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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叔叔的屋檐下

2015-11-28何世平

辽河 2015年11期
关键词:工钱小川工地

何世平

事情是从一个梦开始的。

王小川那晚又梦见自己坐在教室里,老师在讲课,他端坐在座位上,教室里鸦雀无声。这样的梦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他就醒过来了。醒过来他就睡不着了。崔晓在睡梦中,发出细微的鼾声,娇憨而可爱。王小川忍不住亲了她一口,崔晓感觉到了,她抬手摸了一下刚被王小川亲过的面部,说,好痒。王小川也伸手去摸。两只手扣在一起时,崔晓身子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又想要了?崔晓问。王小川说,不要。那就闭着眼睛睡觉吧。崔晓说。王小川说,我又梦见自己在学校读书了。崔晓睁开眼,瞄了王小川一眼,说马上都添儿子了,还做梦读书?崔晓说完话,翻了一个身,不一会儿,又发出轻微的鼾声。

王小川又翻了一个身,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了。

天亮上班,王小川像幽灵一般溜进叔叔的办公室时,叔叔正在悠闲地吞云吐雾。王小川敲门时,里面的叔叔不假思索地喊,请进。他以为是哪个下属,当发现进来的是王小川时,有些不悦地问王小川,这么早不在工地上,到这来干什么?王小川说,我有事。叔叔在老板椅上坐直身子,开始慢条斯理地拿出一颗烟,扭掉过滤嘴,开始往另一颗过滤嘴里面对接。

王小川说,叔,我求你把我的账算一下。

叔叔把过滤嘴接好,把烟送到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效果良好。叔叔说,你结婚我给准备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家里人,要算什么账?

王小川还要说什么,叔叔的手机开始唱起了好姑娘。叔叔按了接听键开始通话。王小川本来想等叔叔接完电话再说。这时,桌子上的座机又响了。王小川只得离开了。

王小川骑着摩托车,本来准备去工地,想想还是掉转车头,不一会,就到了草屋村。

摩托车在家门口停下,他转过身时,就见父亲睁着他那双没有光明的眼睛,木木地转动着眼珠,靠在大门边,脸上挂着笑容,在等着他了。

王小川进家门时,牵起父亲的手,父亲也握住了他的手。父亲说,这么早,你不到工地,到我这里来,不耽误工作吧?

王小川差点笑喷,说我那是什么工作,我那是给叔叔打工呗。

父亲还是木木地转动在着眼珠子,一本正经地说,打工不也是工作吗?王小川说,就依你吧,我这次回来,有大事跟你商量,你猜猜。

父亲说,我不要猜的,崔晓又催你结婚了吧?

王小川听了父亲的话,用力握了一下父亲的手,说,不对,这次是我主动提出要结婚的。

父亲脸上的笑容开始放大,难得他有这么开心,只是,父亲笑着的脸上,皱纹就像被水冲过的山坡一样,沟沟坎坎。

王小川告诉父亲,他准备就在家里结婚,就他和崔晓他们三个,在家里吃一顿便饭,然后他与崔晓在家里睡一晚,再去县城工地上班。他没有把刚才找叔叔的事情告诉他,他不想让他难受。

父亲当然高兴,父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叔叔不是说过要给一套房子给你结婚吗?

王小川顿了一下,他说,他是说过,可是,我不稀罕,我要我十年来的工钱自己给自己买。

父亲听了,点头,而后,又摇头。说,你就当叔叔是你父亲就是了,家里人,不要为钱生分了。

王小川说,不说这个事,爸,你很快就要抱孙子了,你还没有准备好吧?

爸爸听了,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爸爸的眼睛里,有两小股混浊的液体,堆在眼眶上。十多年来,王小川第一次见到父亲当着他的面流泪,王小川的眼睛也红了。

从家里回县城的路上,王小川想,在叔叔面前要自己的工钱,马上就在县城买一套房子,让父亲享享福。一想起父亲,想起已经双目失明的父亲,王小川的眼睛,也如被乌云遮蔽,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了。

王小川到施工的工地转了一圈,随即便溜回租住的房子里,瞅见崔晓在剥青毛豆。王小川把头盔挂到墙上的钉子上,便不声不响地也剥起了青毛豆。

吃饭的时候,他把刚才对父亲说的话,说给崔晓听。他向崔晓保证,只要在县城拥有自己的房子,保证补办婚宴。崔晓说,你不是说你叔叔给你一套房子给我们结婚吗?王小川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他告诉崔晓,叔叔给的房子,我坚决不要。我要我十年来的劳动所得,他给我算怎么回事?是算我的,还是算他的?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叔叔打来的,他在电话里问他,工地上在浇混凝土,怎么不见带班的影子?王小川唯唯诺诺地撒谎说,崔晓有点不舒服,他回来了,这就去了。

放下电话,他拿起头盔,赶往工地。

王小川带班已经有七八年了,他从十五岁进叔叔的工地,十八岁开始带班,现在都二十五岁了。叔叔从来没有给过他真正意义上的工钱。每年过年时,叔叔扔给父亲一点钱,再把一些零用钱给他。头几年他还小,不好意思说,可是,年年岁岁叔叔就是这样打发他和父亲,今年,他实在忍不住了,开口与叔叔摊牌,索要这么些年来的工钱。叔叔没有说给,也没有说不给。他说要钱买房结婚,叔叔就说给他房子,他不答应。叔叔不是父亲,他给的东西,毕竟是他的,他要自己的工钱,自己给自己买房,那样心里踏实。

他到工地后,满子告诉他,他刚走,他的总经理叔叔就来到了工地,没有见到他,一 脸的不高兴,满子见状,忙拿出电话,要打给他,被他的叔叔制止了,当着他们的面,他拿出手机,亲自给王小川打电话。

王小川知道叔叔生气了,毕竟是在浇铸混凝土,马虎不得。混凝土虽然是搅拌站一车一车送来的,但是,里面的别窍大得很。王小川虽然不在,他把事情交给了满子。叔叔见不到王小川,任谁他是不会放心的。没有这样的责任感,叔叔也做不到现在这个规模。

叔叔才做建筑的时候,就带着父亲和村里的几个泥瓦匠在外面打零工。父亲出事的那一年,叔叔才带了父亲和邻村的几个泥瓦匠,在县城里承包一些小小不言的工程,赚一点小钱。

王小川晚上回到租屋,见崔晓在暗自垂泪。王小川问她哪里不舒服,崔晓用手揩去泪水,摇着头说,哪里都舒服,就是心里难受。王小川问心里怎么了?崔晓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知道我图你哪一头,人家结婚热热闹闹,我结婚你却要我不得声张,就像做贼一样。我心里不难过,还好过吗?

王小川抱住了崔晓,说,我说话算话,一定补偿你,我叔叔只要把工钱给我,我立马就把欠你的还给你,好吗?

崔晓的难过只是暂时的,不一会,她就依附着王小川,依依不舍了。

崔晓在初中时,与王小川是同学,王小川的成绩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就更不用说在班上了。崔晓的成绩也不错,可是,要是跟王小川比,还是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考试那天王小川没有去,老师急,班上同学也急。可是,急也没有用,王小川家里的境况,老师和同学都知道。知道也没有用,王小川的难处是摆在那里的,清清楚楚,又爱莫能助。崔晓有时就想帮王小川,好多次,崔晓就想递一点钱给王小川,钱就攥在手上了,都被她捏得汗津津的发软了,她就是不知道怎么给王小川,只好作罢。

那次中考,崔晓也考上了县一中,崔晓当时就想,自己那个成绩是瞎猫碰到死老鼠,王小川要是参加考试,那一定是穿钉鞋,上宝塔,十拿九稳的。

就在她高高兴兴在县城读高一时,父亲的船在长江里翻了,直到她得知消息时,父亲的尸体还没有找到。她陪着母亲去出事的江段去找,去等,半个月过去了,父亲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那时,崔晓也不想上学了。本来还有母亲陪读,这之后,母亲孤孤单单去了城市打工。母亲发誓,怎么着,也要让崔晓把大学读出来。

崔晓哪里还有心思读书,崔晓本来的生活是优越的,一个突然的变故,她的生活一下就变了样子。

崔晓高中毕业的时候,什么大学也没有考上。妈妈要她去她那里,她不想去。她那时候,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就在她犹犹豫豫的当儿,她在学校门口邂逅了王小川。王小川那时已经变成了黑塔一般的劳动者了,因为那一年高考,有他初中同学参考,所以他溜空来一中瞅瞅哪些同学考上了,没想到,在门口遇见了崔晓。

那天他和崔晓在县城的一家小餐馆里,边喝啤酒,边听崔晓叙说着家里的变故,崔晓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两个人的命运出奇地相似,两个人那天都喝多了。

从餐馆出来,都已经是下午了,王小川要送崔晓去家里,崔晓说,我没有家了,你带我去你工地上参观参观。王小川不答应,崔晓不高兴了,说你走吧,你滚吧,我走了。看着崔晓迈着歪歪扭扭的步伐,王小川拉起崔晓就往回走,崔晓说,你干吗?王小川说,去工地。

王小川带着崔晓出现在父亲面前时,父亲木木地眨着他毫无光亮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说,这样对不起崔晓,以后,一定要王小川加倍地补偿她。晚上,在床上,崔晓把嘴巴对着王小川的耳朵说,你家老的小的就像商量好的,口气一模一样。王小川开始不明白崔晓说的什么意思,待明白过来时,亲了崔晓一口,说我现在就小小地补偿你一下。

王小川心里挺不是滋味,他决心加大力度向叔叔讨要这十多年来的工钱。

他有时去叔叔的宽大办公室时,叔叔在电脑上打八十分,有时在斗地主。有时有人他就静等着来人离去。叔叔现在已经是威震一方的公司总经理了,可只要王小川说起自己工钱的事,叔叔总是有理由说他眼下还有好多好多的困难,哪里的一片工地等着开工,还有,王小川不是要房子吗,他先给一套房子给他。

王小川没有办法,没有话说的时候,甚至说,我不是你儿子,我要我的工钱。不要你的房子,我要我的工钱!

每当这时,叔叔就会借口有事走掉。或者,他接起电话,没完没了地聊天。

父亲在叔叔的工地上出事那天,本来是可以避免的。那天也是打混凝土,那时还没有搅拌站,已经有搅拌机了。本来太阳都快要下山了,按理说,也是结束一天劳作的时候了。可是,叔叔却要再搅拌一趟混凝土后再歇工。工人们都拿眼睛盯着王小川的父亲,父亲就说歇工吧。没想到,叔叔大骂他的哥哥,并放狠话,现在还没有到下班的时间,你敢走!

父亲没有与叔叔还嘴,他知道他的弟弟是针打在他身上,血出在工人们身上。就是在浇那一趟混凝土时,由于父亲格外起劲,导致混凝土溅到了右眼里。父亲起先用衣袖揩拭,接着用水洗,无济于事。

泥瓦匠们这时建议叔叔,把他的哥哥抬到县城医院去看医生,眼睛不是闹着玩儿的。叔叔没有办法,带着他的哥哥去了县医院。

在医院里洗过眼睛,回家时,已经是晚上九十点钟了。

王小川的父亲本来以为,第二天眼睛就会好,没想到,第二天眼睛还是不能睁开。他本能地到了村医那里,村医看了他红肿的右眼,眼皮都没有翻看一下,就建议他去市里的大医院去做检查。

父亲没有办法,又去了县城医院。回来带回来一包药。有吃的,有洗的,还有医生的嘱托,让他绝对休息。

眼睛睁不开,不休息也不行。半个月后,父亲的右眼终于睁开了。没过两天,他又出现在叔叔的工地上。到年底接工资,要不是王小川的妈妈出面,叔叔是断然不给父亲看眼睛在家里休息的工钱的。

崔晓在结婚的第八个月,给王小川生下了一个儿子。做了爸爸的王小川,回到村庄,挨家挨户地送喜糖喜烟。他的爸爸在接到儿媳妇给自己添了孙子的消息时,那双木木的眼睛,眨巴眨巴了好一会后,混浊的泪水不知不觉地又挂在了眼角。好多年了,他的眼睛已经没有泪水了,他的泪水仿佛是在一夜之间枯干了。

叔叔回来了一趟,他在见到王小川的儿子时,奉上了一万块钱的见面礼,崔晓受宠若惊,不敢接。叔叔嗔怪她,说我这个做爷爷的高兴,你不要就见怪了。叔叔走后,王小川在村子里散喜糖回来,崔晓把那一万块钱递给他,让他把钱还给叔叔去。王小川却不屑一顾,说,他既然给了,就收下吧。他心里清楚,叔叔的钱没有白拿的,爸爸的眼睛瞎了以后,妈妈天天去找叔叔,可是,他心如钢铁,假如他那时能够承担一点责任,妈妈没有那么绝望,更不会扔下他和父亲。

父亲上工后,感觉右眼的视力大不如前。有时,他以为自己是幻觉,于是,他忽发奇想,用手遮住右眼,看东西,明显的,所看的东西是模糊不清的。隔一段时间,他再用同样的办法测试右眼,愈加模糊了。

一年后,他再测试,已经是没有任何视觉感觉了。他连忙到县城医院,医生诊断,右眼已经失明。他这时候才想起去市里的大医院看医生。市里的医生告诉他,他的右眼视觉神经已经坏死,没有复明的希望了。他自此后成了独眼人,想过去找弟弟,可是,眼睛已经瞎了,还去找他也不能复明了。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左眼睛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不可逆转地与右眼一样,进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家中的一根顶梁柱,主心骨,就这样垮塌了。

那时,王小川还没有上初中。妈妈去找过叔叔,回来后,就坐在门槛上嚎啕。不久后,妈妈失踪了。家里就剩下一对父子,相依为命。

王小川在工地上跟着监理来到钢筋工们的工作现场,气候正是春天,大街上的树木郁郁葱葱,四月的春风在大街小巷里穿行。可是,在钢筋工们的身下,晒热的钢筋正散发出热量,熏得钢筋工们大汗淋漓,他们虽然只穿了一件工装,也已经被汗水湿透。

王小川一个人递上一支烟,自己准备也点一根凑凑热闹,手机响了,他按了接听键。电话是叔叔打来的,叔叔让他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他来到叔叔面前时,叔叔递给他一挂钥匙。他没有接,问怎么回事?叔叔说,房子的钥匙,你和崔晓带着儿子住进去吧。王小川说,我就住租房,你给我的房子,毕竟是你的,等你把工钱给我,我自己买。他说完话,便走出了叔叔的办公室,留下叔叔盯着他的背影发呆。

妈妈走时,王小川才上初中,为了能给儿子继续上学,父亲摸索着走进了叔叔的家里。

说来也怪,王小川的成绩在镇里的中学,一直名列前茅。就在王小川准备去县城考试的前一天,叔叔走进家,不由分说把他和父亲塞进了一辆面包车。

车子把他们带到了上海的一家眼科医院,父亲住了下来,待王小川把父亲安顿好,出来时,面包车已经无影无踪。

父亲在医院里检查了一番,医生告诉他,没有复明的希望。父子俩只好往回赶。王小川明白,再怎么赶,也是误了考高中的时间了。本来他是没有悬念地上县城最好的一中,此时想来,只能是理想了。

从上海回家后,王小川大哭了一场。他心里老是怀疑,这趟上海是叔叔蓄谋已久的一次行动。他早就对王小川上学持有看法,要不是父亲的固执,他早就不会去学校了。既然明明知道父亲的眼睛看不好,他为什么还要他们去上海?父亲的眼睛已经瞎了几年了,怎么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他考试的时候去检查?

王小川去叔叔的工地上工,叔叔笑逐颜开。叔叔说,一个劳动力,早就该来上班了。

王小川真想顶他,如果我父亲的眼睛好好的,我才不稀罕上这个班呢?

王小川从拎灰浆开始,一步一步到做瓦工师傅。这期间,有关建筑方面的书籍,他没少读。

他没有想到,在他十八岁时,已经能独立带班了。

别人带班,到过年时,叔叔把工钱一分不少地接过带回家。他没有,到过年时,叔叔递给父亲一沓钱,工钱不是工钱,生活费又不是生活费。一年又一年,年年如此。有时侯,他不高兴,要去问叔叔,总是被父亲拦下了,父亲说,家里人,叔叔的摊子又那么大,他不会让你吃亏的。王小川问父亲,你的眼睛是为他做事伤害的,他哪一年主动拿出一分钱给你做生活费了?

父亲哑口了。

王小川那时虽然还小,他已经记事了。叔叔在父亲眼睛出现意外的时候,摊子已经开始变大了。就是那样,妈妈一次一次去他家,一次一次哭着回来。妈妈回来就骂父亲,妈妈逼着父亲去叔叔家里讨说法,父亲无奈,摸索着去了,回来时,耸拉着脑袋,杵着棍子的手,不住地颤抖,棍子着地的声音,听上去无精打采。

王小川被叔叔喊到一处平整的地块,位于县城的西边。这几年房价就像发包子一样往上窜,叔叔的摊子,也跟着成比例地肿大。叔叔说,这块地,是自己买的,自己开发。叔叔拿出了图纸,分配王小川施工的地块。

王小川看过图纸后,告诉叔叔,这个工地完工,他要求叔叔把他的工钱接回来。叔叔像没有听见一般,望着工地,想象着图纸上的前景。

王小川回到家里,见桌子上有一串钥匙,好面熟。崔晓露着乳房,在给儿子喂奶。她见丈夫眼睛盯着桌子,就笑着告诉他,钥匙是叔叔送来的,叔叔让我们搬到新房子里去住,那是新房的钥匙。

王小川说,你明天把钥匙送给他,听到了没有?

崔晓瞅着丈夫,不明就里地说,房子是他给我们的,为什么不要?

王小川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要人家给,我要自己买,听到了吗?王小川几乎是咆哮着对崔晓说的。儿子吓得放下奶头,胆怯地看了王小川一眼,哇哇地哭了起来。

崔晓的脸色黑了下来,说,你什么意思,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坏事了,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

王小川盯着崔晓,没有接腔。他心里也不明白自己哪来的这么大的火气?

在新楼盘封顶的那天,王小川又走进了叔叔的办公室。他直言不讳地提出要他的工钱。叔叔本来手拿着圆珠笔,在圈圈点点地读一份文件。在听了王小川要工钱的话后,问王小川,你到底想做什么?

王小川没有想到叔叔的态度变得这样快,他又重复说,我要我这么些年的工钱,请你给我。

叔叔说,你才二十郎当岁,到底攒了多钱?我给你房子你不要,你这么些年跟你父亲喝西北风过来的还是怎么的?

王小川说,是你给的,行了吧?

叔叔说,那你还要什么工钱?

叔叔说完话,在包里拿出一沓纸条,摔到王小川面前,王小川捡起来,那上面有父亲十年前的借据,还有这么些年来,王小川陆陆续续拿的生活费,还有儿子出世收他拿的一万块见面礼钱。

王小川说,我还以为妈妈走后,我和父亲的生活费是你给的,原来是你借的!

王小川说,你不给我钱,原来你早有打算,这样吧,你把这些钱除掉,把我的工钱接给我。

叔扔掉圆珠笔,说我把屁给你,你有多大能耐,这些年又养家,又讨老婆,钱是哪里来的?

王小川气得心里翻江倒海,嘴巴冒着白沫,他指着叔叔说,我的父亲眼睛是怎么瞎的,你心里清楚,我的妈妈是怎么走的,你更清楚。你拿我当他们,门都没有。

叔叔的语气小了下去,他也指着王小川说,你还能把我搬了不成?

王小川从叔叔的办公室出来,六月的骄阳像火球一般,炙烤着街上的行人。行人都往路边的有荫凉的树下靠近,汽车吐着热气在街上有气无力地走着。

王小川跨上摩托车后,一路风驰电掣地招摇而过。眼睛有时被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摇了摇头,眼泪就像散落的珍珠一般,随风飘落。

王小川来到工地,停下摩托车。工地上在这个六月的中午时分,显得寂静而安祥。在一幢楼房前,一台长臂吊机伫立在楼前,它的长臂还搭在楼顶上,看得出,还有事情没有完。

王小川轻车熟路地上了楼顶,他走在长臂的吊车上,就像一个合格的机修工在检查机械一般。

下面有几个工地上的工人,一脸疑惑地眯缝着眼睛,目睹着他们的班长在长臂上亦步亦趋地走动着。

他们依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张大着嘴巴,心里嘀咕,不得了,要出事。

王小川在长臂上走动时,他的头脑还是一如既往地想着和叔叔赌一口气,结束自己的生命,让叔叔付出良心和经济的代价。你不是不给我工钱吗?我让崔晓和我的儿子找你要。你不是堂堂的老板吗?为了工钱,你逼死了你的侄儿,你还有什么道德可言?让道德谴责你,让你见到你哥,见到侄媳妇和哇哇待脯的侄孙时,你的良心能不动,能不感到羞愧吗?

当走到长臂的尽头时,街上的车辆和行人来来往往地穿梭着,高空看下去,他们就像甲虫一样,失去了该有的模样。他的眼前,同时出现了父亲,崔晓和儿子,父亲告诉他,叔叔的良心就打算像你想的那样,受到了谴责,可是,你扔下我,扔下崔晓她们孤儿寡母就不受谴责吗?崔晓抱着儿子,眼瞅着自己,泪眼婆娑。儿子的眼光缓缓从崔晓的面前移过来,当他发现爸爸时,稚嫩的小手划动了一下,见爸爸无动于衷没有抱自己的意象,转过笑脸,哇地一声哭了。

崔晓那个夏天就在王小川的工地上打杂,在秋天的时候,她意外地收到了一家职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被录取在护理专业。崔晓无所谓,没有去的打算。没想到,妈妈找到了工地。

崔晓读了两年书,又不想去了,她觉得在王小川的工地上干杂活,挺实心的。妈妈这一回人没有过来,却把电话打到了王小川的手机上,妈妈告诉王小川,如果崔晓不把护理的毕业证拿回来,他和崔晓永远不要去见她。

崔晓拿回毕业证后,回来在县城医院做护士。没想到,给她做媒的人排起了队,介绍的对象不是公务员就是家境殷实的。崔晓催王小川,结婚吧。王小川说,没有房子。崔晓拿眼睛白王小川,乡下不是有吗?王小川抱住了崔晓,他不知道对崔晓说什么,他语塞了。

就是从那天起,他决意向叔叔讨要工钱。不要回工钱,对不起崔晓。

王小川回到家里时,崔晓正带着儿子在床上睡觉,母子俩睡得香甜,以至于他进屋他们都没有察觉。王小川站在床边,注视良久,转过身,关上门,又跨上摩托车。

当再次瞅见父亲站在门边,安静地等着自己时,王小川禁不住上前紧紧抱住了父亲。父亲还是安静地扬起右手,在他的胳膊上轻轻地拍了拍。

王小川准备问父亲有关叔叔的事情,被父亲拍没了。如果父亲看见,他一定看到儿子今天很狼狈,儿子的眼睛红得像杀了人一般可怕。

父子俩沉默了一会,父亲安静地坐在那里,雕塑一般。王小川今天就是没有说话的欲望,想说话又找不到话茬,他只好站起身,给父亲端来茶水,父亲在接过茶杯时,面对着门外,平静地说,你心情不好,回家去休息吧!

王小川递茶的手,猛烈地抖动了一下。口里却故作轻松地说,我心情很好啊!

父亲说,你就把叔叔当着是我,他就是那么个人,你毕竟是晚辈!

父亲的面部,平静的出奇,这么多年了,喜怒哀乐已经很难在这张脸上显现了。

王小川很想把上午的事告诉父亲,还想把叔叔的账单对父亲说,可话还没有出口,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他说不下去,也不想给父亲添堵。

回去吧。父亲催他。

那天夜里,王小川又梦见自己坐在教室里,奇怪的是,他的身边竟然坐着父亲和崔晓,更奇怪的是,站在讲台上讲课的竟然是叔叔,王小川纳闷儿,叔叔识几个字,怎么当起了老师?就在这时,叔叔让他站起来回答问题,王小川站了起来,他问叔叔,你才认识几个字,怎么当起了老师?没想到,叔叔听后大怒,说我明明是你的老师,怎么还有疑问?叔叔于是让他去站黑板,王小川站在座位上,没有动。叔叔又说了一遍,他还是桩一般没有动,叔叔气急败坏地来到座位旁,伸出了手臂,王小川看见,叔叔的手臂像工地上吊车的铁臂一般张牙舞爪,他吓得“哇”地一声,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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