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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反思战争的源头与艰难起步

2015-12-02胡春春

社会观察 2015年6期
关键词:费舍尔德意志希特勒

文/胡春春

“费舍尔争论”对于德国战后史学的发展、乃至德国社会整体思想意识的转折均具有不可估量的突破性意义。“费舍尔争论”之后,德国社会又少了一块思想禁区,而德国人“刮骨疗伤”新传统、另一种历史的延续性也由此开创——这种道德的勇气,也为德国在国际上增添了无形的威望。

这两年可谓“世界大战超级纪念年”:2014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100周年,2015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70周年。作为两次世界大战的主要参与者德国就此展开了多方位的纪念、回忆和反思,学界——尤其是史学界——也适时梳理了战后迄今有关两次世界大战的研究,同时推出了最新的成果。而在众多的媒体文章中,德国著名的新闻杂志《明镜》周刊2014年第6期对于《我的奋斗》——希特勒这部臭名昭著的自传、德国战后迄今为止的禁书的引用尤其值得世人关注。

“我下决心成为一名政治家”:希特勒的一战回忆

《明镜》周刊引用的不是希特勒逻辑混乱的种族理论或者对犹太人的仇恨,而是德意志帝国陆军二等兵阿道夫·希特勒在战地医院获知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的反应。

时钟拨回至1918年10月13日:这天夜间,英军向希特勒所在的德军部队位于比利时科米纳(Comines)地方的阵地发起进攻,发射了数吨芥子气弹。希特勒眼部受到毒气的刺激,一度担心会因此失明,甚至出现癫狂的症状,因而不得不在靠近波罗的海的帕泽瓦尔克(Pasewalk)战地医院接受精神治疗。当年11月10日,军队的神职人员通知伤兵:战争结束了,霍亨佐伦家族的统治被推翻了,共和国成立了,德国必须接受敌人的停战条件。正在疗伤的二等兵希特勒是如何面对这一消息的呢?非常具有象征意义的是,希特勒完全没有感到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庆幸,而是陷入歇斯底里的失控状态。“我的眼前再度陷入黑暗”,他在以后的自传中如此描写道,“我跌跌撞撞地摸回寝房,扑倒在床上,把头埋进被子和枕头里”。难道一切的信念、勇毅、困苦和牺牲都是毫无意义的吗?希特勒在母亲去世后第一次嚎啕大哭。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德国战败日,对希特勒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经历,改变了他此后的人生。据希特勒自己事后的陈述,“我(自那时起)下定决心成为一名政治家”,这也是他成名后为人广为引用的名言。他要去纠正德意志民族受到的战胜国不公正的待遇和洗刷失败的耻辱。

“三十年战争”:二战是一战的延续?

“费舍尔争论”对于德国战后史学的发展、乃至德国社会整体思想意识的转折均具有不可估量的突破性意义。

希特勒用来纠正《凡尔赛和约》和洗刷耻辱的手段,世人最迟在1939年9月1日就已经完全清楚了。随着德军闪击波兰,一场人类历史上更大规模的战争和最大规模的杀戮拉开了序幕。接下来的1940年初夏,德军沿着类似一战时的进攻路线借道比利时,6周内令法国臣服,实际从进入法国境内到占领巴黎仅耗时10日。接连胜利的消息传到荷兰,流亡中的前德皇威廉二世欣慰地说到:“这场战争中出色的将领都是我培养出来的,他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还都是中尉、上尉和年轻的少校。他们接受过施里芬(Schlieffen,一战前德军总参谋长)的训导,执行了当年在我的领导下制定的作战方案,同我们1914年的做法如出一辙。”言下之意,希特勒的德国完成了威廉二世的德国未竟的事业。这种欣慰,也是绝大多数德国民众,乃至反对纳粹政权的自由派和保守派知识分子如历史学家弗里德里希·梅尼克(Friedrich Meinecke)共同的感受——梅尼克在战后曾经以84岁高龄写下了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德国历史反思著作《德国的浩劫》。1940年6月12日,纳粹党机关报《民族观察者》(V·lkischer Beobachter)刊登了一幅德军士兵把战旗插在法国土地上的图片,图下的说明文字是该士兵向一战战友的致敬词:“你们最终还是获胜了!”梅尼克也深深地为德军的胜利感到“喜悦、敬佩和骄傲”,“谁的心不激荡飞扬呢?”有了这些铺垫,我们就不难理解,德国为何要等到1940年秋季法国投降后,选择在一战的著名战场凡尔登以及朗格马克(Langemarck)士兵公墓举行军事仪式,象征性地宣告一战结束。德国人心中把二战理解为对于一战的延续和反正,在德国之外自然也没有逃脱敏感者的观察。法国抵抗运动领袖戴高乐1941年9月18日从伦敦向被占领的法国发表广播讲话时,明确地提出“同德国的战争始于1914年”。在戴高乐看来,“《凡尔赛和约》其实根本未能结束战争。其后只是有了一段停火期……实际上,全世界处于一场接受或者反对德国统治全球的‘三十年战争’之中。”

真相或谎言:德国关于一战责任的立场

“三十年战争”显然是一个针对德国历史的严重指控,其可能的后果也是德国在二战初期势如破竹的局面下举行一战结束象征性仪式时没有预料到的。这种说法不仅仅为历史学家进行历史书写和历史诠释提供了一个严肃的命题,即20世纪人类文明的两次空前浩劫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紧密的关联;同时,这也是一个史学、政治学乃至思想史的假设,需要加以验证。如果从战争起因以及与此相关的战争责任的角度去探讨这种关联,那么德国在历史上所持的立场可谓十分尴尬,承认或不承认关联性的存在似乎都无法自圆其说,称其为首鼠两端也毫不为过。

一战之后,战胜国引入了国际政治中此前未见的概念“战争责任”,尤其是《凡尔赛和约》第231条把德国及其盟国认定为战争的唯一责任方,遭到德国朝野的一致强烈抗议。德国不但拒绝其中的道德指责(这种指责在帝国主义时代实在具有反讽的意味),也不满这一条款所引出的赔款、偿物、割地等秩序安排。为了驳斥战胜国散布的“战争谎言”,德国外交部于1919年专门设立了“战争责任处”,1921年又暗地操作成立了“战争起因研究中央机构”,以所谓的科学研究驳斥“德国单一责任论”为核心任务,从1924年起出版机关刊物《战争责任问题》(副标题为“国际性澄清事实之月刊”,1929年更改刊名为《柏林月刊》),甚至资助国外的战争责任研究项目,当然必须是证明德国无责的那种。由德国外交部发起编纂出版的40卷《欧洲内阁重大政治1871-1914:德国外交部外交档案汇编》虽然目的在于为德国战前的政策脱罪,但仍具有相当的可信度,成为国际学界颇为倚重的原始资料来源。

我们不得不说德国战后的修正主义努力在国际上取得了一定的效果。最具有代表的说法,莫过于一战时的英国首相大卫·劳合·乔治(David Lloyd George)在其回忆录(1933年)中认为欧洲各国乃集体“滑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泥沼,这就实际否认了《凡尔赛和约》的基础。美国和法国同样出现了质疑官方版一战起因的声音。于是出现了如下一幕:1937年1月30日,已经成为独裁者的希特勒在纳粹取得政权的纪念仪式上公开宣布德国1919年在《凡尔赛和约》的签字无效,赢得了德国上下一片喝彩,列强竟然也没有表示异议。

然而这一切在德国1945年再次战败之后,当德国面对无法否认的战争责任即蓄意进攻他国和空前的纳粹暴行的时候,两次大战一脉相承的说法就成为棘手的历史遗产:承认了这种延续性的存在,等于承认了德国也应该为一战的爆发负责;不承认延续性,等于否认了德国自一战结束以来、历经魏玛共和国直至第三帝国为推翻“德国一战责任说”付出的种种努力的事实,也就是间接地否认了德国的近现代史观。也就是说,无论如何德国的战争责任问题都不能只从1939年开始清算,必须要回溯至1914年、甚至更远,于是德国著名新闻人塞巴斯蒂安·哈夫纳(Sebastian Haffner)发掘了“从俾斯麦到希特勒”即第二帝国到第三帝国的德国“自毁”逻辑,匈牙利马克思主义哲人卢卡奇更是从德意志的思想根源上梳理出“从尼采到希特勒”的必然性。但这些都不是自19世纪以来堪称德意志世界观的缩影,同时也是德国国家意志学说体现者的史学界的态度。那么,德国的史学家在二战结束后持何种立场?他们是以何种方式介入和推动——或者逃避和阻挠——德国社会整体反思的呢?在他们的笔下,德国的近现代和当代历史应该如何呈现?

“在德国人的良心上埋下一颗地雷”:“费舍尔争论”

我们不难设想,废墟中的德国亟需精神的指引和支撑,而导致废墟的历史逻辑更需要合理的解读——也许首先是为自身脱罪的、与元凶断绝关系的解读。这似乎是普通人正常的下意识反应。德国的史学家在劫后余生之余,几乎原封不动地继承了魏玛时期有关一战责任的观点,以及以重大政治、民族和国家为历史书写核心的德国历史主义遗产。1949年9月,德国战后第一届历史学会大会在慕尼黑召开,盖尔哈德·李特尔(Gerhard Ritter,1888-1967)当选第一任会长。他在大会发言时强调,魏玛时期围绕“战争责任”的舆论战以德国的观点在世界范围内获胜而告终,即各国已经普遍认为德奥等同盟国并没有蓄意对邻国发动突然袭击。他呼吁把目光从历史转向纳粹时期的文献研究,而他此前就曾经表达了“纳粹主义是德国历史上的全新事物”、如同意大利法西斯主义和俄国布尔什维克主义一样“在一战后横空出世”等观点,警告大家不要“把希特勒现象视为普鲁士—德意志国家思想发展的必然结果”。这种观点不言而喻体现了一种寻求稳妥的倾向:旧有的秩序尽力维持,德意志的历史依旧辉煌,邪恶的纳粹主义则被简单地处理为德意志历史发展中的孤例和“意外事故”,与历史传统毫无关联。同一时期建国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不就是在类似的战前政治和社会秩序复辟的气氛中埋头发展经济,并且在五十年代逐步恢复了某种自我满足感吗?

就在战后德国社会其乐融融的局面渐进佳境之际,一位历史学家弗里茨·费舍尔(Fritz Fischer,1908-1999)扮演了“搅局者”的角色。这位汉堡大学的近现代史教授研究了逐渐开放的一战同盟国档案(包括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中央档案馆),重构了德国在一战时的战争目的政策,从1959年起陆续发表自己的观点。在专著《称霸世界的野心》(Griff nach der Weltmacht,1961年)中,费舍尔明确地提出:“德意志帝国领导对全面战争的爆发负有很大的历史责任。”著名的历史学家汉斯-乌尔里希·维勒(Hans-Ulrich Wehler)当时还是科隆大学的一名年轻助教,他回忆费舍尔这部著作出版时的情景说:“我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了。”就是费舍尔的这句话,不留情面地摧毁了德意志民族当时仍旧完好的宏大历史叙述,也顺带揭穿了德国在阿登纳时期思想和政治同构的和谐表象。费舍尔认为,战前德意志帝国的扩张意图拥有跨党派、跨阵营的广泛基础,战时的帝国总理贝特曼-霍尔维格(Bethmann-Hollweg)1914年手书的所谓“九月纲领”再清晰不过地表达了战争野心——这一核心历史文献的发掘也是费舍尔对于一战史研究作出的重要贡献。费舍尔的研究推翻了此前德国官方、民间和学界关于一战责任的共识,这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迅速被学界和媒体解读为费舍尔认为德国负有战争原罪,而战争欲望在一战中未能得到满足,所以必须、也是必然发动延续性的第二次战争。我们不妨回忆一下,在1945-1946年的纽伦堡审判之后,德国公众的注意力此间被乌尔姆的别动队审判(1957-1958年)、以色列的艾希曼审判(1961年)和启动法兰克福的奥斯维辛审判(1963-1965年)等清算纳粹罪行的事件再度引回第三帝国的历史。试想,第三帝国的战争责任无可置疑,如果德意志第二帝国制定了类似于第三帝国的战争目的政策即征服、扩张和称霸,那么德意志的近现代史岂不彻头彻尾是一部血腥野蛮的战争史?德国人岂不是一个可憎可鄙可怕的民族、文明世界的例外(题外话:一战前的德国曾经颇为自己不同于西欧文明的“特殊道路”而自豪)?《明镜》周刊当时即评论道:“(费舍尔的这本书)在德国人的良心上埋下了一颗地雷:本以为已经清楚而且清白的一段德国历史——第一次世界大战——却原来和希特勒时代一样不清不楚。”

当时声誉如日中天的李特尔教授当然明白费舍尔的观点所具有的破坏性力量,于是迅速组织史学同道进行反击。李特尔认为,媒体面对费舍尔的观点“不知所措”就意味着“某种赞同”,这引起了令人震惊的“德意志历史意识的混乱”,而“自我抹黑德意志历史意识”所能造成的危害将不亚于此前的“过度爱国主义”。李特尔攻击费舍尔不具有任何科学研究和政治的责任感,而且研究方法片面,因为费舍尔在批评德国的帝国主义具有攻击性和扩张性特点的同时,却罔顾英国和法国的帝国主义更为恶劣。“我是不无伤感地放下(费舍尔的)这本书的:我为下一代人伤感和担忧。”德国的史学界持有类似李特尔观点的人占了绝大多数。费舍尔除了几位学生支持者外,初时很是势单力孤。

这种立场的不同也许反映了一种代际经历差异所造成的情感差异:比李特尔年轻一代的费舍尔并没有亲历过一战,而前者却在一战中志愿入伍,怀着保卫祖国的信念转战东西两线,在索姆河会战中身受重伤。所以我们完全可以理解李特尔那一代人捍卫自身荣誉的出发点。同时,可能也有相当一部分史学家出于维护自身学术信誉的考虑而反对费舍尔,因为他们此前都在努力证明“德国一战责任说”不正确,支持费舍尔就意味着否定自己。

由此可见,“费舍尔争论”中的阵营不一定等同于按政治立场划分的阵营,费舍尔的反对者中既有右派、也有左派。尤其令人感叹的是,费舍尔和李特尔两人在二战中的经历(或遭遇)完全不同,这也颠覆了我们非红即黑、非黑即白的惯常认识:李特尔虽然思想保守,却因为与纳粹政见不同而锒铛入狱,身陷集中营,后为苏军解救;而费舍尔在青年时代就投身极右组织,曾经是纳粹冲锋队队员和纳粹党员,以军人身份参加过对苏台德地区的占领,连获得汉堡大学教席也与纳粹历史学家的举荐不无关系。曾经有人揣测,费舍尔是不是因为个人的历史污点而想在思想上表现得“过度正确”呢?无独有偶,美国历史协会网页“费舍尔”词条内,费舍尔的纳粹历史也因为其后来的贡献而被转写为:“但是他属于那一类德国学者和知识分子:他们在二战后决心建设一个不一样的德国,把德国历史学界从过去的民族主义-保守主义中扭转出来。”

在东西方冷战的大环境下,“费舍尔争论”免不了被贴上政治的标签,我们不妨视之为检验德国战后社会成熟度的一个标志。1964年,李特尔数次致信德国外长,要求外交部撤销对费舍尔前往美国演讲的资助,因为由后者代表德国历史学界将意味着“灾难性的后果”。撤销资助引起美国历史学家、尤其是受纳粹迫害逃亡美国的德裔历史学家的强烈抗议,最后费舍尔在美国大学和同行的资助下才得以成行;1965年,时任联盟党联邦议院党团副主席的弗朗兹·约瑟夫·施特劳斯要求联邦政府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与所有“歪曲德国历史和当今德国形象的行为”进行彻底的斗争,这些行为有时属于“明知故犯地为瓦解西方共同体服务”。很明显,以施特劳斯为代表的保守政治势力希望历史的阐释顺应现实政治的需要,而回溯性的“自曝家丑”只会干扰德国战后的政治和社会发展。面对种种近乎人身攻击性的言论,费舍尔的立场也逐渐极端化。到了1965年,他就已经把此前审慎的观点重新表述为“1914年7月只有且仅有德国方面存在战争意愿”。

1964年的德国历史学会大会上,费舍尔与反对者阵营不分胜负,但是受邀与会的著名美籍德裔历史学家弗里茨·施特恩(Fritz Stern)已经感觉到年轻一代学生和学者对于费舍尔观点的倾向性。这一点,在几年以后的“六八运动”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德国历史和历史书写的新的篇章就此徐徐登场。

自我反思:德意志历史新的延续性

“费舍尔争论”从上个世纪60年代一直持续到80年代初,随着研究的深入和新一代史学家的成长,德国的史学也发生了深刻的“范式转移”。19世纪至20世纪中期被德国思想界奉为圭皋的兰克式历史主义逐渐消退,重大政治、民族和国家话语让位于社会史、结构史等新的书写方法以及史学理论的探讨。虽然费舍尔的专著《称霸世界的野心》从科学研究的角度不无漏洞,“德国一战主要责任说”也已经被新的研究所超越(近年越来越多的研究集中于批判性看待其他大国在一战中的角色),但是“费舍尔争论”对于德国战后史学的发展、乃至德国社会整体思想意识的转折仍具有不可估量的突破性意义。“费舍尔争论”之后,德国社会又少了一块思想禁区,而德国人“刮骨疗伤”新传统、另一种历史的延续性也由此开创——这种道德的勇气,也为德国在国际上增添了无形的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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