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一朵云、一个灵魂
2015-11-28文_路明
文_路 明
一棵树、一朵云、一个灵魂
文_路 明
每年9月开学,头一件事情就是补考。提前几天,我照例收到了十几封求情的邮件,以及各种“高抬贵手”的招呼。试卷收上来,有两份让人过目难忘:一份是洋洋洒洒一整页,从苦难的童年写到迷茫的现在,再写到女朋友威胁“挂满N科就要分手”,希望老师成全爱情的;另一份则直接贴了5张百元大钞,注明“只带了这点儿,不够还有”。考场外,几个家长候着,都请我“借一步说话”—有暗示跟某校领导交情颇深的,有言辞恳切几欲泪下的,有拎着保健品或揣着购物卡的,有追问任课老师手机号码的。我现在不太敢给家长手机号,去年给过一个家长,对方说是“方便了解孩子的学习情况”,10分钟后短信提示“充值500元”。我只好取了现金,又费了一番周折找到该学生,硬把钱塞还给了他。
我估摸着,在这些学生及家长眼中,老师大约是个只手遮天、翻云覆雨的角色,学生考多少分、及不及格都是老师一句话的事情。拜一拜,奉上些“香火”,老师便能遍洒甘霖,普度众生。哪年考卷略难一些,便有学生嘀咕“学校是不是缺钱了”,所以得挂一大批学生,好多收重修费—当然是调侃的成分居多。往往是刚考完高等数学,网上便出现“学校要盖楼了”的段子。过几天考完大学物理,又有人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学校不止要盖一幢楼”。
别的科目不论,就说说我所熟悉的高等数学、线性代数、大学物理这样的公共课—学生心目中的“N大名补”—从来就是集体批改、流水阅卷,改完了再加分、核分、签字,任课老师都得回避自己的班级。末了,考卷封存,以备专家组核查。我见过老师批卷时痛心疾首“这个学生可惜了”,却从未见过谁在考卷上做手脚。
忙完补考后就是教师节。每年官方或非官方都会组织一些活动,比如给老师献花、帮老师擦黑板、制作感恩视频等。感动之余,难免有一丝奇怪的感觉,仿佛老师也像中秋节的月饼,过了日子就不值钱了。在学校团委的官方微博上,出现了这样一段话:“老师是最值得我们尊重和感恩的人。他们虽然生活清苦,却情系祖国未来;虽是一烛微火,却燃尽自己,照亮别人。”
我很惶恐,生活固然“清苦”,但还不想“燃尽自己”,听起来马上要“挂了”的样子。
我想起小学六年级时,班主任布置作文《我的班主任》,全班同学一律写她如何在深夜改作业,白头发又多了几根。虽然班主任不过三十出头,满头乌发,而且谁也没见过她家夜半的灯光。班主任很满意,挑了几篇最为情深意切的贴在橱窗里,其中就有我的。这是我最早接触的魔幻现实主义。我踌躇了半天,到底不敢写她昏倒在讲台上,或是弥留之际如何鼓励大家好好学习,觉得特别遗憾,比不上作文选上那些催人泪下的文章。
如今的生活中,最不缺的就是“老师”。从主持人到演员,从医生到编辑,从歌手到发型师,从传销小头目到广场领舞大妈,“老师”无处不在。然而,在校的老师却在逃离。有小学老师辞职开淘宝店的,有初中老师准备司法考试的,有高中老师参加公务员考试的。原因不外乎两点:待遇低,压力大。大学里的青年教师呢,倒是很少听说有主动离职的。大约是读到博士,尤其是基础及冷门学科的博士,选择余地不大,留任高校已属福星高照,何况听起来也算是份体面的工作。然而,体面的背后是不为人知的尴尬。这些被称为“青椒”的人,二十多年寒窗苦读,终于拿到了学位,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遭遇了功利的评价体系。一方面是理想不灭,一方面要养家糊口。科研经费、职称晋升、学术成果、教学评估、学生工作……种种压力让人疲于奔命。他们承担着学校最主要的教学和科研工作,领着最微薄的薪水,面对着最现实的社会。这些年,不断有青年教师过劳死的消息传出,堪称最悲情的“逃离”。
其实,说白了,教师就是一种职业,和别的职业一样,靠本事吃饭。教师是最普通不过的人,无须神化,也不必矮化、丑化;发不了横财,也不是越悲情越好。
职业本无高低贵贱之分,但教师有其特殊之处。“传道授业解惑也”,除了言传,还有身教。一个教师的言行举止会影响到学生的成长—如同放大镜,高尚者恩泽更大,卑劣者伤害更深。
教师不应是春蚕,不应是蜡烛,不应是园丁,教师应该是向导,引领孩子们走出蒙昧的沙漠,领略这世界的美,并鼓励他们独自继续前行。教师不一定是一面旗帜,但最好是一扇窗;不必是道德楷模,但必须有底线。不是每个教师都得去贫困山区支教,献血募捐冲在最前,至少,在地动山摇的刹那,不拔腿就跑;在火光冲天的会场,让学生先走。
我欣赏莫言的一段话:“所谓的分数、学历甚至知识都不是教育的本质,教育的本质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那么,我愿意当这样的一棵树、一朵云、一个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