张《浙江省兰溪县城中镇公所中签壮丁临时外出证》反映了当时浙江兰溪的“拉壮丁”现象,从这份临时外出证中可知,这张临时外出证开具于“民国”二十九年,即1940年。当时,浙江东面地区大部分沦陷了,日军与国民党军之间爆发了钱江战役与镇海反击战,日军又发动了“十月攻势”进犯临安、新登、桐庐,并向宁波、衢县、金华等地投掷了细菌武器,兰溪的形势岌岌可危。同时,由于国民党政府在战前没有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作充足的准备以及未制定行之有效的征兵制度,在面临着战争爆发后各部队巨大的伤亡,与正常的征兵活动没有得到正确的开展所造成的征兵数量不足的窘境下,征兵部门为了完成征兵任务就开始拉壮丁充数。这种现象在国统区屡见不鲜,兰溪亦是如此。当时有一首歌谣《晦气老百姓》是这么说的:“八年抗战苦百姓,金华兰溪抽壮丁;新兵开到富阳城,渡江攻城攻不进。”[4]从这首歌谣里可以看出,包括兰溪在内浙江地区确实存在着强征壮丁现象。同时,这张临时外出证附有《兰溪县各乡镇中签壮丁临时外出给证暂行办法》,对中签壮丁的人身自由做出诸多的限制,并制定了相关的惩罚措施,防止中签壮丁逃跑。这本无可厚非,但是这对从事商业的徽州人来说则是个严重的阻碍。万氏信札中的主人公之一万懋华就是个需要时常外出的徽商,信札中有部分内容可以证实:
“民国”卅年万子亿寄家信云:“我之生意办货为难,亦然暂时停止。”
卅二年四月万子亿寄家信云:“余于本月初二日由外地返严,所采办之货业已抵埠放存,一俟天气晴和再往便处抖销。”
卅二年五月万子亿寄家信云:“又要出门至各埠一行,特此关咨。”
卅二年五月万茂华寄家信云:“我于前日外出,方始返严矣。”
卅四年万子亿寄家信云:“我于前往各埠行业,昨日过淳。兹于目下生意不见起色,货价涨落不一,无可图。”
从信中看来,万氏商人需要到邻近各市去采办货物,或放置店铺,或运往可图之处。万历《歙志》曾把徽商的经营方式分为“走贩”“团积”“开张”“质剂”“回易”五种,走贩赫然在首位,走贩成为自南宋以来徽商最主要的经营方式,徽商以走贩牟利的水平已炉火纯青了。不过走贩一途需要足够的时间去外出考察货物价格、置办货物以及运送货物,而强征壮丁现象的出现却限制了徽商的人身自由,即使短途贩运都不可能正常进行,更不要说长途贩运了,这对于以走贩为生的徽商来说是致命的。
徽商在遭受了道光盐法改革的打击后,又经历了太平天国战争、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入侵、军阀割据战争以及抗日战争的连续打击,徽商兴盛的机遇与社会环境一去不复返,徽州人为挽救衰落中的徽商所做的努力也悉数失败了。新中国成立之后,式微的徽商终在20世纪50年代的社会主义改造中消失了,成了一段后人追溯的历史。
[1] 刘伯山.徽州文书[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3.
[2] 包晓峰.浙江抗日战争[M].杭州:杭州出版社,1995:第六章.
[3] 成圣树,金祖钧.从民国时期的三次币制改革看当时的通货膨胀[J].江西财经大学学报,2011(4):82-87.
[4] 杭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杭州市志[M].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社,1995:十一卷.
[5] 周晓光.十九世纪五十至六十年代中国社会的战乱与徽州商帮的衰落[C]//赵华富.首届国际徽学学术讨论会文集.合肥:黄山书社,1996.
[6] 藤井宏,傅衣凌,黄焕宗.新安商人的研究[J].安徽史学通讯,1959(1):12-43.
[7] 冉绵惠.抗战时期国统区“抓壮丁”现象剖析[J].史林,2009(4):2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