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旅行

乔治·吉辛

（1857-1903），英国小说家、散文家，本文选自其代表作《四季随笔》。

我有时想到，我要用半年阳光灿烂的时光去大不列颠群岛漫步。有太多的美景和乐趣我尚未看到，我可不愿对我们可爱的国家闭眼不见，留下任何一角不去游览。我常在想象中漫步于所知道的一切地方，对于熟悉但又没给记忆带来任何画面的名字，我满怀渴望，感到不安。我那一排有关各郡的旅行指南（在书摊上它们对于我总是无法抗拒），使我得以漫游四方，其中唯一枯燥乏味的部分，是那些谈及工业城镇的。不过我决不会去做那样的远游。我的年纪过大，习惯也已根深蒂固：我不喜欢铁路，不喜欢旅店；我会想念自己的书房、花园和窗前的景色；另外，我也非常害怕死在异域他乡而非自己家里。

通常，对于那些曾使我们大为着迷的地方（或者在回顾时它们似乎如此——我是说似乎使我们着迷），最好只在想象中重访它们。因为我们对于漫游过的地方所形成的记忆，经过一段时间后，与我们当时得到的印象常常只有一点相似之处。确实，那种本来会显得非常普通的享乐，或者大受内外条件影响的享乐，从长远看却是相当有趣的，或者说给人带来深刻而宁静的快乐。另一方面，如果记忆不能让人产生幻象，而某个地方的名字又与人生的某个珍贵时刻相互联系，那么希望重访一次就会获得过去某天的那种经历，也是轻率的。因为使人高兴给人宁静的东西，不仅仅是你看到的景色。无论那个地点多么可爱，无论天空多么亲切，若非有头脑、心胸和气质的作用，这些外在的东西都无助于人当时所具有的基本要素。

今日下午我读书时脑子游移到了别处，我发现自己回想起萨克福的一个山坡，在二十年前的一个施洗约翰节，我漫步很远之后懒洋洋地在那儿休息。我产生了巨大的渴望，在诱惑之下真想立即出发，又找到高大的榆树下面的那个地点——在那儿吸着令人惬意的烟斗，听见周围传来金雀花的豆荚发出噼啪噼啪的爆裂声，它们在正午的骄阳下绽放着。假如我一时冲动之下去了，有什么可能享受到记忆中所拥有的美好时光呢？不，不，我所记得的并非是那个“地点”，而是生活中的时光、环境、心情，这些东西当时如此让人高兴地汇合到一起。难道我能够梦想，在同样的山坡上，在同样灿烂的天空下，所抽的一斗烟会有和当时一样的味道吗，或者会带给我同样的安慰吗？我脚下的草皮会那样柔和吗？那些巨大的榆树枝，会让照耀在它们上面的正午的阳光可喜地变得缓和起来吗？我休息过后，会像以前那样一下跳起来，迫切想再次施展出自己的力量吗？不，不，我所记得的只是早年生活的某个时刻，它被偶然地与萨克福的景色联系起来。那个地点不再存在，它过去也只为我而存在。因为是大脑创造了我们周围的世界，即使我们并肩站在同样的草地上，我的眼睛也根本看不到你的眼睛所注意到的东西，我的心也根本不会为使你感动的情绪所感动。

我想，每个人都会受到心中的幻术影响，它常常使我迷惑不解。在某一时刻，我正在读书或思考，并没能发现任何联想或暗示，但这时我的眼前浮现出某个自己知道的地方。为什么这个特别的地点会出现在我脑海里，不可能作出解释。大脑所产生的冲动是很微妙的，无法追踪其根源。如果我在读书，无疑书页上写着的某种思想、某个只言片语或者可能只是一个字，会唤醒我的记忆。如果我在做别的，那一定是某个看见的某个东西，某种气味，某一触动，甚至也许是身体的某个姿势，都足以使我想到过去的什么事情。有时这个幻象过去后就终止了，然而有时它又带来其他的幻象，因记忆完全独立于我的意志之外，一个场景与下一个场景之间看起来并无任何联系。

十分钟前我和园丁谈着话。话题是土地的性质问题——它是否适合种植某种蔬菜。突然间我发现自己仿佛注视着——阿伏洛纳海湾。先前我并没有往那方面想过，这是确定无疑的。出现在我眼前的画面使了吃了一惊，而此刻我仍在徒劳地极力查明自己如何注意到了它。

我曾见到过阿伏洛纳海湾，真是有幸，当时我正从科孚去布林迪西。船一直航行到快傍晚的时候，有一点风，由于十二月的晚上冷起来，我不久便睡觉去了。曙光出现之际我来到了甲板上，以为会看到我们快到意大利港口了。让我吃惊的是，我看到一个巨大的海岸，船正朝着它全速前进。经过询问，我得知这是阿尔巴尼亚海岸。我们乘的船由于不太适合航诲，加之仍然刮着一点风（虽然还不足以让任何乘客不舒服），所以船长在快要跨过亚得里亚海一半时，便让船返回，此刻正在白雪覆盖的山的脚下寻找避风处。不久我们驶入一个很大的海湾，在它狭窄的港口有一座岛屿，我从地图上找到我们的位置，并且颇有兴趣地发现，守卫在南面海湾那长长的一排高山便是阿克洛塞洛尼亚岬，在内海岸可看见高高地耸立着一座小镇，那就是古老的奥龙镇。

我们在这里抛锚，停泊了一整天。因食品短缺，不得不派出一只小艇驶到岸边。除其他东西外，船员们还买来了一种特别难吃的面包——他们说是在日光中烤晒的。天空万里无云，风在我们头上一直呼呼地吹到傍晚，不过周围蓝蓝的大海一片平静。我坐在温暖的阳光里，饱览着美丽的悬崖峭壁，和树林茂密的岸边一个个山谷，然后出现了壮丽的日落景象，接着夜晚悄然将山谷笼罩——它们此刻染上了最深浓也最鲜艳的绿色。一座小灯塔亮起来，这时变得极其宁静，我听见海浪轻轻地拍打着海滩。

第二天日出时分，我们驶入了布林迪西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