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张爱玲“同居”的男人
2015-12-02黄佟佟
文/黄佟佟
黄佟佟广东作家,在多家媒体开设专栏,著有《感情这东西》《最好的女子》等
“和张爱玲同居的男人”是香港杂志送给宋以朗先生的外号——他现在是张爱玲的遗产执行人,张爱玲遗下的十四箱文件和手稿就日夜和他相居相伴在加多利山的公寓里。
因为新书《宋家客厅》,我得以去香港采访宋以朗先生。清晨五点即起,四个小时后我就来到了著名的加多利山。虽然只是九龙区的一个小小山包,但这么多年却一直是香港乃至亚洲最贵的豪宅区。从太子道一上来,旺角、油麻地的红尘喧嚣就好像被树林隔绝了一般,白色的别墅掩映于郁郁葱葱的热带林中,十足欧洲小镇的感觉。
宋以朗先生现在住的山景大楼是一座不起眼的六层黄色公寓楼,若不是车库里开出开进的锃亮房车,你半点也想不到这旧旧的公寓里也藏龙卧虎,这也是张爱玲1961年借居两周的地方。世事沧桑,张爱玲这一生住过的地方,也大约只有此处的风景未曾大动。宋以朗九岁起就生活在这里,1958年宋先生的母亲邝文美将这里租下,到1978年,宋家从文革余绪慌乱中的中资公司手中将之买下,五十七年间宋家一直安居于此。
低调、老派但又有格调和气势,就算到了现在,你仍然可以从山景大楼锃亮的老式电梯和雅致的水磨石地面,遥想五六十年代的摩登风光。我们一路张望着到了三楼,门铃一响,一个穿着淡蓝条纹衬衣身材高大的男士打开了门。他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请我们进门,我知道他刚刚过完六十六岁生日,可是看着完全不像,他的眼睛又大又黑,目光清澈如水,嘴唇红润,有一种少年人的腼腆羞涩,完全不像传说中不好相与的样子。在大陆的出版界,宋以朗因为持续多年为张爱玲版权在内地打官司,以及《小团圆》的出版论战,早已变成怒目金刚的代言词,没想到真人这样温和斯文。
这是一个说每一句话都异常慎重的人,就算离开上海已经六十六年,他身上也还是有那种老上海中产阶级家庭培养出来的儒雅绅士风度,他淡淡提及上海“我家原来在上海有很多物业,春华里一条街是我家的,安定坊一条街也是,还有蔡元培住过的愚园路的大宅,产权都在我父亲手里”。但他很少回上海,自己家的老宅也没回去看过。提到回上海的感觉,“我代表公司去上海,结果看到一些什么呢,可能是很有趣的东西……”话至此便不肯再说下去。凡涉及到对人的评价,他总会斟酌半天;可是谈到事的时候,他又像一个久居美国的人一样,异常直率而不留情面;提到某部改编自张爱玲的话剧,他会轻轻冷笑,“这是我看过的全世界最恶劣的话剧”。
因为张爱玲的缘故,他成为海峡两岸和香港文化界最受关注的人物之一。他对于将他称为张爱玲研究者、张爱玲专家,或者文化人,都颇不以为然:“我是不用那一套(评价系统)的。”对他而言,他只是一个迫不得已的遗产执行人,这件事本不应该由他来做,“但我可以给谁呢,这是没办法的事”。十数年前宋家早已将大笔遗物捐给南加州大学的东亚图书馆,可是十几年过去,东亚没有多少研究成果出来,至于那些乌泱乌泱扑上来的自称“研究者”的人,“开始很高兴,也是这样把资料拿给他们看,后来发现他们另有目的……”像大部分历经风风雨雨的世家子弟,宋以朗对于这世间的人,保持着遥远的距离,而且,他对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信心。据说一个人一件事如果涉及太多利益,总会招来各种纠纷,张爱玲是出版市场的常青树,而张学更是显学,十四箱遗物就是一座宝山,学术价值无可估量,就算从最庸俗的眼光来看,拍卖市场上张爱玲一页书信已经拍卖到近6万港元,市场价值也无可估量。金庸小说里曾提到,天下人都想得到天下至宝倚天剑屠龙刀,可是真正拿到的人却日夜不得安宁。身携巨宝的宋以朗在这十数年间也火速由一介技术宅男,变成出版界极具争议性的人物。有人说他贪财,有人说他为名,有人攻击他陷祖师奶奶于不义,他的表情却很轻松,“我的责任就是把资料呈到你面前,至于你喜不喜欢,那不是我要思考的问题。”
一个人穷尽一生可以只在一个领域里成为专家,而宋以朗却轻轻松松成为多个领域的专家,他喜欢挑战自己,“因为做不同的事,每次都是挑战,从来没人逼我做不想做的事,不想做就不做”。像许多智商奇高的人一样,他一生没有结过婚,更无儿无女,桌子上摆着的照片是姐姐的子女。有记者写他晚年孤苦,他在一篇写张爱玲的文章中暗中反击:“外界有人看到这些描述,就觉得张爱玲晚年很凄凉。我觉得,只要张爱玲自己喜欢,何必要求她一定要住花园洋房,坐跑车、养番狗、吃鲍参翅、穿名牌时装、携高贵手袋、戴钻戒、搞整容?为什么一定要她有个伴侣呢?以我自己来说,最近作家陈玉慧发表了一篇文章,回忆数年前上门来探访我,她写:‘宋家现在是宋以朗一个人住,张爱玲的文件和书稿,全置于客厅一大桌上,再加上一墙壁张爱玲或有关张爱玲的著作,除此,没有别的家具或装饰。’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无妻无儿、家徒四壁是很凄凉,反而这种生活我喜欢得很啊!”
是啊,简单的生活他喜欢,家里除了书就是碟,还有几台大电脑。他的家居还保持着父母在世的场景,连客厅挂的画他都没动过。我问,“你觉得你最开心是哪个阶段?是20—30岁,还是30—40岁,还是40—50岁?”
他一刻也没有犹豫:“都是那么开心。”
很多年前,张爱玲就写下名句:“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在某种程度上,宋以朗也许和张爱玲是一类人。就像这次采访,他愿意花好多时间复述他做的一个有趣的彩色的梦,走廊前的那些勒杜鹃,“浪费了,你们要在两个星期(前)来的话花就开得很漂亮了,”他长长叹了口气,“现在有点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