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资本、政治资本与失地农民的工作获得
2015-11-27马继迁张宏如
马继迁,张宏如
(常州大学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基地,江苏 常州213164)
一、问题提出
20世纪90年代以来,我国城市化的推进速度加快,城市郊区的土地被大量征用。失地农民数量急剧扩大。有学者按城市化率来推算失地农民的总量,认为中国城市化率达到50%时,将有7 800万失地农民[1]。按照这个推测,粗略地看,目前失地农民在8 000 万以(2011年末城市化率达到51.27%)。另据国土资源部预测,2020年我国失地农民总数将超过1 亿[2]。由于政府相关政策制度不到位,大批失地农民面临着“种田无地,就业无岗,低保无份”的尴尬局面,他们徘徊在城市边缘,成为中国最弱势、最边缘化的群体之一。
土地被征用,意味着整个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改变。这种迫于社会环境的剧烈变化而不得不接受的改变,对失地农民来说,是很痛苦的事。在农业生产上,失地农民游刃有余,但他们最基本的生产资料——土地被征用后,农业生产技术就失去了用武之地;与农业生产和农村环境相适应,农民的劳作方式比较自由散漫,难以适应节奏快纪律严明的城市工作。因此,在从务农职业向非农就业转变中,失地农民的再就业面临着艰难困境。
失地农民的文化程度总体上偏低。受城乡二元社会经济结构的影响,失地农民的受教育程度明显低于城市居民[3],甚至不如农民工和下岗职工[4]。文化程度较低的境况,使得他们在劳动力市场上竞争力不足,在最初以及此后的城市工作中始终处于劣势地位和边缘化状态。那么,失地农民中那些文化程度相对较高者,在城市劳动力市场中的工作获得,是否会比文化程度低的农民更有优势呢?
失地农民是一个地位分化的社会群体。村干部是农村社会的政治精英,他们拥有较强的能力和资源优势,对农村社会发展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对于失地农民而言,村干部身份意味着雄厚的政治资本。在政策执行过程中,村干部能够利用政策漏洞和自由裁量空间,谋得更多利益。然而,在土地被完全征收、村庄整体性市场化后,村干部身份这一政治资本在城市劳动力市场中是否还继续发挥优势作用呢?本文将围绕上述问题展开分析。
二、文献回顾
国内学术界对失地农民研究有着大量的文献,涉及失地农民补偿安置、权益与社会保障、市民化、城市适应、身份认同、就业与创业等多个领域。失地农民的就业问题较受关注,已有研究主要从四个方面展开:就业现状、影响就业的因素、失业的负面影响、促进就业的措施。对“影响就业的因素”的探讨中,人力资本、社会资本等的影响常被论及,政治资本的作用较少被注意到。
大量研究显示,教育等人力资本对失地农民的工作获得具有正向影响。受教育程度是表征失地农民就业能力的重要信号。较高的文化程度有利于促进失地农民非农就业[5-6],获得更高的工资[7],并且增加了进入中上层及上层职业的概率[8]。文化程度越高,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就越强,越利于失地农民进行创业[9]。 专门针对失地妇女的研究也发现,教育可以显著提高失地妇女的就业水平[10]。相应地,教育程度低会给失地农民带来就业劣势,制约在城市就业市场上的竞争能力[11]。对于已获得非农工作并转变为城市居民的失地农民,较低的文化程度会对其工作适应带来负面影响。在哈尔滨、郑州等地的调查发现,较低的文化程度使得农转工人员难以适应新的工作内容,进而处于边缘化生存状态[12-13]。
少数文献探讨了政治资本对农民非农就业情况的影响。张东辉、任德晨认为,如果家中拥有一定的政治资本(例如有成员在村委会或其他官方组织任职),这个家庭往往更容易获得各种资源,从而有利于非农生产。他们运用来自中国健康与营养调查(CHNS)数据库七省农户的数据,研究农民非农收入的影响因素发现,政治资本(村干部)是造成非农收入差距的第二大因素,它的贡献率平均维持在15%左右[14]。也有研究发现,村干部身份等政治资本对农民的非农就业并无显著作用,政治精英和经济精英无法简单地叠合在一起[15-16]。
总体上看,已有的失地农民就业议题的相关文献,侧重于讨论人力资本的影响,而政治资本变量的就业效应很少被关注。本文中,笔者将人力资本、政治资本变量同时控制起来,考察这两类变量对失地农民工作获得的影响。
三、理论视角与研究假设
美国社会学家倪志伟(Victor Nee)提出了著名的“市场转型理论”[17]。他认为再分配经济与市场经济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经济体制,再分配经济最主要的分配机制是权力,而市场经济最主要的分配机制是人力资本。国家社会主义社会中,再分配经济体系向市场经济体系的转变,将会导致权力的下移,即权力会更多地转向“直接生产者”(农民和工人),而不利于再分配者(官僚干部等)。作为再分配体制受益者的干部,不能做到像适应再分配体制一样完全适应市场规则,因而在新的环境中干部几乎不占优势。市场经济体系更有利于市场资本、人力资本和文化资本,而不利于政治资本;市场转型将降低对政治权力的经济回报,而提高对人力资本的经济回报。
对失地农民而言,原来所属的集体经济解体,他们整体性地进入城市私有经济就业。这种转型过程,从产权体制的角度看,与“再分配体制向市场体制”的转型类似。土地被征而使农民被迫进城的过程,是一个市场化程度快速加深的过程。原来农村中的政治精英,主要是以村支书和村主任为首的村干部群体。村干部曾是极具影响力和号召力的权威人物,既是国家利益的代理人也是乡村社会的当家人,管理着村庄事务,在村里社会地位高,备受尊重。村干部作为一种权威,按照马克斯·韦伯的划分,主要表现为“个人魅力型权威”[18]。这种权威是一种村庄内生的权威,是以乡规民约等非正式制度为特质的乡村社会所独有的权威。当村庄瓦解,继替而来的城市社区中,这种权威地位不再被认可。
在农村土地被征、农村整体性城市化后,村干部群体失去了原有的管理职位,他们坠落到与村民同样的社会地位,在城市劳动力市场中要与普通村民一样竞争非农工作。习惯于村务管理工作的村干部在城市劳动力市场中表现出一系列的不适应状况:一是由管理者角色转变到被管理者角色的不适应。失地前作为农村管理者,对村务工作具有决策、分配等权力。失地后如果受雇工作,会受到资方的管理和监督,处于被支配地位。从原来的管理者转变为被管理对象,村干部能够感到这种地位下降带来的强烈变化,表现出一定的不适应。二是由脑力劳动者转变为体力劳动者的不适应。村干部的村务管理工作,属于脑力劳动。而在城市劳动力市场中,不可能有管理职位直接等着他们,习惯于脑力劳动的村干部只能从体力劳动干起。这会让村干部出现畏缩情绪。三是劳动纪律、劳动时间方面的不适应。城市中的工作,需要严格遵守作息时间和劳动纪律,而原来村务工作中村干部在这方面相对随意,因此也会表现出一定的不适应。种种不适应会对村干部的就业形成拉力,消解村干部的工作动力,影响村干部的工作业绩。
基于上述分析,提出假设1。
假设1:政治资本假设:政治资本对失地农民的工作获得起到一定的负向影响作用。
假设1a:曾为村干部的失地农民比未担任过村干部的普通村民更可能失业;
假设1b:曾为村干部的失地农民,工资收入低于未担任过村干部的普通村民。
根据已有的人力资本理论,人力资本是一个人所具有的知识、技能、经验和健康等因素,是一种可以带来经济收入的生产能力。人力资本的积累有助于个人更好地把握机会,提高其采取行动的能力,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其资源获取,对职业获得、工资待遇、职业晋升等具有积极作用。
文化程度是反映劳动者人力资本存量的核心要素,是最重要的人力资本变量。文化程度越高,知识积累会更多,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就越强。受教育程度较高者在获取信息和处理信息方面具有比较优势,他们能对信息做出快速有效的反应,更快更准确地发现工作机会。
文化程度也有利于做出更出色的工作业绩,获得更多的劳动报酬。工资是以货币形式支付给员工的劳动报酬,是劳动力价格的体现。企业职工的工资水平取决于多个因素,人力资本是其中的基础性和关键性因素。人力资本投资通过提高劳动者素质来决定劳动市场的供给,从而间接决定工资水平。基于已有的人力资本理论,结合失地农民的实际情况,提出假设2。
假设2:人力资本假设:人力资本对失地农民的工作获得具有积极影响。
假设2a:失地农民文化程度越高,就业的可能性越大;
假设2b:失地农民文化程度越高,工资收入也越高。
四、数据、变量与方法
(一)数据来源
本研究使用的数据来自2010年中国家庭动态跟踪调查(CFPS)。中国家庭动态跟踪调查(CFPS)是一项全国性的综合社会跟踪调查项目,由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调查中心(ISSS)负责实施。CFPS样本覆盖25个省/市/自治区(不含香港、澳门、台湾以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西藏自治区、青海省、内蒙古自治区、宁夏回族自治区、海南省),代表了中国95%的人口,共发放样本19 986 户,最终完成了14 960 户家庭、33 600 名成人、8 990 名少儿的访问。样本中有被征地农民3 281人。本研究只关注那些年龄在18~59岁的失地农民样本,共3 083人。
(二)变量设计
1.因变量
(1)工作机会获得。用当前是否有工作来指代该变量。问卷中询问了被访者目前的工作情况,选项有三类:无工作、自己经营、在单位工作。在统计分析时,“无工作”赋值为0,对“自己经营”与“在单位工作”进行合并,生成新变量“有工作”,并赋值为1。以“无工作”为参照组。要说明的是,后文论述中,为表述更为清晰明确,多用“自雇就业”指代“自己经营”,用“受雇就业”指代“在单位工作”。
(2)工资收入获得。问卷中询问了被访者“去年您平均每月工资有多少”,单位为“元”。数据分析发现,收入呈现偏态分布,因而在建立模型进行统计分析时,我们对之取自然对数,以便使其接近正态分布。在后文中,我们将对受雇失地农民的月均工资收入做对数回归模型。
2.自变量
(1)人力资本(受教育年限)。原始问卷中教育程度的分类为:文盲/半文盲、小学、初中、高中、大专、大学本科、硕士、博士等八类。在统计分析时,根据样本实际情况,我们把这些类别合并为五类:文盲/半文盲、小学、初中、高中、大专及以上。回归分析中,我们将教育程度转化为教育年限,将其作为间距变量直接纳入回归模型,具体转换方法为:文盲/半文盲=0,小学=6,初中=9,高中=12,大专=15,大学本科及以上=16。
(2)政治资本(村干部身份)。是否为村干部,是反映失地农民的政治地位的重要指标。我们将“主任”、“会计”、“书记”、“支委委员/社区干部”等都视为“村干部”,进行合并。该变量为二分类虚拟变量,是村干部赋值为1,非村干部赋值为0。
3.控制变量
(1)年龄。问卷中询问了被访者的出生日期。我们用调查年份即2010减去出生年份,得到被访者的年龄(岁)。取失地农民中18~59 岁的劳动力人口为研究样本。在统计分析时,我们把年龄、年龄的平方项同时引入模型。这样做的原因在于,一般情况下,在进入劳动力市场的初期,随着工龄或年龄的增加,劳动者的工资先会有一段上升期,到达一个峰值后,逐渐稳定并缓慢下降,一直持续到其退休。
(2)性别。性别为定类变量。在统计分析时,男性赋值为1,女性赋值为0。以女性为参照类别。
(3)地区。我国东部、中部、西部区域环境存在很大差异。根据相关规定,东部地区包括北京、天津、河北、辽宁、上海、江苏、浙江、福建、山东、广东和海南等11 个省(市);中部地区包括山西、吉林、黑龙江、安徽、江西、河南、湖北、湖南等8 个省;西部地区包括的省级行政区共12 个,分别是四川、重庆、贵州、云南、西藏、陕西、甘肃、青海、宁夏、新疆、广西、内蒙古。按照上述划分,我们对样本所在省份进行合并,建构出地区变量,包括西部、中部、东部三类。统计分析时,分别对西部、中部、东部赋值1、2、3,以西部作为参照组。
各变量的描述性统计情况见表1所列。
表1 变量的描述统计
五、结果与分析
表2 报告了失地农民工作获得的模型估计结果。模型1 呈现了人力资本、政治资本对失地农民工作机会的影响状况。模型1 中,因变量工作机会获得包括无工作与有工作(受雇或自雇)两类。可以发现,人力资本对失地农民获得工作机会具有显著的正向效应,而政治资本则呈现出显著的负向效果。在其他因素不变的情况下,失地农民的教育增加一年,其获得就业机会的几率升高15%(e0.142-1≈0.153);曾经担任过村干部的农民,失地后参加工作的几率比普通村民低41%(1-e-0.532≈0.413)。简言之,模型1 的结果表明,在失地农民工作机会获得方面,人力资本呈现出显著的正向影响,而政治资本则表现出明显的负向影响。因此,假设1a、假设2a均被证实。
模型2 给出了人力资本、政治资本对失地农民工资收入的影响。模型2 中因变量工资收入仅指代受雇就业,自雇就业排除在外。统计结果说明,控制了其他因素后,失地农民的教育每增加一年,其工资收入上升3%(e0.030-1≈0.030);曾经担任过村干部的农民,工资收入比普通村民低1%(1-e-0.105≈0.010)。模型2 的结果表明,人力资本对失地农民的工资收入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而政治资本的影响则相反,对失地农民的工资收入呈现出显著的负向效应。由此,假设1b、假设2b都被证实。
表2 人力资本、政治资本对失地农民工作获得的影响
由表2 还可以看出,在其他变量不变的情况下,年龄对失地农民工作机会获得、受雇工资收入的影响也呈先上升后下降的倒“U”型趋势。男性失地农民获得工作的几率比女性农民高30.3%(e0.265-1≈0.303),受雇就业后工资比女性高10.7%(e0.102-1≈0.107)。不同地区失地农民的就业机会获得和工资收入获得有所不同:就工作机会的获得几率而言,西部地区最低,中部其次,东部地区失地农民就业几率最高;就受雇就业后的工资而言,中部失地农民最低,西部其次,东部失地农民的工资最高。
六、结论与讨论
就业是关系到失地农民城市融入的关键环节。农民失地后,能否获得工作、工作收入如何、哪些因素会对此产生影响,是随之而来需要研究的重要议题。本文利用2010年中国家庭动态跟踪调查(CFPS)数据,考察了人力资本、政治资本对失地农民工作机会获得、工资收入获得的影响。研究发现:①人力资本对失地农民在城市劳动力市场中获得工作机会和工资收入都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土地被征后,文化程度越高的失地农民,越可能在业,无论通过受雇形式还是自雇形式就业;如果是受雇就业,文化程度较高者,其工资收入也越高。②政治资本对失地农民获得工作机会和工资收入都产生显著的负向影响。有村干部经历的农民,失去土地后再次就业(受雇或自雇)的几率明显低于普通村民,如果选择受雇就业,就业后的工资收入也显著地低于普通村民。
政治资本对失地农民就业的负向效应的生发机理,需要进一步阐明。前文已经论述到,曾经担任过村干部的农民,面临权威地位丧失的困境,在由管理者向被管理者的工作角色转变、脑力劳动向体力劳动的工作方式转变、自由散漫向机械紧张的工作状态转变等多种转变过程中,出现种种不适应,这些不适应进而导致失地农民主动或被动失业。一些访谈资料表明,由于工作不适应而导致的主动失业,是那些政治资本丰裕的失地农民无业在家的重要原因。通过访谈也了解到,具有村干部经历的少数失地农民,在寻找工作时,偏爱那些劳动强度低、相对体面的工作,而这些工作的收入往往较低。访谈资料进一步印证了前文的统计结论。
本文的发现,一定程度上是对倪志伟“市场转型理论”的验证。“市场转型理论”强调市场转型过程中政治资本和人力资本的经济回报效应:随着市场转型的加深,政治权力的经济回报逐渐降低,而人力资本的经济回报将逐步提高。围绕这一核心观点的争论,一直以来都没停息。审视20 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城市掀起的征地运动,农民被迫从原来的集体经济“脱嵌”,整体性地跨入城市私有经济,也是一个市场化程度快速加深的转型过程。本文围绕失地农民群体的城市就业议题,对政治资本和人力资本的就业效应就行了考察,研究结论支持了倪志伟的基本观点,拓展了“市场转型理论”的现实意义。
根据研究结果,失地农民工作获得的关键因素,还是以文化程度为基础的人力资本。地方政府在开展就业服务工作时,要依据失地农民的文化程度,分类分层推荐不同种类的工作。文化程度高者,帮助他们进入具有一定技术含量的工种岗位,使其逐渐成长为技术骨干;文化程度较低者,介绍一般性低端工种,满足其基本工作需求。那些曾经担任村干部的失地农民,歇业在家的情况普遍,他们通过受雇形式实现就业的前景暗淡;但这些村组干部往往具有较多的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多数是农村精英,可以采取多种举措,激发其创业意愿,培养其创业能力,促使他们通过创业而实现就业。文化程度是基础型人力资本,而培训可以增加岗位型人力资本。因此,加大失地农民的培训力度,使其掌握岗位技能,推动失地农民就业,也是地方政府需要进一步做好做实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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