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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化科学衰落探源:以明清之交西学为参照

2015-12-04

科学与管理 2015年3期
关键词:西学罗马科学

毛 丹

(上海交通大学 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上海 200240)

希腊化科学衰落探源:以明清之交西学为参照

毛 丹

(上海交通大学 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上海 200240)

本文对比、分析了明清之交西学与希腊化晚期至元首制帝国初期希腊化科学的境遇,并通过阿拉伯科学的旁证表明,古代科学的昌盛需苛刻条件的汇集,衰落却只是区域政治演变的自然结果;由于这种演变在工业革命前的各文明区总是周期性地发生,因而,除非有特殊机缘,科学在某地区持续发展殊不可能。希腊化科学的衰落正是文明区政权更迭过程的正常反应。

希腊化;古代科学;希腊科学;西学;晚明;阿拉伯科学;科学的衰落

0 希腊化科学的衰落:研究回顾

前2世纪后,希腊化科学趋于衰落最直接的表现是繁盛一时的学术共同体萎缩、消亡,笔者已通过两个时代的文本对比加以揭示。[1]对此,学者从多角度尝试解释。在此只能列举几部科学史或希腊化史专著的观点以窥一斑。其中有的将希腊化科学与罗马科学混同,实际只解释了后者的衰落——前文已说明,前者的衰落需要独立解释;有的则把科学与技术混同,实际只解释了后者的停滞1。但工业革命接近完成前,科学与技术(尤其生产技术)结合不密切,分离本为常态(军事等非生产领域除外);工业革命对传统手工业的改造更发生于科学革命完成2一百多年后:阻碍古代技术进步的因素并不必然妨碍古代科学的进展。于是,常被引用的“奴隶制盛行、工匠地位低下妨碍古代科学-技术进步”之说也可暂且搁置——同样不予考虑的还有“科学-技术分离导致衰落说”。

诸多解释中,相当部分兼有“混同希腊化与罗马时代”与“混同科学与技术”的问题;也有个别学说未沾染二者。如20世纪初爱尔兰古典学家马哈菲“政治腐败说”3与汤浅光朝、丹皮尔等所持“罗马介入说4”,后者恰与“分离衰落说”相反。但鉴于希腊化科学的多中心性、希腊化盛期科学与军事技术相得益彰,及罗马时代理论科学仍由希腊人垄断,以上解释也未指明最主要动因。

以上解释中还隐含如下假定:科学是自发积累演进的知识体系,理应进步;所以才要为科学的停滞或衰落寻找特殊原因。若只观察19世纪以来历史,这种乐观主义似有道理;如放宽视野,该假定能否成立大有疑问。

本文将聚焦相隔一千七百年的两个特殊时期——17世纪中叶明清之交的中国与前1世纪中叶的晚期希腊化世界,试图为这古老问题提供新视角。

1 科学盛衰三部曲之一:兴盛篇

先看希腊化科学走向兴盛的契机,并以初期最重要的学术中心亚历山大里亚为着眼点。亚历山大大帝猝崩于巴比伦后,帝国为其部将瓜分;托勒密进据易守难攻的埃及、建都亚历山大里亚,表面接受埃及宗教,将自己打扮成法老以确立埃及人中的正统性5;至于马其顿人中的正统性,除将亚历山大的遗体迎到埃及安葬,只得留待武力解决。此外最重要的巩固统治手段莫过于笼络希腊人——王朝官僚机构与军队有赖他们组成。亚历山大素以支持学术在希腊世界标榜正统性;作为他的童年伙伴、雅典著名交际花的情人6,托勒密自然采取同样的手段。前3世纪初,古代世界著名工程——大缪斯宫7、大图书馆和大灯塔相继在亚历山大里亚落成,一时英杰辈出,作为阿拉伯-欧洲近代科学前身的希腊化科学即奠基于此,前文已有概述。

但这条主线外尚有另一线索,却是希腊化科学两百年繁荣之重要背景,即持续的战争压力。托勒密迎回亚历山大遗体等举措立即触发第一次继业者战争;随后二十年间断断续续发生了四次。之后二十多年短暂和平后,前274年又开始绵延八十年的六次叙利亚战争。希腊化科学的繁荣与“战祸连绵”相始终,值得注意。

有趣的是,这种文化政治与军事的双重实用价值间接促进科学繁荣的机制,竟也在较弱程度上作用于17世纪的中国。

利玛窦穿着儒服、交游士林之初,固以地球仪、世界地图、自鸣钟等西洋物品赢得好感,却非传教事业得以展开的长策。相当部分士大夫乃至皇帝都对西学抱好奇、友善态度事出有因。归纳下来有三方面:借西学修历、维护皇权正统;部分士大夫渴望新人生哲学;引进西洋火器抵抗后金。

晚明引进西洋天文学之近因,见于《明史》卷三二六意大里亚传:“其年(1610年)十一月朔,日食,历官推算多谬,朝议将修改”。沿袭自元代授时历的《大统历》经三百多年应用,误差已累积到难以容忍。这在今人看来是技术问题,在古人那里却是政治问题:垄断“通天之道”是王权合法性的必要背书;为日月交食而准备禳救仪式也有赖准确预报11。1629年日食预报再度失准时,崇祯帝终于决心开设历局,由徐光启主持修历——五年后完成的《崇祯历书》之理论基础乃是当时欧洲天文学界认为最准确的第谷地心体系。文化政治在西学引进过程中同样发挥了关键作用。

该作用不限于王权层面。与皇帝共治天下的是士大夫-乡绅阶层。明后期,国初定为官学的朱子理学地位动摇,阳明心学兴起。1584年,神宗“以王守仁、陈献章从祀文庙,等于宣告王学全面解禁。从此统治学说分裂为二既成事实,得到明廷承认,效应便是意识形态趋向全面失控”,“东海西海心同理同”论风行一时,耶稣会士所携西学适逢其会,被王学信徒当做“西方古圣先贤发现的新道理”而欢迎12。同时随着社会现实与立国精神渐行渐远,部分士大夫对绝难分割的整个传统学术与意识形态已感失望。他们

中就有兄嫂通奸事发被迫离乡、为学炼金术而结交传教士的浪荡子瞿汝夔,[3]和企图摆脱宗族与官场束缚、以心学另辟蹊径却自相矛盾、终陷悲观而狱中自杀的哲人李贽。[4]以西洋科学、技术为后盾的天主教对他们极有吸引力。李贽虽未入教,曾三度相会利玛窦揣测其意图,[5]赋诗《赠利西泰》;瞿汝夔(太素)更成为利玛窦改着儒服打开局面的关键,几何原本第一卷翻译第一人。[6]与理学、心学相对,强调经世济用的“实学”思潮,恰为西学中的技术部分做了铺路石。对“圣教三柱石”之首徐光启而言,包括天主教信仰、西方科学与技术在内的“西学”,其宗教解决了个人生死大事,其技术提供救国强兵的途径,其科学保证二者的可靠性。如此三位一体的外来文化在这部分士大夫看来岂止补儒,实已超儒。

以徐光启为代表的士大夫对西学价值的认同是南京教案等多次打击下西学仍屹立不倒的大背景。徐光启及其学生孙元化等力主引进西洋火器,置红夷炮于宁远城头而获1626年“大捷”, 更突显西学军事技术之功用。怎奈好景不长, 仅五年后, 吴桥兵变就粉碎了徐、孙的梦想, 孙元化手下掌握先进火器技术的孔有德、耿仲明部先后叛变, 次年孙元化弃市13。这一关键事件不祥的象征意义可与前212年叙拉古陷落与阿基米德之死相比。为何(外来)科学救国之路走不通呢?

2 三部曲之二:回天乏力篇

且聚焦两城(登州、叙拉古)陷落前后的场景。至今仍流传一句谚语:“铁打的莱州,纸糊的登州”,意谓吴桥兵变中先后陷落的两城大不同:登州不该这么快陷落。亦有旁证。叛将孔有德此役共“虏获了旧兵六千人、援兵千人、马三千匹、饷银十万两、红夷大砲二十余位,西洋砲三百位,其余火器和甲仗,不可胜数”。如此雄厚实力却坚守不足一月,非关武器强弱,而系人祸:被俘的王徵放归后论及登州城陷情形即称:“初三之夜,内溃外应而城破矣!”[7]言城内的耿仲明部与城外孔有德部皆为辽军14,里应外合。然以新增兵力、火力,终未陷莱州。

与之相比叙拉古坚拒罗马人三年的战绩可谓辉煌,但即有阿基米德神话般的战争机械之助, 仍由人祸(月神节欢庆夜的疏忽大意及情报泄露)而致城破。对此前2世纪波里比阿之叙述, 距事发年代最近15:“......几天后,一个逃兵报告说,他们三天来一直在城里庆祝阿尔忒密斯的通行节日,因面包匮乏很少吃到,他们大量饮酒,Epicydes和叙拉古人大体上充分供应后者;Marcellus现在想起了他对城墙最低处高度的估计,认为叙拉古人很可能因酗酒和缺乏固体食物而喝醉,决定试一试......起初他们沿着城墙行进时,发现哨兵不在岗位上,后者因这次祭仪聚集在几座塔楼里,有些还在喝酒,其他人喝醉并睡着了......由于城市很大且距离遥远,没有任何公民察觉发生的一切......”

这正是投向科学救国论的第一道阴霾:先进武器甚至左右不了一场关键战役。而放到战争全局、国家战略层面,旧政权引进、开发或倚重新式武器,无异饮鸩止渴。

前已述及登州陷落的直接后果:大批先进火器落入叛军之手,孙元化被处死。间接与长期后果还更严重:叛军蹂躏山东一年半,最后在关外援军逼迫下渡海投降后金:明朝引进西洋武器的成果尽入敌手,反成清兵入关后攻城略地的利器。

其机理容后再述。虽不那么戏剧性,类似过程也发生在罗马崛起途中。晚至前3世纪末第二次布匿战争,罗马人依然谈不上造砲——其砲兵靠俘获而来:叙拉古的陷落给罗马人带来了“catapultae、ballistae和所有其他战争装备”;两年后攻陷新迦太基,收获更丰:“120架最大规格的catapultae,281架较小的;23架大型ballistae,52架较小的,以及无数的大小scorpionum、武器、盔甲、盾牌、投枪......”16腓尼基人、希腊人高度发展的机械才能与徐光启、孙元化引进西洋炮术的热情一样,“为他人作嫁衣裳”。

其背后机理简述如次。政治角度看,具有自主研发或引进-仿制新武器能力与强烈动机的文明中心区势必繁荣已久,上层耽于享乐与文化创造而渐失尚武之风17——武器正以补武勇之不足;也早过了最有扩张动力的时期;无论名义上是否在同一政权下,势必凝聚力涣散、内争不休、不乏随时准备引外敌为援者。内部战乱不止的希腊化世界或党争不休、叛乱四起的晚明都是典型例子——吴桥兵变本身即有党争与地域之争背景。前者意味着拥有先进武器的一方总体处于守势——因而不得不分散了武器优势;相反进攻方享有时机和地点的选择权,一旦获得先进武器则能集中使用而取得更佳效果。又由于后者,先进武器与技术直接或辗转落入外围新兴政权的管道总会出现。

这正应了伊索寓言:那老鹰所中箭矢的箭尾是由一根它自己的羽毛制成的,我们总是给敌人提供毁灭我们自己的工具。

3 三部曲之三:无疾而终篇

1683年,叛将施琅引清军在澎湖海战中击败郑军主力,明郑覆灭,满清完成对中国的统一。公元前31年,在亚克兴角海战中,阿格里帕指挥屋大维舰队击败安东尼与克利奥帕特拉联合舰队,托勒密王朝覆灭,罗马帝国完成对地中海世界的统一——两者都是有更强陆权作后盾的海权胜出。

整块文明区“定于一”的好处是和平。在地中海世界尤甚。罗马人惯打“希腊自由”与“解放”的旗号反对诸希腊化王国对城邦的控制;战乱痛苦过后,各邦形式上仍为独立国家,无非改向罗马缴保护费。因此,希腊人虽仍视罗马统治者为蛮族,却大体安于新秩序。而明清鼎革之际的中国无希腊化世界三百年战乱经验,清军暴行记忆犹新,反清势力此起彼伏——反作用于清廷,即表现为海禁、文字狱等不自信、不安全感驱动的钳制措施和对文化正统的过度强调——统治心态上的微妙差别也是西学在清代比希腊化科学在罗马时代衰落更彻底的重要因素。

就共同因素而言,文明区的大一统——尤其在旧政权知识分子看来由“化外蛮族”主导的大一统——如何导向科学的衰落?这样问依然假定了“科学理应进步”。前已论述文化政治与军事的双重实用价值间接促进科学繁荣的机制,那么一旦这机制失灵,科学理应衰落——好比一出戏本有曲终人散时。而失灵原因在于唱戏者——知识分子与听戏者——统治者的心态都发生了变化。

先说统治者。就在平定明郑的1683年末,康熙皇帝拒绝了南怀仁由朝廷刊印其60卷《穷理学》的请求,“......议不准行。上曰:‘此书内文辞甚悖谬不通。’明珠等奏曰:‘其所云之知识记忆皆系于头脑等语,于理实为舛谬。’上曰:‘部复本不必发南怀仁,所撰书著发还。’”[8]

皇帝和重臣一唱一和,不经实证而裁决具体学术问题,实为罕见。在清初的敏感政局下,不受皇帝认可的理论,其传播与探讨势必受阻。

但这似乎是特例;在一般印象中,康熙帝对西学颇有兴趣,尝发奋向耶稣会士学习西洋科学。但他的学习热情从何而来?其自述曰:“圣祖尝言历法争议未已,己所未学,不能定是非,乃发愤研讨......”。这里所谓“历法争议”更常称为“康熙历狱”,表面只是延续明末历争,却严酷得多,乃至有钦天监官员五人因此被处斩18;掀起风波的杨光先不懂历法,以卫道士自居,声称“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把对汤若望新历的攻击上升到谋反与诅咒新朝的高度。有趣的是以“中夏正统”代言人自居的他本身是回人,用以替代西洋历法的也是回回历。这就暴露出清初历争特殊残酷性的由来:异族入主中原立即带来一个“奉何文化为正朔”的敏感道统问题——也间接决定着大批知识分子的前途。相较之下,明末攻击西学最力的钱谦益也不过说天主教是世间三大妖孽之一,如不除则“斯世必有陆沉鱼烂之祸”19,既不曾因此贬抑西洋科学,更未激烈到要置对方于死地。

对此康熙的办法是遍学中西,以“科学秀”在各族群臣中树立“知识道德无不高人一等”的形象20;再以君主权威扮演和事老,断然裁决“学术”纠纷,从而恢复统一的官学——一套能让代表人口多数的汉臣接受、中体西用的官学,也即明初定为官学的朱子理学21。1687年康熙帝废除礼部驱逐公告并召传教士进京的理由很清楚:“洪若翰等五人,内有通历法者亦未可定,着起送来京侯用......”[9]完全着眼于实用。“大学”既已被包办,以考据为核心的小学遂成为清代文人可安于从事的学问而大为兴盛了。

这与元初忽必烈“分而治之”甚至刻意避免治下不同民族知识分子交流的做法截然不同;[10]由皇帝出面“定是非”的官学于官僚组织团结、清朝社稷长久固然是福,于科学繁荣则不然。忽必烈那套不合古代中国国情的制度缩短了元朝的寿命,却不是没有先例可循:罗马帝国就同样没有企图建立官方学术。与屋大维关系密切的诗人维吉尔声称:“这里还有其他一些人(指冥界中的希腊人)......有的将铸造出充满生机的铜像,造得比我们高明,有的将用大理石雕出宛如真人的头像,有的在法庭上将比我们更加雄辩,有的将擅长用尺绘制出天体的运行图,并预言星宿的升降。但是,罗马人,你记住,你应当用你的权威统治万国,这将是你的专长,你应当确立和平的秩序,对臣服的人要宽大,对傲慢的人,通过战争征服他

们。”[11]承认艺术、科学非罗马人所长,应留给希腊人从事。诚然在罗马和平下,希腊化各国竞相赞助科学研究的盛况不可复现;然而不闻不问总还胜过越俎代庖。罗马时代的希腊化科学仍能绵延数百年而有进步,得益于罗马人的放任自流。同样,蒙古帝国在亚洲东西两侧的统治——拖雷汗国22与伊尔汗国, 皆迎来当地科学23的高潮或中兴,也与蒙古统治者自扩张之初即具跨文化视野、未试图建立官学,有莫大干系。

上述为文化政治如何随文明区大一统而在统治者层面上变得不利(外来)科学。这种转变在罗马帝国只表现为有利因素的消失,在清初中国则更直接。在知识分子层面上,希腊科学家们只是不再享有被王室器重的礼遇;而在清初士大夫中,问题就复杂、严重得多。具体来说即从“以夷制夷”到“认清拒洋”的突变;其背景则为中国知识分子身份的特殊性 —— 知识分子、文人与官僚士绅三重身份无从分割。改朝换代对希腊化时代不问政治的专职科学家不会有多大心理冲击,而后者在中国闻所未闻。

首先要注意到,明末力倡西学的“圣教三柱石”24皆为本土士大夫,徐光启官至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利玛窦终未能面圣,这于其本意或为缺憾,却无意中走了一条符合官场逻辑的“正路”:即通过一批“正直”士大夫间接发挥影响,而不是可疑地围在皇帝身边。后一做法极易被视为小人。正因这一坚实基础,即使在晚明党争的凶险局面下,西学并未遭到严重压制。晚明内忧外患的大环境也使士大夫有充分理由对西学抱有好感,非但徐光启可理直气壮地主张“以夷制夷”,个别士人甚且对传统的华夷之辨提出质疑25,并有对技术、科学以外的欧洲政治宗教制度发生兴趣者26。

明清鼎革后这种积极开放的心态就失去了根基。西学对士大夫的实学意义“以夷制夷”自是不能提了,作为反理学专制的王学之同盟的意识形态意义也被压制。此消则彼涨。北宋的深重外患曾刺激以欧阳修为代表的士大夫愈发强调华夷之辨,刻意在《新唐书》中抹去域外天文学影响——深受挫败感困扰的民族自尊心此时面临亡天下之大变,更需要一个宣泄渠道;明末利玛窦带来的世界地图曾刺痛了相当部分士大夫以朝贡秩序、“天下”观为基础的文化自负,只因特殊时局才暂时压抑,如今也要旧帐并算了。更可恨的是如今高坐朝堂的“东夷”居然信用“西夷”和西历“用夷变夏”![12]

康熙帝成功引导这种愤懑情绪使之有利满清统治。一方面通过大开“博学鸿儒科”等手段笼络汉族读书人,又“对大学士和九卿说,千百年以后,中国一定会受西洋之累,那么中国将来应付西洋人带来的变局,必须上下各族‘一心’”。[13][14]虽然两百多年后辛亥革命前夕盛行的联洋、排满思潮表明,这番说辞也只在王朝统治有力时才管用,但当时还是迎合了士心。于是一方面由于时局骤变加诸士大夫的心理压力,一方面由于汤若望等传教士以皇帝为中心的冒险策略,西学在士大夫中的根基逐渐败坏。

所以表面看来,是康熙为汤若望等平反、接受西洋天文学为清代历法根基,并通过著名的“康熙八年禁教谕命”对传教事业“原则上严禁、实际上宽松”,[15]西学、西教势力仿佛臻于极盛——而在根底上已是回光返照。亦非巧合,“西学中源”或“西学中窃”说虽在鼎革之际由明的遗民们大力提倡,最终却由康熙帝定性为官方解释27——这等于取消了西学的冲击性,也断送了其在中国独立于传统学术继续发展的可能,实为无疾而终的挽歌。汤若望用西洋医药救了顺治帝之母而被尊为“爷爷”;清初历狱造成的历法混乱亟待整顿;康熙十二年到二十年的三藩之乱使朝廷有赖传教士的火炮技术......西学的这些实用方面暂时支撑着它在皇帝心里的地位。一旦天下太平,过分专注、依赖皇权支持的西学之被鸟尽弓藏指日可待——所谓礼仪之争不过是压垮它的最后一击罢了。

4 外来科学的特殊脆弱性——阿拉伯科学的旁证

在以上比较研究中已可发现,虽然从希腊化时代到罗马时代的过渡与明清鼎革同样不利于科学,然而希腊化科学远比西学中的科学更有独立性和生命力。这是因为希腊文明是罗马人承认、唯一高于自己的文明,而清初统治者却可以在中国文化与西洋文化间左右逢源——其长期趋势,自然随着清政权的本土化而越来越不利于外来的后者。

作为反面旁证可考察罗马人对希腊军事技术、明末清初对西洋火器技术的吸收情况。西洋火器在明末被称为弗朗机、红衣(夷)大炮,清初仍赖传教士造炮。而到前1世纪,弩砲已成罗马军团的标准配置,

其拉丁名ballista、catapulta 取代了希腊名称/和,弩砲的零件尺寸、结构设计也已罗马化。[16]希腊医生依然对罗马人有用;凯撒之采用希腊历法并改名儒略历以取代传统罗马历法,也表明希腊天文学的实用成果正如西洋天文学衍生的《崇祯历书》那样对新统治者有价值。但总体而言罗马人对希腊学术的实用方面吸收更多,对其纯理论则敬而远之——终两百年之元首制帝国绝少有古希腊数理科学著作被译为拉丁文。被征服民族的非实用学术并不引起统治阶层重视。但希腊化科学在罗马时代仍有缓慢但重大进展,可见不依赖罗马人的态度,而在于它在东部地中海世界作为“传统学术”的牢固地位与巨大惯性。

科学的本土性对其地位巩固之重要亦可见于阿拉伯科学。8世纪中叶,阿拔斯王朝(黑衣大食)与阿拉伯翻译运动同兴,以古希腊哲学、医学、科学典籍为主的古典著作被译介到阿拉伯世界,自此绵延七百年之久并成为欧洲文艺复兴科学的直接前身,只略短于整个希腊化科学之寿命(前4世纪末-5世纪初)。这似乎表明外来科学也可扎根于异质文明。细察之则不然。帕加马、亚历山大里亚与雅典皆为地中海东部相距不远的港口城市,虽恰好地跨三大洲,但这距离放在阿拉伯帝国版图里只是极小部分。同样须注意者,阿拉伯科学并不始于统一的阿拉伯帝国——最初崇奉希腊科学的阿拔斯王朝的建立本身意味着帝国分裂,几年后“白衣大食”(后倭马亚王朝)就在伊比利亚半岛出现,30多年后北非又出现伊迪里斯王朝。因此,阿拉伯科学兴盛是靠几百年间在互不统属、相互竞争的政权间不断转移中心来实现。[1]310-31115世纪中叶奥斯曼帝国勃兴,再次统一伊斯兰世界之大部。希腊科学作为外来学问的脆弱性于是显现,阿拉伯科学兴衰史竟似拖长了十多倍的明末清初西学东渐史,虽其悠久历史带来更多创新发展机会;并不意外的是,伊斯兰科学的最后辉煌撒马尔罕学派,是在伊斯兰世界边缘、未纳入奥斯曼帝国版图的帖木儿帝国首都,并依赖帖木儿之子的直接支持,缺乏社会根基,到此时也就人亡政息了。

5 结论

综上所述,就特定地区的古代科学,科学昌盛需苛刻条件的汇集,衰落却只是区域政治演变的自然结果。在满足以下条件时,(外来)科学的一时繁荣与随即衰落是顺理成章的趋势——而这些条件在工业革命前的各文明区总是周期性地满足。因而除非有特殊机缘,科学在某地区持续发展殊不可能:需解释的是文艺复兴以来欧洲科学竟持续发展这一反常,而非科学在所有其他时代和地区皆趋衰落的个别原因。

a.文明中心区旧政权在竞争压力下,因科学的军事/文化政治等实用价值而重视之。在庙堂支持和知识分子热心推动下,(外来)科学呈现繁荣面貌。

b.然而旧政权仍被外围民族新兴政权取代,证明科学救国之路不通。

c.新政权又统一了整大块扩张到“天然边界”的文明区,周边不再有强大威胁和竞争压力;于是前朝科学中明显有用的成分被吸收,其余部分束之高阁。

而作为外来学问的西学/希腊科学,处境愈发尴尬——在中国还要更尴尬些,因西学东渐不过几十年,并无希腊科学在伊斯兰世界数百年的基础。希腊化科学在希腊-罗马-基督教世界本为传统学术,其影响力和惯性透过对哲学、宗教的渗透根深蒂固;在阿拉伯学术中虽居边缘,亦常受各国君主支持。相形之下晚明因特殊机缘得宠的西学,一夕改朝换代、天下太平旋即失宠于朝野,文人士大夫重又投入中夏传统学术怀抱,实不足骇怪;外围新兴政权攫取整个文明区后,奉哪种文化为正统也是不难做出的选择——文化保守主义重占上风实属必然。

结论:罗马时代希腊科学圈的萎缩,虽聊胜17世纪后西学在中国后继无人、15世纪后伊斯兰科学整体式微的遭遇——它仍产生了个别有能力总结、推进古代科学成果的集大成者,却也是以上所述文明区政权更迭过程的正常反应。

注释:

1 如F.W.Walbank《希腊化世界》中译本192-195页。在187-188页作者试图以不利的价值哲学、占星术之类伪科学影响单独解释科学所受妨碍,但并不有力——这些因素同样盛行于近代科学革命时期;又如陈恒《希腊化研究》第六章第四部分列举的诸多学说。

2 以1687年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发表、经典力学大厦奠基为标志。

3 意即托勒密王朝晚期的政治腐败导致希腊化晚期亚历山大里亚科学衰落。

4 意即罗马人的技术实用主义窒息理论科学。

8 三列(层)桨战舰即三桨座战舰;但更多桨座并不代表更多层数,而是增加桨手即多人一桨。

9 F.W.Walbank引Marsden 著 Greek and Roman Artillery 卷二Technical Treatises, 50, 14-29。

10 他用青铜弹簧、空气活塞改进了传统弩砲,事载菲隆《砲术》,转引自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he Hellenistic World 260页。

11 有关古代中国“天文”之文化政治功能的详述,可参阅江晓原《天学真原》第三、四章,辽宁教育出版社,2007。

12 北大出版社《利玛窦行旅中国记》33-36页,2010。《明史·列传第八十三》:……既又有请以守仁与薛瑄、陈献章同从祀文庙者。帝独允礼臣议,以瑄配。及万历十二年,御史詹事讲申前请。大学士申时行等言:“守仁言致知出《大学》,良知出《孟子》。陈献章主静,沿宋儒周敦颐、程颢。且孝友出处如献章,气节文章功业如守仁,不可谓禅,诚宜崇祀。”且言胡居仁纯心笃行,众论所归,亦宜并祀。帝皆从之……

13 《明史本纪第二十三》:五年春正月辛丑,孔有德陷登州……己未,孙元化弃市。

14 二人且与尚可喜并称“山东三矿徒”,矿工、海盗出身,毛文龙死后始投孙元化。

15 下文据波里比阿《通史》VIII.37译出。洛布古典丛书,哈佛大学出版社,1923;另可参阅李维《自建城以来》XXV.23-24更详细的叙述。

16 Duncan Campbell著Greek and Roman Artillery 399 BC-AD 363,22-23页,New Vanguard丛书,Osprey publishing, 2003。笔者据李维《自建城以来》XXVI.47译出。文中catapultae指射箭的弩炮;ballistae指发石弹者;scorpionum是单兵可操作的小型弩炮。中文无确切对应词,故不译。

17 明后期的募兵制与希腊化时代的雇佣兵制皆可为其注脚。

18 《清史稿》列传五十九。

19 黄宗羲《南雷文定》附录第一页,钱谦益写给黄宗羲的信:“……自国家多事以来,每谓三峰之禅、西人之教、楚人之诗, 是世间大妖孽。三妖不除,斯世必有陆沉鱼烂之祸。今不幸言而中矣……”。商务印书馆据粤雅堂丛书本,1936。

20 可参阅《康熙几暇格物编》。

21 葛兆光《中国思想史》二“七世纪至十九世纪中国的的知识、思想与信仰》512页:……康熙皇帝在位六十年中,曾经不断地用权力凸显正统,表彰理学而贬斥异端,迫使士人放弃边缘的立场,形成一整套以理学的话语包装起来的官方意识形态,并且这种意识形态更以制度化的方式在整个社会推行……

22 即中国史书上的元朝。

23 此处“科学”采用最宽泛的定义,故不限于西方科学。

24 徐光启、李之藻和杨廷筠。

25 如瞿式毂、朱宗元,尤以奉教者居多。

26 如方弘静、葛寅亮,见庞乃明《国际政治新因素与明朝后期华夷之辨》,求是学刊,2008年7月。

27 康熙《三角形论》; 王先谦:《东华录》康熙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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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保宁)On the Cause of the Decline of Hellenistic Sciences :Compared with West learning in China betwee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MAO Dan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of Science,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0)

After comparing and analyzing the circumstances West Learning in China betwee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nd Hellenistic sciences from late Hellenization to early Principate were in, with circumstantial evidence from Arabic sciences, it's concluded that for ancient sciences to prosper there must have been many conditions to be met, while their decline was natural consequence of regional political change. Since such changes happened periodically in pre-industrial civilizations, sciences were unlikely to develop continuously in any certain region, unless given special luck. And the decline of Hellenistic sciences was such a natural result of regime change for that civilized region.

Hellenization; Ancient sciences; Greek Sciences; West learning; Late Ming dynasty; Arabic sciences; Decline of sciences

G13

A

10.3969/j.issn1003-8256.2015.03.005

毛丹(1979-),男,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博士生,研究方向:天文学史、中西交流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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