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卡车司机的“战地观光”

2015-12-03郭睿

中国国家旅游 2015年8期

郭睿

有一个日本人，在战火纷飞的叙利亚几乎家喻户晓，他孤身一人深入到叙利亚内战的前线，用相机记录所看到的一切。他并非战地记者或是联合国维和人员，只是居住在大阪的一个普通人，职业是卡车司机，他称自己的旅行为“战地观光”。

48岁的藤本敏文先生操着一口带有明显西部口音的日语，语气平缓，聊起自己的战地之行也很坦然，仿佛他所迷恋的旅行目的地只是一个静谧安详的所在，和残酷的战争无关。过去的几年里，他数度访问叙利亚，用照片和视频记录下了叙利亚内战前线的影像。他见过战火纷飞，也曾经出生入死，却丝毫没有退缩，他称自己的这个爱好为“战地观光”。

藤本敏文曾是一个勤勉的上班族，作为一个运送饮料与食品的卡车司机，生活中唯一带点刺激性的活动就是打猎——闲暇时喜欢到山里打点野猪什么的。这些和他在叙利亚的经历是那么不同。

“在叙利亚确实有几次差点死掉，炸弹就在身边不远的地方爆炸，子弹擦着耳朵过去，有一次子弹打到楼道里的混凝土柱子上，反弹过来，正中我的肩膀，好在没有击穿皮肤，只是钻心地疼。”

“当时你害怕吗？”

“当时脑子是空白的。”他的语气依然平静。“真正的恐惧，不是子弹和爆炸来袭的那一瞬间，那时候根本没时间去想，最可怕的是一点点迫近的恐惧。有一回，我和士兵们待在掩体里，听到敌方直升机旋翼的声音由远及近，那时候真的感觉到了害怕。”

藤本敏文之所以选择了一条前往战场、与死神擦肩的道路，并非有什么深刻的文化与社会背景，更多是出于对自我人生的探寻。

他多年前离婚，一直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出于兴趣，工作之余开始旅行。起初他和朋友一道去了泰国，朋友一掷千金，处处施舍，又纸醉金迷，沉迷女色，藤本敏文觉得这是对当地人的一种不尊重，不是他想要的旅行方式。于是他开始独自旅行，先到了柬埔寨，在一家孤儿院，与孩子们的相处让他颇受震撼，深感旅行中应该与当地人相互尊重、平等交流。

后来，他开始关注中东地区，当时正值“阿拉伯之春”运动风起云涌，他原本想去埃及见证革命，与当地民众一起经历世事的变迁，但他准备好出发时，埃及革命已经尘埃落定，新政府成立，于是他转而前往黎巴嫩和叙利亚。

到达叙利亚时，正值本·拉登被美军击杀，受“阿拉伯之春”的影响，叙利亚国内的形势也是一触即发，街头到处都是游行的人群和暗藏武器的秘密警察。他通过当地的媒体中心和Facebook等社交媒体获得了一手信息，决定去参加街头游行，拍摄图片上传到Facebook。从那时起，在网上关注他的人与日俱增。

一天，藤本敏文正在高处拍摄游行队伍，一发来自狙击手的子弹飞了过来，从他面前呼啸而过，险些要了他的命。这一刻，将他与叙利亚的命运牢牢拴在了一起——他从一个想见证和平变革的旅行者，变成了与战场有关的一分子。他加入了游行队伍，并被中东的电视媒体拍了下来，后来又接受了法新社的采访，在阿拉伯世界几乎一夜成名。

和战地记者相比，作为旅行者的藤本敏文有着更为独特和珍贵的视角，他并不代表某一政府或是媒体的立场，只是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

在叙利亚期间，他去了大马士革、阿勒颇、霍姆斯、哈马、拉塔基亚，战争之前，这些城市非常美，有很多历史悠久的老街，战争爆发之后再去，他发现除了大马士革之外，大多数城市都遭到了破坏。

藤本敏文并非专业记者，不擅长英语，也不懂阿拉伯语，只学会了简单的几句问候语，在社交媒体上与人沟通时经常要借助翻译软件，但他还是想方设法调动当地的资源和人脉打探信息，以便把握双方军队的动向。在前线则要听从战士的指挥，因为巷战常常不易分辨敌我，攻防的方向也难以预判，很可能陷入两军的夹击而丧命。在阿勒颇、霍姆斯等战斗较为激烈的地区，他进入反政府军“自由叙利亚军”的战区，与军人同吃同住，拍到很多一手的视频与照片。这些照片他会分享到网上，或是免费提供给一些NGO使用。

藤本敏文关于战地的记录和描述惨烈而又真实，这需要一种异乎寻常的勇气。每见到一个受害者，都会令他内心痛苦。“政府军和反政府军交战之后，前线会留下一条分界线，是由无数的遗体组成的。这些遗体根本没有人敢去收，有一次，我所处的楼房的正下方就有一个17岁女孩的遗体，好多天没人认领，已经变成了干尸，这女孩和我的女儿差不多大……一个男人在空袭中受了伤，内脏已经快流出来了，他的妻子抱着他痛哭……连孩子也被卷进来了，那些童子军拿着枪，神情过于早熟……”

不过，藤本敏文的战地记忆，也并非只有游走于生死边际的危险。他大多数时候是住在记者集中的媒体中心，有时也到普通居民家中借宿。当地人特别热情好客，他总能品尝到有中东特色的饮食，比如羊肉、鸡肉、豆子、酸奶，还有一种叫作“哈布斯”的面包。在前线的话就和士兵们同吃同住，大多是住在当地用来集会的礼堂之类的公共场所。闲暇时他也和这些士兵聊聊时事。“无论反政府军还是普通百姓，大多数人都渴望和平。”人们在战争这种特殊环境下一起生活的感受，没有去过战场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对藤本敏文来说，和那些在前线结识的朋友相处的时光，是最温暖的回忆，尽管他们来自不同的世界，甚至语言都不通。

由于在中东已是名声在外，藤本敏文已经无法再从正规渠道进入叙利亚了，去哈马和阿勒颇都是偷渡过境。2013年，他试图从土耳其进入叙利亚，但被土耳其边境的警卫视为“恐怖分子”而拒之门外。尽管如此，时至今日，他仍然关心着叙利亚的形势。

从叙利亚回到日本，藤本敏文出版了讲述自己经历的书《战场观光》。说起战地给他带来的影响，他说：“现在对很多小事都不在乎了，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的人，会变得很大度，因为在战场上，即使下一分钟就被杀死也并不是奇怪的事情。我遭遇过三次近距离巷战，又被迫击炮密集轰炸，每一次都可能要了我的命。后来我感到，人其实是处于一种‘被活着’的状态，生命可以被赋予，也可能被结束，而这种生命的赋予是一种礼物，一定有其存在的意义。所以我要通过藤本敏文这个名字，向世界传达战争的愚蠢，这是我被赋予生命的意义。”

这是一个原本平凡的人，历经战争与生死后顿悟的人生哲学。

“做这样的事情，给你带来的最大收获是什么？”我们希望他对自己的战地旅行做出一个总结，但他的回答出乎我们的意料：“我最大的收获，就是与我分开的家庭、我的孩子们久别重逢。”

他停顿了一下，一瞬间，打开了自己内心最柔软的一面：“我离婚已经好多年了，我有三个孩子，但已经好久没有和他们联系。我母亲住在德岛老家，我去战场的事情没告诉她，她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孤身一人、毫无羁绊地前往叙利亚，被媒体报道后，也结交了很多朋友，这些都使我改变了很多。我在中东出生入死，回过头来看，发现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死去，所以想趁现在还活着，改变生活的现状。从战场归来，我鼓起勇气和我的孩子们联系，终于与他们相见，这就是我这些年最大的收获。”

经历战争，让一个原本孑然一身的人重新找回了生活的温存。这是我们在这次采访中所得到的最意外而又最欣慰的答案。

藤本敏文，48岁，生于日本德岛，现居住在大阪。普通上班族，职业是卡车司机，业余爱好是狩猎。在日本，一些山区的野猪和鹿过量繁殖，持有许可证的狩猎是合法的。他从小在德岛的深山中长大，曾经与很多出色的猎手相处，对山里的一切了如指掌，懂得捕捉猎手和猎物之间的气息，他能够在战场上幸存，可能也与这样的能力有关。2011年，他利用旅游签证由土耳其秘密进入叙利亚，目的是深入拍摄战争场面。他拍摄的照片和视频在网上受到热捧，也吸引了全球各大媒体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