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
2015-11-28李翠玉
李翠玉
漆黑的夜,漆黑漆黑的夜,没有月,也没有星星,更没有一丝灯光。这是xx战事暂时结束的废墟地。彼时,只有微风偶尔动一下,仿若害怕触动隐伏在哪个犄角旮旯的战火,匆忙又隐匿起来,只有黑,放肆地、张扬地、毫无顾忌地侵占着彼时大地上千疮百孔的一切、一切。
小艾终于醒了过来。小艾是被疼醒的,疼像小时候冬天里的西北风,嗖嗖地一个劲儿地直往心里钻,疼得小艾就想,如果没心该多好。想到心,小艾激灵了一下,使劲睁睁眼睛,四周静悄悄地,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他潜意识狠劲一划拉,那把已经卷刃儿的大砍刀就被划拉到手中,略带焦糊气息的红绸飘带让漆黑的夜有了一丝单调的色彩作伴。小艾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见金色的星星一颗一颗掉下来,像神话里的精灵从他的七窍中钻进钻出。他很想伸手摘一颗,可他觉得自己紧紧握着大砍刀的手在一点一点松开,疲惫如山,那把才被抓起的大砍刀重如千斤,他已经握不住它了。他觉得它正从他的手掌里一点点滑脱。他觉得饥渴异常,还有,那疼痛已然变成了一条虫子,在他的身体里爬进爬出。他想伸手把它抓出来,手怎么也伸不出。又想用牙齿咬死它,可牙齿缩在口腔里,像两排坚守在阵地上的士兵,纹丝不动。最后,他无助的想把舌头伸出来,舔舔嘴唇,他使劲地伸着舌头,可舌头藏在牙齿后面,可能已经昏厥了。这时,那虫子仿佛爬到了他的左腿根,并且愈发使劲地噬咬起来。小艾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大砍刀重新滑落。他觉得大地在摇晃;自己在摇晃;漆黑的夜在摇晃,他觉得他仿若躺进小时候那个破旧的摇篮。
他仿佛看见了妈妈,看见妈妈用手掬着一捧水,有水珠儿一滴一滴地滴进他干裂的唇。妈妈,妈妈……小艾觉得自己的神志在一点点消散。突然,他的嘴唇一湿,他感觉真有水滴在一点点渗进他就要失去知觉的唇。求生的欲望让他力气大增,他终于能欠开一点点牙缝了,那水滴就像甘霖一样流进他荒芜的身体……
那些金色的星星慢慢消失,摇晃的夜渐渐平稳。他觉得能均匀地呼吸了。这时,他看见一个人。黑暗中,他看不清他的眉眼,可他看清他手里掬着一捧水,那水滴正沿着他的指缝一点一滴地滴进他的唇,小艾的嘴本能地张大了些,可是,那些如甘霖一般的水滴突然莫名消失了。他有点茫然,又使劲睁睁眼,他看见一个黑影蹒跚着离开他。那黑影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小艾的心顿时下沉,夜更黑了,小艾觉得自己的生命也离自己越来越远。黑,无穷无尽地把小艾团团包围起来,小艾又要窒息了。这时,那黑影蹒跚着又慢慢返了回来,小艾的嘴里就又缓缓地渗进了水滴。
水让小艾的生命一点点充盈起来,黑夜渐去,一丝曙光从充满火药味的山梁上像一个饥饿中求生的汉子艰难地爬了上来。灰色的晨曦中,那黑影正擎着一只手蹒跚着向小艾走来,突然,他像爬不动的晨曦一样,猛然间摔倒了。灰蒙蒙的晨光仿佛滞了一下,稍后又有气无力地升了起来。小艾觉得自己身上那条叫“疼”的虫子又开始四处乱窜起来。小艾咬了咬牙,想努力站起来,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一颗泪瞬间流出眼角,滚落唇边。小艾张开嘴,吞下自己的泪,努力向那黑影爬了过去,一道红红的印痕留在小艾身后,犹如燃烧的烈焰。
小艾一点点爬到那黑影身边,那身影的左手仍然高擎着,五指实实的并拢着,几滴幸存的水滴带着他的体温缱绻在他的掌心里,小艾嗓子一热,眼睛又开始湿润。小艾胡乱地蹭蹭眼睛,伸手摸摸躺在地下的他的额,他的额好烫好烫,小艾突然想到他高擎起的手掌里的水滴,他应该把水洒向自己的额,可他……多好的同志啊,如果没有战争……才想到这,曙光已然越过重重黑暗,爬到了小艾的眼睛上。
那黑影似乎已经没了呼吸,他的一只右臂齐肩而断,齐刷刷的,彼时用已经红透的白衬衫乱七八糟的包裹着,不时仍然有血迹渗出,他的脸上也伤痕累累,伤口被一些污泥粘住,黄色的军服已被砍得七零八落,像一片片枯树叶粘在他的身上。一顶被子弹刮了很多沟痕的头盔有点歪斜地扣在他的头上。
小艾伸手帮他把帽子正了过来,把他的手弯了过来,让那几滴残存的水滴慢慢滋润他的唇。“你个同志啊,”小艾想说什么,突然间手缩不回来了,他看见他手指下那个帽徽上有一轮毫无生气的太阳,小艾揉揉眼睛,那太阳也仿佛神气地跳跳,跳得甚至刺痛了小艾的眼。小艾的手指一点一点向下划,划到那黑影的喉咙处。小艾突然加重力道,小艾忘记了身体里的那条虫子,忘记了漆黑的夜里那一滴滴救命的水,忘记了他离开他时那一瞬间的绝望……此时,他只有仇恨、仇恨、反抗侵略的仇恨……他十指相扣,用力、用力、再用力……突然,他好像听到了一声轻轻地呓动,那声音很轻,很轻……就像才会说话的婴孩轻轻喊着妈妈的声音,那样清纯,那样无辜,又那样无助。小艾的手指一缓,突然,他颓废的松开了手掌,他用尽全身力气把手掌狠劲向自己脸上掴去。
那虫子又回到了小艾的体内,它叮住了他的心,他的心千回百转,他想起了被鬼子活活烧死的爸爸,背着小弟被鬼子一刺刀穿心的妈妈,血泊中妈妈用身体死死压住他,鬼子锋利的刺刀刺透小弟的心脏、妈妈的心脏,也刺进他的心脏。因为一点点的偏差,他幸存下来。想到这,小艾的十指又掐到了那轮太阳已经不再耀眼的光辉下笼罩的头颅上。尽管这枚头颅已经没了一丝生气,但小艾仍然狠命的掐了下去。
突然,小艾听到一丝极其轻微的声音,窸窸窣窣,极像妈妈在轻微地拨动着苞米叶子,又像一条蛇在爬行。一想到蛇,小艾机灵灵打了个冷战,小艾小时候被蛇咬过,所谓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冷汗一下子穿出脑门子,他腿肚子一转筋,像秤杆子上突然折了绳索的秤砣,砰地一声砸到了那黑影的身上。
那黑影轻轻反应了一下,好似被小艾砸醒了。他茫然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一条胳膊粗的大蟒蛇已然爬到他的面前,再看看身上,一个零部件不全的人实实在在地压在了他的身体上。他屏住呼吸,咬紧嘴唇,艰难地转了个身,把小艾压到身下,小艾醒了过来,一眼瞄见那只大蟒蛇,顿时昏死过去。
他愣了一瞬,看看大蟒蛇,那大蟒蛇正朝他吐着芯子。腥红地芯子仿若冲锋枪口下的火舌,他心一颤,也有了一丝怯意,唯一剩下的手条件反射般紧紧抓住了身下小艾的手掌。
那大蟒蛇慢慢向前移动着,它的芯子几乎贴到了他的脑门,他甚至感到了微微寒意。大蟒蛇昂着头,雄赳赳的气势不可一世,气昂昂的眼神在他脸上逡巡,他觉得他的意识在一点点模糊,模糊中,他看见大蟒蛇张开大口,尖锐的牙齿像明晃晃的刺刀……在快要飞升的意识里,他想起他口袋里的硫磺粉。
正午的太阳仿佛要把一切烤焦,小艾觉得自己仿佛呆在一只大蒸锅里,而且那锅下还在不断地加着柴禾,难道我已经被煮熟了。小艾这样想着的时候,模模糊糊看见一个躯干结结实实地压在自己身上,他裸露的脖子上大小不一地排列着各种形状不一的燎泡,他似乎睡着了。蛇,小艾突然想到了那条大蟒蛇,身体不自禁地悸动了一下,忙四下寻摸,除了血淋淋的尸体和烧焦的泥土,什么也没有。一股浓浓的硫磺气味像两把匕首刺到他久已没有味觉的鼻子里,低头,看见他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盖住了自己,小艾一时间愣到了那里。
人的潜力是无限制的,在这样恶劣到极致的环境里,他俩齐心协力,荒无人烟的废墟里终于有了一堆篝火,有了一点食物。小艾用他那轮有太阳的头盔盛到了水,食物和水让他们奄奄一息的生命有了一点起色。当体力稍微有了一点恢复后,他们马上产生了一丝轻微的敌意和防备。小艾有很多问题想问,可他不会说汉语。小艾每每说话,他就用手指指指他的头盔,这时,小艾的眼神马上黯淡下来。小艾去拨拨火堆,大雨点子突然噼里啪啦落下来,篝火瞬间熄灭,夜像极了那条去而复返的大蟒蛇,小艾有一种被大蟒蛇吞到肚子里的感觉,黑像一条没有源头的河流,涛涛波浪,连绵不绝,滚滚而来。
雨点一会儿就打湿了小艾身上残存的衣服,小艾觉得身上那条虫子又苏醒过来,疼痛也变成了河流,痛和黑融合到一起,他觉得他一会儿被它们推到风口浪尖,一会儿又被卷入无底深渊,他觉得他的意识又一次渐渐远离自己。他狠命地张开手掌,他觉得他要抓不住他模糊的意识了,朦朦胧胧之间,他看见了倒在泥土里的爸爸、满身血污的妈妈和小弟……血……血……他尖叫起来。
暴雨初歇,他从树林里捡来一截木棍,用怀里的短匕首慢慢削着,慢慢削着,他削得那样仔细,那样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工艺品。最后一个动作完成,一个不太像样的拐棍出现在他手中。他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慢慢端详着手中的拐棍,蓦地,他用它狠狠向他砸了下去。
“血……血……妈妈……妈妈……”小艾的尖叫渐渐减小,继而变成了呻吟。
他的拐棍僵到了半空,他的脸严重扭曲,“啊!”他猛地扔下拐棍,声嘶力竭的嚎叫起来,像饥饿中的狼,又像一头发狂的狮子。
阳光像一个中立者,缓缓照到他的脸上,又缓缓照到小艾的脸上,开始微笑。
他搀扶着小艾,小艾拄着那根很丑陋的拐棍,他们艰难地向前走着,走着。
突然,他俩同时站住了,他俩好像听到了什么声响,他俩的神情严肃起来,他俩慢慢分开。
小艾的手去摸身后的大砍刀,他握紧了手中的短匕首,他们慢慢分开,各自后退,他们觉得他们分开的过程是漫长的,他俩同时有了让时间静止的想法。但他们终究分开了,他俩一步一步后退,蓦地,小艾抡起了手中的大砍刀。
他也扬起了手中那把曾经慢慢地精心的修理过拐棍的短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