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原一个被摧毁的梦
2015-12-03侣行
侣行
2012年,梁红和张昕宇穿着防弹衣登上了去往索马里的飞机,那是他们战地之旅的开始。2015年,他们驾车从北京出发,带着几个80后、90后的年轻人,穿越罗布泊,翻越喀喇昆仑雪山,走过喀喇昆仑公路,向着白沙瓦的方向穿过巴基斯坦西部的部落地区进入阿富汗,再从开伯尔山口一路向西,穿过塔利班、“伊斯兰国”极端组织控制的区域,穿过贾拉拉巴德,抵达喀布尔,最终来到巴米扬大佛的所在地,用光影技术重现了大佛风采,希望复原一个曾被摧毁的梦。
战地之旅中最难忘的事是什么?
我们走过的这些地方状态都不太一样。索马里是连年战乱,我们去的时候是很混乱的无政府主义状态。在阿富汗,塔利班曾经是执政党,现在被定义为恐怖组织。伊拉克则笼罩在“伊斯兰国”(ISIS)的恐怖之下。目前为止,阿富汗的巴米扬之行可能是最难忘的。大佛亮起来之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巴米扬的办公室,成立15年来第一次接到了塔利班灰色恐怖袭击的警告,我们以为活动会被叫停,但当地政府和民众非常支持,警察局也派了大量警力来保证活动的顺利进行。大佛亮起的瞬间,周围的人们都在欢呼、鼓掌,很多人在流泪,那个瞬间让我永生难忘。
行走战地前通常会做哪些准备工作?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做到情报先行。进入战区之前,至少要先进行一个月以上的战况分析和战报总结,紧密联系当地的向导和安保部队,要求他们每天提供当时、当地的情况。
我们都是一路开车过去,也要为车辆进行防弹改装。
真正进入战区之后,很多东西并不在你的控制之内,有很多不确定性。面临战争威胁的时候,尤其会感到生命的可贵,一定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我们问过很多经历过战争伤痛的老百姓,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平、过安稳的生活。
探险情侣张昕宇、梁红。2008年他们决定放下生意,环游世界,曾探秘海盗之城索马里、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世纪寒极奥伊米亚康、“天堂”之口马鲁姆火山,也曾潜入千年洞穴探秘玛雅文化、搭乘七彩氦气球飞跃“彩虹国”南非。2014年,两人乘着一艘帆船远航2万海里,成为第一支抵达南极、举办极地婚礼的中国情侣。2015年,两人将驱车西行,重走丝路,穿越中东,希望探索世界的盲点,见识一个未知的世界。
梁红和张昕宇在伊拉克的巴格达接受我们的电话采访,当地时间是晚上十点半。正值伊斯兰的斋月,人们白天蛰伏,晚上8点后才进食,此后一直到夜里3点都会很热闹。电话里能听到一阵阵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他们现在是恐怖组织重金悬赏的目标,所以“不能对媒体透露目前落脚的具体地点和接下来的行程,因为要考虑安全问题。”这一切,都缘自几个月前那次巴米扬大佛的复原之旅。
绵延的喀布尔河,将阿富汗喀布尔城分为两部分——北岸为新城,南岸为旧城。
喀布尔城据说有三千年的历史。“喀布尔”一词的本意为“贸易中枢”,但当梁红和张昕宇抵达时,感觉这里更像是“战争中枢”。多年的炮火——苏联的入侵、本国军阀的混战、美军的多年驻守、塔利班如同梦魇一般的恐怖袭击——都在这个城市留下痕迹,处处可见墙上的弹孔,还有炸弹留下的窟窿。全身罩着布卡的当地妇女,如阴影一般行走,或靠坐在残破的院墙下。
2015年4月以来,塔利班武装发动了所谓的春季攻势,恐怖袭击持续不断。更让人担忧的是,这一次,塔利班直接把矛头指向了外国人,通过网站告诫阿富汗人要远离外国人、外国机构。
梁红和张昕宇抵达喀布尔的第二天,就收到了安保公司的警告。他们开着两辆奔驰G500在喀布尔跑了一天,已经有警察向内政部报告:有一群中国人在城里乱逛。内政部的电话也打到了安保公司,询问情况。塔利班在城里的线人估计也已经知道了,如果他们继续开车在城里晃悠,安保公司和向导都这样说:被炸不是概率问题,而是时间问题。
在喀布尔的剩余几天,他们只能改乘安保公司的防弹车。
出发前,他们对阿富汗做了无数预判与想象。他们希望走入民间,看看这里老百姓的生活。然而,真正抵达才发现,对于阿富汗人民来说,谈生活有些奢侈,更多的是考虑如何活着,如何在战争、恐怖袭击、贫穷、根深蒂固的传统中,免于恐惧,求得生存。
与探访索马里不同,梁红和张昕宇此次不仅仅是要探访战地,更是要复原一个被摧毁的梦——运用投影技术重现巴米扬大佛。问起做这件事的初衷,梁红说:“现在我所在的伊拉克,从酒店望出去就是底格里斯河,每天都能看到底格里斯河上的落日。还有巴格达附近的巴比伦空中花园的遗址,看到后会有一种时空穿越的感觉,4000年前巴格达就已经拥有非常辉煌的文明,但是因为战乱,现在很多东西陷于停滞状态,甚至被破坏。现在巴格达平均每天会发生5起爆炸,半个月左右还会有一次更大范围的爆炸,有太多珍稀文物正在战火的摧毁下消失。我们想要保护它们。”
2001年3月,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巴米扬大佛被塔利班炸毁。14年来,多个国家的专家学者试图复原佛像,但由于各方面的限制,实体复原短期内难以实现,梁红和张昕宇的团队考虑,利用先进的建筑投影技术,对这尊大佛进行光影还原。
为了查阅阿富汗出土佛像的资料,历经周折,梁红和张昕宇终于在喀布尔大学阿富汗中心见到了南希奶奶。88岁的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家庭的老祖母,穿着白色毛衣,喷着淡淡的香水,依然很有魅力。看到两辆挂着北京牌照的车子停在自家院子里,她也非常兴奋。
1964年,南希奶奶从纽约来到阿富汗,因为喜爱这里的文化,希望推广这个国家的旅游,让当时更多的人了解阿富汗、认识巴米扬,她留了下来,开始动手写关于阿富汗文化的书,这一待就是50多年。现在,除了每年回美国做必要的体检,其余时间她都待在阿富汗。
也是因为对阿富汗文化的共同喜爱,她与丈夫路易斯走到了一起,他们共同经历了阿富汗最动荡、最危险的时期。20世纪80年代,为了躲避苏军的战火,他们和阿富汗难民一起逃到了巴基斯坦西部城市白沙瓦,在那里,路易斯帮助当时的阿富汗游击队越境打击苏军,南希在难民营里帮助那些无家可归的阿富汗难民。她说那段时光很充实、很浪漫。也是在那个时候,路易斯提出了修建阿富汗文化中心的想法,他认为,阿富汗的文物、卷宗、典籍,如果没有人整理,将被战争和冲突所吞噬,于是他们开始在白沙瓦和阿富汗边境地区进行相关的收集工作,希望有一天能把这些东西带回阿富汗。1989年苏军撤出,阿富汗逐步转入内战状态,这一年,路易斯去世了,此后,南希一直独自守护着这些阿富汗的文化瑰宝,使其免受战火涂炭。
午饭后,南希奶奶带梁红和张昕宇去了地下的档案库,他们查阅到大量关于阿富汗出土佛像的资料,其中包括巴米扬大佛当年的模样。她回忆起20世纪60年代和丈夫第一次见到巴米扬大佛时的情景,那样子非常美丽,透过她的眼神似乎还可以看到当年两个年轻人的震撼与惊叹。
回忆当年在喀布尔的日子,南希奶奶说:“那个时候我也喜欢旅行,我和路易斯开着陆虎车把阿富汗转了个遍。那个时候街上没有什么检查站,到一个新的城市住店也没有任何恐惧,人们都比较友善。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现在这里的西方人把自己关在一个小铁壳子里哪儿也不去,大街上随时有可能发生恐怖袭击,人们之间也多了仇恨。这一切的根源都是政治、政治、政治。”南希奶奶认为,今天的阿富汗需要包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对文明多元化的包容。
“亮起来了,大佛又亮起来了!”张昕宇站在脚手架上,看着光影重现的巴米扬大佛,听到现场民众的欢呼声,他的眼睛湿润了。出发前,为了调试这套投影设备,他的眼角膜还脱落了一次。为了眼前这一刻,所有付出都值了。年轻的哈扎拉族小伙子贾瓦德对张昕宇说:“尽管佛洞还是空的,但这幅光影图像提醒我们,巴米扬大佛并没有消失,它一直屹立在那里。”
这是当地时间2015年6月6日晚9:30左右,梁红和张昕宇在驾车行驶了1万公里之后,用光影技术重现了那尊曾经屹立千年、历经沧桑的55米高的巴米扬大佛。
45岁的费罗兹,是当年第一个被塔利班用枪逼迫着给巴米扬大佛埋设雷管和反坦克地雷的人,或者简单地说,他是“第一个炸大佛的人”。这些年来,这种身份上的矛盾和冲突一直伴随着他,当年炸毁大佛的10天,成了他一生中最痛苦的经历。
费罗兹还记得,当时塔利班来到村子里抓走了20人,威胁他们说,如果不去炸大佛,就杀害全村的人。费罗兹他们被缆绳吊着放到大佛下面,先是用镐砸、后来换成用反坦克地雷炸,他们用直径30厘米的箩筐装着反坦克地雷和雷管,每天被放下去埋放炸点。每晚费罗兹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家人抱头痛哭,而他的家人每天都准备好了迎接他的死亡。十天之后,大佛就这样一点点被自己和同族亲手摧毁了,这件事情一直折磨着费罗兹。
6月6日,费罗兹从西瓦卡德穿过翠绿的山谷回到了大佛遗址,他带着梁红和张昕宇爬到山顶,爬到了当年佛像头部佛眼的位置,透过佛眼的洞窟俯瞰着沉浸在夕阳中的周边景色,回忆着过去。
很多巴米扬人在这一天自发来到了现场,看到了大佛重现的景象,很多人是从远处的山村赶来,因为他们在山腰上看到了巴米扬大佛亮起了光。
巴米扬村民索尔达-阿里对张昕宇说:“光影大佛看起来和原来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你们让我儿时的记忆得到了重现。”村民幕宾说:“我在2001年亲眼看到了塔利班炸毁佛像后升起的烟尘,那是对我们国家的破坏、对我们传承的破坏。但今天我仿佛又看到了曾经熟悉的大佛。”
大佛的光影持续闪亮了将近4个小时,直到发电机里所有的汽油耗光。两位巴米扬乐手席地而坐,一个敲鼓,一个弹冬不拉,唱起节日里才会吟唱的哈扎拉歌曲,年轻人随着音乐跳起了舞。在这个饱经战乱的沧桑国度,人们像过节一般,度过了温情的一夜。
大佛的光影持续闪亮了将近4个小时,直到发电机里所有的汽油耗光。两位巴米扬乐手席地而坐,一个敲鼓,一个弹冬不拉,唱起节日里才会吟唱的哈扎拉歌曲,年轻人随着音乐跳起了舞。在这个饱经战乱的沧桑国度,人们像过节一般,度过了温情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