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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不进的河流

2015-12-02

四川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拐子三爷黄金

○ 尔 玉

1

拐子在牛棚里很响地“哞”了一声,我就猜想是古三爷回来了。古三爷与拐子总在晨光与夕照下结伴而行,构造了黄金坪一道共生性风景。久而久之,在古三爷与拐子之间,就派生了某种心灵的关联。古三爷离开的这些天,拐子一直孤单而落寞着。从它每次看我的眼神可知,它一定烦透了。但我的烦比它深重,所以我无暇顾及它的感受,也没有表达同情它的意思。它特意“哞”得山响,就是要告诉我它听出了古三爷的脚步,并为此而欢心着。

古三爷是坐飞机从京城被遣送回来的。在黄金坪他们这一辈儿中,能坐一回飞机,他可是头一个。后来得知,在回村的一路上,他已被村人一次次堵在路中,询问上访的经过和结果。村人很快发现,古三爷上访的最有价值的细节,是他居然坐了飞机从皇城飞回来。不消一刻,这个消息产生穿透性效果,传遍了黄金坪。当他走过屋侧的山花檐下时,我就从他脸上看出了得胜回朝的气象。几个老辈儿跟在后面,杂沓着脚步声,进了我家敞坝。

其时我躺在敞坝的青石板与干涸的黄金濠最接近的地方,忍受着口渴的折磨。口渴与我为伴,一如古三爷与拐子为伴一般紧密,是最近两年才有的事。县市省三级医院的医生们出具了花色繁多的诊断结论,共有几十种名目。我都记不清是哪些了,比较熟悉一点的是渴水症、糖尿病、阴虚火旺、尿崩、甲亢、口疮、食道癌、慢性腮腺炎、胃火……等等等等。我相信,如果我继续看医生,就会有更多的病名在诊断书上出现。这就是说,我的身体几乎成了一本鲜活的病理学教科书。如果要让医学院的学生认识各种奇怪的病,把我往他们手上一送就够了。

只要是人都应该体验过渴的感觉,但你一定不曾体验渴病的渴是多么神奇。你渴望着世界上最容易得到的东西——水,却像永远够不着一样。就算你拥有一片海洋,那又如何?你可以把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灌满了水,脸都浮肿了,身子像只透明的膀胱,依然跟一具木乃伊一样干渴着。你想骂娘却无唾液,你想哭泣却无眼泪,只有一样东西你会随时拥有——去死的心。

就是在这种贪生而欲死的窄缝间,我听到了拐子的哞声,然后听到了古三爷步履的叮咚声,还有他内心动荡得稀哩哗啦的得意。

2

此前,我以为我是黄金坪最先得知古三爷上北京的人。

昨天晚上,我喝下睡前的第九杯水时,就接到了学校副校长打来的电话。但凡认识副校长的人,都称她“美女校长”。实话实说,于她而言,美女之名并非言说容貌,也非言说肤色身段,只能看成是性别所指。让人疑心这一动人称谓源起于她的老公是本县县长,不过我也乐意于叫她“美女校长”。她也乐意于听到这种称谓,会瞬间笑容满面,同时美丽一脸。但近来似乎有了变化,我招呼“美女校长”时,她要么庄严着,要么阴沉着脸。大约因为我总是口渴,办公室的水喝得太多,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惹她不高兴了。不过她在电话里还是很客气的,首先关心了我的身体,好转了没,又说了最近学校荣获了几项重大荣誉,还说军功章里有我的功劳,然后就关心了我的父亲,问他身体健康不,味口好不,睡得踏实不。她的问话让我顿生狐疑,怎会想到了我老爷子了,莫非老爷子也得了不治之症?后来她就说到了维稳的事,说本县有人到北京上访,给县上添乱,损害了我县的形象,还影响到了改革发展稳定,其中有你们饮马山的人,你知道不?我心想,这个关你县中副校长鸟事,却没有吱声,只是摇了摇头。大约她在电话那边看见了我摇头,也觉察了我无声的不满,语气就硬了,目光也一定凶着,说有个叫古三爷的,就是你们黄金坪的,如果是你的亲戚,你最好做通他的工作,别再去上访了,否则会影响到你,也会影响到我们学校。说完,没等我解释一声,电话就挂了。

一夜,美女校长的声音都堵在房里,硬衬着,拥挤着,散不开也飘不走。我就一夜地口渴着,要命似的。半夜时分,有狗厮打,然后惨叫,撕裂了夜的宁静。我受不了了,蹲到了青石水缸边,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又舀了一瓢,灌了一半,实在灌不下去了,却仍是口干舌燥地渴。干脆靠了水缸,席了地,坐下。青石的冰凉和地下的润气漫入了身体,濡进血管里来。渴的感觉才淡了些。便想了许多事,自往而今,诸如盘古开天地的斧子,庄子敲打的瓦盆,李世民吞下的蝗虫,成吉思汗杀遍亚欧割下的人耳朵,曾国藩的蛇皮癣,房价,地沟油,海天盛筵,G20,货币战争,太阳爆炸之后银河外星系的人或非人,人可不可以两次踏进的同一条河流,人一次可以踏进两条河流,人从来就踏不进的河流……这样胡乱想着,竟然迷糊起来,睡着了。

娘从山花檐外走来,年轻着,轻盈着步子,挽了一筐的梨。娘说,好点了没你的渴?我说,都不知是啥毛病,咋就好得了?娘说,给你一筐梨,生津止渴的,难受时吃些。我说,药都没效,梨有屁用。娘说,你这娃儿,咋就老跟人抬杠呢?我说,没用就是没用,与抬不抬杠啥儿关系?娘放了篮子,拍打了衣襟上的尘灰,进屋去了。我也跟着跨进去。一屋的黑,什么都看不见。喊一声,娘!就醒了。竟还在水缸边。

窗户透了一抹白。拐子在牛棚里打了两声响鼻,雄鸡在鸡栏里打鸣儿,母鸡跟着咕哆咕哆叫唤。古三爷一家十九口,在这黄金坪是最庞大的家族了。除他而外,一头牛,十七只鸡,都侍弄得肥肥壮壮的,小康之家景象。上月被黄鼠狼叨去了一只鸡,一家剩了十八口。他对我惋惜了三回,唉,多俊俏的一只小母鸡,可惜了!前两回我都默着,第三回我忍不住了,应了一句,正因太俊俏,天妒红颜,当然先收了它。

拐子又打了一声响鼻,让我有些惊张了。拐子可是灵性动物,老是打响鼻,是不是有梁上君子造访,或者又来了黄鼠狼?就从地上起身,脑子晕着,四肢软着,喉里干而且痛。摸了额头,烫着。想要到床上去睡,又想起了拐子的响鼻,就开了门出去。天地已经亮成水墨一片。东方山峦上一线淡红。空气里浮着土腥味儿。鸡鸣犬吠之声乱坟岗一般起伏。房前屋后走了一圈,并不见异状,依然一架老旧的撮箕口小青瓦房,半围着一个杂草荒疏的青石敞坝,一副年深月久模样。便开了鸡笼。鸡们欣然奔出,满敞坝散开来,各自去了。又开了牛棚。拐子连声打着响鼻。已经有两天没有出去晨放了,它自然也兴奋不迭。我高了声儿说,拐子,出去吃饱了自己回来,不得四处去野,要不听话,明天就没这好事了。就解开牛鼻绳,盘扎在它的角上。拐子又打了一声响鼻,一瘸一拐朝外走了,形单影只着。透过牛角,竟有一人走进了我的目光里。以为是古三爷,却不是。是村主任柴德全。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柴主任恁早跑来,是什么虫儿的香味吸引了他呢?

果然是说古三爷的事。

柴主任不进屋,杵在敞坝中央,踩了正在拔节的草,嘴角边的黑色痦子在晨色中闪着光。或许是痦子画龙点睛的反衬,脸色显出了特殊的白,柏木刚剐了皮的那种,肃穆着。

柴主任说,三爷还没回?

我说,柴主任派的差,你也不知他啥时候回?

柴主任说,古老师你别跟我贫。说正经的,三爷这回操得孬,把我们全村人坑了。

我说,他有那能耐?

柴主任说,一笔外资要到黄金坪建厂的,县长牵的线,正谈哩。三爷这一闹,县长怒了,引资黄了。他不是坑了全村人?

我说,县长一怒就黄了的生意,也不是啥好生意。

柴主任说,古老师你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现在引笔资有多难你晓得不?只要有人来投钱,全中国的人都来抢了,饿狼一般,不惜血本地杀,一个比一个狠。

我说,那不就跟娼门婊子一样了?

柴主任笔直了身子,目光犀利了,脸上的白结成了硬霜,还有两道梁子左右坟起。

渴的感觉从我肠胃深处冒出来了,火烧火燎地往嗓子里燃。我忍着,支着目光,直直地看柴主任。

柴主任的目光软了,耷拉到地上。脚底有些松,放开了小草,挪到青石板上。大约想退去,却又不甘似的,柔了语气,说,古老师你还跟我贫呢?我们是老表弟兄,平时玩笑可以随便开,但现在我说的正经事儿。

我说,我没忘我们是老表弟兄,但我也是说的正经话。

柴主任说,回头跟三爷说一声,别再去闹了,安安心心过自己的闲淡日子好不?

我说,闲淡日子在哪里?这黄金坪再过些年月连口水都没得喝了,又咋能让人安安心心?

柴主任说,没水喝又不是他古三爷一人,他出那风头干啥?

我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该出头的人都乌龟一般缩着,眼见山上的树成片地死,地里的菜一棵一棵地蔫,人和畜生都快活不了,他才出了这个头,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上瘾了,那咋办?

柴主任说,古老师你的意思还支持古三爷死缠烂打下去了?

我说,我啥意思都没有,死缠烂打不,你得问古三爷,我只是租他房子住三两月。

柴主任的目光又硬了,瞪着我看了半晌,重重地“切”了一声,要走的意思。

我说,柴主任慢走,别崴了脚。

柴主任猛然转身,眼里冒火,说,古三爷的机票,一千五,已通知学校,从你工资里扣了。

话题转得太急,这下我懵了,无话。

柴主任看出我的不适,眼里闪过一丝快意,说县长定的,瘪了嘴去了。

世界的变化何止是沧海桑田。譬如眼前的黄金坪,与两年前比,已是面目全非。才过初春,早不见了昔日桃红李白蔷薇紫的影儿。齐齐整整满坪满坡的粮田菜畦都蓄了草,东一片西一片地枯黄着,不见茂盛,唯有荒凉。等不到春雨依时来,坪里坡上都渴了三万年似的,没有一丝儿水色。黄金濠变成浅浅一土沟,露着濠泥和淤沙,没有了潺湲水声,死一般地寂寞着。风过处,细沙扬起,打了人一脸一身。屋顶瓦上,树梢叶间,路面沟头,都一色的泥黄了。

日头当顶时候,拐子回来了。牲畜居然如此会得人意,我竟莫名心动。不想拴它了,说,进去吧拐子,自个儿歇着去,别出去给我惹麻烦。拐子立在牛棚门口,晃荡着尾儿,望着我,不动。拐子的牛尾细长,像一根大姑娘的辫子,它自己因此颇为得意,每每在人前晃荡不休。我以为它又在故伎重演,就要开骂。它却打了一声响鼻。就奇怪了,走过去摸了它的鼻头,还摸了它的角,说,咋了拐子,咋不进去?拐子用嘴蹭了一下我的手。我说咋了拐子,啥球意思?拐子再蹭一下我的手背。我豁然明白过来。笑了,出了一星泪,骂道,拐子你杂种也会渴哩,我以为这世界只有我会渴,你也渴哩,你它妈出去疯野了一上午,还找不到一滴水喝哩,世界都干涸了,活该渴死你这畜生!

舀来一桶水。拐子伸进头去,喝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我说,拐子你慢点,没人跟你杂种抢,你慢点别噎着。又说,拐子你留点儿给我哩,我也渴着,你他妈把水喝光了我喝啥儿?拐子真就抬了头,啪啪地拍打两下耳朵。我跪下去,想把头伸进桶里,享受一下牛喝水的感觉,却被卡在桶口,憋气般难受。便举起桶,水往头上嘴里身上一气倒下去,痛快着,大笑三声。

走进日光,身子暖暖的了。渴的感觉卷土重来。我倒在敞坝边,忍受那渴的撕扯,想我就不喝又如何,我就由着你渴又如何,我就不再迁就你这该死的渴又如何?便一动不动了,任那渴在胃里肠里喉咙里口腔里山呼海啸地燃。身下是草,发出沙沙声。摸了那草,松茸着,想是渴了,或者被我烫着了,一如我一般无力着。便努力蹭动身子,移到了青石板上来。举头看日,那日头一片白刃一般,哧哧地从天空收割过去,削下万万千千的火花,掉落人间。我就闻到了一世界柴草燃烧的烟气,还有我头发烧焦的味道,厚厚的,压在鼻尖。这就是人间烟火么?我大声地问。无人回答。世界空旷得辽远无边。我把目光从辽远无边处收回来时,日头偏西了,传来拐子欢欣鼓舞的一声“哞”。

不用扬头去看,我就知道古三爷得意之色一直在眉眼间壮阔着。他的声腔会泄露他的情绪。饶是经历了风雨,也经历了彩虹,他仍然该激动时激动,该咆哮时咆哮。这才是古三爷。你听——

哎呀,那大敞坝真大呀,海了去了,人浮在上面,一只小蚂蚁一般,要是用来晾苞米晒黄谷,五千个黄金坪的出产都装得下!

啊呀,那皇宫,坐坎向离,子午穿心,周周正正;那房舍千万,都一色儿摆布,看得你都晕头;那宽壁高墙厚实得钢铁一般,大门一闸,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那皇帝佬儿坐过的龙椅,全金全黄,宽大威风,想当年那龙椅上一跺脚,咋会不跺出个地动山摇来呢!

几个老辈儿围着他,附和着啊呀咿呀地叹着。从老辈儿们如约而至的情形看来,他们早已知道古三爷去北京的。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上访,唯我蒙在鼓里而已。古三爷回来,长了他们的志气一般,一拨人眉眼间都神色飞舞了。

直待古三爷狂侃过之后,感叹过之后,才有人惴惴着问,三爷,事儿如何呢?

古三爷失了激昂,长长叹出一口气,说,就在我看了龙椅出来,在大敞坝里转悠,就来了两个公家模样的人,架了我就走。

呈子呢?递了没?

被搜去了。但上面签字画押还按了血印儿的,冤情也明明白白,也许他们会帮忙递上去吧。

递个鬼!他们那么好心就不逮你了,还不扯了擦屁股了?

哎呀三爷,你咋不一进皇城就递呈子呢?

你说得轻巧,那皇城,沧海一般,你到哪儿去递?

皇城是大,但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总有个地儿让百姓击鼓鸣冤的吧,你一心想着龙椅,还不误事?

你懂个球,那皇宫当年就是击鼓鸣冤之地?

……

声音小下去,路边的一串熟地草一般,枯瘦着,牵连着,细碎着。

太阳从西边掉了下去,血红血黑,像一个过了火的焦糊锅盔,还哧地一声。

我身体也着了火,血红血黑的渴和烫,在筋络和血管里游走。

古三爷终于朝我走来,几个老辈儿也走来。我知道他们在惊惊悚悚地喊叫。但他们的脸模糊着,声音也模糊着。

我尽了我最后一把力,哼出一声,别闹了,干了涸了的河,还闹得出水吗?

世界在我眼里渐淡渐暗。

3

黄金坪窝于饮马山脉深处的褶皱里,建制名为三井村。不见于丹青,却自古出名。黄金濠从凤凰岭淙淙而下,蛇行于黄金坪上,把一个大山沟壑间的平坝,装点成一片江南水乡。凤凰岭与黄金坪的接缝处,兀地生出三口水井,名福报泉。两浊一清,四时水涌,浑水灌田浇地,清水养育人畜。任是千年大旱,福报泉照样流水不竭,黄金坪照样五谷丰登畜肥人欢。

黄金坪的出名,还缘于这里出黄金。仅是传说而已,没人见过哪怕眼屎大小的黄金从这里滚出来,却被无数的淘金客惦记着。

就有人来投资了,开金矿,三四年前的事。老板是柴主任的亲弟柴德金。

柴德金刨挖岷江河床的沙石发了财,腰包跟肚子都鼓胀得变了形。黄金坪的人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叫柴老板。我记得他叫柴德金,是因为我跟他小学同学,而且同桌,还跟他一道干过些坏事,害怕有一天被追溯历史时记不得主犯,便往死里记了“柴德金”三字,还有他的诨名“沙皮”。“沙皮”卖沙,“德金”挖金,俗世的命名总是一语成谶,框定了他的人生轨迹。

柴老板转行投资金矿,也有个传说。话说牛年马月的某一天,柴老板在岷江驳船上看工人挖沙。桔红色挖掘机从河里将沙铲出来,江水哗哗地溢出滤干,剩了一斗黑黑细细的河沙,往运沙船上一倒,就值十元钱了。柴老板闲来无事,端坐一旁,看那巨型怪物一铲一铲挖着,口中数着数儿,十元,二十,三十,四十,五十……这样数下去,数得口干舌燥头脑昏胀,竟然还没有数到一万。就觉着这钱来得太慢了。有没有生意一铲出来,就一万?突然福至心灵,挖金!如果运气够好,一铲下去,一只狗头金出来,还远不只一万哩。于是想开金矿了。也有人打短棍,说那是千儿百年的传说了,从没见人挖出来过,谁知真假?柴老板不以为然,请了高人掐算了流年运程。三清观的瞎子大师测了他的四柱,摸了他的骨相,说,老板今年你才开始正式行运哩,过去的都是小气象,今年开始,你将红运逼人日进斗金,财运如山洪暴发,想挡你也挡不住哩。瞎子的话那么夸张,柴老板心里也犯嘀咕,真的假的?瞎子又说,老板你名字叫“得金”哩,人生荣华富贵各有所归,别人得不着的,你却可以,这叫天命。柴老板心里这才砰然一声,欣然领了天命,直奔黄金坪而回。

我知道柴老板开金矿的事已是两年前。柴老板把我拽进了一家豪华酒楼,点了一桌的虾蟹鲍翅,要跟我聊同学友情。那时我还没觉这么渴,也还喝得下三两小酒,便对他的热情和豪气生了一丝的感动。就知道了他在黄金坪开金矿,又遇到了一拨村人阻拦,动不了工,每天得赔千儿八百的,这可如何是好?我说我也帮不了你啥忙呀老同学。他说你帮得了我,只看你帮还是不帮?我说若是能帮,我当然会帮的,可啥事呢?他说,指定你帮得了的,你先答应我,我才说,你要不答应,权当我没说,我再去托别人。我说好吧,你就说说,一个教书匠帮得了金矿老板啥忙?他才期期艾艾说了,领头阻工的是三爷。

我就回了黄金坪,将柴老板给的三万元直接砸到古三爷面前,说,别去折腾了,人家开金矿,犯着你碍着你了吗?不在你房前屋后,不在你责任田里,你去叨叨啥?

古三爷瞪了钱,又瞪了我,怒了,你枉自读球那么多书,那是钱的事儿吗?那矿洞挖在龙脉上,断了龙脉,整个黄金坪都要遭殃,是他这三万了得了的事吗?

对于他这套左青龙右白虎的歪理邪说,我早已听够生厌,也难得跟他理论,就说,人家说了,以后金矿利润的八成,用在村上,有福同享,共同富裕。龙脉断了,人家用32的螺纹钢焊上,用525的特种水泥重新铸过,保它永世不断。你要再闹下去,村人都怨你断了他们的财路,看你古三爷在这黄金坪咋混下去?

古三爷这才哑了,目光横着我,由硬而软,最后重重地“切”一声,像一个句号一般干净利落。

后来我就渐渐渴起来,成天接连不断大杯大杯喝水。大量摄入的水分子,稀释了我对身外世界的兴趣。古三爷归还那三万了没,还在领头阻工了没,金矿出金了没,八成利润上交了没,于我而言,一应的破事儿,懒得去管。

这个世界的真实逻辑原非书本上的逻辑。事情不是你不想管就不会来找你。该找你的事儿,哪怕你一万个不愿意,它绕行十万八千里还会找上门来。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自称是黄金坪的幺旺子。我外出读书,十几岁就离开了黄金坪,对黄金坪的后生自然不熟。但那人报出了黄金坪的名号,我打心底里生出一分亲切,便说,哦,幺旺子吗,啥事呢?幺旺子说,古老师,你晓得柴老板在县城住在哪里?我一下就懵了。对我而言,这倒真是一个问题。幺旺子忙解释,说我六叔从黄金坪去县城找他,给他带了些土特产,原来约好几点钟见的,却没见上,现在还等在公交车站哩。他这惶急的一解释,我竟由懵而醒了。何至于此?幺旺子是谁?幺旺子的六叔又是谁?一个我都不认识的人,来打听我认识的柴老板,意欲何为?当然我没有说,何况我也不知道。过几分钟我回拨过去,一个粗糙的声音接了电话,说这里是便民烟酒行的公用电话,刚才打电话的人走了,一个年轻人,没什么明显的特征,戴着黑色的绒线裹头遮风帽,去了哪里谁晓得呢?

注定了这一夜我将无眠。渴一阵一阵来骚扰。先是感觉口舌咸了,像生吞了一撮盐,然后干了,像被风吹了一个冬,最后就燥了,有火在慢慢燃烧。身子里某些部位隐隐地疼。究竟疼在哪里,又摸不着找不到。整个人都在发烫,却无汗,像被放进了桑拿房干蒸着。

让我一直忐忑的,还是那个神秘电话。这是关心柴老板的住处呢,还是关心他的财产呢?如果关心他的住处,那意味着什么?今晚是否会有一桩绑架案发生?如果关心他的财产,什么状况下会有人惦记这个呢?还有就是,打探这种事,人家何以会想到找上我呢?难道有人以为我是柴老板的密友,而且是会出卖密友的人?这样一想,我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这是否意味着柴老板已经被黑道或者其他什么人盯上了,而且顺道儿也盯上了我呢?

我的心因此悬了好些天,出门时总要左右逡巡一眼,可有面相不善的家伙或者蒙面人候着?却在一片艳丽夕照中见到了柴老板。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位县城里的老中医,专治疑难杂症的,生意超好,在家坐诊。我去接受了诊治,从丽都小区出来,就看到一辆军绿色越野车横在小区门外,有人从车上下来,拎了一袋东西放到门卫处,跟保安交涉了两句,就要离开。柴老板!我忙上前要打声招呼,一扬手,却发不出声,才想起口中含了老中医塞的药球儿。忙吐了药球儿,要喊,小区门口却只剩了一溜烟。柴老板在躲我?我扬手的一刹那,他看见了我无疑,还愣怔了一下无疑,却急急慌慌上车走了,是在躲我也可以确定无疑。看上去,柴老板肚腹上的膘有增无减,说明他的银钱也在迅速增加,说明他的淘金事业排除万难后真的成功了。时下,事业成功的人,银钱暴增的人,数钱数得手抽筋,顾不上跟故交老友同学同乡打声招呼了,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所幸,柴老板还全须全尾的,不曾因为有人找我打听了他的住处而有所损失,我就可以放心了。我的心可以再次远离黄金坪了,什么幺旺子,六叔,柴老板,黑道,见鬼去吧。

我的渴病突然凶猛起来。一天要喝上几十杯水了,还大漠孤烟似的渴着。就日甚一日地感觉到自己衣带渐宽了,感觉到自己从清晨到黄昏魂不守舍着,从傍晚到黎明夜夜难眠着,还感觉到扰攘红尘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小了,变薄了,变轻了,似乎要远我而去。“美女校长”那时还偶尔露笑容,说古老师你还是要到正规大医院去看,那些江湖郎中都是骗人货色,治不好病还耽误了你。又说,我给你三个月假,彻彻底底检查一下,治好了再回来上课。她这两句话至今在我脑中回荡着,我因此往死里感激她。就请了三个月假,朝县里、市里、省里的医院跑了三个月。我抱回了大摞的诊断书,熟悉了千奇百怪的病名,渴却依然如故。

霞色娇艳的某天早晨,我走进办公室。有两位同事交头接耳着,见我进来,咳了一声,走开了,神情怪异,仿佛我是贼。我并未惊疑,人与人之间都会有点隐私啥的,不愿与他人分享,何必见怪。阳光茂盛的中午,我走进办公室,又有四位同事窃窃私语着,突然噤了声,被捉了的一窝贼一般。我开始诧异,而且怀疑,杯弓蛇影着。晚自习时候,美女校长叫我到了她的办公室,给我放了满满两杯矿泉水,说坐吧古老师,好久没跟你谈谈了,都不知你最近有啥难处没有?她的话让我感动,欲哭,却无泪。我艰涩地一笑,说难处是有,哪个人没有难处呢,办公室的同事都嫌我喝水太多,让他们承受了压力似的,我特别不好意思了。

美女校长有些惊,顿了一会儿,也努力挤出些笑来,算是回馈我的直率。她也直接了,说古老师你说到这,我倒是建议你回乡下去休养一段时间,乡下空气好,水质也好,对你这病,可能有好处。话落,她朝我长长久久地微笑着。那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充满期盼的笑,无论如何我拒绝不了,就答应了。

就回了。就在这不想有关联却割不断关联的黄金坪,发现眼下的黄金坪与过去的黄金坪已经判若云泥。

4

昏睡了一整天后,醒过来第一眼又看到了古三爷。竟感觉从未有过的陌生。在我的印象中,古三爷的脸是那种染不成也洗不掉的古铜色,额上的褶子波浪起伏,纹理清晰匀称疏密有致,如一刀一刀精心雕刻的艺术品,蕴藏了岁月的风霜,却愈显其坚毅。但眼前这张脸,松弛消瘦而苍白,眼角一堆蜡黄的眼眵,胡乱生长的胡须结满污垢,显出难以逆转的老迈和衰败。我莫名地感慨了,就沙哑着嗓子,说别再上访了,安安心心过你的闲淡日子吧。竟然不经意间就说出了柴主任的话。看来要试图改变古三爷的执着,连苍白的理由也只此一条了。

古三爷真就不再上访了。

每天拐子跟他形影相牵地走在清晨的村巷里或傍晚的黄金濠边时,他落寞的背影告诉我,他放弃了。

柴主任每天会隔着好几块长满茅草的地块,大喊一声,三爷,遛拐子呢?声音欢快而饱满,反衬出他内心的浓重暗影。他担着心而且害着怕,唯恐早晨一觉醒来,古三爷又被发现于京城的大敞坝里了。他每天都得这样大喊一声,为自己壮胆压惊。后来听说,他晚上还要摸黑到我家房前屋后,看灯光亮着没,听古三爷的鼾声响着没,回去才睡得落枕。

古三爷的几个老伙伴也不再来听他神侃了。后来听说,几个老辈儿对古三爷坐飞机回来的事很不满,起了内讧。古三爷去上访,老辈儿们是把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凑进去了的,如今古三爷无功而返又半途而废,他们自然怨言丛生了。古三爷也不解释飞机票是从我的工资里面扣了钱的,就像一副生了锈的铧犁一般敛了锋芒窝在一角,默得深深沉沉的了。

春夏之交时节,下了一场透雨。汪汪洋洋的雨水从凤凰岭那边翻将过来,涌进了黄金坪。黄金坪一刹那就被茂密如林的雨水声淹没了。干涸的黄金濠里挤满了水,荒芜的粮田菜畦里也囤满了水,黄金坪还原了春夏应有的水乡泽国景象。性急的村人不等雨水停住,吆着牛儿扶犁拽耙就驶进了田畴。虽已过播种时节,但抢在谷雨前撒下种子,今年或许还有一个旺秋。想望着秋天满坪的金黄,村人和牛儿们都像开足了马力的机器,隆隆地犁过了黄金坪。一两天时间,黄金坪变出一大片锃光瓦亮来。

檐前落水抽打着人心。风乍起,雨丝飘逸,润湿了无边的春愁。我说,咋不也耕种呢,春雨贵如油,坪里人家都在忙着田里的事呢?古三爷在檐下编织着撮箕。古三爷除了能看阴宅阳宅掐时占卦外,还会得一手巧工——编竹货。那青黄间杂的竹篾,泛出阵阵竹的青涩味,在他手中舞着。一天下来,就成了一只撮箕或两只小巧的筲箕。哗哗声在古三爷指头上跳跃,但他却默得像一块凤凰岭上的马牙石。田畴里人们还在顶笠披蓑冒雨耕作,牛在前,人在后,远望去,像一只只退行着的蜗牛。我叹了口气,说春雨贵如油,春雨咋就不直接变油呢,也免了农人一番忙活一番折腾呢?古三爷停了手中活,哗哗声歇了,但目光还滞在未完工的撮箕上,说,瞎球忙!

晨晖如血的早晨,我还在床上辗转。闲下来的时光如同尘埃,散乱缥缈而又毫无价值。我会用一部分时光来眠床,一部分时光胡思乱想,剩下的时光与渴抗衡。春雨润如酥,我的渴竟不那么强烈了,眠床和胡思乱想的时光多起来。有声音穿透了晨光的迷离,尖锐地射入房里。是村人在吵嚷着。我担心会有古三爷在其中,急忙披衣起床。古三爷兀在檐下,脸上一层暗,望着田畴。我愣怔了,听见自己的惊讶在内心里噼噼啪啪地爆开。清花亮色的水世界没了,一星水的影子也看不见了。昨夜还浩荡着的黄金濠只剩一线流水的印痕。刚翻耕出的澄黄泥土把一个黄金坪弄成个难看的癞头。土腥味儿墨黑了一世界。早起的村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柱在田野上。想象中他们跟我一样惊惶,还带着输光了的赌徒的那种血红血黑。就有人指天哇地破口大骂了。骂天骂地骂山骂水,但那言辞句句都在骂娘。声音沙哑着,似乎带了哭腔。古三爷踱到敞坝边去,朝坪里望了一瞬,重重地呸了一口浓痰到黄金濠里,说,瞎球忙!就朝牛棚去了。拐子打了几回响鼻了。

黄金坪的破败已经无可遮掩。再多的雨水都像倒进了隙眼漏缝的筛子里。土地在日照下干渴着。一坡一片的树木开始鬈叶焦枝。新翻耕出的泥土裸着,硬如铁块,稀疏着特别耐旱的杂草。坡地的泥土变了细沙,被风吹着一汪一汪往低处流走,凤凰岭上满山的马牙石更加枯瘦骨感了。

入夏的日头无止境地东升西落。田地里生长的日子没有了指望,许多人家锁了门闭了户,挈雏将老涌出山外打工去了。春夏的黄金坪安静了五分之三。每天只有古三爷和拐子顶着日头一前一后叮咚在村巷里。

饮水成了头号问题。黄昏时候,留守村人被日光晒萎了的头伸出来了,涌向了山脚的福报泉边。队伍一色儿的老弱,不见一个壮汉,人数可观,装备驳杂,担桶的,背锅的,拎壶的,将福报泉与村巷之间的泥路润成一线黑黑黄黄的湿痕。

清水井快干了,水线不再往上升。两口浑井的水位也在迅速下落。惊愕和恐慌在村人的脸上爆着。

就发生了抢水打人的事。

柴德全的女人来打水。打满了一桶清水,礅在路边,又去打浑水。回头清水不见了,桶空着。周围人的脸上漾着诡秘的笑。柴德全女人就扯开嗓子血天血地骂起来。骂了一阵,无人搭茬,便觉无趣。打了两桶浑水,返身欲走,眼前突然黑了,人亦倒下地去,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挨了一阵乱拳乱脚。便声嘶力竭哀嚎起来。拳脚才歇了,还躺在地上,哭骂不止。感觉周围静了,才撑起身来,扯开罩在头上的黑色垃圾口袋。一轮满月悬空,周围不见一人。两只桶破了,水泄了一地。

警察来了黄金坪。柴德全领着,拿了那个塑料垃圾袋挨家挨户去调查。结果大半的人家关锁了门户,人去楼空。

就来了我家。

古三爷端了茶水,还敬了旱烟。警察说,我们不抽烟的大爷,我们只是来了解一些情况。

古三爷断了他们的话茬,说不用了解了,是我打的,你们铐我吧。古三爷并拢手腕,送过去。

屋里静了半会儿。

柴主任说,三爷你咋抓屎糊脸呢?我女人没说你在场哩。

古三爷说,就是我了,抓回去了你们也好交差的,这大热天,进一趟山不容易,幸好你们现在来,要再过一阵,连口水都没得喝了。来吧,铐了我,趁黄昏时候凉快些,咱们上路吧。

其时我正在隔壁屋的床上躺着,数着梁上的蛛网。听了古三爷这话,往窗外一瞅,黄昏果然窸窸窣窣落将下来了。

警察走了。柴主任却留下了。也不经主人邀请,端了茶盅喝出海枯石烂的声音来,说,三爷,你挡在前面做啥呢?

古三爷吧嗒着旱烟,不语着。

又说,我柴家落脚这黄金坪不说十代,八代有了吧,竟快呆不下去了。你晓得的三爷,闯祸的是德金,虽说我也有责任,但现在总不能家族株连吧?

古三爷仍然不语着。

柴主任也无语了,静听着古三爷嘴里的吧叽声。

默了一阵,柴主任还是想说话,就柔软了语气,说三爷你见识多,现在还有没有办法解黄金坪这颗扣儿呢?

古三爷吧嗒一声。

柴主任说,你要有办法可以恢复黄金坪的水色,你吱一声,不管废多少柴火,我也要把这冷锅给煨热了。

古三爷还吧嗒一声。

柴主任说,三爷你倒是言语一声呀,有法无法?

古三爷再吧嗒一声。

柴主任说,三爷你别冷眼瞅我,我是真心的。眼看这黄金坪破烂得住不下人了,再过些时日怕就成一坪荒沙了。德金闯下的祸也是我柴家闯下的祸,我柴家愧对祖宗也愧对子孙呀!我这就给你跪下了。

柴主任真就跪出咚的一声来。

古三爷从嘴里抽出竹烟竿儿,一脸惊色,这才地老天荒地开了口,说,柴主任你起来吧,千办法万办法都不会是下跪的办法,跪死又有啥用呢?

5

古三爷总让人意外。

黄金坪人祖祖辈辈都侍弄粮食,粮食是他们生存于世的唯一理由。因为水旱从人,黄金坪被称为饮马山的粮仓,粮食就成了黄金坪人骄傲的本钱。女人耕而有暇,则去侍弄桑蚕。每及夏秋,黄金坪上桑叶的翠碧与稻谷的金黄共妖娆,风情万种着。黄金坪人不会赋闲,他们喜欢把所有时光都填充得浑圆鼓胀饱饱满满。因此在农桑而外,黄金坪人还发展了两大产业:重工业打石头,轻工业编竹货。改革开放之后,第三产业又得以迅猛发展起来——搓幺鸡。

古三爷是个例外,既不愿勤于农桑,也不愿耽于费时费力费财的事情,就恋上了一项十足的偏门——看风水。凭心而论,古三爷的眼光独到。时至今日,看风水在黄金坪无疑仍是稀缺的知识密集型产业。也不知古三爷何时拜师,师承于谁,却突然之间就名震江湖了。方圆百十里之内,凡有个破土奠基之事,要请人寻龙捉穴选形定向,莫不希望请到黄金坪的古三爷。

古三爷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出现,是我父亲害痨而死之后,一个春日的黄昏里。春日的黄昏总容易发生一些让人记忆深刻的事情。我跟小伙伴们玩耍之后,汗涔涔地跑回了家。家门闭着,从里面闩了。我感觉到了惊疑和恐惧,在门外大叫着娘。门开了。古三爷出来,然后娘出来。我瞪了古三爷,然后瞪了娘。娘过来揩了我额上的汗,说叫爹。我又瞪着古三爷,伸手指了堂屋里的神龛,说我爹在那里哩。古三爷说,别逼他,慢慢来吧。然后橐橐而去。我在那一阵渐远渐细的橐橐声里生出了恨,并决定一生也不原谅他。

古三爷竟然搬来了我家。我百般抗议也无效,不得不与他同一个屋檐下出入。我因此受到小伙伴们的奚落、嘲笑甚至辱骂。在我幼稚的心思中,古三爷带给我实实在在而又难以言说的耻辱。我因此也恨了我娘。在我绵绵不绝的恨中,我娘死了。我没有收到报复的痛快,却受到失亲的惩罚。我才认定这些必然都是老天的安排,任何悖逆命运逻辑的企图,都是对老天的离叛。我原谅了娘,也决定适当的时候原谅古三爷。

古三爷的腿就折了,而且瘸了。

亦是春夏相交时候,亦是突然下了洪荒的大雨。古三爷给人看了风水回来。黄金濠夹岸的大水正在上涨。搬来我家后,古三爷很少在外过夜,再远也会赶回家来。后来他跟我说,我娘生前特别胆小,虽然已经死了,但他还是担心我娘一个人的魂灵在家会害怕,就涉险过水,就掉进水里了。水流湍急,古三爷撑不起身来,被冲向了下游。出了黄金坪,黄金濠就变成了一条落差几百米的溪涧,在石灰岩的缝隙间汹涌跳跃,最后冲进岷江。这就是说,如果古三爷在黄金濠跃离黄金坪那一瞬间前还爬不上岸,就必死无疑了。每年都会有人或牲畜从那里走向生命的终结。坪里正在忙着农活的村人都惊动了,沿着黄金濠奔跑着,咋呼着。由此可见,古三爷在黄金坪的人缘还不坏。但古三爷还是爬不起来。正在犁田的一头牛突然也激动起来,挣脱了枷担冲进了黄金濠里。古三爷死死抓住牛角,终于稳住了。人们赶到,将人与牛一并拉上岸。人和牛都受伤了。古三爷的左脚骨裂,伤好后就成了跛脚古三爷。牛的右前腿骨折,伤好后成了拐子。拐子无法承担耕田耙地的活了,村人要杀它。古三爷拿出了自己的积蓄,买下拐子,养了起来。

那个时候我大学将要毕业,正为找工作焦虑着。听到这个故事一点不感动,唯觉好笑而已。古三爷长于这一手,变着法子编故事来说教感化别人。都编出因缘果报类的故事了,下一次会不会就该证得菩提了呢?直到后来看到他和拐子左歪右斜地跛着,在黄金濠边蹒跚而行,始信那个生龙活虎风雨兼程走南闯北的古三爷确实跛了。

跛了的古三爷端庄持重了许多,很少风风雨雨里来去了,也不再动不动就喧嚷咋呼,一副主敬存诚的气象,仿佛真的心生莲花彻悟了一般。

后来我进了县中教书,假期偶尔回一趟黄金坪,在家住一两宿。

回到这黄金坪,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在这大山深处悄悄静静的村庄里,听着鸡鸣犬吠和拐子的哞叫,生活跟一碗水似的,透明清澈而平淡。看着古三爷匆忙进出的身影,听着他那无法整齐的步伐,在一种相敬如宾的氛围中,竟生出一种患难与共的慷慨悲凉。就会想,要是娘还在,这个家就会更像一个家,就会充满了平凡而馨香的温热欢快。

福报泉干涸了。井底厚着一层黑泥,看上去深不可测,却一滴水也没有。也下过几回雨水。雨后,古三爷和拐子满心欢喜去了井边,但叹息一回,又顶着日头囊橐着空水桶回来。

村里老弱妇孺也终于走净了。没有维系生命的水源,再好的土地也是绝地。三井村成了尘埃厚积的荒村,颓废于一坪阳光里。

我就劝古三爷,跟我到县城去吧,至少那里有水喝哩。古三爷停了手中的哗哗声,抬头,说拐子咋办?我说卖了吧,每天都有牛贩子来黄金坪晃荡哩。古三爷吧嗒了两竿烟后,说还是你一个人回吧。然后埋头,继续编他的撮箕。

只有靠天上的雨水吃喝了。每次下雨,我和古三爷把家里能够搬动的容器,桶缸罐壶锅碗瓢盆之类,都摆到敞坝里去。雨水铺天掉落,砸进这些器皿里发出音色各异的声音,宛如一套失了音准的编钟,天籁般神奇着。古三爷在屋侧挖了一坑,狠了劲儿地夯筑。大雨下来,就灌满了一坑的浊水。但第二天一看,一滴水影儿也不见了。就去山外买回了水泥,滋满了坑壁。可太阳太毒,薄薄一层水泥一两天就晒裂了,根本蓄不住水。

日子干得皱缩了一般,成天想的都是水的难题。

我开始亘古荒今地渴,每时每刻都要晕过去了似的。

古三爷和拐子都愈加忙碌了,每天慌张着四处找水,叮咚声落满村巷。

厚厚的乌云在头上滚着,有火闪在天边蛇一般舞动,雷声隐隐。眼看要下暴雨了。鸡们早早地归了笼。古三爷跟拐子还未回来。我把所有水器都摆满了敞坝。水缸里只剩一层浅水了。足够大的一场雨后,古三爷、我和拐子可以无忧地过上两三天快活日子。我被即将到来的快活感动着,就贴着青石板躺下了。青石板像火烧过的铁板一般灼热,传到身体里变成一种撕裂的痛。我躺着一动不动,想象着书上写的英雄也是这样一动不动承受烈火焚烧的,就有了一丝快感掠过我的神经末梢。这是英雄的待遇,英雄都受得了,我怕球!我希望在暴雨下来的一瞬间,倾听到大地的声音。一块干渴的土地,在被雨水滋润的一刹那,也许会发出销魂的啸叫,或者是排山倒海的欢腾。那就是胜利的号角,我要等到那声号角吹响。

但我终于没有等到。起风了,乌云散开。日光替代了雨水,沙粒般打在地上,发出嚓嚓的声音。

我躺着不动,一任那日光锐利地扎进我的身体。我又闻到了浓浓的柴草气息,还有头发烧焦的臭味。想象中,躯体在被焚化升天的那一瞬间,也就是这种味道了。我想象着自己在日光下水分一缕一缕蒸发,最后成为一具干尸。四周的空气都干燥得成了柴草。血红的阳光从东边燃起,像奥林匹亚山上点燃的一束火炬。然后洪水一般漫过来,点燃了我的身体,还有四周的空气。我就感觉到了身体的痛,一种在骨髓深处流动的无边无际的痛。想象着痛过之后,便是凌空飞舞了。脱离了肉身,在天使的引导下,飞向五彩祥和的天堂,那种感觉必是快活的极致。在此之前,就必须忍受人间之痛,等待天使的降临。

传来了拐子的哞声,还有急不可耐的叮咚步履。

我仍躺着。

古三爷说,拐子趴下。拐子就在敞坝里趴下了。古三爷从牛背上卸下水桶,拎一桶进灶房中去了。出来,再拎一桶进去。他翻越门槛时显得出奇的矫健,叮咚声也不那么沉重了。

我这才坐将起来,看到了古三爷汗湿的背影。

拐子冲我长长地哞了一声,声音里是满满的得意。它说,我们找到水了!

6

村人走净的那个夜晚,就是我提议回县城的那天夜晚,古三爷说,你歇下吧,我得四处走走。他点燃旱烟,吧嗒出一缕烟霭飘进月色中,一汪清泉一般。每吧嗒一声,烟头的火光就会在他额头映出一团红彤彤的亮。一闪,又灭了。我没有搭茬。我望着月色如银的田野,咂摸着冷浸的月光是否也可以润泽土地的干渴。他似有挂碍,走到敞坝边时回了头,补了一句,人都走了,别让偷儿趁了机。

就进了村巷。

月光被房舍的翘角剪得东一块西一片,碎乱了一地。虫的嘶鸣在角落里冒出头来,零星而懒散。路面尘灰厚积,踏上去噗噗地响,脚趾脚面就有了丝绸裹挟的清凉细滑感。古三爷扯开嗓子来了一段“二黄”: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望飞雪漫天舞,巍巍丛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山河壮丽,万千气象,怎容忍虎去狼来再受创伤……古三爷时不时会在忙碌的缝隙里,哼哼几声,总是这曲《誓把反动派一扫光》。天生一副破嗓,憋出来的声音都分着叉,也不管别人感受,仍是摇头晃脑独乐着。无人的村庄里寂寞无边,他的声音像一丛恣意疯长的藤蔓,缠绕了一个村庄,听不出豪迈,却有几分苍凉。

每家门前站一瞬,见无异状,便出了村巷,拖着一尾细长的声音,朝凤凰岭去了。

三口井静卧在月光下。没有了汩汩的流水声,井就失去了灵气。仿佛三具兽骨,望不见昔日风姿,徒增了许多颓败和绝望。古三爷蹲到井边,侧身倾耳,往井里听去。井里有嗡嗡声传来,像大漠戈壁的风声一般辽远。又将耳朵贴到井沿儿上,却又一丝声息也没有。便叹息一回,失望一回,到井沿石上坐了一阵,才起身朝岭上走去。

树叶萎了,草也枯了,上山的坡路依然蜿蜒,却宽了许多。嶙嶙峋峋的马牙石显出雄姿,在月晕里一色儿崔嵬,一色儿泛白。爬一阵,歇一阵,“二黄”的曲调瘦下去,喘气的声音粗起来。古三爷站定了,返身朝山下大吼一声“朔——风——吹”,就有点头晕了。赶紧住了声儿,大口喘气,才稳住了身子。村落遥远,在漫天月光下奇怪地小着,像一饼晒干了的牛粪。装得下百十人的屋舍,平日里看上去空空阔阔,在这一瞬竟如此渺小。人生大抵也不过如此,蹲在低处,芝麻都比天大,站得高了,泰山也是小样儿。又感叹一回,才继续往上爬去。

就到了一处土堆旁,坐到堆前条石上,喘了一会儿气,才朗了声音,说,幺妹,三哥来看你了。

有风吹过,身后的枯草沙沙作响。

古三爷站起来,端端正正瞅了一会儿土堆。才伏下身去,打亮了火机,发了一对蜡,燃了三炷香,插进土堆与条石间的缝隙里。青紫色的香味就氤氲开来。又在衣兜里窸窸窣窣一阵,掏出一捧花生,搁到条石上。从裤兜里抽出一瓶酒来,开了盖子,也放到条石上。才燃了旱烟,坐回条石喊一声,幺妹,三哥来看你哩。声音沙哑,被岁月磨出了毛边一般。

就有一个青白的影子从土堆中长出来,一丛青蒿似的,葳葳蕤蕤着,正是我娘。娘依然年轻,身姿轻盈,婀娜到条石上并着古三爷坐了,说三哥你咋老成这样了?才过六十的人,才走几步的路,喘得跟牛一样了?古三爷跟娘对望一阵,嗫嗫嚅嚅,说幺妹我焦着心哩,你托付我的事,我没办好。你那娃儿的渴病一日重似一日,却找不到对症的药哩。

月色下娘脸上现了青红,说三哥你咋老说你那娃儿你那娃儿?他不是你的娃儿么?咋就只说我的娃儿呢?

古三爷瘪了嘴角,说我倒是很想叫他娃儿,人家不认我呢?

娘竖了柳眉,说不认也是你的娃儿。以后你就说娃儿就行,别你那娃儿我那娃儿的了,听了让人不自在。

古三爷说,那咋办呢幺妹?眼见他一天比一天瘦,我心里痛着哩。

娘剥了一颗花生,喂进古三爷嘴里,又剥了一颗,喂进自己嘴里,细嚼着,慢咽着。才淡了声气,说这孩子,一直不敬你,该有这一难吧。

古三爷说,快别这么说幺妹,哪有这样说自家孩子的呢?

娘叹出一口气,说这黄金坪,这凤凰岭,都旱得不含一滴水了,他那病咋好得了?

古三爷说,这正是我的心痛哩幺妹。你看你这坟上的草,全都枯了。葬书说,父坟荫女,母坟荫儿,要这样旱下去,他那渴病还不加重才怪呢。

娘摇了古三爷的手臂,说三哥,我们就这一孩子,你得想法子治好他,你学过阴阳,五行八卦都懂的,总会有法子的吧?

古三爷望了天,不语着。

月已偏西,比初起东山时小了许多,却格外光亮。没有一绺儿云影。明天一定又是紫里蒿青的天,一定又是浑圆鼓胀不打一丝儿闪的日头。

那夜之后,古三爷就开始在黄金坪上扒拉。

他肩扛铁锹,手提镐头,跳进了清水井里。井底的泥已成细碎的黑沙。他捧起一捧黑沙,在手中搓了许久,搓出一手黑黑的细末,竟搓不出一丝润来。就叹了一口气,一锹插进了沙里,嚓地一声。把黑沙一锹一锹掘起来,抛到井外去。黑沙像一群苍蝇飞舞一阵,落下地去,溅起嫩蕊似的细声,柔弱在日光里。黑沙之下是黄沙。古三爷又捧起黄沙搓了一会儿,只在手心儿里留下一抹黄。古三爷呸地吐了一口唾液到手掌上,搓匀了,抡起镐头挖下去。

拐子哞了一声。古三爷慢慢撑起腰杆,腰背处隐隐有些痛。憋住一口气,伸直了腰。腰背的痛消失了,才大口喘了气儿。歇了一会儿,手脚并用爬出井来。远远朝拐子呸出一口痰,说你杂种缠人哩,不会自己回去咋的?就跟拐子一前一后往回走了。

吃过午饭,古三爷拿出一瓶自制的药酒,让我往他腰上抹擦。他的腰背骨骼凹凸,摸上去像一尊历史悠久的石雕。就有了一汪烘烘的热流,往我血液里涌。我说,歇个晌午吧,日头这么烈。他撑起身,披了汗衫,说你歇着吧。就裸着前胸,捶着腰背走进了日光里。

日头一个一个光光亮亮从东到西。古三爷把三口井里的黑泥黄泥翻了个面,把福报泉周围的地儿挖成大坑小洞,又把坪上有一点润色的地方都挖出深坑,仍是寻不见一滴泉水的影儿。

西天的血红滋了古三爷一脸。

古三爷拄了镐把,仰天骂道,狗日的天,你真要干死人还是咋的?

漫天的霞彩就淡了许多。

古三爷望着一坪浅红,扯开唱“朔风吹”的嗓子吼道,狗日的水龙,你藏哪里去了呢?

声音射出去,撞在凤凰岭上,弹落回来碎在面前的地上,蹦跶着。古三爷惊了一瞬,又骂,三爷我就不信找不到你,三爷我就不信抓不住你。狗日的水龙,你最好藏好了,别被三爷我抓出来。三爷我抓住你就要把你抽筋剥皮呢!狗日的水龙,就算你藏到你姥姥家去,三爷我照样要抓到你!

一轮缺月贴在东天。浅白深蓝的天宇看不到一颗星。心里便空得跟苍穹一样了。

古三爷坐到井沿儿上,喘了一会儿气,才点燃一竿旱烟,吧嗒了几口,说拐子,你信不信三爷能找出水龙来?拐子扬起头来看了古三爷一眼,又埋头去啃荒草。古三爷又吧嗒一口烟,呸地朝拐子吐出一口飞沫,骂道,拐子你杂种也不信三爷我有那能耐是不?你也嘲笑三爷没本事是不?三爷我偏做给你看,三爷过两天揪出那水龙来让你杂种瞧瞧,看你杂种还有啥话说。

拐子仍然埋头啃草。古三爷心里终是疙瘩得厉害,又骂,拐子你杂种还没见识过三爷哩,三爷我过的桥比你杂种走的路还长哩……本要继续骂的,却见拐子始终专注于草上,便感觉到了无聊,嘴唇翕动了一下,终于含了竹烟竿儿不住地吧嗒了。夜幕就吧叽一声掉落下来。

夜里,古三爷又去了凤凰岭我娘的土堆。月缺一角,照样清亮亮的,照见两人坐于条石上,东东西西地闲话着。说,你看那月亮,一块银佩一般,当年我要有这样一块银佩,该多舒气,睡着都该笑醒了。说,你那么漂亮,用那银佩做啥?光你那红红润润的脸蛋儿,就盖过珍珠玛瑙了,再戴这么大一块饰物,你还不像了皇后公主一般,迷死了天下男人了?说,三哥你笑话我,你在外面山山岭岭漂了那么些年,还没见过几个漂亮的女人?说,女人是见过不少,但都是一些粗糠糙食,哪有幺妹你这么水嫩的?说,三哥你这坏人,粗糠糙食也是饭,总比饿着肚子强,你还挑挑拣拣的做啥?说,我要不挑挑拣拣,咋等得到幺妹你哩……

声音轻而细了,瑞雪一般,掉在地上就寻不见了。

日头再起时,古三爷已经来到了凤凰岭脚下,沿着岭脚走了一周。所有草和树都蔫头耷脑,一看便知那根脚处不会有一丝儿润。再往回走一周,太阳就已经把世界染成桔红。仍找不到可以下镐一挖的地儿。

就站在了废弃的黄金洞口,柱子一般立着,心里恨了这该死的洞,断了凤凰岭的龙脉,也断了黄金坪人的命根。龙脉断了,气就散了,神就泄了,藏不了风也涵不了水,黄金坪这千年宝地,真真被这黄金洞给毁了。

三爷坐到地上,被心中的恨压得累了一般。吧嗒了一口烟,有风从背后吹来,惊出一身的鸡皮疙瘩。悚然回首,就看到了一条蛇,似乎乌梢,钻入封洞的乱石缝隙,朝洞里迤逦而去了。

古三爷心里哐咚了一声。蛇是小龙,喜阴喜湿,洞中或许就有泉水哩!

古三爷重重地拍了自己的脑袋两掌,大笑一声,骂道,猪脑子!

7

黄金洞就是柴老板开凿出的矿洞。

柴老板从外地雇来十几个专门挖金的老手,在凤凰岭上上下下勘探多时,确定了矿洞的位置。又花巨资买回了隧洞钻机等一应设备,便在这凤凰岭下鸣炮开工了。

古三爷们突然出现,拦在了机器前。柴老板拿出盖了大红印章的公文,说三爷,政府都同意了的,你凭啥阻拦?古三爷们翻看了柴老板的文书,就失了锐气,调头往镇政府、县政府跑。历时几月,仍然无果。又回头叫上一帮黄金坪的老人儿,去拦住了柴老板的机器。柴老板无辙,就到县城找我。我出面,才抽了古三爷的底火。古三爷退出,其他的老人儿没了头脑,就恨恨地退到一边闲着了。柴老板的钻机威风起来,隆隆地钻进了凤凰岭深处。

就发生了矿难。钻透了水,死了三个人。死者家属的哭喊超过了黄金坪人声音的总和。

不见一粒金,金矿关了,矿洞封了。

矿洞口露着,机器刨挖的痕迹还新鲜。死过三个人,也许冤魂还在洞里游荡哩,黄金坪人就只敢远远地看,不肯靠近。

日头当顶的时候,古三爷打开了黄金洞。

用纤索套住封在洞口的乱石,另一头拴了枷担,枷上拐子脖颈,喊一声,拐子,走!拐子往前一奔,轰地一声,马牙石滚落一地。一股巨大的冷气裹挟着尘灰扑面而来,扑得古三爷一哆嗦。神秘幽暗的黄金洞显露出来。

扬手挥了两下,挥去了眼前的尘烟,头朝洞里伸去,又一个哆嗦,便立即缩了回来。死过三个人的地儿,多多少少有些嘎古。古三爷不敢贸然往里闯。早准备了香蜡纸火的,就燃了一对蜡三炷香,插在洞门口,合掌躬身作三个揖。右手指天画了避邪符,右脚往地上狠蹬三下,还口念了三遍金光咒。古三爷才回头朝拐子喊一声,拐子,看着,别让人进来。左手拎了手电,右手提了铁钎,跨过乱石,朝洞里走去。

洞里是满眼的狰狞。阴森和冷峭能浸透人的骨髓。唯洞道两壁的顶柱、沙杆和背板还在,散发着人气和一丝温暖。越往里走,黑暗越浓重,手电的光被挤压成了一道窄缝。想象中,黑暗后面是许多的血盆大口张着。仿佛就听到了诡异的声音,慢慢逼来,细碎着。猝然停步,支楞了耳朵,却又死一般地静。双脚就哆嗦了,心悬到了嗓子眼儿上。古三爷重重吞下一口唾液,打亮火机燃了香蜡,插在洞壁处。又拉开衣襟,手指醮了口水,在胸膛上画了避邪符。才念着金光咒,继续往里去。便进入了最难走的一段。洞道逼窄了,人要猫着,才能艰难通过。终于无法再走了,似乎到了黄金洞尽头,似乎就是透水发生的地方。硕大一堆乱石挡道,垮塌的痕迹依然,还有一股厚厚的朽木霉味浮在空气里。

就听到了淙淙的水声。

古三爷心里訇然亮了一片。

电光照将过去,一条小小的水影儿在乱石间穿越着。

古三爷哈哈大笑了三声,说你以为你跑得了哩,你以为你变天龙飞了哩,你到底还是被三爷我抓住了。你跑,你跑得了我就不是三爷了,你跑得了我喊你是三爷了!

就担回了两桶水。两桶跟过去的福报泉味道一模一样的水。那水甘甜着,清冽着,喝下去,五脏六腑就会被清洗一次。水从咽喉处流下去,穿过肠胃,渗过筋骨,深入血液,人就透体清凉澄澈了。

我一连喝了五瓢,便感觉流失的那些力量,全部哗哗地流回筋络血管里来了。我说,下回我跟你们一道去担水。

古三爷正在搓裹他的旱烟卷儿。他勾着头。但我看见了掖不住的兴奋,晶莹地挂在他眉眼上。他说,我得问问你娘哩。

我愣怔了,说,我娘?

古三爷才抬了头,黄了一脸,说,我是说过些时候再说吧。又说,那洞里腌臜。

是夜无月,天空透着一层薄光,似乎有厚帘子把月亮星星都包裹了,只漏些粉淡出来。古三爷和娘的轮廓浅如淡墨,但古三爷的声气却浓烈着。他说,我找到办法了哩幺妹,我找到办法了哩。娘说,我就晓得三哥你会有办法的,沧海你都经历过的,哪有难得住三哥的事?古三爷说,我老师当年教过我一套填水穴的道法,把水穴塞了,逼水龙改道,八成儿这办法能恢复凤凰岭和黄金坪的水色哩。娘说,难不?古三爷说,说不难也不难,说难也难,难在找水穴,找到了水穴,解决问题只是分分秒秒的事,若找不准水穴,瞎猫抓耗子,累死也枉然。娘无语着。古三爷顿了一下,语气昂扬起来,说幺妹你放一百个心,我老师教的道法,不敢说百试百灵,但至少十拿九稳。娘叹了气,说三哥我是担心你,别太累着,六十岁可不是三十岁光景了。古三爷就撸了衣袖亮出手臂,夜色里白如一湾江水。说幺妹你看,跟三十岁时一样粗壮哩。娘扬手拍了一掌古三爷的手臂,就拍出一片淅淅沥沥的声音。下雨了。雨下了三天,时大时小。雷声始终含蓄。远近一片青灰。空气润着,似乎挂满了成绺成条的水珠儿,一不小心就会碰落一串。

古三爷砍了十几根青竹,锯成几十截竹筒。每支竹筒灌入煤油,筒口塞进一卷草纸,就成一支油筒了。几十支油筒装了满满四大箩筐,礅在屋檐下,把密密匝匝的雨声都染上了煤油气色。

然后古三爷就开始翻书。一本牛皮纸封面磨成乌黑的手工线装抄本,虫蛀的痕迹依稀于蝇头小楷之间,显示出古老和粗朴。据说是古三爷老师的老师传下来的真本。古三爷几十年千山万水蹚过来,身上无时不带着这本书,跟伏羲用过的宝贝似的,深藏若虚秘不示人。却唯独坦然炫示于我,似乎曾有传钵于我的意思。我看过一回,被上面乾坤坎离震艮巽兑之类的蝌蚪吓住了,还因此坏死了许多脑细胞。这无疑是中国最古老的迷宫叙事,堂奥幽深,非天降之材是闹不明白的。揣度自己到底是个凡人,承当不下预判祸福窥测天机的事业,就完全失去了兴趣。对此古三爷很是失望了一阵。

雨一直下,古三爷的线装真本就一直翻。直翻得他眉眼间布满了藏风蓄水的玄机,雨就住了。天空放晴,日光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清亮。古三爷合上线装真本,装进青布袋子,牵出拐子,将四箩油筒架到拐子背上,斜挎了青布袋子,喊,拐子,走!拐子很响地拍打了两下耳朵,走进了日光里。

我也跟着走进日光。日头如火,轰地一下点燃了我的身体。我感觉体内的水分一瞬间就被蒸发净了,从里至外烧起来。古三爷回过头来,说,你娘不同意你去哩。

我忍住流遍全身的锐痛,说,爹呢,爹同意吗?

古三爷眼里爆出火闪一般的强光,说,你爹?

我说,是呀,娘不同意,爹你也不同意吗?

古三爷愣了,嘴角瘪得变了形,眼里的光亮泛滥成一片海,有些结巴了,说去,去吧,去吧,我说就去吧。就去了黄金洞。

古三爷和拐子忙起来。从洞口开始往里清理。机械开凿的洞道够宽大,拐子竟然有足够的空间腾挪,把凹凸于路面的乱石断木垃圾驮出洞去了。一条相对平整的路道很快出现,通向里面。

我帮不上忙,稍一动作就心慌气紧头晕目眩,只好端坐洞的深处,看古三爷和拐子进进出出,且浮想联翩。洞里黑暗、潮润而阴冷,却让我体内的渴淡薄了许多。原来原始人住的山洞,也不是想象中的艰难不堪。对于我这类害了渴病的人来说,这样的山洞就胜似琼楼玉宇。从山顶洞人到《神雕侠侣》的古墓派,都喜欢这种环境,也许渴病从古至今不绝如缕。或许金庸大侠也得过渴病,才会杜撰出古墓派的传奇。如果世界已如我在洞外感受的那般煎熬,而且难以改变,我宁愿一直住在这洞里,做一个古墓派的现代传人。虽然没有小龙女姑姑来相伴,到底强过被外面的日头曝成干尸。

清理的工作到后来就慢了。能搬动的石头少了,搬不动的石头越来越多。拐子很难打转身了,很多地方只能退着出来。

古三爷也显出了疲惫,一瘸一拐过来,坐到我身边吧嗒旱烟,两眼出神地望着油筒的橙光。油筒在洞壁上燃出咝咝声,散发出强烈的煤烟味,呛人着。各种味道搅和在一起,漫进了我的身体,就有一种辣的感觉在我血液里扩散开来。我轻微地咳了一声。古三爷起身,目光很重地落到我身上,说回吧。一天就过去了。

清理障碍的工作进行了很久。也许十天,也许是半个月。我已记不清准确的时间了。我从县城回到黄金坪后,日子变成一个单向循环的圆圈,日子一长就晕圈了。就像某些有钱人,钱多得难以数计,摆在面前钱就不是钱了,就成了恒河沙粒,迷蒙一片了。在这段时间里,锤錾撞击的叮当声在洞里间歇喷涌。古三爷每天把油筒插到洞壁上,在昏黄的光亮里挥舞锤子凿开大石头,然后一块一块搬进箩筐里,再把箩筐枷到拐子背上驮出洞去,扔到洞外的日光里。古三爷的手脚都血肉模糊了。拐子的背上磨出了两大片红,瘸腿也拐得更吃力了。平整的洞道终于延伸到了洞底。我每天陪着古三爷和拐子进洞,就呆在洞里。古三爷说,回了吧,又陪他们一起回家。进洞就是黑夜,出洞时也近了黑夜,白天成了两片肥厚的黑夜之间的一道缝儿。

洞外的碎石码成一堆庞大石堆的时候,古三爷找到水穴了。水穴位于洞道的尽头。清泉从两壁和乱石堆里淌下来,汇合一处,流过一段,就在一处岩缝里消失了。

我说,买两包水泥从这里灌进去,水穴不就封住了?

古三爷抬头恶恶地看我一眼,嘴唇翕动一下,却不语。呸了一口唾液在手心儿里,搓了两下手掌,高高举起镐头,往岩缝挖下去。当的一声,碰着了一块生铁一般。

三天时间,古三爷才凿出一个圆圆的小坑。小坑通向一个不知去向的罅穴。罅穴里有冷气冒出。泉水汇于坑里,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漩,然后不见了。看上去,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水穴了。

古三爷将罗盘摆在坑边,前后左右照了。又点燃四炷香,插在东南西北四根轴线上。各在四个方位上站了长长一瞬,久久默着。终于收了罗盘,提了镐头,往外走了。

古三爷不去黄金洞了,早晚把拐子放出去,就窝在家里翻书。线装真本在他伤痕累累的粗糙手掌中,被蹂躏得百啭千声。他却始终低头不语,一丝不苟着。

日头时阴时阳。异常闷热,没有一丝儿风。人像被笼在一个蒸锅里。或许因为空气潮湿,我竟没有很强的渴的感觉,却被溽热折磨得汗流不止,还有些晕眩。

西天出现大片火烧云时,拐子啃饱了草回来了。持续干旱,坪上青草都黄毛耷须慵慵懒懒。拐子出去要啃很久才能吃饱肚子,然后熟门熟路进黄金洞去饮饱了水,再回来。它在古三爷面前站了一瞬,很响地打了一个响鼻。那意思显而易见,是说我回来了。它背脊两侧的红肉开始结痂,部分地方感染化脓,成了苍蝇牛蚊派对狂欢的起降场所。牛尾上的毛也脱落光了,像一根枯藤,再也得瑟不起来,就紧紧夹在腿间。古三爷连头也不抬。拐子就觉得很无趣,看我一眼,拍了两下耳朵,朝牛棚去了,背影看上去像一堆浅灰的马牙石。

古三爷啪地合上了书,说成不成就看今晚子时了。他的话来得如此突兀,惊得我哆嗦了一下。又说,若是成功了,塞了水穴牵了水龙,明天这黄金坪就该清花亮色水灵水滴的了。他眼中有团火,咝咝地燃着,照到了我脸上。我虽满腹狐疑,在他的光照下,仍感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庄严。

无星无月的夜,黑得幽深。仍然闷热,而且无风。拐子在牛棚里哞了几声。它一定感觉到了某种玄异,以此表达它的强烈关切。古三爷端出夜饭,说娃儿多吃点儿,今晚你要出力哩。我说,我干啥?古三爷递一个玉米馍给我,说端香火。我说,端香火用得了多大力?古三爷横了我一眼,肃穆着,说屋里端香火当然不废劲,但雷公火闪乌风暴雨中端香火,吃力不?我愣怔了,感觉到了未知的神秘。古三爷狠狠地咬了一口玉米馍,含糊着说,要从黄金洞端到福报泉边,是给水龙引路的,香火断断不能熄。我就有被镇住的感觉。身系塞穴引龙的成败,兹事体大,心里哪能不虚怯?我还希望从古三爷脸上看出些关节来,古三爷却埋了头,把稀饭喝得稀稀溜溜。

我和古三爷一出门就开始下雨了。我们背了两背兜的东西,跌撞着钻进黄金洞,外面已是一片滂沱。风雨雷电的强悍威力,在洞中也能感觉到。洞里挤满了轰隆的声音,顶柱和沙杆吱吱嘎嘎响,洞壁和洞道隐隐在摇晃。我突然感到了恐惧。倾盆大雨浇灌下,这黄金洞会不会塌了?

古三爷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在我的肩上抚了一掌。我在他的一掌之抚下,竟然就得到了鼓励,心里平静了些,但腿脚还是有些软。人就是这么奇怪,有时感觉生不如死,有些甚至盼望着死,但真正面临死亡威胁时,却惊恐万状了。我这时才悟出,我跟一切动物没有区别,也贪恋生命,也害怕死亡。

沿途洞壁都有水流漶漫而下,洞道深处积水成渠了。古三爷在前面洞壁上插上油筒,脚下蹚出响亮的水声。水滴偶尔落在头上,从头皮猝然打入了一颗冰凉的钉子一般。我跟在后面,额角和脸庞有液体不断向下淌,也不知是水还是汗,揩擦不过来。越往里走,洞壁上的水流越大,脚下的积水也越深,心里越是惶惶恐恐。浑浊的水流淹没了曾经一览无余的洞道,增加了一层神秘和迷离。万事均是如此,看得清澈透明时便百无禁忌,一旦看不清楚了,哪怕再熟悉的东西,也会变得陌生而令人生畏。

古三爷停下了。他站在水中,抬起左手,拇指在四个指头上掐来掐去。他背兜里扑棱一声。我出了一身冷汗,情不自禁为他背兜里的两只鸡担心了。它们今晚肯定回不到它们的鸡笼里去了。古三爷背兜里的鸡,只有一个用途——祭神。

掐过指头后,古三爷抬头看我。我也扬目看他。我很想说话,比如来一句幽默,稀释一下空气的稠度。可我不敢。古三爷说过,香火道场,举头三尺有神明,不可胡言乱语。我怕真会有神明在一旁窥视着,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惊走了水龙,那可不是小事。我们就这样四目对视,默着。

时间奇怪地慢下来。我的心悬在时间钟摆上,在两极间缓慢晃荡。竟有晕眩的感觉,呼吸也变得滞涩了一般,一息残存似的若有若无。有一种幽暗的物质从两壁石缝里爬出来,由一种蛹状体蝶变为蝇蚊类的飞虫,无声地飘游于空气里。这也许就是古三爷敬畏的神明。但我不能肯定,甚至非常怀疑,却不敢发问。在一些神圣的语义场中,任何发问都会是错。我只能沉默。就看见古三爷额头上的皱褶拧成了一团打结的麻线,山岭和沟壑呈乱流状起伏。他一定也感受到了那种弥漫成团的暗物质。他两眼光芒灼灼,身体纹丝不动,似乎正与那种神秘能量对抗着。由此看来,那种暗物质并不是让人敬畏的神明。如果是,也一定不是善的神明。

油筒爆出一声“噼啪”。古三爷竖了双眉,又抬手掐了一阵指头,轻声说,吉时到!举着一支油筒径直朝洞的尽头走去。我紧跟在后,踢踢绊绊着,几次差点滑倒。

想象中洞道尽头的小土坑已经淹没无迹。竟还是有一个小小水漩儿浮在面上。古三爷一下就找着了那个水漩儿。他立在坑前,点燃三支香夹在指缝中,眯着眼,口中念念有词,香火不停在空中比划,在洞壁的暗黑背景上划出一圈又一圈火红优美的符号。我猜测,他正与神明沟通。他的动作娴熟,岁月磨砺成的技巧在举手投足间呈现得几近完美。然后卸下背兜,猛地反扑水中。竟端正地扑进了那个坑里,背兜底恰巧露出水面。两只鸡在水中扑腾了一阵,便无声无息了。

古三爷从我背的背兜里端出香火盘,搁到背兜底上。点燃香火盘中早已插好的一大圈香蜡,绕了香火盘一圈一圈转着,也不停比划念咒。转过一圈,便点燃一张纸钱扔进水里。我不敢妄自揣测这些领走纸钱的神明的善恶。但看得出,与神明的交涉一定颇费心力,古三爷的额上脸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闪着一层油光。

在轰隆隆的背景音里,切切嘈嘈的念咒声始终不能恣意绽放,在洞里瑟缩成团拥挤不堪。听上去仿若有层层叠叠的气泡在周围无休无止地爆裂。我感觉自己被包裹在气泡中了,晕晕乎乎,昏昏欲睡。

古三爷在我头上轻击一下,说,起龙!就把香火盘端到了我面前。我遽然惊醒,惶恐地接了香火盘。正想说大风大雨的这样端出去不熄才怪,却又想起头顶的神明,立即闭了嘴。

古三爷从我的背兜里拿出一个金属罩子,罩在香火盘上,说,起!

我并不知“起”是何意,只愣愣地看他。

古三爷返身伸手到坑里去摸。我以为他去抓那两只鸡。却摸出一根蛇一般的东西,拉出来搭到自己肩上。我定睛一看,想笑,原来是一根粗绳。古三爷狠狠瞪我一眼,说,走!

我回头,踉踉跄跄朝前迈步。

一股氤氲的香火味熏得我的鼻孔很痒,我想打喷嚏,却担心神明生气,只好忍着。

洞口外面仍然风狂雨骤。我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回头看了一眼古三爷。粗绳拖在他身后,真如一条瘦瘦的长龙在水中时隐时现。想到古三爷说,明天的黄金坪就该是水灵水滴的了,我憋了一口气,借着闪电,冲进了风雨里。

8

天明时候,风停雨住。一轮红日升起,把水润的空气染成粉红。

古三爷起来,拐子就不停地打响鼻。

我感觉脑袋特别沉重,还嗡嗡地响,全身热烫,又一阵阵发冷。但想到福报泉中涌出的汪汪泉水,我还是翻身起了床。

古三爷,我,拐子,行走于黄金濠边。黄金濠里流水淙淙。我的心欣喜着。

近了福报泉,古三爷的脚步就淡了。他本应该听到流水的声音,却没有。他一步一步走近了井边。我从他的后脑勺上看出了他脸色逐渐变得灰白,然后黑了。

福报泉三口井都是干的。

古三爷柱子一般立在那里,死死盯着昨晚扔进井里的那根粗绳,像一条死蛇一般碍眼。

拐子在一旁啃起草来,啃出一地水花。

古三爷说,拐子,你杂种称心了,你可以小贱三爷了哩,三爷没用,抓不住水龙,三爷是个球,三爷球都不是哩。

拐子啃得开心,头也不抬。

古三爷说,拐子,你杂种别得瑟,那狗日的水龙是贪心,两只鸡它打不上眼,它还要更值钱的东西,它嫌两只鸡的命轻了,它要更重的命,三爷要寻得了它要的东西,三爷照样引它上钩。

太阳的红一刹那变成了日头的白,把雨后的黄金坪照出一片银亮。

日光像一把刀一样朝我捅来。脑子里轰轰隆隆,眼前有无以数计的乌鸦在飞,身上被一刀一刀捅着,我的血液喷射如泉。

就软软地倒下地去。古三爷跟拐子说话的絮语如几粒细沙,掉在我脸上。

就感觉自己轻了,透明了,飘进空气里了。

飘啊飘啊,飘过了所有的江河湖海。

一回头,古三爷还立在那里,清晰着。

古三爷石头般柱在干涸的福报泉前,撕裂了嗓子骂。

狗日的水龙!你味口还大哩,两只鸡还填不饱你的贪心哩,你还想吃人哩?

狗日的水龙!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黄金坪凤凰岭原来多好的地儿,都被你糟践成啥儿样了,你狗日的枉生一副龙神样貌,咋就狼心狗肺了呢?

狗日的水龙!千千年来黄金坪人咋样伺候你的,你就忘了咋的,你就这样忘恩负义了,你就这样薄情寡义恩将仇报了?

狗日的水龙,你真想吃人是不,我这把老骨头就喂了你,看你还要咋样?

狗日的水龙,你狗日的听好了,我把我这把老骨头给你了,你要不把黄金坪凤凰岭伺候好,我到上天都要告你狗日的刁状,看玉帝佬儿不把你抽筋剥皮?

狗日的水龙啊,我就依了你的贪心,我就把我这把老骨头喂给你,你要还不满足,你就小人了,你就禽兽了,你狗日的就真是狗日的了……

就星月无光了。乌云四合,天空有了雷的响声,火闪一道道从天边拉到地上。要下大雨了。

古三爷住了声儿,扭头喊一声,拐子,走!

古三爷和拐子矫健了步伐进了黄金洞。他们踏出的叮咚声震得洞壁的顶柱沙杆背板吱嘎作响。

我跟进洞去,见娘也来了。

洞外雨声轰隆,映进洞来仿若有一列火车正在开来。古三爷右手中指食指并作一处,竖在空中,口中念念有词。食指中指就变成了一段红红的烙铁,渐渐伸长,成一柄剑似的。

我想,古三爷要耍魔术了咋的?娘竟听见了我的想法似的,狠着劲儿看我一眼。

古三爷金光闪烁的指剑兀地插进土坑里,旋转起来,越来越快,仿佛一部犀利无比的钻机。地上起了一个大坑,然后是一个大洞。两壁上就出了红红的水,鲜血一般,渐流渐大,呼啸着冲进了地上的大坑里。坑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旋转着,轰隆着,震人心魂。

古三爷牵了拐子,回头看了娘一眼,又看了我一眼,一纵身跳进了漩涡。

人和牛都无影了。就传来山崩地裂的一声“咔嚓”。

娘拉了我返身就走,说,别回头!

我们循着洞道往外跑。后面有澎澎湃湃的声响。娘又说,别回头。这场奔跑因此充满了神话式的悬念。后面是否真有恶魔在追袭,或者是一个蛇发女妖在尾随?我非常好奇,却不敢回头。我害怕变成一块冷冰冰的石雕。我没有探索终极真相的勇气。洞道变得无限漫长,而且曲折。我发力奔跑起来,就仿佛跑了从冬到春的一个季节。

好像娘从后面推了一掌,我一个趑趄,就见到了熹微的晨光。然后是丽日和风天光云影,然后是桃花源般的黄金坪。黄金坪人就象蜡像馆中的人物,或坐或行,千姿百态。背景是桑园稻浪,还有蜿蜒如龙的黄金濠。福报泉水汩汩涛涛都流进了黄金濠。河水清澈得纤尘不染,无声地在脚下荡漾。有涟漪和漩涡不断泛开,却无浪花溅起,静水深流的模样。人们在水面自由行走,孩子们和很多宠物狗也在水面追逐嬉戏,仍然无声着。黄金濠看上去不再是一条河,而是一条翠色的步行街。古三爷牵着拐子来了。我娘也跟他们在一起,从我身边过去,看都不看我一眼,仿佛我是一缕透明的风。我就喊着娘,在后面追,却迈不开步子。他们似乎听不见我的喊,徐徐地没入水中了。我大急,跳起双脚,朝他们扑去。竟身轻如燕,脚在水面碰了一下,被反弹起来,飘在空中的一只气球般无法着落。最后看到拐子的牛尾在水面一晃,划出一个漂亮的圆,消失了。水面上的人和狗也倏忽而逝,只有我一人孤零零飘在空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痛喊一声娘,就醒了。竟躺在医院。

美女校长和柴主任立在我面前。美女校长说,古老师你终于醒过来了,你昏迷几天了哩,我们都担着心,谢天谢地你终于醒过来了。

声音依然熟悉,却似乎有一个世纪没有看到美女校长了,就感觉到了满眼的新鲜。她的额头前突得更加鲜明了,似乎头脑里又增长了海量的智慧,须要码放更多的服务器来运行。精巧的塌鼻梁呈现完美的流线型,位置不偏不倚刚好居中,含蓄却不矜持。两颊的蝴蝶斑生动逼真如同手绘,真像一只蝴蝶在姹紫嫣红中翩翩飞翔。总之这张面孔今天看上去不仅别出心裁,还展示出一种高深的哲学的诗意,让人感叹造物主塑造的人间之美真是总总而生道法三千。

美女校长说,古老师你安心养病,没有啥比身体更重要。

我在呼吸罩里重重地嗯了一声,声音却细得也许只有自己能听到。

美女校长说,柴主任候了你两天了。又说,古老师你要节哀。

她最后一句话出现得突兀,听上去既熟悉又陌生。我拼命地想,才想起这是一句经典的电视剧台词,总出现在剧情大起大落的时候。我就惊了,大脑中的搜索引擎紧急启动。但没等我从记忆数据中检索出结果,美女校长已经出去了。

柴主任坐到我床前。跟美女校长的光鲜亮丽比,柴主任像刚从一窖烂泥中爬出来的疣猪,散发一身的泥腥味儿和污水色。嘴角边的黑色痦子触目惊心,像一只苍蝇趴在那里。他掖了一下我的被子,说福报泉出水了,黄金濠里也有泉水了,黄金坪得救了哩古老师。

我知道我嗯一声他也听不到,就只眨了一下眼睛。

柴主任说,几个老辈儿在大雨封门的那个晚上,都得了同一个梦兆,说福报泉出水了。

我又眨了一下眼睛。

柴主任说,托梦的是三爷。

我原本要眨眼睛,却没有。

柴主任说,我们第二天都回去了,福报泉果然出水了,却找不见三爷,也找不到拐子。

我没有眨眼。

柴主任说,黄金洞塌了,黄金洞外一大堆乱石,洞里的顶柱、沙杆、背板也堆在洞口。

柴主任说,我们开始挖洞,挖了一阵,有人说还是别挖了,再挖漏了水,三爷不是白死了。

柴主任默了长长久久的一瞬,许是等我眨眼睛,或者嗯一声。

但那时我一点也不想嗯,也不想眨眼睛。

柴主任说,我来找你,古老师你拿主意,你说要挖,我们黄金坪人就是把黄金洞挖穿,把凤凰岭搬掉,也要挖出三爷的骸骨来。

9

很多年后,我再回黄金坪,才知道福报泉改名为“三爷泉”了。

村人规定,任何时候,三爷泉的水必须让牛先饮,人不得抢先。

但那时的黄金坪,田野里全是机器的突突声,哪里还有牛的影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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