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黑帮餐厅传奇
2015-12-03文泽尔
文泽尔
我喜爱西西里,但跟黑帮题材电影《教父》毫无关系。实话实说,我去了西西里无非就是三个字:吃,吃,还是吃。不过,尽管我只想寻找美食,黑帮故事却时不时闯进我的旅程,这次西西里之行,体味到的既是黑帮传说,也是美食传奇。
墨西拿(西西里岛的第三大城市)原本只是我前往卡塔尼亚(西西里第二大城市)的中转站,结果火车晚点将近四个小时,后面的车接不上,我滞留在火车站。本想在车厢里凑合睡上一阵,却发现那帮也没赶上车的当地人个个欢呼雀跃,仿佛中了什么魔咒似的,齐步踏离月台,出站去了。我疑心是有什么中转的捷径,于是也惴惴然跟上他们的队伍。他们先是沿着站前广场的直道走,接着又拐上左手边一条小道(事后查实,小道叫作Via Santa Maria Alemanna,前往墨西拿的食客请务必记住),最后全部拥进一间名为Latonnara的餐厅……
原来只是商量好一起吃饭去,真不愧是意大利人!
说是餐厅,门脸却造得跟堡垒相似:三开的圆弧形,四道立柱,柱与柱间立起漆成黄色、上沿尖尖的铁栅,铁门里是装有菱形彩窗玻璃的一道厚重木门。浑然一体又紧凑高效的门脸,造成前厅森严凛冽的严肃印象,仿佛关上大门随时可以向外开战似的。这样一家餐厅,令人尚未进去就肃然起敬了。
进去后却大跌眼镜:秃顶的大胡子主厨笑吟吟地鞠躬迎客,相貌如同大卫·苏切特(英国演员,因扮演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大侦探波洛而闻名)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
服务生几乎完全不懂英文,我勉强指了几道菜,一样样端上来再看。
前菜是章鱼腿沙拉配青口,典型的西西里菜色,讲究煮熟章鱼、浸入冰水的时机,以及速切刺身的刀工。主厨用料慷慨,章鱼占了整盘沙拉的九成分量。
主食是Carbonara(意粉),西西里风格,与亚平宁本岛上罗马白汁式的做法有显著不同:不用培根肉和洋葱,完全以鱼肉来呈现——主厨采用的是鳕鱼、鳟鱼、鲔鱼与比目鱼的搭配。
甜点是凝成星形的两小块Biancomangiare(杏仁牛奶布丁),配刚刮下的百香果肉、一小罐橙树花蜂蜜。这道甜品实际非常难做,成品极端细腻,入口仿佛是在品尝初雪。
想不到,在西西里吃的第一家餐厅,品质就已拔高到如此程度。
埋单之后,我犹豫再三,是否应该去厨房向主厨表示感谢。眼见那些结伴而来的当地人吃完后都去了趟厨房,初到西西里,我疑心这是必要的礼节。
于是就去厨房。主厨正在忙:左右手各执一只平底锅,随着明火上下翻腾。看到我进来,他停锅转脸,正要开口,我身后突然冲进两位鲁莽绅士:西装长裤,雪白衬衣,马甲、袖扣齐全,却没穿西服外套,两人皆头发后梳,面容神似薄伽丘的画像,严肃冷酷,一位脖子上有长疤,一位面上有短疤。
想来他们是有急事,我退出去便是。哪知短疤客却堵住门,不让我离开。长疤客一路走到主厨身边,侧身回头,狠狠瞪我一眼,在主厨耳旁嘀咕了几句意大利语。
怕是遇上了传说中的西西里黑帮,要找餐厅麻烦?我心里不觉咯噔一下。
正不知如何应对,长疤客竟对我讲起了英文:“你是日本人么?”
“不,我是中国人。要看护照么?”
“噢,弄错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三个人一齐冲我挤出了笑容。
原来,这条街上餐厅众多,最近出现了一个四处吃霸王餐的日本人,厨师们于是组织起来,打算找机会逮住那个讨厌的家伙。这其中还有个经济背景:众所周知,东瀛人对鲔鱼馋得不得了,而西西里岛鲔鱼的品质素来是相当高的,因此,从墨西拿到阿格里真托,西西里东岸与西岸的几个重要渔港长期设有日本远洋贸易商会,但鲔鱼贸易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小的贸易商会若经营不善,东京本社就先行倒闭了,波及这些港口分社,之前风风火火派驻海外的部分雇员,便成了靠吃霸王餐过活的锦衣难民。
以上是长疤客在礼貌送别时告诉我的。
后来重新回忆起这件事时,才感到蹊跷:那两个刀疤脸男人的打扮,怎么看也不像是临时组织起来的厨师巡逻队,莫非霸王餐只是说给我这个外人听的借口,实际是在向哪个东洋人寻仇?
事隔经年,这般吊诡回忆之下的真相,估计再难被证实或者证伪,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所吃下的那顿墨西拿大餐(绝非霸王餐),实在是美味极了。
卡塔尼亚的Ursino城堡附近,好餐厅数不胜数,其中Il Borgo Di Federico和Trattoria da Antonio是做正宗卡塔尼亚菜的,两家餐厅隔街相望,菜色都风格粗犷:午市自助餐会一字排开几十碟脸盆般大小的银盘,满满当当地摆上粉蒸鱼肉、潘泰莱里亚马铃薯沙拉、硬生生烤熟的独头蒜……Il Borgo Di Federico特供一种煎肉拼盘,是将大红肉肠、牛肋排、鸡肉饼与用肥五花肉薄片紧紧裹好的大葱一并煎烤妥当,肉汁满满端上桌的豪迈菜品,这道菜的最佳拍档,乃是该店特制的茄汁比目鱼通心粉——本来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主食,在胡乱洒上大量羊乳奶酪条后,一举成为入口难忘、好吃到眼冒金星的神级特色料理。
以名为Giardino Pacini的公园为中心,教堂区周围,又是如繁星般散落的一堆大小餐厅。披萨、当地菜、墨西哥菜、北非菜都不说,此处最有名的当数蚝屋。
西西里盛产牡蛎,白葡萄酒也出名,以生蚝为主打的餐厅自然不少。每家店都备有特制的食蚝小碟,巴掌大小,刚好够装一片蚌亮肉嫩的鲜蚝,搭配半只现切的西西里小柠檬。
总共就一片蚝、半只柠,却是一道讲究得不能再讲究的菜。先说柠檬,那是专为食蚝而种植的特殊品种(好比酿酒专用的珍腐葡萄),汁水奇多,以高酸度配合地中海生蚝特有的高盐度,可压制海水的腥气,带来清爽口感。再说生蚝,讲究的店,会在供客之前,先将鲜活牡蛎放在盐度适宜的净水缸里,小心翼翼地饲养一年!其间除了定期换水之外,什么多余的事都不做。换句话说:先让这些未来的美味饿上一年,排尽杂质,再从中挑选大小合适入口的,才敢上桌让客人们享用。
卡塔尼亚是西西里仅次于巴勒莫的第二大城,黑手党活动也十分猖獗。坊间传闻,全城数千家餐厅当中,有部分是由黑帮人士直接经营的:作为据点使用,从事各种不便说明的买卖,甚至时不时需要在酒窖中处理尸体。
来西西里之前,我意外获知了一家由Salvatore掌下Caporegime(黑帮帮派的二把手)负责经营管理的酒馆——名副其实的帮会酒馆! 循着地址找过去,只见门脸像是老旧仓库一般,拉闸门紧闭,周围路灯尽皆瞎火,店名一丁点儿都看不见。我疑心找错,准备壮起胆来找路人问问,多走两步,发现后巷灯火通明:一扇小铁门敞开着,烹制青口的浓郁酒香味一阵一阵飘过来。铁门旁站着一个热情拉客的五六岁小童,张口就是:“吃饭,里面请!”我就听得懂这句意大利语,迷迷糊糊地便顺他意思进了门。里面,七八个厨师服邋遢不整、外貌九分似渔夫的厨子正热火朝天地做着菜——这里竟是餐厅的厨房!
跟着端了大盘单片Pane Cunzato(一种三明治,这家店的做法是先放面包,然后沙拉、西红柿、乳酪和鱼肉堆得满满的,再加上葡萄干和橄榄,不压上面半片面包)的服务生,从送菜口走进餐厅,找位置坐下。完全没有菜单,服务生完全没人懂英文,甚至,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说意大利普通话,而是满口西西里方言!
好吧,先硬着头皮胡乱比划一番,接着,全然不顾礼节,用手指指向周围几桌上摆着的几道菜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干脆直接对那位写点餐单的大叔说起中文来。大叔约莫五十出头,面容毫不和善,没有一丝笑容,哪怕他此刻突然举起一挺机关枪来扫射,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我一面点菜,心里一面咯噔着:“没准儿他就是那位Caporegime本人,大帮派的二把手?”
大叔上的菜,最终证明是全凭他自己的想象而来:一碟素炒大虾、一大盘子辣酒青口、两只硕大无比的西西里油炸鲱鱼饼、一盆小炸鱼、一罐子自酿啤酒、一瓶苏打水。此外还有葱香和原味的两种配餐面包,任君选择,无限供应。总而言之,我之前指过的那些菜一道也没上。
不过菜真的好吃。大虾极新鲜,通体牡丹红色,壳儿轻轻一拽就整片滑下来;青口口感甘甜弹牙,不似主菜,倒像零嘴;油炸鲱鱼饼毫不油腻,用自制柑橘酱调味,内里藏了奶酪,很搭鱼味;至于小炸鱼,脆生烫舌,咸度微重,完全是酌酒利器,转眼间就被消灭得一干二净了。
埋单的时候心存忐忑,怕结账数字超乎想象,万一付不出钱,在场的帮会大佬们转眼翻脸,结果被卖去恩拿(Enna,位于西西里中部, 被称为西西里的肚脐)做苦力,这辈子出不了西西里岛……胡思乱想之际,大叔眉头深锁,在餐单上随手写了个数字:45。
一张50欧元的纸钞,换来大叔一个难以琢磨的表情。
我至今仍不愿承认:那竟是一个表示感谢的侍应生式的标准微笑。
身为黑手党人,喜怒哀乐,怎可轻易形于言表?
我在西西里一共住过七个城市,除了墨西拿和卡塔尼亚,还有陶米纳、叙拉古、恩拿、阿格里真托,这几处都是故事与美食俱全,却全都不及一个巴勒莫。
只因为巴勒莫有一家极端神奇的餐厅:Al Fondaco del Conte(芳达科伯爵餐厅,以下简称“芳达科”)。
听熟识的意大利朋友讲,芳达科是整个西西里岛唯一无须向黑帮缴纳保护费的餐厅,仅此一间,别无二店。
为了一睹真容,我特意选择住在Il Giardino di Ballaro,芳达科就坐落在这间家庭式酒店的旁边。
餐厅的门脸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平凡到有些乏味的立面,米黄色墙面,阿拉伯式厚重百叶木窗,漆成黑胡桃色,关得严严实实,深灰色的铁门关上时,简直要令人联想到监狱。餐厅里灯光明亮,黑色大理石纹方块地板,带真皮座的水曲柳木靠背餐椅,红酒杯和水杯擦得铮亮。除几幅挂画、几方绿植外,几乎没有任何额外装饰。
我一共点了七道菜,好吃到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只拣其中最难忘怀的说。
第一道,巴勒莫特制Bouillabaisse。
熟悉西餐的朋友,估计名字尚未看全,舌尖便已主动回忆起了那股子浓烈清甜、专属于港口城市的家常炖鱼味道——Bouillabaisse乃是成名于马赛的浓汤式海鲜料理,东南亚那边有个响亮译法,唤作“马赛海龙王鲜汤”,然而做法上有改良,使用干鲍鱼、瑶柱和芫荽末,口味早已偏离了地中海本色。以海鲜与洋葱齐炖的杂煮菜,早在古希腊人从小亚细亚的福西亚远渡科西嘉岛定居时,就已经产生了。因为科西嘉跟西西里之间长期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使得烹饪方法在这一区域内扩散融合。大航海时代的商人们带来了番茄,将浓汤染成红色,并增添了酸甜味,自此以后,Bouillabaisse才算基本定型。不过菜名前一旦加上“巴勒莫特制”,意味着吃到的并非正宗Bouillabaisse,而是意大利人称作zuppa di pesce的家常菜。当然,只是名字变更而已,做法倒是大同小异——鱼汤嘛,讲究的总归是食材的新鲜度以及品种搭配这两宗法门。
芳达科的用料标准跟高档蚝屋类似:鲜捞牡蛎、Palamos红虾、深海青蟹都要先用净水饿养,番茄与洋葱,以及西西里原产的紫皮大蒜,就长在自家后院。最具特色的地方有三点:一是坚持古法的柴禾灶火;二是鱼肉搭配特别,使用了比目鱼、箭鱼、鳀鱼和地中海石斑;三是起锅后撒上稍微腌过的红虾虾籽,入烤炉焖半分钟,再端上桌供客人享用。
人说地中海沿岸Bouillabaisse的做法有千万种,随便哪家都能糊弄一锅出来。但芳达科的这道浓汤,却完全不似人间菜色:汤汁似有百种鲜味,仿佛渐变的味觉色带,在体内朝着无尽的方向变化、延展;比目鱼滑嫩,箭鱼绵甜,鳀鱼弹牙,石斑鱼细软……Palamos红虾、牡蛎和青蟹集结,在脑海中勾勒出轰炸般的快感。
下一道,主食,罗望子海鲜宽面。
宽面是现擀现下的,稍微硬一点的面皮,切得也不太规则,但只要是老饕都知道,只有这种面搭配起海鲜来,才能有互相映衬的加成作用,不像普通的七号细面,一旦打捞时机掌握不对,便彻底沦为各色生猛海鲜的龙套了。
芳达科狡猾得很,除了勾勒复杂味道的罗望子外,再度使用了红虾虾籽(简直是在作弊),最终每一小团用叉子旋转缠绕成的宽面,都沾了虾籽、整虾、橄榄、小番茄干、青口肉、鳀鱼碎、蒜末、辣椒粒、罗望子、柠檬汁、香草与海盐——这般复杂的组合,嚼起来时有逐层爆发的奔放快感,临了,全被深藏不露的手制宽面给吸纳包容……反正,这道菜请务必慎点,因为,自第一口入嘴之后,米其林三星也罢,特殊料理方式与食材也罢,再没有哪种意面能够带来新的惊喜——最高峰的意面美味,已在芳达科被穷尽了。
再来一道,主食,粉蒸野生鳎鱼柳。
地中海鳎鱼是很出名的,个头比其他海域的都大。新鲜野生鳎鱼只能靠海钓得来,十分珍贵。芳达科也不是常有野生鳎鱼提供的——如果进不到好鳎鱼,宁可不做这道菜。
西西里的粉蒸法与中国略为不同,要将腌过的鱼柳多次加入面粉,反复用力揉搓,再上屉蒸。鳎鱼寡刺,野生鱼肉非常滑嫩香甜,胜过好品质的星斑。品尝时,鱼柳的丰腴肉汁几乎要在口中沸腾,又因蒸法提升鱼柳内里的温度,制造出外层微凉、内里滚烫的奇特效果。
还有两道甜点:草莓酱杏仁蛋糕,插一片混有碎杏仁的自制巧克力薄片;炸鹰嘴豆玉米糊薄片,配六块厚切干酪,干酪上一半舀柑橘酱,一半舀李子酱,此乃无可辩驳的佐酒胜品,有炸玉米片与酒,可以慢悠悠消磨掉大半个下午,整个人都要融化在巴勒莫慵懒的阳光里了。
据说,Mafia(黑手党)这个词,最初是“消灭法国是意大利的渴求(Morto Alla Francica, Italia Anela)”这句话的首字母组合。从这个角度延展开去,或许芳达科才是唯一货真价实的黑帮餐厅也说不定:且不论“菜品令黑帮老大们感动到痛哭流涕,主动要求减免每月应缴保护费”的这则传闻,Bouillabaisse足以干掉马赛本地原产,宽面和粉蒸鱼足以击溃巴黎全部厨师——这不就等同于把法国给消灭干净,完全满足西西里人的内心渴求了么?
管它Mafia不Mafia,若能用美食替换杀戮,拿海鲜取代机枪,世界岂不是更加美好?
西西里岛位于意大利西南,呈三角形状,像是意大利靴子状领土前的“足球”。西西里自然与人文景观俱佳,自然方面有火山景观——埃特纳火山是欧洲最高的活火山,人文方面有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历史遗迹。
巴勒莫:拥有很有味道的小街,可观巴勒莫大教堂、帕拉丁圣堂。
陶米娜:歌德、大仲马、莫泊桑等文学大师盛赞的城市,穿梭在老城的狭小街道别有乐趣,可观古剧场、在海水清澈的心形岛玩玩水。
卡塔尼亚:始建于公元前729年,可观卡塔尼亚大教堂,逛埃特纳大街。
叙拉古:力学之父阿基米德的故乡,可逛老城区Ortygia,观古希腊剧场、罗马斗兽场。
诺托:山脊间的“世遗”小城,可观小城广场、诺托大教堂。
阿格里真托:建于公元前581年的古老城市,可观神殿之谷(世界保存最好的古希腊神庙群)。
切法卢小镇 :高耸于海边悬崖上,可观雄伟的建筑和古老街道。
西西里岛大城市之间都通火车,也可坐大客车(注意不同的巴士公司运营时间不同,需提前查询),卡塔里亚和巴勒莫都有机场,从欧洲大城市可直飞巴勒莫, 交通十分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