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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通河,未有鞍子的野马

2015-12-02高维生

四川文学 2015年8期

○ 高维生

寻找千年古运的踪迹

圣嘉自由港商务宾馆,在长春经济开发区的北海路上,从外表上看,它不过是普通的宾馆。2015年1月12日,我从重庆坐飞机,历时五个半小时的旅途,来到长春,住进这家宾馆。在西面不过两个路口,便是闻名的伊通河。

我在重庆北碚时,读民俗学家施立学的《千年古运伊通河》。一年前,我在关注伊通河,准备有机会探访它。伊通河是松辽平原的千年古水,随着不同的时代,这条河的记载,名字不断地发生变化。在金史上伊通河称为“益退河”,到了明代,它又叫做“一秃河”等名字。它们源于满语转译而来,翻成汉语是“洪大”、“汹涌”,或译为“山雉”。

在神话传说中,山雉是善鸣的吉祥之鸟。太平盛世的时候,青鸐鸟活跃在湖泽边上,安家在山川之间。伊通河被这样称谓,因为丛山密林中,山雉众多的缘故。清朝以后,便将它称为伊通河,所以带来一个县名。我在客居的斗室中,守望窗外的缙云山,梳理伊通河的过去,每一个字,充满真实的情感。它们排列在一起,不仅是大水的过去与现实,而且是浓缩的历史。

伊通河作为千年运粮古道,它在东北的历史上,有着重要的位置,养育一代代人,浓缩人文历史和景观。海西女真扈伦四部,叶赫和辉发两部的发祥地,在伊通河流域内的璋地。“璋”是满语,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指两山间的狭隘地带。伊通河上游的阿木巴克围场,是供朝廷打猎的地方。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很多东西成为记忆和传说,文献档案中难以查阅。现在依然能看到围场昔日的情景,残存的边墙、封堆、烽台、老营房的遗迹。横跨伊通河的北大御路,还有著名的边墙柳条边。

宾馆的208房间,面临北海路,深夜变得安静,偶尔有汽车驶过,撕破冬夜的寒冷。我离开东北三十多年,很少在这个季节回来。关掉床头灯,躺在床上,听不到伊通河水的流淌声,脑子装满它各个时代的不同叫法。

早饭在地下商城的美食摊上吃,一碗酸菜汤,分食盘上,有炒干豆腐,这两种家乡菜百吃不厌。酸菜是满族传统的食品,2014年6月,我做田野调查来到长春,也是住在这条街的另一头,“蓝月亮”的宾馆,第二天去其塔木,拜访民间剪纸艺人关云德,他写过很多关于满族文化的文章,其中有一篇酸菜。

早饭后,没有立刻返回宾馆,由王爽带路穿越一条街,过一片老式小区,一扇铁栅门,中间有两根铁条锯断,正好能过一个人的地方。钻过去就是湿地园,这是伊通河穿过时,甩下的一段小水泡子。另一侧的大坝外面,就是古运伊通河。

前一段时间,长春下了一场雪,残留的雪经过阳光和风的吹拂,不那么新鲜了。湿地园的水面积着厚雪,来往的人在水面穿越。沿湖修的木道,被人清扫得干净。围水泡种下的紫椴、李子、京桃、桦树、椴树、山楂树、金叶榆、紫丁稠李、珍珠锈线菊、黑皮油松、桃叶卫茅,脱光叶子,在寒风中显得孤独。细长的桦树,树身上的眼睛,在眺望对面的伊通河。

我走下木道,踩着积雪,听着嘎吱作响的雪,奔向一棵桦树,脱掉手套,抚摸它的身体。

这是我来长春的第二天,看到冰冻的伊通河,听不到流淌的水声。“汹涌”之河,此时在雪下冬眠,等待春风游荡。

口述中的老事

2015年1月13日,我由朋友陪同,一起去农安看伊通河尾,在一个叫三汊口的地方,它汇入饮马河,形成新的河流,最终奔向松花江。

几天的奔波,睡眠不足,一个人在宾馆,整理明天的资料,梳理伊通河的历史。熟悉一下李静思送我的新录音笔,免得明天采访,操作的程序不对,所有的音频资料丢失,使田野调查化为泡影。为了安全起见,我准备一个本子,采用老式的手段,做两手打算。我担心天气,如果夜里下一场大雪,公路铺上积雪,那么行程肯定终结,不会冒这么大的危险。睡在床上,进入不了睡眠中。

早晨睁开眼睛,第一件事看天气,好在没有下雪,可以按计划行动。

当车子驶出长春,我的心放下,我梦想的河,在寒冷的冬天相聚。北方的冬日,大地一片荒凉,散落的村落,大多经过农村改造,不伦不类的建筑,与苍莽的大地不和谐。烟囱冒出的烟,少了乡村的温暖。小时候看到的乡村变作记忆,成为童话中的事情。冷风中呆板的水泥建筑,彩色的玻璃钢瓦,透出工业化的残酷。

司机是李静思的妹夫,他们都是农安人,从小生长在伊通河边。他讲述小时候在草甸子上玩耍,伊通河边洗澡、下网逮鱼。李静思赶着十几只羊,在河滩上放牧,面对古老的河水,听着羊儿的叫声。他记忆中的生活,是真实的不经修饰,口述的历史极其珍贵,在文献档案查阅不到。

因为他是农安人,对于路线比较熟悉,没有走冤枉路,将时间花费在路上。车子驶进靠山,王爽在电话中和当地作家齐本成联系上,他正在路边等候。

松嫩平原,不可能有山的存在,这个地方为什么叫靠山。以前我准备的资料,顷刻间被打乱,纸上的文字和现实的差距太大,无法想象出来。

齐本成从外表上看,他典型的东北车轴汉子,他火热的性格,爆发出的激情,具有东北人的豪爽性格。我们几个人一下车,他往每个人手中塞进一盒“长白山”。我不吸烟,对热情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他的话不多,肢体的语言告诉我们,他内心的火热。

有一句老话“客随主便”,我来的目的,为了看伊通河入饮马河的三汊口,齐本成一字不提河的事情,将我们带入一家酒店,在二楼的包间入座。不大的工夫,镇上的作家相续进来,由齐本成一一介绍。

齐本成看上去憨厚,做事粗中有细,他将年纪大的韩铁民安排在我身边,这个中学历史老师的讲述,让我从口述史,追踪河所遗下的痕迹,梳理它的历史。韩铁民说伊通河,先要从靠山说起,伊通河河道,大约一百多年前,在现在的南面的桥,靠山大桥,长307米,宽12.5米,今年六月一日通车。原来是木桥,解放前修的。

当地百姓,流传一段顺口溜,“靠山没有山,隆湾也没有山,靠山到隆湾,一句走一天” ,那时道路差,到城里办事,三星西照动身,坐铁轱辘的马车。为什么叫靠山?镇外围的村叫后岭,有岭就有山,四十多丈高,后来雨水冲刷,越来越矮。二三百年前,这里水土肥沃,有十几户人家住户,为了居住,开荒占地,后来有了大批闯关东的人家。

韩铁民听祖母说小时候,她和小伙伴上山玩,捡到“哗啦响”。它是伊通河特有的产物,有的像牛、马、狗、猫、猴。由于自然环境的影响,抽干的泥团,形成空洞,沙粒钻进里面,风吹沙粒滚动,发出的响声。当地人给它取了个形象的名字。

1898年,跑毛子的时候,侵略者在靠山东面挖战壕,有一天新挖的泥土中升起 一股白烟,烟越聚越大,快速地向伊通河里滚。落进伊通河里时,发出惊天动地的牛叫声。当地老百姓说,老毛子破坏了风水,它这一整,不会出状元了。

当年的街上,有各种店铺,烧锅、妓院、大车店、典当铺、铁匠铺、蹦子戏、皮影戏。沿街店铺的招牌,大多是木板幌子,上面刻有字。每一个字写得漂亮,透出鲜明的个性。卖鱼的挑子有三十多担,摆在街边上,活蹦乱跳的鱼,吸引买鱼人的眼光。伊通河物产丰富,鱼的品种众多,泥鳅、鲇鱼、草根子、胖头。最好是用伊通河水炖鱼,原汤原味,不带一点杂味。那时附近的人家不打井,都是取伊通河的水喝。河边有野鸭子,棱角子、三棱草、酸江子、廖吊子、苍耳子、柳蒿芽、马齿苋、车轱辘菜。韩铁民不愧是本地通,他的职业在镇中学教历史和地理,又生长在这片土地上,注意搜集文史,使我的采访顺利。可惜当时的条件差,没有任何影像资料留下,今天对伊通河和靠山的了解,只有人们的相传,文献档案中无记载。

喝着靠山粮库的“将军”小烧,完全是粮食酿造,醇香入口。听伊通河的老事情,前尘往事,不是传说的神话,它是真实的历史。我们所在的“槿丰源”酒店,是伊通河改道前的老位置,泥土中深藏陈年的气息,随着年代的久远,越埋越珍贵,每一个土粒中,压缩历史的影子。韩铁民讲述的历史,撩起我的情感,燃烧成无边无际的激情之火。

午饭吃得很快,韩铁民说的历史,如同它的古名一样激荡。车子在伊通河的堤坝上奔跑,不敢行驶得太快,由于路况和积雪,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只好和齐本成下车,凭着一双脚,探寻伊通河的三汊口。

一走出车门,寒冷裹着粗硬的雪粒扑来,很多年没有经受酷寒。况且两天前,我还在缙云山下的北碚。南国的冬天,不算是冬天,看不见雪,呼啸的风声听不到。走在河滩上,积雪发出吱嘎声,身后留下脚印。我不适应这样的天气,怕相机经受不住寒冷的考验,一会儿不工作。解开羽绒服的扣,把它包裹进去,走路时变得不舒服。走了几十米,手冻得不听使唤,耳朵猫咬的难受。我还是不戴羽绒服的帽子,不愿意让它阻碍视野。

齐本成在前面带路,他指着前面的河说:“这不是伊通河,这是饮马河。对岸就是德惠县。”

饮马河汉译为“阎王”,大意指河水深,水流湍急,阎王一样可怕。在明代时,人们敬畏它,称其为“额勒敏河”,转译汉语是“未有鞍子的野马”,也是形容河水汹涌。饮马河边流传一首民谣:

天赐泉、清又甜;

喝一口、人延年。

若造酒、成财源;

受皇封、古今传。

饮马河是松花江上游的支流,在吉林省中部,发源于磐石市驿马乡呼兰岭。河水流经磐石、双阳、永吉、九台、德惠、农安,在农安县靠山屯以北,大约15公里处,汇入松花江。全长386.8公里,整个流域略成斜三角形。饮马河灌溉着良田,两岸绵延的森林,茂密丰富,河中竖立各种形状的怪石。河里生长的鱼种类繁多,鲢鳙、草鱼、鲫鱼、鲤鱼,当地特产的岛子鱼、青鳞子、葫芦籽等。

对面有一个临时浇灌站,将饮马河的水,抽在岸上的渠道,向远方输送,浇灌大片的田地。夏天这个地方水大,临时变成为渡口,当地人称为王家渡口。生长在靠山镇的居民高石来和王芳,他们经常过王家渡口,坐王大栽愣的渡船。王大栽愣是人们给他起的外号,长期行船的原因,在陆地上行走不稳当。王家渡口是伊通河注入饮马河后的第一个船口,现在被废弃。

王大栽愣已经去世,死去的那年有70多岁。他掌管多年的渡口,成为记忆中的传说,当地的文献档案,对他没有记载。他长得大高个,大脸庞,大眼睛,说话和气,为人和蔼可亲,说话幽默。王大栽愣不在了,他的行当传给儿子继父业,随着河水的变故,渡口移到饮马河上游的三汊口前边不远处。

我和齐本成爬上堤坝,岸边长满苇草,齐胸高的野艾,如果不是他介绍,根本看不出原来渡口的痕迹。灌水站的粗大水管,停止抽水,管理员临时小屋,现在被生锈的锁头锁住。冬天的时候,水面冰封,管理员搬回村子的家中,只有等到来年的春天,他再行使自己的老本行。

离开王家渡口,没有见到王大栽愣,只是听到齐本成凭记忆和听说,讲述王家渡口的情景。王大栽愣几十年摆渡,对于两岸的风土人情,历史的掌故,一定知道的比别人多。多少年后,当他不在了,这段历史沉落在水底,一年年被深葬泥水里。

我们走在河道中间,继续向三汊口奔赴。眼睛里除了雪,还是银色的雪。在这条河上,只有我俩行走,耳边的踩雪声。离开东北三十多年,近二十多年,我很少在冬天回来,大雪是我梦中的传说。有时重新看年轻时自己的文字,漫天飘舞的大雪,在雪地拉爬犁,所有的过去,没有随着时间丢掉,深藏记忆中,越来越珍贵。当我在饮马河上,踩着积雪奔走,并不是为了赏雪,是在追寻历史的踪迹。我想将历史真实的细节,不能总是淤积在大地上,必须将它呈现在阳光下。平坦的河面上,留有杂乱的脚印,这是来往人所遗下的痕迹。冬日的饮马河变得安静,大雪覆盖河面,望不到两河汇集,形成新的河水,天空看不到飞鸟,只有风声统治土地。

在前面不远处,有一堆凸起的雪,我们加快脚步,凑到跟前一看。镩子凿出的圆冰洞,在流动的水中撒下网,有人在冬捕。我第一次看到冰河上捕鱼,在资料上读到,满族人有冬钓的习惯。围着点位转一圈,想瞧水中捕到鱼没有。齐本成说起冬钓,很多人冬天闲着无事,在河面上破冰取洞,然后撒下网,几小时后,收网能捕到鱼。碰上冬钓,对于我是意外的惊喜。我每迈出一步,小心地移动,怕冰层突然断裂。靠山村九社的农民、捕鱼爱好者沈焕忠,现年60岁。他在伊通河捕了一辈子的鱼。他说捕鱼的方式,有一种旋网,末端有网兜。捕鱼时,人站在河岸上,一手抓住网头,一手撒出去网,落到水面时,自然地形成圆形。落进水中将鱼罩住,然后快速收网。另一种网叫大旋网,网的形状和旋网的差不多,它的周长15丈,重几十斤。它不是依靠人工,必须有船只作业,捕鱼时专人驾船。撒出的网跟着船往前走,要把网全部投放到水里为止。整张网罩住的面积非常大,进入兜里的鱼,一个也逃不掉,然后收网。在过去的时候,河水丰沛,人烟稀少,捕鱼使用鱼叉,因为有大鱼可捕,最大的重达10余斤。迷魂阵是长见的捕鱼方法,长网的末端有网兜,每隔一段,固定一根竹竿,依次插在水中,形成一道网墙,鱼不知不觉地进入鱼兜里,收网的时间不限。花篮子具有浪漫的名字,从它的名字,想象出网的模样,应该是长口袋网,开口端大,末端是鱼兜。鱼不知它的厉害,只要撞上它,难以脱身逃命。

20世纪80年代伊通河严重污染,水质变得黑浊,现在经过治理,河水清亮多了,有了野生的鱼。鲫鱼、鲤鱼、粘鱼、泥鳅鱼、胖头、嘎牙子等10几种鱼。当地人自豪地说,可以这样说,松花江里有的鱼,都会出现在伊通河里。

我往前望去,辨不出两河交汇处。这个冬钓点,燃起一种动力,不管三汊口有多远,一定去看。我们离开冬钓点,趟着积雪,在单调的踏雪声中,继续向前奔。一阵风刮来,我急忙转过身,躲避卷着雪粒的风。回望身后,雪地上自己的脚印,宛如象形的汉字,在古老的河上,写出真实的情感。

在雪地上行走,穿着笨重的冬装,感觉体力透支,我和齐本成拉开距离。

我感觉自己幸运,在这条古老的河水上奔走,不需要物具的帮助,只凭两条腿,这样近的接触。这条河承载的历史,不是几句话说明白的。

“雅克萨之战”中伊通河,被称为生命的补给线。十七世纪,明清政权交替之际,国内局势不稳定。这个时候, 沙俄侵略军强占雅克萨,为首的叫哈巴罗,在他的指挥下占领雅克萨,修筑城堡和工事,为进一步深入中国领土做准备。黑龙江上游地处偏远的北方,人烟稀少,雅克萨是女真语,意译为“涮塌了的江湾子”,它原来是达斡尔族敖拉氏的居住地。东北边疆的一座古城,位于黑龙江上游左岸, 漠河县境内的额木尔河口对岸,地处水陆要冲。由于地理的原因,如果战斗打响,不能为大军供应军粮。主要粮食的产地,在今辽河两岸,将粮食物资、军粮、武器、弹药运到前线,保持运输线路通畅,成为取得战争胜利的关键问题。

1682年,康熙二十一年,沙俄侵犯黑龙江雅克萨城,清政府为对俄作战,制定军粮运输计划。大学士觉罗勒德洪向朝廷上书说,伊通河上的船,每只可装米五十石,运送到松花江,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最为理想。

1683年,康熙二十二年,运输线路明确下来,松花江和辽河早有船只通航,只是对两河的水情不明,不敢贸然确定。康熙皇帝下令,授权盛京刑部侍郎噶尔图和宁古塔副都统瓦里虎,亲自带人考察,摸清两河的水势的脾性,沿路的地理状况。史料记载中当时人烟稀少,两岸的土地荒凉,寻找一个停船的码头非常困难。在农安县的民间传说中,有这段事情的经历。相传噶尔图和瓦里虎两人,在这件事上,对每一水域察看得严谨,不敢有一丝松懈。他们全面考证后,必须写出奏折,上报皇帝审阅。众人乘船行走在伊通河上,察验流速和深度,不同时间水的状况。“时值盛夏,大雨倾盆,白浪滔天,小船在波涛中颠簸起伏。小船漂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才在一道土岭下停住……”伊通河是北方的河,它有着男人的野性,一只船在风雨中,经过风浪的磨难,死里逃生的钦差大臣,终于屈服不放在眼中的伊通河。在农安县新农乡上岸,踏在土地上,谢天谢地,噶尔图将岸边的土岭,视为吉祥的地方,从此称为“欢喜岭”。

瓦里虎将在伊通河考察的经历,河水的全部情况,向皇帝回奏:“伊通河可行三丈五尺之船。”史料上显示,这件事情发生不久,伊通河上发生巨大的变化,当时的数据统计,水上有100只船,每只船载运60石的粮食。1681-1690年,短短的几年间,不同船组成的粮草运输船队,威风浩荡地行走伊通河。从古伊通边门启航,向黑龙江的瑷珲城进发,为打击侵略者的前线,提供充足的粮食补给。

1685年,康熙二十四年,夏季的时候,雅克萨战役打响。由于准备充足,被围攻的雅克萨城内的俄军投降, 1689年9月7日,沙俄与清政府签订了《尼布楚条约》。

这段历史很少有人谈起,被人们遗忘。当年水上行驶的木船,划水的船桨声,人的话语声,不是文献档案所记录。

喘气不匀,吐出的气变成白雾。前面不远处,突然截断流向,向两边分流。这就是三汊口,两河交汇处,伊通河一路奔腾,穿山越岭到这里汇入饮马河,它们融结一起,同心协力,奔向松花江。河东是德惠县,河西是农安,东北就是松花江。

伊通河是美丽的河,它的发源与众不同,有两个源头,一条支流。伊通河的东源头,在长春南部,100公里以外的青顶山北,在老道洞一带。一滴滴从山岩渗出的泉水,奏出天然的音符,谱写成一部交响乐。水是无形的,不可估量的力量,不停地汇集。另一个东源头,一路奔腾向前,途经的地名,具有典型的地缘特征,大酱缸、板石庙、寿山、营城子,终于与西源头流下的水汇合一体。营城子一段地理复杂,水流以柔克刚,越山穿谷,河床冲积较深,水清湍急,犹如不听话的野马,偶有山洪暴发。经过这段艰苦的地理环境,过营城子后,伊通河迎来平稳地带,杂木河、西苇、干沟子河、双庙子河等支流,热烈地投入伊通河的怀抱。冲破山川的阻碍,进入辽阔的平原,河道变得宽阔,新加入的力量,使流量渐增。

据史料记载,早在明清时期,伊通河就是一条重要的运粮黄金水道。顺治十二年(1658年),在东辽河上游赫尔苏驿附近,有一等色村(也称戥子村或邓子村),据近年考察,当地百姓讲,这里的土能符住戥子,想是土质沉实,不得其解,仅作存疑。是叶赫河、芝孙河域粮食的集中地,一批批的蒙古马队将粮食运到乌苏城(即今伊通县城)河口。当时,河口仅有三户人家,俗称“三马架子”,可操三丈五尺大船。就是这个小小的水旱码头,把马队运来的粮食装船,沿河而下,进入松花江,运到吉林船厂或宁古塔。那时,每年春日,冰消雪化,开江开河之日,伊通河口人流车马,络绎不绝。是年三月,清廷曾派刑部侍郎噶尔图和乌拉府督统瓦里虎勘察伊通河水路,在其奏折中说:“易屯河(即伊通河)可行三丈五尺船。”伊通河水陆联运,联结了盛京(今沈阳)和宁古塔(今黑龙江省宁安市)。伊通河口是一个重要的粮食集散地(施立学著:《千年古运伊通河》,引自《长春满族颁金庆典学术文集》,第175页,长春:吉林摄影出版社,2006年版)。

2015年1月14日,我来到了伊通。车子驶过大桥时,冰雪下的伊通河,按着自己的节奏流淌。视野中茫茫的雪野,枯草在风中抖动,很少看到有人在大地上行走。只是河道的轮廓,显现古老的踪迹。2014年6月,我从山东来长春,此前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读了关于伊通河的文献资料。由于很多因素,未能去伊通,带着遗憾离开长春。此行前,我在重庆住了五个月,读了牛立坚等著的《长白山下满族魂》。

我不顾东北的严寒,踏着冰雪的日子,在半年多的时间中,又一次奔赴长春,也是住在经济开发区的北海路上,距离 “蓝月亮”,不过有一个路口的距离。有几次途经它的时候,我朝曾经住过的窗口望去,想着住在那里时的情景。

终于走在伊通的土地上,前尘往事,不断地涌现出资料中的文字。我不知怎么样进入历史的切点,梳理清楚一条主线。

在一所培训学校,我认识了王爽的朋友,当地作家李清泉。他的热情和朴实,让我感受到东北的豪爽之气。他送我一批关于伊通满族历史的资料,这都是他自己的收藏。李清泉又带着我们去图书馆,结认另一位当地名人马学忠。他是伊通满族文化研究中心办公室副主任,也是毛泽东文献档案的收藏者。他的藏品,几乎囊括与毛泽东有关的所有版本。马学忠是伊通满族文化博物馆的筹划者之一,他不顾严寒,陪我们参观花费他心血的博物馆。在展厅中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看到佛多妈妈的原件。2013年,我正在写《触摸历史的细节》,托朋友帮收集满族老照片,他发来一组照片中,其中有这个图。我一直追找它的来历。这次来伊通,竟然在博物馆相遇,怎么也不会想到的事情。几个小时中,我在读一件件展品。从它们身上的锈痕,读出时间的沧桑。普通的东西,渗透在满族人的日常生活中。吊挂的悠车,养育一代代的满族后代,小时候,听祖母唱过的古老歌谣:

悠悠悠,悠悠悠哇

小孩睡觉一个劲儿悠。

狼白儿抽,虎白儿抽,

小孩不哭还得悠。

狼来了,虎来了,

麻猴跳墙也来了。

悠悠小孩睡着吧。

你的阿玛出征去了,发马去了

戴上大花,

十字披红他就回家,

有福的孩子,

你就等着吧,

挣下功劳都是你的,

挣下红顶子都是你的。

这古老的歌谣,在乌拉街老人都会唱。1986年6月16日,民间工作者在乌拉街满族乡汪屯村,采录赵岩松,母亲传唱的歌谣。

我看到满族的弓箭,弓上留有主人的汗痕。这张弓曾经跟随主人,去深山打猎,射出的箭,击中奔跑的猎物,或者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射向侵略的敌人。伊通城往南15公里处,有一个西苇镇。早在380年以前,这里是另一番景象。气候温和适宜,一年中雨量丰沛,树木漫无边际,野草繁茂。优良的自然条件,养育大地上的万物和生灵。封闭的山林中,很少有人打扰安静,聚集着大量的狼、紫貂、熊瞎子、狍子、狐狸和东北虎等一些动物,这就是盛京围场之一的阿木巴克围场。

阿木巴克为满语,汉译为苇子沟,围场地处长白山余脉,南北约35公里,东西约20公里。围场划定以后,这块土地变得神圣,颁布严格的封禁政策。设立“荒营”,编制有总理一员,下面专设行走章京、领催外郎、向导兵员等。为了保护好围场,“长养牲畜以备狩猎”,围场修筑圈护的边墙,自西向东,穿山过水,蜿蜒数百里。边墙上筑有烽火台,用作各地的联络信号

围场中有兵丁守护,他们居住的营房,当地人习惯称“老营房”。每座营房按编制,有捕牲丁10~15人,围场一共有四所,兵丁60余人。这些兵丁不是吃闲饭的人,平常巡视围场,不准一个百姓踏入,又有捕射猎物的任务,采集野生的山果进贡朝廷。

几代皇帝东巡时,沿松花江流域行走,在东北大御路的阿木巴克围场狩猎。康熙也在此打过猎,他在诗中说:

吉林围,盛京围,

天府秋高兽正肥。

本是昔年驰狩处,

山清水态记依稀。

围场是皇家禁地,有着严格的管理制度。任何人严禁人围,对私自闯入打猎、砍柴、割靰鞡草者重罚。以杖刑、枷号、徒刑、充军,发遣乌鲁木齐为奴等刑罚,清廷制定了《盛京围场窃例》,

中午是在一家满族农家乐,上了一个铁锅,名字叫“一锅出”。锅中的帘子上,蒸有土豆、苞米、地瓜、鸡蛋,这是满族的日常吃法。

我向窗外眺望,注视马路上人来人往,历史上伊通是有名的大御路,是运粮的古道。1681,康熙二十年,清廷开设的闻名历史的驿道,精心设计的线路,由京师经过盛京至吉林乌拉的大驿道。全程共有1122.5公里,专为传递皇帝圣旨及官文。路途间设驿站37处,作为马匹和人休息。伊通境内有驿道长182.5公里,设6处驿站。

漫道无城郭,相看有驿亭。

糠灯劳梦寐,麦饭慰凛零。

明发骑鞍马,萧萧逐使星。

清代诗人杨宾写东北大御路的诗,表现出当时的情景,流露出诗人的感慨。时间有情,但也是无情。情字写起来容易,却万分的沉重。任何的事物与人,在它的面前渺小,不值得一提。

1882年,清光绪八年,清政府在伊通河渡口设立了州城。附近的“箭亭子”,是当时远近闻名的商贾经营之地,它也有另外的作用,兼作满族人习武、比箭法的场所。

《满洲地志》记载,伊通河水,鼎盛时期,1868年,清同治七年间,“伊通河中游河幅三丁(即河宽327米),水深一丈,沿河两岸林密如壁,水清见底,游鱼如梭”。下游的农安县,沿岸长满柳灌木,每到夏季的时候,水流清澈,岸上垂柳叶绿,鸟儿清脆的叫声,带着花香在天空飞翔。

寻找过程中的日记

2015年1月29日,我将乘下午1:20的飞机回山东。早饭吃了一碗酸菜血肠,这道满族菜,让我有了一种忧伤。饭后没有回到宾馆,走过老居民区,钻过那扇铁栅门,走进湿地园,在长春的几天,不管时间多紧张,早饭后都要来看伊通河。昨夜的一场雪,湿地重新披上新装,人行木道已经有人在清扫,清寒的空气中,桦树显得秀丽。我趟着雪过去,身后留下乱杂的脚印,有几粒雪钻进鞋中,皮肤有一阵凉爽,让我有了难以忘怀的记忆。机票装在摄影包中,人未离开长春,眼睛中布满伊通河的白雪,淡淡的伤感,已经爬上心头。雪后的空气清新,吐出的哈气,被寒冷吞掉。我走下木道,在积雪中行走,那种雪发出的吱嘎声,是我的思念和记忆。雪中的每一个脚印,积攒的情感,记录在寻找过程中的日记。

我站在堤坝上,无拘无束的寒风吹在身上,感受到东北冬天的性格。拿出相机,对准雪野下的伊通,留下一段影像资料。镜头里的伊通河,它是披满白雪冬眠的东北虎。等到春风吹来,它抖落身上的积雪,缓慢地站立。它闻到新草的气息,听到鸟儿的欢叫,仰起脑袋,张开大嘴,冲天长啸,露出真实的本性。我从不同的角度,拍下伊通河。

回到滨州不几天,下了一场雪,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我调出伊通河的照片,回味在伊通河边的日子。

春越来越近了,我不知什么时候,伊通河还能去看你,听你讲述历史上的老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