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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荒了的小学

2015-12-02曾重荫

四川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疯子果树教室

○ 曾重荫

七年的懵慒就这样结束了。该启蒙读书了,我却没有求知的欲望,迷恋在往昔的蒙昧里。由于村小远,要横跨一条只有拱圈的河,河水常常暴涨,不安全,父母就近为我择了校。老师是去邻村请的,只有初中文化,却是当时难得的知识分子。我们读的是民校。父亲豁然着说,明天你就去上学。

没有欢喜,感觉一种力在强行牵引,身不由己。

上学的第一天,是老师带我去的。背着母亲为我缝的一个公安蓝布书包,薄薄的像背着一块云。下到沟底,跨过一条小溪,再爬到一个山坡的半腰。两公里多的路程。我们的学校,像废弃的硕大机翼一样被撂在那儿。那地方叫长田榜。

从来没有走过的路。路边立着一尊阿弥陀佛,无言地看着我们。异样的新鲜。

更新鲜的,是校门口有两棵硕大的青果树。它们枝叶相扶,彼此摩挲。树龄不可测。它们把累累果子缀在枝头上,沉实而厚重,言说着一种生存意义。从青果树坝坝往上爬,要经过两重石阶,才可以到达学校的操场和教室。

还在一种新奇欢悦的情景里,操场上方突然传来了几声狗的狂吠。狗咬声逼近了现实,凶巴巴地砸向我们的头顶,不分青红皂白嘶咬起来。我们双腿发软,哇哇嚎哭,控诉着校园深处突兀而来的阴谋与算计。好在狗主人及时赶到,制止了这一恶行。不然,我们如何能迈动一步。待我们想看清那些狗时,几条浮躁孟浪的家伙早已尽兴而去。

感觉气氛不对的,还有操场边蹲着的一个披头散发、花描戏脸的女子。她黑着脸,一会儿起身唱《东方红》,还跳忠字舞,一会儿又不甘心地骂骂咧咧……我们的学校竟是这样!我怀疑,以后我的胆小与怕事,都跟这一天的遭遇有关——这个日子里的光明与黑暗,时时在我脑中博弈。

当悬着的心安放下来,学校的模样才渐渐清晰。一幢像撮箕样的普通民房,两边住着五、六户村民,中间腾出两间做教室。那些看家护院的狗,过分地张扬着自己的个性。

原来,邻居们的晒谷坝兼作了我们的操场。一个“三无”学校,自然也没有男女厕所。教室么,一间三面夹壁一面通风,一侧还开了一扇过道门,邻居的炊烟在那里进进出出。屋瓦多处破漏,天光云影常抚摸着我们徘徊不去。一间虽有遮拦,却是那种稀漏破壁的泥糊竹木墙。寒风一来,墙体哗啦啦响,门窗不停地抖动。每一个学生,都成了一堵抵挡风寒最牢实的肉墙。

两间教室我们都读过。第一堂课是识字课,学“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虽然我的父亲在阶级斗争中吃尽了苦头,学这句话的时候,我却格外轻松,一刻记诵,因而对读书产生了兴趣。

下课了,熬不住的同学想解溲了。外面阶沿坎上正好放有一个便桶。男同学们一哄而上,在那里拥挤一阵,屙得满地尿渍斑斑。女同学们畏手畏脚地摸过去,苦着脸半蹲半站,解那点水火之急。过些天,大龄女生觉得这样不雅,她们往赵家跑。我也跟了去。不见厕所,只有猪圈屋里黑漆漆的茅坑。也算是不方便的方便。

回来的路上,我窜进赵家的里屋去了。没想,一个秘密差点把我吓得半死。赵家过道屋里,有一个箩筐,箩筐里塞着破旧的蓝布印花铺盖,铺盖里直直地坐着一个妇人。她的头包裹着青布,脸半侧,白惨惨的。她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像一位受过酷刑的罪人,表情漠然而生硬。这一发现,不亚于现代人在夜空中发现了外星人,既惊骇又十分怪异。然而,这么大的秘密,我居然守护了数十年。不曾向任何人谈起。也许那时,我根本不会描述。也许,我怕那种惶恐惊吓蔓延,伤及更多无辜的人。

老是害怕上学,心里诚惶诚恐,却又盼着老师天天来带我。但老师好像有很多事。他忙完自己的事后,只得抄近便的小路到校了。我装一天脑壳昏装一天肚子痛,找着各种理由不读书。邻家男孩阿洪,上了几天学,也是因为怕狗,仗着母亲宠他,弃学在家调皮捣蛋。直到我们升三年级的时候,他在外地教书的父亲,意外地发现了儿子“游手好闲”,才硬逼他出来,规正入学。这才常常相邀,一同去上学。有时觉得这样的力量也不够,于是又早早吃了饭到新房子去等,那里还有几个男生。

等来等去,差不多九点了,人才等齐。路上,我们到处找竹棍,捡石块,握着这些有力的武器,一起向学校慢慢走去。我估摸着,每个人的心里都是害怕的。因为大家都想挤占中间,没有人愿意断后,更没有人愿意在前面阻击。开始那阵子,讲团结,大的走前后,小的夹在中间,谁也不撂谁。听到狗咬声,所有人都拿出武器,一边断喝,一边向它们发起猛攻,一边跑步进教室。狗也怕人多势众,见棍棒交加,乱石横飞,也不敢前来受辱。

渐渐地,人心不齐了。常常只有我和阿洪一路。我们捏着石子,舞着竹棍,蹑手蹑脚地向青果树坝坝爬去。若是碰上在校门口耕种的同学爸爸秦怀素,我们就央求他帮我们撵狗,护送我们到教室。若遇不上秦家爸爸,我们就在青果树下转悠,静悄悄地察看狗的动静。头上,若遇一两颗青果正好掉下来,我们就会幸运地捡起,放嘴里慢慢咀嚼,解了嘴馋。实在躲不过狗了,才硬着头皮与之较量,搏斗。直到惊动校内的人出来维护。

那时,我们通通走读,老师也走教。从几面坡岭间磨磨蹭蹭到校来,也就只有松松散散的几十个人。但不知为何学校没有统一规定作息时间,更没有形成什么校风校行。是我的意识模糊了么?往往九、十点钟了,人还到不齐。只得先到先学,后到后学,没到的就不学了。老师也好像不用备课,临场发挥一下就行了。那时读书并不重要。一些人还在”文化大革命“的尾声中发挥着余热,扑腾着青春。

应该是二年级的春期,校门口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那天刚放学,我们被一名女子拦在路口。那女子正是在操场里又唱又跳的那个。女子叫我们一个个背诵毛主席语录。很多同学都背不得,被拦截下来。轮到我了,我很快背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我被放行了。后面的同学,见脱不了身,便一哄而起,夺路狂奔……女子像受了奇耻大辱,被这些不听话的孩子气得七窍生烟。她握着一根大大的牛鞭杆,一路追赶下去。同学们吓得屁滚尿流,不顾田间地头草莽荆棘,飞身翻下榜去……这一幕,活像警匪片里一组追捕在逃犯的镜头,看得我心里突突狂跳。

我还沉浸在刚才背书的情景里,沾沾自喜。走了一公里路程的样子,藏在草笼中的同学们忽地钻出身来,问我看见疯子没有。我懵了,不知疯子为何物。大个子刘心民说,傻呀,就是刚才叫我们背书的那个,你还敢走大路,一会儿碰到疯子,吃了你!这下我真吓着了,原来她是疯子!我开始提醒自己,不能走大路了。我绕道走一条毛草路,穿过一榜农田,涉过一条小溪,沿荒寂无人的山坡往上爬……大体上,我的家就在坡的上面。一路大汗淋漓,被草藤阻挠,被竹桩刺脚,被毛毛虫剨脸,像作贼一样心虚和胆颤,总算到家了。没想这一瞎折腾,天就近黄昏了。天黑后,我还怕疯子找上门来,跟我过不去。心里忐忑不安。后来听说,那疯子姓赵,人称赵四疯子。她捉拿同学们未成功,便跑到一户人家,赤身祼体地讨要洗澡水,痛痛快快地洗澡。

越发害怕上学了。

每一天上学,都要鼓很大的劲,作很多的准备。走着走着,恐惧渐渐袭来,蛇一样啃噬着我们的心。要接近目的地时,腿就软了,走不动了。若是发现太阳已经爬上了几竹竿高,知道又迟到了。往前面走,意味着要遭遇狗的围追,疯子的堵截,老师的点名批评……

那就干脆不走了。我和阿洪几乎是心照不宣地往回走。只消给对方一个眼神的默许,两人都像中了别人符咒的病孩子,幸运地逃脱了一双有力的魔掌,欢然奔向自己的乐园,窃喜之情溢于言表。

我们把棍子藏进草笼里,打着记号,挤挤眼。然后,拍拍自己由沉重忽而变得轻飘的书包,掂量一下,下了决心。不怕背负一个“逃学”的坏名声,轻轻松松地往回走。可是,离放学的时间至少还有两、三个小时,怎么办呢?我们得找事情做,把时间消磨掉。等到他们差不多放学的时候,再回家。

男孩子就是鬼点子多。阿洪前阵子在家捣弄的本事,又派上了用场。他从书包里摸出纸盒,折叠得规规整整的一大把,分给我一小半。两人便在路边竹林的掩护下,扇起纸盒来。纸盒抛在光滑的地面上,用掌力扇,扇翻了的归自己,谁扇得多谁赢。这一输一赢的,几个小时轻轻就打发了。

有时扇烦了,又会想出其他花样。比方做弹弓打麻雀。捡石子打水漂。找蔫笋子捉打竹虫。甚至,在我们经过的毛草路上,搬起两边的钓鱼慈竹,把竹梢绑在一起,做彩虹桥。他呢,还把屎屙在路中间,盖上沙子或草叶,做陷阱,等行人来上当。

有时肚子饿了,还伙起去偷滥田湾外祖祖家的老木柑。红心心的,又甜又爽。偷到山边的两坨大石包中间,剥了皮,剖开分着两半,滋滋味味地吃。吃饱了,砸砸舌头,抹抹嘴,再回家。

父母在地里忙活。见我蔫不拉叽地回来了,满以为是放学了。我们的逃学行径,究竟有没有人发现呢?有时,对面的一路同学见我们还在路上逗留,就莫明其妙地唱:“地主剥削人,天天吃现成。”我和阿洪的家庭成分都不好。知道他们在挑战我们,就怒气冲冲地警告:再乱说的话,明天告你们!对方不服气,又唱:“遭就遭,蔫红苕。”末了,他们又唱:“有人在躲学,明天跑不脱”。可是,第二天上学时,老师只字未提。难道我们的逃学,在当时是很正常的事么?

未必吧,阿洪的父亲或许就发现了什么。一次,他这样骂他的儿子:“好的不学,尽在那里鬼混!”过后,他还嘟咙:“这样的老师真是误人子弟!别在那样的学校呆了!你跟我去外面读书……”不久,阿洪真的被父亲带走了。阿洪走了,我打心眼儿里羡慕,外面的学校是什么样儿呢。他有那样一个父亲多好。我很久都不习惯阿洪的离去。

从此,我更孤单了。又到了冬天,寒风呼啸,雪雨飘飞,我一个人根本没有地方可以消遣。我争取早点上学,好在路上碰到同学们,跟他们一起走进校园,一起抱团取暖。下课了,我们可以踢鸡毛毽,跳橡皮绳。最直接的,是大家排成长队,挤暖暖,两边用力将同伴挤向中间。一些人挤爆了,重又站边上靠拢来。

虽如此,我们仍然敌不过强大的寒冷。那年月,我们衣衫单薄,腹内清寡,瘦弱的身子根本储存不了一点温度。路上积蓄的一点暖,上一堂课就跑光了。更多的时候,我们冻僵了手,冻坏了脚。手捏不稳笔,腿迈不动步。而寒风,还那么呼啸来去,肆虐疯狂。我们只得使劲捂住筛糠打颤的身子,控制住上下牙齿之间磕碰出来的梆梆声响。生怕一活动,一点护命的体温都跑掉了。

怕冷,怕狗咬,怕疯子打人,我常常不出教室。两、三堂课后,尿急了,我也熬着,咬牙坚持。实在坚持不住了,我就尿裤子。我怀疑尿裤子的不止我一人。许多人跟我一样有点难为情,裤裆里湿腻腻的,有点沉,有难闻的异味。尿湿了,不敢声张,怕人笑话,怕老师批评,只能坐着一动不动。如果遇上老师抽黑板做题,是最难堪的事,站在台子上多半要现原形。最盼望罚站在座位上,尿湿的裤子也好透透气。放学了,用书包护在身后,反剪着手,装着没事样回家。还别说,那天胡学英就是因为尿急,一个人偷偷地上厕所,被秦家的狗盯上了。那狗追着她撵了半个操场,然后把她放倒在阶沿坎上。听到哭喊声,我们跑出去,胡学英的一条腿被狗咬得血肉模糊,汩汩地淌着血。那情形太惨了。那天我们没有上完课就放学了。老师要把胡学英送回家。

第二天上学,我们刚走到青果树上面的石梯上,就看见了激动人心的一幕。秦家在杀昨天咬人的那条大黑狗!他们把它捆绑在木梯上,吊起来,一刀封了它的喉,它喷射了一股殷殷的血,血腥味铺张了一地。断气后,他们又用刀子一刀一刀地剐它的皮,从头皮开始往下剐,直到尾根。黑黑的皮层剐下来后,剩下白惨惨的肉身,少了凶恶,却仍有阴冷的霸气。看着这一幕,我们先是痛快,幸灾乐祸,继而想哭。它还那么年轻,不该走到尽头的,就因为脾气不好,遭致了杀身之祸。

总算弄明白了,我们的学校里一共有三条狗,两恶一善。还有三个疯子,都是女的。朱家有一个,人们叫她朱七疯子,50来岁。赵家有两个,一个是母亲,终年四季不出门,间隙性发作,发作了就钻箩筐里。就是我第一次解溲时看见的那个,不知多大年岁,姓什么。还有一个就是她的女儿,40多岁,上次在校门口要我们背毛主席语录的那一个。

这年春期的某一天,我们正在教室里上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东西,同学们在座位上搞小动作。我们常常不把上课当回事儿。我们听老师的课,感觉枯燥,无味。那种“灌鸭式”的教育,我们不情愿接受,老师教起来也恼火。我转过身来,背对着老师和黑板,跟后排的同学“弹胡豆花儿”。生胡豆是我们从家里摘来的,一人出一把撒在课桌上,在颗与颗之间,找最近的弹,弹着了的归自己。像如今体育场中打台球,推的时候要讲究技巧,绕道还是直走,就看你用力的轻重。

这个过程中,我有些注意力不集中。我的目光扫过了教室和操场,探向了两棵硕大的青果树树冠上,青果树背后碧翠的山峦间。

忽然,我发现青果树树冠上,确切点说,是青果树的树杈中间,贴着一个人。他深蓝色的衣服跟青果树的墨绿有些混淆。他背贴在一根枝桠上,俯着身子,正挥舞着斧子用力地猛砍着另一根枝桠。那些枝桠真不小,分杈处的直径起码在0.5米以上。他在修枝吗?还是在为青果树减压?弄不明白。他浑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像吴刚伐桂一样锲而不舍。我在欣赏着他。

突然,一幕惊心动魄的画面出现在我面前: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巨响,树上贴着的那个人发生了位移,他砍伐的枝桠“喀嚓!”一声断裂,他提着刀飞人一样被抛向空宇,紧接着向地面重重摔去,唯余“啪!”的一声闷响扑向大地……

这一声巨响,把我吓得愣愣的,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一声巨响,打乱了我们的教学进程、学习氛围,也撕破了山村的宁静……

几分钟后,这名男子的母亲,就是那个长年坐在箩筐里呓语的老人,发现了儿子的惨烈状,她呼天抢地地喊着儿子,捶打儿子的胸膛和自己的脑袋……她喊不醒儿子,也不要人们搬动她的儿子,她在儿子躺倒的血泊中滚来滚去……

男子赵某,仅有30多岁。前妻为他生育了一个女儿,不幸在产难中早死。续了弦后,二任妻子几月前才为他生养了一个儿子,白白胖胖的。他这一走,天真的就塌了下来。父母妻儿向谁靠去?他是家中唯一的一根顶梁柱啊。

放学后,我们走青果树坝坝过,一摊死人的血刚在那里冷却,一个死人的影子还在那里徘徊。眼前黑咕隆咚,不知是天太暗,还是心太灰。以后的日子,那里总有一个冤死的魂灵,揪着我们这些孩子不放,弄出一些声响来吓我们……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那堂课上,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消失。这一幕刚好被我撞见。是否预示着往后的日子,我还将正视更多淋漓的鲜血,更多惨淡的人生呢。

赵某死后不到半年,可说是尸骨未寒,他家又出事了。他的妻子吴某,因离异后改嫁赵家,心底本来的伤还没有愈合,又遭遇这种祸事……她可能觉得世事太无常了,精神发生了分裂,也疯了。

这一天,老师正在教我们学加法交换律、加法结合律。没想,年轻的吴疯子跑进了我们的教室。她夺过老师手中的教鞭,在黑板上噼噼啪啪敲打起来!她冒充我们的老师,说今天由她来教我们!她提高嗓门大声喝叱,要求我们坐得规规矩矩。接着,她用忽高忽低、半阴半阳的腔调,唱读“加法交换律”、“加法结合律”……一遍又一遍,只读不讲,硬要我们跟着念。同学们没有见过这种阵势,都感到害怕,也不知如何是好。老师与她撕扯一阵,打不是,骂不是,报官不是,无法制止,站到一边泄气去了。

剩下我们独自面对。吴疯子一边吼叫、唱诵,一边在教室蹿来蹿去,找人打!有不愿跟着念的,嘴巴不动的,嘴巴动没有声音的,穿着破烂和长相难看的,她就用教鞭抽打!啪啪啪,啪啪啪,她想打谁就打谁,想骂谁就骂谁,真是疯登了……

吴疯子折腾了我们半日,吓得一些同学哇哇嚎哭,吓得更多的人尿湿裤子。她尽兴而去了,教室里一片狼藉!被冤枉打了的同学,没地方申冤鸣屈,更不敢还手,只得忍气吞声,盼着这一天早点过去!

以后的日子,吴疯子得惯了嘴,隔三差五地来扰嚷我们,或跑进教室乱七八糟地骂一通,唱一台;或蹲在教室门口放声嚎哭,诅咒发誓;或在操场坝子里蹦来跳去,指桑骂槐……

校园里另外还有两个活跃的疯子,她们你方唱罢我登台。年年菜花开放的时节,是疯子们发病的高峰期。她们个个精神亢奋,披红着绿,似乎在攀比着谁的疯癫最到位,谁在疯癫中的创意最出色……满山遍野都有她们的足迹,大把大把的时光被她们挥霍而去。我们校园,俨然一个小小的疯人院。无人管理,唯日月来去察看,唯风雨往复巡视。随处可嗅到疯人的气息,随时可感触到那块风水上的邪恶暴戾之气。看似热闹,内里却透着森冷的寒意。看似平常,思忖起来却让人不寒而栗。

而我的命途里,似乎因此而蕴涵了太多灰暗、阴冷与腐毒的气息,很沉很沉,久久化不开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5年级春期。一天,意外地听说,老师要带我们到来龙村小去合班。原因是我们村怕负担不起,不愿请外村人教书了。

这一振奋的消息传来,如同当年毛主席登上天安门城楼那一声庄严的宣告——我们听到的,却是一声“同学们从此站起来了”!

我们的“垮杆兵”终于找到了“大部队”,纳入了“正式编制”。至此,我开始慢慢从恶梦中醒来,被扭曲变形且怪诞荒冷的心灵,开始一天天接受阳光的抚慰……

蓦然回望,我的整个小学都荒了!——现在想来,荒了的何止我一个?!那是整整一个时代啊。

翻开书页,老师发现我的拼音竟是一片空白:23个声母、24个韵母、16个整体认读音节,我一个都不认得,更别说拼汉字了!

老师说,你首先给我从拼音补起,这是基础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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