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呼伦到贝尔
2015-12-02鲍尔吉原野
○ 鲍尔吉·原野
夏季从阿龙山开始
一位在卢旺达做过“赤脚艺术家”的美国作家泰丽·威廉斯在她的书《沙漠四重奏》中说“风——说出这个字,有一小股微风从你嘴边送出。对着一根点燃的火柴说出这个字,火焰就会熄灭。”
今年夏天,在呼伦贝尔草原上,我天天遇到风的拥抱。我什么也没说,风已经把我的头发捋到后边。到草原,你迎接的是无边的绿色,迎接你的是风。当绿色满目,我们忘了透明的风。风拂过你的耳垂,翻你的口袋,把女人的裙子变成长裤的样式。清晨的风湿润文静,是吹排箫一般轻轻的气息,风里有一些白雾。傍晚的风如同散步的人,像水从高地流入一个宽阔的池子,向四面八方散去。草原的夏季风不生硬,不冲撞门窗。它们像歌声一样韵律整齐,风中带着太多的树的、草的、河流的体香,因而不粗暴。城里的风——夏季常常没有风——会儿突然冲进屋里,门窗叮咣,强盗也不过如此,或者像贼,偷偷地溜进来。城里的风没有衣裳,没有树与河流的生命气息,它们是被工业化激怒的发脾气的人。
我在草原的风里感受流动,感受这些风穿过了一万片树叶之后吹到我的前额上,稍作停留,再赴远方,这与生命或时间的生长与流动是一样的。如果有人不知道什么叫时间,让光溜溜的风吹过他的脸和手臂,他就知道刚才路过他皮肤的轻微的抚动就是时间。风走了,它像时间一样永无停留。去了谁也不知晓的地方。世上有那么多椅子,体育场空着数不清的白色台阶,但时间与风从不在上面坐一会儿歇一歇。谁也没见过坐在路边歇息的时间。今年夏季,我常常想起泰丽·威廉斯说的话——“风,说出这个字,就有一小股微风从你嘴边送出……”接着,我感到风从四面走过来,它们手拉着手。如果在傍晚,能猜出这些风带着微微的笑容。我曾经划亮一根火柴,对它说——风,声音再大一点——风!看威廉斯的咒语灵不灵。火苗依然袅娜地燃烧着,我用英语说——就像泰丽·威廉斯当年说的——Wind,英语也没管事,因为这是中国风,或者叫从大兴安岭吹过来的呼伦贝尔风。
阿龙山是根河市的一个镇,在大兴安岭腹地,镇内有30万公顷林地。在这里,我没见到阿龙山,但登上了奥克里堆山,山顶有古冰川遗迹。我们去过的地方还有蛙鸣山和鹿鸣山,这两座山均有一块飞石矗立。我对石头长得像什么没兴趣,各地都有一些智障者为当地的石头起名,问游客这石头像不像某某?好像帮助患失忆症的游客恢复关于人间的记忆。我喜爱植被,如果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是人,我在根河已见过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们青翠、干净、洁身自好;他们安于本份,满意于自己安居一隅。在云彩的影子和雨水下面,我觉得草木都发出了笑声。恍惚间,我似乎看到青草与树正发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虽然我找不到他们的面孔。没有面孔的植物用整个身体来笑。风来,草的腰身和叶子前仰后合,好像拔腿去一个地方;又犹疑了,尔后再往前走。他们拉着其它草的手,揽着它们的腰,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想跟它们一起笑,却怕笑声太突兀。荒野里传出人的“哈哈”的笑声似不妥当。草的笑声是“刷刷”,树的笑声是“飒飒”,“哈哈”显得愚蠢,但人的声带也只能发出这么一种声音,人还没进化到草的程度。
我在阿龙山的树林里行走。如果说阿龙山一无所有的话,它没有的只是高楼大厦、超市和雾霾。这里盛产树和草,树长在了山上的每一寸土地上。从山顶看过去,只有河流和公路没长叶子,不绿。再往前看,村庄中有一个养狐狸的饲养场,几百个长方形的笼子像棺材一样横置在饲养主面前,其余地方都被树木覆盖。树和树在这里相遇,就像人和人在超市里见面一样,只不过树不推购物车。山上长满原始次生林,由于多年禁伐,这些树形成了森林的样貌。在山上,我见过一株老死的树,我特别高兴,围着这株树看。别人奇怪于我的兴奋,我说,我从小看到的树都不幸变成了木头,之后变成家具、房梁、窗框、斧把和马勺把,高雅的存在是琴的音箱。它们是在生长中被伐掉剖解的树,永久性地离开了树根和绿叶。我所看到的另一些排成行、长树叶的树也不过在等待砍伐,就像我看到的羊肉和羊群一样。我看过唯一的老死而不是被砍死的树,是在四川海螺沟风景保护区。在阿龙山看见了第二棵老死的树,我当然高兴,就像我见到一位百岁寿星而高兴一样,不一定他非是我爷爷才高兴。这株寿星树倒向山下,一部分泡在溪流里。它的直径约有70公分粗,已经腐朽了。看这株树,顶算看到了它肚子的解剖图,最里层的树心已朽掉,树干变得像一条长长的独木舟,树干外层还很坚硬。独木舟可能就是这么来的,一棵老树死后还能变成船,这个能耐为人所莫及。人死后也是内脏先烂,但外壳连个口袋都做不成,人的用处都体现在活着的时候。这棵大树没被抬到河边当船用(太沉),它的树皮结着几钱厚的苔藓,有的苔藓开着针鼻大的小黄花。树的肚子里被风刮进土壤,长出了草和小指粗的新树。树身的蛛网上挂着蜘蛛的膏粱厚味,这是一些昆虫的肥硕尸体,蜘蛛不要吃太胖才好。
在树林里走,从树叶声即知风大风小,但弄不清风从哪个方向吹来。我觉得,所谓风是树叶的教员,它一来,树叶纷纷拿出课本朗读,朗读声连成含混的一片,此起彼伏。你看那树叶在枝上簌簌翻动,分明是书页翻动。树叶读书,读的一定是大自然的诗,像惠特曼的《草叶集》,朴素浩荡。
哗——,哗——,树叶的响声越来越大。我想象树叶们——山杨林、蒙古栎树、白桦树的叶子——一起朗读德博拉·迪吉斯的《美洲梧桐》,这首诗见于这位在大学执教的美国女诗人的诗集《高空秋千》。诗的结尾处写道:“美洲梧桐今晨几乎空无一叶。它们白色的肢体高高矗立于十一月蔚蓝的云霄仿佛它们已被主召回,经过古希腊彩色棺木经过着火的房子,经过漂向岸边的沉船,经过上了锁的门,像下一生的树在这里,沿着这山脚和它们无数的硕大的捋不平的落叶。”
我在心里默念这首诗,树用树声为我伴奏。在无边际的树里,我突然想到一个词:夏天。是的,今天是6月22日,现在是夏天了。对我来说,今年夏天从阿龙山开始。
河对岸的星群
阿荣旗境内河流多,眼前这条是阿伦河。夜色下,岸边茂密的树林像披着黑色斗篷的巨人睡着了,阿伦河水猫腰从他们鼻子底下流过。夜色如毯子盖在河岸的草地上,盖住了不知多少野花。
早上,我来到河边的时候,草地被野花占领了。天刚亮,野花已精神抖擞站在那里,披一身露水,好像一宿没合眼,等一个盛典。太阳每天升起来都是盛典,新鲜光亮,野花知道,人不知道。花朵以细细的身子支着陈鲁豫那么大的脑袋,它们的面庞比人类肉质的脸更纯洁。花的面孔不讲五官讲瓣,三瓣、四瓣、五瓣的花脸都比肉好看,像能旋转。花的表情只有一种:笑。花朵除了在雨里哭泣之外,其余的时光都在笑,笑弯了腰。真不明白花到底在笑什么。晨光射入草地,被雾阻挡,景象朦胧。花朵从斜坡的草地上跑向河边,仿佛去梳洗。蓝的花、白的花、黄的花高出青草,凝视河面微颤的波光。河水在早上蜿蜒流远,天边的山峦不是青山,而是玫瑰山。树尖在白雾里冒一点头,如波涛里的礁石。大地苏醒了,四处沾满湿漉漉的露水。眼下是夜里10点钟,阿伦河发出白天听不到的响声,似咕噜噜滚东西,又像嘻嘻哈哈偷笑。山峦和树丛被夜藏进包裹里,活动的物体只有河流。河如不流,水面嵌满星星。星星趴在水面的时候特别怕被打扰,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或鱼儿翻身都会拆碎星星。水流淌,星星在水里被捣成了星星酱,波浪上隐约只剩一层白光。
这时,对岸燃起篝火,火光照亮了一棵老树。它必定是榆树,鄂温克人和满族人都崇拜榆树,老榆通灵。不一会儿,鄂温克人围拢老榆树跳舞,歌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头几天,我们在那吉镇参加广场篝火晚会,转圈跳舞的有好几百人。鄂温克人单纯,无论老幼,都如纯洁的儿童,他们尊崇大自然,信仰舍沃克神、铁神和奥卓尔神。他们在篝火上扔一些马鹿和犴的油脂,冒出的香味会让舍沃克神高兴。萨满法师敲鼓,舍沃克神也高兴。猎人们趁舍沃克神高兴,把灰松鼠——最好是尾巴带白尖的灰松鼠皮——在火上抖几抖,神会赏赐给他们更多的松鼠。
歌声越来越大,夹杂鼓声。篝火边上跳舞的鄂温克人的蒙古袍被火光映照得十分鲜艳。我沿着河往那边走。走了几百步,被柳树挡住路。鄂温克人脸庞清晰,被火照成红铜色,舍沃克神看到会更高兴。河流在我眼前静止不流,也许停下脚步看歌舞,也许水深无澜。大颗的星星浮在河面,仿佛来自对岸。星星优雅地泡在水里,我替它们说:凉快、太凉快了!星群当中应该有大熊星座。鄂温克人敬畏熊,他们管公熊叫爷爷,管母熊叫奶奶。现在,大熊星座的爷爷奶奶们在河里洗澡,鄂温克人在篝火边上跳舞,河水一动不动,灰松鼠在树林里偷窥,把白尖尾巴藏在树叶里。
鹿甲勺
维拉索姨妈见过很多人。很多人从不知什么地方来到鄂温克人居住的山上看她。维拉索姨妈不知这些人是看她还是来看驯鹿。
她已经82岁,这是官方给她命名的岁数。维拉索姨妈不知自己有多大年龄。许多鄂温克老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她也不是皇帝,记自己的年龄有什么用处呢?人应该忘记许多事情,最该忘记的首先是年龄。维拉索姨妈眼睛藏在像岩石纹路一样的前额下面,牙床萎缩了。她从床上撑起身子需要很长时间,需要胳膊和腰完全不称职的合作。她的眼睛仍然锐利,包含着在山林里得来的清澈的光亮。
乡里的干部领人来参观,并带来一些生活用品。干部说出她已经多大年龄,并送她野战色彩的户外衣服。现在她正穿在身上。
维拉索姨妈见到了许多人,没发现哪个人比驯鹿更好看。她这辈子,眼睛里只有驯鹿。她在心里腾出一块很大很干净的地方,用来想念驯鹿。
五月份,山下的积雪融化了。维拉索姨妈领着驯鹿上山。一些大胆的花朵在冰的缝隙开花,像一颗粉色的、儿童衣襟上的钮扣。驯鹿去吃这朵花。它只吃新鲜的苔蘚,驯鹿用嘴唇碰花,是跟花玩儿。维拉索用手给驯鹿搔背,这些驼色的绒很快像破毡片一样脱落,进入夏天了。驯鹿惊奇地看维拉索,用窄窄的面颊蹭她的手。她手背的脂肪消失了,一层皮包着骨头和静脉。驯鹿吃过苔藓,喝过刺骨的泉水后,抬头向四周看。维拉索知道它心里高兴呢。驯鹿微张着嘴唇,眼睛看远方的样子好像在唱歌。维拉索真的认为驯鹿在唱歌,只是人的耳朵听不到。她曾经闭上眼睛,把耳朵贴在驯鹿的嘴巴边上,听它唱什么歌。什么也没听到,维拉索认为这是人的耳朵失灵了。人的耳朵听过谎言之后,就不灵了,从此听不到驯鹿的歌声,松鼠的歌声,更听不到蓝莓开花时唱出的歌声。
维拉索姨妈总看驯鹿,见到人反而不习惯。两条腿走路的人走过来,问各种各样愚蠢的问题——比如鹿茸多少钱一斤等等。人穿得太奇怪,裙摆拖地却要把胸口露出来,打手机时莫名其妙地笑。但维拉索姨妈没办法不让他们来。他们为什么不好好呆在自己家里呢?维拉索姨妈有一个宝盒。这个盒也不算什么宝,是军用压缩饼干的绿色铁皮盒。不知道这是哪一年什么人送给她的东西,压缩饼干早吃没了,剩下这个空盒。盒子上有很好的扳扣,东西装进去丢不掉。这个绿铁皮盒里装过许多好东西,模范证书,海拉尔公园门票和孩子小时候的作业本。后来,维拉索把这些东西都烧掉了。孩子早已长大成人喝酒死掉了,作业本留下有什么用?证书和门票更是没用处。维拉索的宝盒里只剩下一样东西,从床底下搬盒子时,它在里面叮当响。这是一只勺子,配银柄。勺子是驯鹿蹄甲做的,像山杏那么大,给驯鹿喂盐用。勺子的银柄刻着东正教的圣母和圣子像。维拉索不知道这个勺子在世上呆了多少年,比她年龄大得多得多。这是她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留下的东西,年头可能比这还要多。她父亲说,祖先们从俄国的勒拿河边来到这里时,就带着这个勺子。维拉索只知道勒拿河是一条大河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因为她没见过她的祖先。有个旅游者说列宁的名字取自勒拿河,他本名叫乌里扬诺夫。维拉索的父亲说勒拿是古鄂温克语,意思是大河。它发源于中西伯利亚高原的贝加尔山脉,那里是鄂温克人最早的故乡。
维拉索常常拿起这个勺子发呆。驯鹿蹄甲磨光之后透出褐玉式的花纹,当年这只蹄甲在山林里奔跑,踏过苔藓,岩石和冰冷的泉水。但勺子不说话,虽然它知道一切。夏天,维拉索把勺子揣进怀里,上山看驯鹿。她拿勺子舀纸包里的盐喂驯鹿,看驯鹿舔这个勺子。维拉索咧嘴笑了,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呵呵,驯鹿在舔自己的脚趾。
一天,维拉索姨妈的木头房子里来了一位俄国旅游者。他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分得很宽的眉毛眼睛像鄂温克人,鼻子和腮上的浓胡茬像俄罗斯人。他叫雅德。雅德递上了送给维拉索的礼物是木套娃和锡制小珠宝盒。维拉索回赠他一双桦树皮做的婴儿鞋。
雅德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维拉索吓了一跳,她连忙从床下搬出绿铁皮盒,找出了鹿甲勺。雅德手里拿着一模一样的鹿甲勺。维拉索姨妈以为雅德偷走了自己的勺子,从盒子拿出自己的勺子后,才发现他拿的是另一个。雅德看到维拉索的勺子后很激动,像演话剧一样说了很长一段独白,眼里含着泪水,连俄语翻译也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雅德指给她看——这两个勺子背后都刻着年代——1783,它们是同一时代的产物。雅德说,这是他祖上留下的部落标记,他正在全世界范围内寻找这种鹿甲喂盐勺的持有者,找到了,就意味着发现家族河流的经过地。他拜访过不少鄂温克和鄂伦春家庭,拿出这只勺子,对方却没反应。今天在呼伦贝尔发现了这只勺子,他太激动了。雅德说,维拉索姨妈的勺子是他在世上发现的第四只喂盐勺。他手里有一只,白令海峡对面的印地安人手里一只,莫斯科民间博物馆里一只,还有维拉索这只。
“让我做什么,把勺子送给你吗?”维拉索问雅德。雅德脸红了,说:“不会,那怎么会?您自己好好保留吧。我邀请您去我的故乡也是您的故乡勒拿河流域去访问。”
“去不了,我老得已经记不住岁数了。”维拉索说。她要为雅德唱了一首歌,说这是跟驯鹿学的歌。
“驯鹿会唱歌吗?”雅德非常惊讶。
“会的”维拉索说。她唱道:“如果春天不回家,鲜花就把窗台挡住了。如果夏天不回家,青草就把道路挡住了。呦——,呦——,快回家吧,我的驯鹿孩子。”歌声好像驯鹿在山谷里鸣叫的回音,雅德一边录音一边擦眼泪。维拉索姨妈越来越老了,她坐在门口,永远凝望着远方。美国诗人唐纳德·霍尔在《秋思》里写道:“人们凝望着,继续凝望。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人,对此地的景色仍然百看不厌。除了爱,他们的凝望没有其它理由。”
激流河
六月下旬,草原是一块从黑土里露出的碧玉。这块玉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方圆几百里。
我在碧玉上行走,如同蚂蚁慢慢爬过草原。碧玉上鲜花开放。六月的呼伦贝尔,开放最多的是两种花,一是大朵的野芍药花,像千万只白蝴蝶落在修长的绿草上。另外一种我叫不上名字,是小黄花。黄花虽小,却浩荡地开到天边。从额尔古纳进入根河的路边,小花改变了草原的颜色,比油菜花淡一些花海连到了云际。
碧玉上生长着落叶松和白桦树。这里四处可见到松树。车开出千八百里,车窗两边还有松树。呼伦贝尔草原高贵的气质在松树身上体现无遗。松树的芳香浸润着呼伦贝尔的土地与河流,它的气息与在别处不一样。一千里玉米,一千里麦子,一千里柳林和一千里松树划分出不一样的土地和心地。而白桦点染着呼伦贝尔的女性气息,让人看到她的秀美。莽莽苍苍的大兴安岭有白桦的点缀,像魁梧的巴尔虎男人腰上彩色的烟荷包飘带,小处衬托大美。
草原碧玉最美的衣衫是河流,它抱着草原,似蒙古袍的腰带。海拉尔河、根河、额尔古纳河是千回百转的绸带,白天是蓝色,夜晚是白色。它流到哪儿,把鸟儿带到哪儿,白净的脸上带着笑容,环绕千里。
激流河是根河的支流。世上并没有所谓根河。呼伦贝尔有一条葛根高勒河,蒙古语,意思是佛爷河。河的名字到了汉人嘴里变成“根河”,是简称也是牵强附会。这一次我们游历根河市,处处可以见到激流河的身影,它如同一个侦探,查验我们的行踪。这是多么美妙的侦探,带着野花和蝴蝶,以清楚的眼波张望。
从桥上看,激流河水是黑色的,流在琥珀色的河床里。来到水前,河水透明,所谓黑色是两岸森林的倒影。鹅卵石和沙子的颜色晶黄,为河流铺上一层兽皮褥子。河流不愿意被人从桥上观望,那是上帝和飞鸟看河的视角。人偶尔上桥望河,只是一瞥。人更多在大地上,树林里,草原和公路边上望到河流的身影。今天早上,草原没有一丝雾,光线如水一样透明。白桦树四、五株一墩,它们长得很高很细,只在树梢伸展一些叶子。白桦树在我眼里全是树干,白得耀眼,身上仿佛涂满了石灰。激流河在树的后面露出波光。河水从树干的间隙反射阳光,是一片微颤的、动荡的光影,在白桦树身后穿行。这时候,激流河一点不宽广,像一个藏在树后的姑娘。
契诃夫考察萨哈林岛,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寒冷的河流穿过西伯利亚的冻土带,在绿荫中流淌的仍然是冰水。水即使如此寒冷,苔藓、白桦和松林在河流的滋润下生长得十分茂盛。”(《安东·契诃夫书信选》)激流河水寒彻入骨,在火热的夏季中午依然如此,抱西瓜放在河水里,过一会儿比雪糕还要凉。根河是中国最冷的地方之一,一年当中只在6、7、8三个月份不供暖,其余时间都要烧暖气。根河地下是永久冻土层,河水从山里的石缝里渗出,经苔原的草丛过滤,千万细流汇成激流河。我捧起河水喝,水未入喉,指骨已被寒流炸得生疼。喝完水,肚子好像有十八亩地的清凉。我心想,肚子知道这是激流河水吗?从石缝渗出,苔原过滤的水。我再喝了几口,边拍肚子边说“激流河”,让胃肠加深记忆。一个人的肚子,如果有幸喝过清洁的河流的水,是个福气,就不会闹肚子了。我的胃肠吸收过额尔古纳河、西拉沐沦河、老哈河、贡嘎雪山下的雪水河、喀纳斯的禾木河、布尔津河的水流,还有西伯利亚的安吉拉河,贝加尔湖的水,它们环绕和浸润过蒙古高原和蒙古人的足迹。水在三分钟内经小肠排空进入血液,我抬手看了看手背的静脉血管,激流河水正在血管里行走,它是呼伦贝尔山河的一部分。血管里的一滴水带着比芯片更丰富的记忆,与身体里的基因重合。
根河地处大兴安岭林区,森林覆盖率达80%以上。根河的空气都被绿叶过滤了无数遍,耳边总有鸟儿啁啾。在树林里,闻鸟啼见不到鸟的踪影。它们藏身树叶里。草原上没有树,耳边也有鸟啼,但见不到它们的踪影,它们藏在哪一片低矮的草丛里?
激流河的两岸没有一寸荒芜的土地,这里还没有进驻开发商,大自然保留着原初的样子,鸟儿为这个歌唱不已。我仔细查看河水流过的两岸,有柳树,有野芍药。河流领着树和花奔跑,云朵在天空追赶。这就像一个人领着兄弟姐妹奔跑,身边都是亲人而不是开矿和开造纸厂的这些坏人。
寂静统治着山林
寂静统治着山林。早上,曦光而非太阳本身从东山洒过来,被山腰的一缕雾隔离,如罩金纱。金光到来之前,长满樟子松的山峰被横绕的雾截成两段深绿,中间是不移动也不消散的白雾。没有汽车,水泥公路显出宽阔笔直,越来越窄地消失在高处。
寂静啊,黑黝黝的樟子松一群一群地站在浅绿的、带一些明黄的草地上,有几头牛吃草,穿雨衣的牧牛人身子一动不动,转动脖子看我跑步。我挥挥手,他立刻低下头,羞涩。四周没有声音,万物好像都在用形态和色彩对话。山丘浑圆深绿长满松树,草原平坦带有娇嫩绿色,林场的红砖房顶砌着灰色的高烟囱,公路的路基两侧堆着青色的碎石。蓝天全体瓦蓝,没有灰云尘霾。在这里,万物互相注视,它们彼此打量了好多年。而电线杆子始终站在公路的北侧,始终是这样。脚下的水泥路面清晰地印着一排动物足迹,有婴儿拳头那么大。那是水泥未干的某个夜里某个动物留下的,它不知什么叫水泥,更想不到它的行踪可以永远放在这里展览。我觉得公路就应该这样,水泥刚浇筑的时候,让猫狗、母鸡、猴子和驴在上面走一走,显出生气,证明这地方不光有人,还有其它动物。土地不光属于人,还属于所有生物,再凶残的动物也不会出卖土地。地是卖的吗?地不是人和动物刚学习走路时走的地方和他(它)们死后掩埋的地方吗?怎么能像黑奴一样被卖来卖去呢?这些话,说给动物听,动物也听不懂。
山腰那条轻纱的白雾,已经降落到山脚下,更薄了,好像一条棉胎被灌木丛刮烂了。太阳升达山巅,大地现出庄严。白桦树干染上金红色。它们刚刚还像拥来挤去的少女,现在像一队谛听唱诗的男童,面对上帝,神色虔诚。
阳光如万道金蛇从草叶下面爬向远方,这种金里透红的绿,如上天把珍贵的颜料不小心泼在这里,纯而鲜艳,让人不敢上去踩一脚。上帝就这么慷慨,每天都把万丈金光洒下来,第二天还洒,毫无吝惜。在森林和草地才能看到这样的金光,对浑浊的城市,太阳只给了一些光,而没有金光,因为那里没有森林和草地。人喜欢讲条件,其实万物都讲条件。人让地倒霉,地让天倒霉,天让人倒霉,反之亦然。人损地,或地损人是一个循环。这些年,人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常常发脾气,降暴雨乃至造出冰冻灾害。这正像老天爷不明白人为什么在大地建造太多的水坝、水库,开矿和砍伐森林。两方面都不明白,没建立对话机制,人过分了天就过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并不是谁管谁,法是顺从尊崇,是循环。顺天则昌,逆天则亡。那些柔软的小草、清澈的小溪和可怜的动物的背后都有一个大力量为它们撑腰,它叫道。
来阿荣旗林地草原,最深的印象是静,正如最多的色彩是绿。草太深了,一尺多高,把小河汊子都藏了起来,听不到什么机器车辆的轰鸣,也没有大到高音喇叭小到MP3的噪音。草站在那里,树站在那里,山不曾移动,让人觉得这是一幅静态的画。
然而,大自然发生过一切事,生生息息,却像什么都没发生。太阳出来之后,露水消失了,草在风里前仰后合,弄出有深有浅的旋涡。水泥路上,一只大甲虫自负地向前爬。我看它,它站下来,好像要跟我比一比。我比不过它,我背上没有孔雀绿的荧光壳,没有精致的六足。小鸟低飞下来,钻进草里不见了踪影。林中突然飞出一群鸟,在空中打旋尖锐啼鸣。桦树叶还在风里抖动,像女人在风中扯紧领口。大自然从来没停止过脚步,它的语言不是声音是生命。
跑步浪费香味
早晨从库伦沟林场的招待所醒来,感觉像花朵从露水中醒来。后窗连着山坡,茂密、修长的青草上面长满了野花。花朵好像刚看完戏,还在睁大眼睛回忆剧情。前窗的对面垛着伐下时间不长的红松,鳞片还是新鲜的,松脂的香气整夜在我的房间中萦绕,梦境仿佛镶嵌了琥珀。
出门跑步,山坡传来群鸟的喧腾。我几乎不想跑了,想钻进山里把藏在暗处的小鸟一只只揪出来,看是什么样的鸟在唱这些歌。人的眼睛没什么能耐,见到的只有松树,见不到鸟。这里的空气比刚开瓶的香槟气味还香。人在城里呆久了,连街道垃圾都辨不出臭味,鼻子来在这里像一只刚刚被救活的狗。没想到,大地上竟有这么多种香气,让人晕眩,好像香味挤跑了血液里的氧。香味在脑子里冲撞,人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我有些舍不得大口呼吸,这么好的空气用来跑步呼吸都糟贱了,应该慢步走小口吸气,跑步浪费香味。
水泥大道笔直通向远方,没有车过,好像白修了。水泥路上稻草袋子的花纹依稀可辨,真没怎么过车。跑吧,在这里跑步是专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天空上的白云和藏在树里看不清的鸟。皇帝跑步也不过如此待遇——我对自己说——虽然没听说哪个皇帝跑步。正在想,忽见路边房顶站三、四个砌砖的人,他们停下手里的工作,看我跑步。他们的脸像砖一样烂红,身上彩色的半袖衫已被晒褪了色。我看他们,他们不好意思了,低头砌砖,弯腰时偷眼觑我。
跑出三公里,路边彩旗招摇。一块横幅写到“欢迎来到××庄园”。我从彩旗的夹道跑进去找这个庄园,跑了两公里也没见什么狗屁庄园并想象好多人拐进来找不到这个庄园而折返,庄园因此破产了。当然,真正上这个庄园吃与宿的人,都是开车人而非跑步人。因此,他们还是破不了产。两公里的夹道彩旗证明他们活得很好,至少有流动资金买几百面彩旗在风里飘。回到大道上慢慢地跑,心情好,想唱歌并感到会唱的歌太少。在这么好的环境里,一气唱一百首歌一点不为多事,把歌唱草原的、歌唱河水的、歌唱爱情的、歌唱母亲的、歌唱友谊的歌唱一遍,才跟周围景色配套,当然还应该歌唱瓦匠、彩旗和松树。作曲家为什么不谱歌唱瓦匠的曲呢?他们住的房子难道不是瓦匠搞的吗?我愉快地胡思乱想。左边草原出现牛群,三、四十头,像红色、黑色的石头堆在薄雾里,牛群后面是一片桦树。桦树长在平地而不是山上,它们仿佛只愿意跟修长的青草长在一起。白桦林那么密,像挽着裙子的姑娘们相互拥挤。白桦树纤细秀美,有的两、三株长在一起。它们叶子碧绿,比涮火锅的青菜还要绿,衬出树干的皎白静美。人进白桦林里更应该唱歌了,不一定非唱俄罗斯歌,唱哽咽的日本歌也行。
桦树林边上有小河,呼伦贝尔人称之为“沟塘子”。小河四五尺宽,青草作岸,草长二尺高,仿佛是河的伪装衣,不让别人发现这有一条静静的河。阿荣旗的伟大——但愿我使用伟大这个词不会让人惊讶——是由于这里没开矿、没破坏草原。它的土地上流淌着成百上千条小河,藏在深深的草丛里。多好的植被才涵养出这么多条小河?熙熙攘攘的小河证明这里山深林密,草长莺飞,小鸟和白云在此安居乐业。拨开草丛,见到了河水。河水因为没见过人而害羞,扯过天上的云影遮挡面容。探身看,河里游着土黄色的小鲫鱼,水底有未腐烂的蓝莓果和红色的山丁子。小河是遮着绿色面纱的闺女,她们在草丛下奔跑,去了不知名的远方。站起身远望,大草原似一片无接缝的绿毡,见不到小河的踪影。
在这样的地方跑不了步,跑步大师来到这里也要走走停停。眼前美景太多,把工夫全耽误了。人跑着跑着,心已飞向远处。我不止一次跑下公路,看白桦林、看小河、看草叶上的露水,甚至出现幻觉,想跑到堆在天边的矮矮的云彩垛里瞧瞧。想不到,完好保护自然环境,世间竟有说不尽的美景,这里即使不算仙地,也算一个人一生很难遇到的奇境。
黑天使在他唇上安眠
敖鲁古雅乡鄂温克族居民的定居点由公家建造,村民免费入住。这些尖顶房子由粗拙的木料盖成,既简约又洋气。在这里,你说自己来到了北欧也不算胡思乱想。六月,长着小圆叶子的山杨树环绕着黑色调的民居和博物馆,像一群穿浅绿裙子的小孩围着棕熊跳舞。冬天这里会更好看,四、五个月不化的白雪簇拥着这些笨拙的房子过冬,天空天天蓝。
我去一家访问,主人姓涂。他家的厅堂里面的瓷砖啊、电视洗衣机与城里无异,但都不是男主人用猎枪上山打来的,是政府发放。老涂客厅供着一盏灯,摆放水果香烛。我对灯盏躬身施礼,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好!”
回头看,一位50岁或90岁的男人从长沙发上爬起来,身上挂着好几件衣服,这些衣服刚才他当单子盖在身上睡觉。面对鄂温克、鄂伦春、达斡尔山民,我看不准他们多大年龄,他们跟大自然一起生活,像树一样老,就像我看不出树的年龄。
“我爸”,老涂指老汉。
他爸牙床瘪了,皱纹像沟壑通向嘴角。如果雨水落在他脸上,会顺利流进他嘴里。他的眼睛与这些皱纹不相干,天真纯净,有棕色瞳孔。“以后你遇到的好处,比如有漂亮姑娘吻你,或者你吃的香瓜比别人的甜,都是因为你刚才祭拜了雷击火。”
“谢谢。”我欣慰地说,心想有最甜的香瓜排到天边等我。
同行的人立刻对灯盏点头,点了十几次。我说:“够了,香瓜太多,你吃不了。”
涂爸爸说:“以后,你还会有珊瑚戒指戴。”
“谁呀?”同行者问。
“不是你,是他。”涂爸爸指我。我不能太贪财,说:“我有香瓜就够了,戒指给他。”
涂爸爸说:“这个火是雷击火,我从森林里取来的。”喔,天火,我向火再施礼,同行者连施六个。“您取雷火做什么呢?”我问涂爸爸。
老汉非常惊讶,他走过来看我(涂爸爸身材不高,患有膝关节炎)。他看我的面孔,看一会儿,把脸拧过来看,他的鼻子跟我鼻子成十字形交叉。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他问。
我摇头。
同行人乐了,说:“香瓜没了。”
“你的父母和老师没告诉你吗?”
我摇头。
同行人说:“吻没了。”
“唉!”涂爸爸叹一口气,“世界上尽是像你这样的可怜人。唉。我们靠什么生活?火。火用来煮肉、烧茶、取暖。但这只是火的一万个作用中的一个作用。火让人心里是亮的,男人把火种送进女人肚子里,女人把火种放在孩子血里。人活着,身上是热的。他爸给他的一点点火种始终在燃烧,他死之前再传给他的孩子,这个火种藏在人的肚脐里。跟你们说这个就像对蚂蚁唱歌一样,你们听不懂。”
我们恭敬点头,表示真没听懂。
“这是平凡的火和人身上的火。”涂爸爸说,“比不上我这个火。”他闭目念诵一段祷文,睁眼说:“前年6月14夜里,山上打雷,咔、咔、咔,天雷接地雷,火蛇一根一根钻进林子里。多好啊,我穿靴子往山里走,孩子们不让去但拦不住我。林子里漆黑啊,那雨哗哗地抢着往山下流,坑啊凹啊都看不清了。我穿皮衫上山的,你看,我把油灯浸好柴油,放在桦木扁盒里,用绳挂在脖子上,正好让皮衫大襟护着。我找雷击火来了。”涂爸爸从桦皮烟盒取一撮儿含烟放在下唇的齿根处。鄂温克人爱森林由此可见一斑——嗜烟人不使用明火,他们把烟草、炭灰和红糖搅拌在一起,放在嘴着含食。“我盼着落地雷打下来,最好落在我身边。它会烧焦一棵树,但烧不了整个林子,有雨嘛。被雷烧焦的树都是被天神选中的树,唰——一股火贯满树干,它成了白珊瑚树。但闪电在远方入地,它怕落到我身边吓到我。这怎么会?我掰断过狼的腿,怎么会怕闪电呢?”
这时候一只滚瓜溜圆的大黄狗跑进屋,钻进床下,躺在冰凉带蓝花纹的地砖上,又有一只稍小的黑狗钻进床下,一只更小的花斑狗跟着钻进床下。三条尾巴在地上拍,但节奏不齐。
“我不怕闪电,喜欢的正是它。”涂爸爸站起身,指着屋顶说“咔嚓——,我眼前一道白光。我想我可能晕过去了。等我醒过来,我躺在地上,雨水流进我的眼睛和嘴里。我上这儿来干什么?是谁把我抬到了这里?可能是孟广才把我灌醉抬到了山上。当我把手伸进怀里摸到了油壶时,嗨嗨,我是上山取天火来了。这时候看到,我眼前一棵兴安落叶松烧焦了,被雷劈到,全株都变成了炭。我爬过去摸这棵树,摸到一个地方烫手。我扒开树皮,见到了暗红的炭火。我用它点燃了我的油灯。油灯的火苗儿半红半黄,像个婴儿眨着眼睛,我把它揣在皮衫里面,这就是我的孩子。”
“汪汪!”三只狗的一只在床下大叫。涂爸爸用鄂温克语训斥它一通。
“我带着火苗下山了,这是天火。谁家里有过天火?方圆一百里也没听说过,它正在我的手里。我高兴呢,大雨还是哗哗下,脑袋撞到树上也不知道,漆黑一团嘛。雷声闪电东一下西一下地弄着呢。正走着,一下掉进一个坑里,直着下去的,站在坑里,坑有腰那么深。我听到呦呦的声音,声很小,你们肯定听不到,因为打雷。我弯下腰摸地上,一张皮子,又软又热乎,不是狐狸,也不是熊,我往它耳朵上摸,是驯鹿。一只小驯鹿掉进了坑里。我再往它腿上摸——我猜得一点也不错——它的腿被夹子打伤了,这都是外地人干的缺德事。我明白了老天爷为什么让我上山取雷击火,是为了让我救这只小驯鹿。它腿受伤了,跳不出这个坑,大雨下一宿就会把坑淹没,它也淹死了。我把鹿抱上来,用皮衫蒙着脑袋,一手夹着小驯鹿,一手端着油灯,跌跌撞撞回到了家,路上只摔过一跤,差点儿跟油灯贴脸,火苗把我嘴唇烧了一个大泡,总觉着有一个羽毛贴在我嘴唇上。这就是雷击火的来历,驯鹿你们看不到了,它们在山上。”涂爸爸说完躺在床上,盖上好几件衣服,他闭上眼睛,嘴唇有一块白斑。我想起查尔斯·赖特在《南方河流日记》里的几句诗:“石头闭上眼睛,鸽子在青冈树上呻吟,那黑天使总是在他唇上安眠。”说的正是他。
所有的诗歌都是情诗
2013年6月24日上午,我们在呼伦贝尔草原的根河市坐车游历。下午2点半,所乘面包车由金河林场前往阿龙山鄂温克人驯鹿点,路上遭遇蝴蝶袭击。车行一路,雪片翩跹。
这一段路的路面不宽,只容两车交错而过。路旁长满白桦树和山杨树,树下青草及膝,在草上跺一跺脚就有水渗出来。车从开阔的草原地带开过来,经过激流河的一座大桥,走入这段夹林公路。这时,车窗两边腾起白蝴蝶的波浪,像爆炸一样。我们注视面包车的前窗,从司机的背影朝前方看过去,玻璃前方是白花花的蝴蝶。显然蝴蝶被惊扰了,它们原来伏在路面和路边的草里,被车轮惊醒,腾飞到半空,撞在车身上。我们认为这可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只是个偶然,以为再也看不到此景并准备回忆。但事实向我们证明,这不是几百个蝴蝶的瞬间爆炸。一路上——此路长达80多公里,有无数蝴蝶被车轮惊醒、飞撞,如同满天的雪片。“雪片”一词是说蝴蝶全是白蝴蝶,无一只黄蝶或红蝶。它们的数量如此之多,在车轮辗过的道路上,布满蝴蝶的遗骸。刚下过雨的道路的黑泥里,掺进了一多半白色。我知道这样说不浪漫,有人会联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但我说出这个奇遇,证明我的惊讶还没有消失。
世上有浪花一般层层叠叠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吗?如果有,天下痴情男女何其多也。当年,佛陀问弟子:“世上的海水多,还是世人流下的眼泪多?”佛弟子答道:“人于无数轮回中同父母、子女、手足、亲眷分离时流下的眼泪比海水更多。”佛陀曰:“此谓无常。情何其浅,爱何其短。”那么,公路上有万千蝴蝶结对翻飞就不奇怪了。可是,它们在公路上做什么呢?
不消说,车上的乘客都在为此惊讶,拍照、停车观摩,然后车行驶,仍有那么多蝴蝶围着车旋转,撞在玻璃上,落入地面。车呼啸往前开,冲入无尽的蝴蝶阵,我感到司机是一个古怪的人,或者说他是没安装情感软件的机器人。他似无所见,虽然他眼前全是遮蔽了道路的蝴蝶。蝴蝶扇着翅子惊恐乱飞,这些对司机一点影响都没有。我觉得车上会有很多人恨这司机,仿佛他老婆立刻跟他离婚才对,为着他的不浪漫。然而时间长了,我们也开始麻木,仿佛此车已化为木舟,在牛奶的海洋航行,蝴蝶只是乳汁溅起的浪花。再过一会儿,我甚至感到车的前窗和两侧的窗子变成了电脑显示屏,浮现蝴蝶飞飞的屏保画面。人正是这样麻木的,他们早忘了梁山伯与祝英台。车上惊呼的人越来越少,“哎哟,啊呀”这些惊叹语被沉默所代替。当大家都看见奇景的真实之后就无奇了,谁再继续喊“哎哟”就像无病呻吟。可是,面包车如此长久地惊起与碾压蝴蝶阵营也引发了人的不安,这时候,保持沉默而不喊“天哪!”似乎也不对。这一车麻木的屁股底下的橡胶车轮正压过蝴蝶的薄翅往前开,你们安之若素是正当的吗?经过这一路,所有的屁股都沾满了罪恶。这么说没错吧?可对于旅行者来说,他们又能怎样呢?
车窗外的白色不光有蝴蝶,还有林梢的云彩,几乎每一片树林都戴着白云的冠冕。蓝天总是在游人的头顶蔚蓝,云朵从树林上方和山峰间迂回飘游。林子里的白桦树三五株结伴生长。“结伴”这个词说白桦像人一样悠游,它们像等待什么。每当我来到白桦树边,总想起这句话——它们在等待。它们靠着彼此的肩膀,有的树从其它树干身后探过身来,它们带有人的气味。白桦好像在往远方瞭望,像累了,像要过河。对我来说,来到它身边,除了伸手摸一摸树干,还应该拿什么东西送给它们才对。把一只银锁挂在它的枝上,拿一块蓝绸子包在树上都好,可是我没有。在所有的植物面前——无论青草与鲜花——我每一次都感觉自己是一个贫穷者,我的身体和身上的东西都比不上这些带露水的生灵。白桦树比其它植物更有灵性,它们好像是树林里的鹿群,温驯灵慧。
配得上白桦的是漫天飞舞的蝴蝶。蝴蝶不怪,白蝴蝶也不怪,但见到蝴蝶像流水一样袭来就有点怪了。这一种怪会激发人作诗的欲望。我看到蝴蝶在80公里的路上翻飞,觉得世上有一种人名为诗人实在是得体,他们作诗更是理所当然。我作不出诗,我暗暗猜想诗人见到这一景象会作怎样的诗呢?想不出来,却想起雷蒙德·卡佛诗集《我们所有人》中的一句诗:“所有的诗歌都是情诗”,对蝴蝶来说也是这样。它们的蛹在泥土里蛰伏了好多年,此刻化蝶交配,几小时内死去。此景被人看到,惊呼继而沉默。人们目睹了大自然的情诗。
这里的森林比匈牙利更多
库伦沟林场的场部在一个小镇上,十几户人家,也许叫小村更合适。房屋的红瓦被露水浸过,一片鲜洁,好像洗干净的红砚台,等人用毛笔去试墨。各家的木板栅栏被雨水浇得黝黑,上面环绕嫩绿的牵牛花枝蔓,点缀蓝和粉色的花朵。你看久了,发现栅栏里有一条狗正以疑惑的眼神看你,并使劲嗅你带来的外来者的气味。
我去买牙膏,现在是早上五点钟,不知小卖店开门否。走过去,水泥路两边用石头砌的排水沟长满野草,而没有常见的垃圾。飞鸟从头顶飞过去,变成黑点。在阿荣旗的早上,眼前常常出现这样鸟的黑点。也有小鸟迎面飞过来,由高向低,同伴说我们处于气流的下坡。这时传来断断续续的手风琴声,总是拉开头两句就停,这不是哪一家放音乐,而是有人拉琴。
琴拉的是乌克兰歌曲《德涅伯尔》,开头两句像这首曲子。可是,在呼伦贝尔草原阿荣旗的林场,有人用手风琴拉乌克兰歌曲?我生活在所谓大城市,也未曾在街上听到从窗口飘出的琴声,原来有过小孩练习钢琴声,现在没了。夏日窗口飘出的只有打麻将的码牌声。我从一片被小葱和小白菜间隔开的土路走过去,进入小卖店,琴声忽然响起来,一个老汉像母鸡展翅那样对着我拉手风琴,他红脸膛,坐在一只用水果箱子改制的简易椅子上。“花城百花开,花开哎朋友来……”他边拉边唱,欢迎我。等他拉完四小节,我低声、卖弄地对他说:作曲秦咏诚。
哎哟!他站起来,身高有一米八五。你还知道秦咏诚呢?他欣喜并惊讶,从柜台边上拖出另一只水果箱子改制的椅子,快坐。
我说,知道秦咏诚有啥可哎哟的,你能拉德涅伯尔更哎哟啊。
没啥,他开始拉这台破旧的鹦鹉牌手风琴,风箱有的地方漏风了,键子和簧片的接触也有间离,声音忽轻忽重。
“拉,多咪,拉——咪,来多,多西——”这架破手风琴的乐音让他心醉,甚至合上了眼睛,我跟着旋律小声唱:“——在黑云后面徜徉,林中的枭鹰……”不幸,我忘词了。
还拉啥?他眼瞅着屋顶思索,他老婆不好意思地看他,仿佛他快出丑了。皮亚佐拉?他问我。
我竖起大拇指,皮亚佐拉,这是意大利的炫技派作曲大师。他拉了一段,额上像蛐蛐须子的长眉毛上下跳动,但我没听过这首作品。
他摘下手风琴,脱外套,身上剩一件千疮百孔的白背心,上印七个字:我为边疆修大渠。
拉什么?他问。
查尔达什会吗?
嗨!他拉起查尔达什,蒙蒂作曲。这首曲子的前身是匈亚利人的民间舞曲。他拉得真好,慢板和快板的节奏都准确(民间音乐人常常篡改节奏)。
他拉过一遍后又拉了一遍,一共拉了三遍。这位民间手风琴演奏家的小卖部里摆着镰刀、驭马用的皮套包子、刷绿漆的铁犁、一梱铁锹杠,水果罐头最多,摆了两排。他老婆一直站着听,她前额的皱纹把眼睛压小了,头发花白,手背暴露凸出静脉,女农民就是这样子。她频繁地眨眼,仿佛沿着她丈夫的乐曲走到了匈牙利,正在辨识那里的森林和道路。
匈牙利的森林有库伦沟林场多吗?这里长着一片又一片樟子松。樟子松一年只长一小点,路边这些粗壮的樟子松不知已经长了多少年,像一队队披墨绿斗篷的军士。这些军士漫步在阿荣旗的原野,成千上万。空气中,除了查尔达什,还有屋外传来的布谷鸟的单调的鸣叫。屋外菜畦子开着白花,像落下了成群的蝴蝶。
我听完乐曲,躬身致意,告辞了。我觉得意外听到这么多乐曲,已经偏得了,再呆下去就打扰他们了。走在街上,背后传来《我爱这蓝色的海洋》,“文革”歌曲,男中音马国光当年演唱的。对我而言,我爱这阿荣旗的早晨,寂静中有人拉手风琴。快到住地,我想起我是买牙膏的,但我不再返回小卖店了,下站再买,让这个记忆在脑海里保留着唯一性吧。
挽套的马铃
两匹马的马车从风雪里跑过来。风把雪从地面刮到天上。远处没有路,四外都没路,只有雪团。风雪里出现一挂马车让人奇怪,两匹马从雪团里一点点露出来,好像演员刚刚上场,不需要路。
一匹雪青马从脖颈洒下黑鬃。它是小马,它站定后,眨着长长的白睫毛——睫毛上结满霜,我越发觉得它是一匹小马。儿童从风雪里跑回家就是这样的表情,只不过儿童的脸蛋更红。小雪青马鼻子里“咻咻”地喷白气,从鼻孔分成两溜,消散在风里,它的鼻孔也结了毛绒绒的白霜。我想小马可能在笑呢,可是怎样才能从马的脸上发现它的笑容呢?它的眼角并没向上拉起来,也没露出牙齿。眯眼和露牙只是人类发笑的模式,动物(也许包括植物,但不包括花朵)都在心里笑呢。笑的时候,马低下头去,但地上并没有草。马在笑,为一件马认为可笑的事情发笑。马会因为什么事发笑?风雪刮过、树没了,更可笑的是山也没了。马想起这件事就想笑,它见到低矮的山杨树在风里张牙舞爪,然后消失,而山杨树背后的远山溜得更快,近处和远处只剩下纸屑一样的雪片在风中旋转,雪片似乎不愿意落地,发疯似的旋转。刚刚落地,又被卷起。
小雪青马的背上挂着水珠,毛成绺。尽管你愿意把这些水珠看成了马的汗珠,但它是融化的雪。雪花如一条白毯子盖在马背上,这些毯子全都化成水与马的汗混合在一起。雪花落在马的前额上化为水,落在它的脖颈上化为水,流在挽套的铜铃上,铃声清脆。
雪青马的伙伴是一匹栗子色的马,它的蹄子雪白,好像站在雪里。马的脖颈有白花斑,好像绣上几只白蝴蝶,但看不到翅膀。栗色马也有浓密的白睫毛,因此也是小马。它尖尖的耳朵竖得笔直,似乎在等待听到远方传来的金丝鸟的啼鸣,耳里的绒毛也结了白霜。这两匹马并排站着,它们发达的、弓形的颈部浑如浮雕,它们不眨眼,白睫毛可以挡住连下一天一夜的大雪。我们却睁不开眼睛,风打在脸上如同针扎。
我和宾图毕力格去布里亚特人的毡房,我登上马车,坐在拱形的黑毡子制的车篷里。这是宾图毕力格的马车,他在车篷的门帘上缝了一小片胶制水晶片,像玻璃一样。我看见两匹小马颠颠并排跑,我看不见前面有路,小马好像也不看路,不东张西望。小马跑着,布里亚特人的毡房在它们的内心地图上早有标记。也许,这两匹马在奔跑中需要商量一下布里亚特人所住的位置,用喷嚏商量。雪青马打一个喷嚏并摇晃一次挽套的铜铃意思是一直走就到了,栗色马打两个喷嚏表示要在大柳树旁边向右拐弯,是不是这样?最知道布里亚特人毡房位置的是宾图毕力格,他被风吹得转过脸,像用鼻子闻车篷的黑毡子的膻味,他痛苦地闭着眼睛。我感到自己不道德,却也不能为了道德坐在马车外面和他一起闻黑毡子味。
车篷里有两件羊皮大衣,我铺一件盖一件。我躺在羊皮里,伸直腿,想象我是一具死尸,宾图毕力格正把这具尸体拉到冰湖里掩埋——把冰凿个洞、把我像栽葱一样放进去,饥饿的鱼儿围着我跳舞。这么想,我心情好多了,不觉得他挨冻有多么痛苦,至少他不至于被喂鱼。
我们走了很长时间,时间在风雪里过得比较慢。车篷底上积累了一层白雪,这就是时间。两只小马挽套的铜铃一直在响。每道马的挽套上系着十几只铜铃,哗哗响着。两个挽套的铜铃哗哗响,像铃鼓那样响。仿佛车篷外面有两个印度女人在跳舞。在她们身旁,蛇站立着吐出信子迅速收回,一尺多高的火苗模仿蛇与印度女人的样子跳舞,向上舒展并朝左右伸缩肩膀。这样想,我似乎嗅到了天竺香的气味,里面有令人头晕的矿物质。这样一来,更容易忘记宾图毕力格在风雪里赶车。
宾图毕力格既然不看路,为什么还要坐外面呢?我建议他坐进来,马车即便不去布里亚特人的毡房也没关系,宾图毕力格哈哈大笑,说没有马车夫的马车在风雪里行走很不好看。我说没人看啊。他说马虽然不回头看,但马会瞧不起他。
两小时后,我们到达布里亚特人的毡房,主人头上戴着尖尖的灰帽子,他们的女人穿的绿缎子蒙古袍上有滚边大翻领,他们的脸上带着谦恭的笑容,邀请我们进入毡房。两匹小马愉快地摇头,铜铃哗哗响,布里亚特男主人把两件羽绒服盖在马背上,卸下鞍具,牵着两匹马在风雪里遛一遛,让它们落汗。
冰雪那达慕
我所见到的最广阔的雪,是在呼伦贝尔。从海拉尔出发,沿途碧绿的、盛开五颜六色花朵的草原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厚,说可以看出白雪的体积感。远方的山峦变矮,雪原上的树变矮,那些松树、蒙古栎树树干短了一截,灌木仿佛在雪里匍匐前进。被雪埋没膝部的松树,在离地很近的地方就开枝了。气象学把降雪也叫降水,我看到厚厚的、洁白的水贮藏在草原。明天春天,这些雪变矮、变薄,露出黑黑的泥土,然后钻出绿草和野花。大自然的轮回,在呼伦贝尔这么鲜明。这么广阔的雪,开车行走仍然望不到边的雪,乍一看,感到死寂,觉得南极北极也不过如此。想到这些雪是老天爷刻意为草原储备的,无须水库和水桶,为鲜花和青草储备了成千上万吨的水。这么一想,心里觉得妥当多了。车再走,雪原上出现蒙古包,感到寂静里的生机。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雪原上的蒙古包看作是摆放在大自然中的装置艺术。雪原上,蒙古包的红门刷着云子图案的绿油漆,包顶冒出炊烟。白毡、黑毡的蒙古包前立着高高的苏力德。间或见到牧民出行,他们身穿鲜艳的皮制蒙古袍,红缎子、绿缎子、蓝缎子面的蒙古袍穿在他们身上,成了白雪上的奇葩。牧民们骑在马上,马趟着没膝的雪往前,马脖子绷着劲儿向前耸动。牧民戴着蓬松的皮帽子在马上交谈,让人觉得他们很骄傲。在冰雪里不缩头缩脑的人仿佛都有坚毅的品格,但穿得要足够厚。牧民们的红脸膛带着点浅浅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好像是夏天的大笑的余裕,或者说笑容藏在牧民脸上的皱纹里不出来了,像藏在红萝卜和松树里的笑。
我们看到的冰雪那达慕主会场位于鄂温克自治旗,参赛选手和观众俱是好看的风景,尽管比赛还没有开始,但他们的服装让我非常好奇。巴尔虎人的缎面皮制蒙古袍上罩一件满清样式的裘皮马褂,毛朝外,有猞猁皮或貂皮。人穿了这么多衣服,胳膊向外扎,贴不拢身上。场地上有几位工作人员来回跑,也穿蒙古袍外罩马褂,他们跑的时候直着腿,膝盖不打弯。其中的原因我完全体会到了——呼伦贝尔特制的厚棉裤让人腿回不了弯,走路全像天安门国旗卫队士兵的正步走。身穿艳丽蒙古袍的人直着腿跑过来跑过去,冰雪那达慕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大会开始,最先入场的是马队。你看到马队从远处疾驰而来,心就要往上提一下——这些马并没因为厚雪而放慢速度,雪团在它们蹄下纷飞。马骄傲地场起头颅,鬃毛如矢,而骑手们身穿红缎子、绿缎子、蓝缎子的蒙古袍,风把狐狸皮帽子的毛吹成花朵。雪原和马队的上方是蓝得耀眼的天空。如果没有蓝天和刺目的阳光,无从显示蒙古袍的鲜艳。天地人在这里组合生动,尽管有雪,尽管冷,美照样大块绽放。
马队太好看了,可惜转瞬即逝。马从雪地驰过,你觉得它们踏碎的不是积雪,而是各种各样的堡垒。马的宽蹄、滚圆的踺子肉和高高的头颅,让你觉得“勇敢”这个词是从马这儿来的。马无所畏惧,无往不可驱驰却神色宁静。
马队过后,汽车拉力赛开始,后面是射箭比赛。我被眼前的风景吸引,没太注意哪个人的成绩如何。在这里比赛,成绩好像不是太重要,更吸引人的一幕在后面,那就是祭火。
在金帐汗营地,呼伦贝尔草原各个旗的牧民们载歌载舞入场,祭火大典开始。白雪上,红色、桔红色、桔色的火苗熊熊燃烧,这是上午。原来,我们以为火焰在明亮的阳光下显示不出颜色。这里的火颜色鲜明,火的红焰如一面绸子在风中招展。牧民们手拉手围着火堆笨拙地旋转起舞,看上去天真。然而在一望无尽的雪原上见到飞升的大火,你觉得雪原的死寂被驱走了,茫茫大地所缺的东西一下子出现了,那就是火。牧民对火舞蹈,火对着人舞蹈得更欢快。节节上升的火苗像在跳鄂尔多斯抖肩舞、跳哲里木的筷子舞、跳锡林郭勒的博克舞。红焰从白雪里升起,融化于蓝天,牧民们穿着红缎子、绿缎子、蓝缎子面的蒙古袍直着腿跳舞。火已经看到了牧民们纯朴的笑脸,一定会给他们带来吉祥,一定会的。
鲍尔吉·原野,姓“鲍尔吉”,即蒙古族诸部落中黄金家族的命号,祖籍内蒙古自治区哲里木盟宾图旗。1958年7月生于呼和浩特第253医院,长在赤峰市昭乌达盟公署家属大院。毕业于赤峰师范学校,曾供职于辽宁省公安厅,现为专业作家,辽宁省作协副主席。从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散文集《草木山河》《掌心化雪》《不要和春天说话》以及随感录《脱口而出》等数十部,曾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文汇报笔会奖”,“人民文学散文奖”等。他与歌手腾格尔、画家朝戈被称为中国文艺界的“草原三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