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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从不哀恸

2015-12-01范晓波

啄木鸟 2015年12期
关键词:车车八哥斑鸠

范晓波

我打算通过哀伤的气氛定位一个小村。

朋友的父亲从县检察院退休后,回到神山乡的老家过种菜栽花的生活,最终以八十四岁的高寿正寝于故园。

二十年前曾随朋友到过那里。二十年后的一个早晨,我从南昌到县城,由县城而洪门口,然后跟随通往神山的小路去给朋友的父亲送行。小路上没路牌,起初向路过的摩托车夫和弯腰插秧的农妇问路,快到目的地时,向空气和鸟鸣问路——没有哪个村子的空气是慌乱的,没有哪个地段的鸟鸣是悲伤的。一路上都有野花绽放,到处是披红挂绿的入夏景象。

邂逅一只未成年的雉鸡,尾羽都没长齐,就兴冲冲地从灌木丛溜出来看世界,模样滑稽如没化妆就匆忙上台的演员。我停车观望它,它非但不躲,还扭过头来看稀奇,我下车走过去问好,它才慌忙掉头连跑带飞,扑棱棱跃入三四米外的草丛。

一辆堆着豆泡、大蒜的卖菜三轮电瓶车停在路边交易,向司机求教,说村子就在前面,表情家常,也不揣度我的来意。

凝重的情绪就此松弛下来。

朋友的父亲是这个村出过的最大的干部,也是这一带口碑极好的一位老者。我一直担心一路上都会是悲情的观感。好几年了,我不愿参加追悼会、告别会。受不了那种生离死别的哀恸,也受不了人们在生死问题上的执迷。那种歧视死亡、恐惧死亡的气氛常让我陷入绝望和孤独。

朋友的父亲是我很熟悉的一位长辈。二十年前,我浑身都是文艺青年的毛病,自大散漫,以忤逆为荣,和朋友在一起不是弹琴唱歌就是思谋背井离乡,这让他父亲的眼睛和心脏都很难受。他父亲其实也是一般人都不放在眼里的牛人,并因心性骄傲影响了仕途,但他认定我有才,一直宽容着。每次去他家,好吃好喝好招待,咂了二两酒后才委婉地提示我,工作和生活还是要认真点儿、踏实点儿。

他住在县城时,我常去朋友家看他,回到乡下后,他常向朋友打听我的近况。

朋友说,每次去乡下看父亲,老人家都会提到我,去世前不久也是如此。

朋友电话告知我老父亲去世时,叮嘱我不必专程跑一趟送行,下次回县时按风俗去探望他母亲即可。

我纠结很久,确实不愿走近悲恸的中心,又抑制不住在头脑里放电影。

镜头之一是,老人家和老伴一起搭长途班车送朋友去外地读大学,我也坐在那趟车上。那年我和朋友刚十八岁,他父亲五十多,说话有金属般的回音。秋天的暖阳随风从窗外一波波地扑到脸上,他咧嘴微笑着,凝望车外的柏油路。那表情给我人生无限久远和美好的感觉。

其他的镜头大多和他在单位办公楼的房间有关。那时,每个单位的住房都紧张,办公楼里也住人。那时,他常和朋友发生言辞冲突,每次看见我,就像老虎那样挤出艰难的笑。等场景切换到朋友的新家时,他父亲已是头发花白、天气一冷就戴着皮耳套的老年人,虽然还有点儿愤世嫉俗,但开始注重养生,每天劳动锻炼,还教导我每天定量喝点儿酒活血,并强调,乡下酿的谷酒最好,每天一两,不多不少,刚好。

我答应了朋友,说这次不去,第二天醒来,还是早早地收捡了下,出发了。

我不想陷入情绪化的悲伤,又很想给老人家磕三个头送别。

村子就在前面,时间也还早,情绪松软下来后人就有点儿困倦。毕竟昨晚没有睡好,还一口气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

车停在两排年轻的白杨树的绿阴中,敞开窗户、放平座椅,合眼眯了几分钟。

本想多眯一会儿,一位扛锄头戴草帽的农民凑到窗户边来探视,突然出现的黝黑脸孔和诧异表情把我从蒙眬中惊醒。

想起网上常有的新闻,某某农人在野外发现一辆车门敞开的小车,走近便发现了一起谋杀或自杀案的现场。

是啊,谁会没事把车停在路上午休呢?

我把座椅打直假装玩手机,再有人路过时,果然就不凑近来看了。

头顶的杨树五六米高,不算高大,但间距小,枝叶也繁茂,那些新长出的翠绿叶片相互簇拥,争相把身子挤出群体沐浴阳光、呼吸空气。每一阵微风经过,它们就像一群听到某个无聊笑话的小学一年级男生,激动地哗啦哗啦地喧嚷,久久不能平复,无数圆形的小身子像垂挂在盔甲上的鳞片耀眼地快闪。

这貌似单调的热闹我可以一直看下去,我自小到读高中时总爱望着窗外的杨树叶发呆,它们的舞蹈越欢快,我心里就越安静。五月初的杨树叶尤其迷人,有一种凉爽的生机勃勃的初夏气息。

前段日子雨水密集,路旁水沟和稻田水汪汪一片,还有着在城郊很少见到的清澈,也闻不到农药的刺鼻味道,秧苗绿莹莹的身子袅娜地站着,倒影清晰可见。

每块水田中都有几只身材高挑的白鹭,往前伸着笔直的白脖子站着,一动不动地静如剪纸,不知是在伏击水里的鱼虾,还是那种僵直的姿态就是它们自以为最美的pose(姿势)。

它们以文静为美,从不发出声响。

爱卖弄喉咙的是住在杉树林里的斑鸠,咕咕咕,咕咕咕,音色空灵而富有韵律,还不断变换场地和角度,形成立体环绕声的效果。江南一带的写作者常误认为它是布谷鸟。其实布谷鸟的歌声哪有这么好听呢?斑鸠一年四季都在为我们免费演出,布谷鸟哪有这么殷勤呢?

斑鸠饿了才落到马路上觅食,脖子一耸一耸跑着小碎步,对人类保持着适度的警觉,有脚步迫近就飞走。八哥可不是这样,一年四季成群结队地在马路边上寻找食物残渣,人走得很近才懒洋洋地盘旋着挪位,吃饱了就飞到天线杆上啸叫。八哥的嗓子清脆嘹亮,和斑鸠的中低音形成对照,像一个合唱队的两个重要的声部。

半个多小时里,我细细品鉴五月田野上的合唱,除了斑鸠和八哥这样的明星,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小配角,它们是一些和麻雀一般大的小鸟,声音也短促清脆,不时地穿插进来叽咕几声。

远处山脚的绿影后住着人家,不时传来一两声鸡啼,洪亮悠远,和斑鸠、八哥的声音叠加在一起,有很强的交响效果。

我把心跳继续调慢,也听到了水田边土蛙和一些昆虫的吟唱。

这些大多是求偶时的献歌,极少和悲伤有关。

其实田野上哪天没有丧葬呢?

即便在诞生远多于死亡的五月,我一路上都能看见刺花堆落在土崖边的白色碎瓣,一路上都能看见樟树的枯叶被新芽挤下树冠滚落尘土。树林里、水田边,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昆虫正常(同上帝有关)和非正常(同白鹭、八哥和斑鸠们有关)死亡。

田野从不哀恸,每天成千上万的诞生都是从田野出发,每天成千上万的死亡也不过是回归田野的怀抱,田野从不损失什么。

它自然不会因一个老人的回归改变声色,田野和田野上居住的人,比那些常在网络上夸张情绪的半吊子文化人更客观、更懂得土地的法则。

我调整好状态准备继续出发时,听见一个老妇人哼着自编的小曲慢慢走近。她用土话哼:“爸爸妈妈,快买车车,买了车车,快回家家……”一个口齿不清的稚嫩嗓音跟着学唱:“爸爸妈妈,快买车车,买了车车,快回家家……”

我直起身,透过挡风玻璃看去,老妇五六十岁,戴着金耳环,穿着干净的碎花衬衣,手里牵的小娃眼大皮白,满脸楚楚动人的可爱。

他们缓慢平和地行走在离丧事不远的乡间土路上,让我不断地扭头回望,他们消失的地方,是我逝去的母亲和外婆的身影。

四十年前,在外婆的老家,肯定有人目睹过类似的场景。那老妇是我外婆,牵在手里的小娃是曾像年画一样鲜嫩喜庆的我。

见到朋友时我基本保持了镇静,只在跪拜磕头时被朋友老母的哭声惹出两行热泪。

返回的行程中,脑子里反复想象外婆牵着我在树阴下走路的画面。

真实的场景无人能复原,但田野一定记得。

田野上每天都有老人走失踪影,田野上每天都有小娃长大成人。

责任编辑/季 伟

文字编辑/刘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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