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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的语法化及其语用规范研究

2015-11-24凌德祥

关键词:词素混用词组

凌德祥

(上海交通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 上海 200030)

一、“作”与“做”的古今演变

“作”字起源很早,在甲骨文、金文中均作“乍”,后来分化为两字。《说文解字》中解释道:“作,起也。从人,从乍。”

至少在中古时,“作”已经分化为不同的读音。《广韵》*陈彭年、丘雍:《大宋重修广韵》(简称“广韵”),扬州使院,清康熙四十五年(1703年)版。中 “乍”音为“开口二等假摄麻韵”(目次:去四十祃。韵母拟音为[a]),“作”未列平声韵,仅分列去声和入声韵:

(1) 去声暮韵。臧祚切(目次:去十一暮,韵母拟音为[u])。

(2) 入声铎韵。则洛切(目次:入十九铎,韵母拟音为[uk])*董同龢:《上古音韵表稿》,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重印。。

“作”的词义发展演变过程: 起→兴起→产生→制作(造)→工作→创作→作为/当作。

“做”约魏晋时开始出现,应为源于“作1(制造)”的后起字。 《广韵》“做”仅列与“作1”相同的音韵。

《集韵》*赵振铎:《〈集韵〉校本》(全三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中云:“‘作’,宗祚切,造也,俗作‘做’”, 把“做”视为“作(制造)”的俗字。后世所有词典都一直沿用这一说法,一般均笼统地认为“做”是“作”的后起字。其实,“做”仅为去声“作(zuò)”的分化,“做”最早也仅在“制造”义项上开始与“作”并用。

实际上,现在全国很多方言区“作”与“做”的发音还是有区别的。根据有关方言调查显示*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语言学教研室编:《汉语方言字汇》(第二版),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89年。,合肥、苏州、南昌、梅县、广州、厦门、温州、潮州、福州和建瓯等南方的各大方言点“作”仍保留有入声,与“做”发音差别较大。如合肥话“作”读为“tsu?”,而“做”为“tso53”。因此,上述南方方言区的人,这两个字一般很少会混用的。而北京、济南、西安、太原等北方方言区“作”和“做”的发音基本上都为去声。

《现代汉语词典》列“做(作)”。该词典《凡例》二“字形和词型4”中说明:“本字典单字条目所用汉字形体以现在通行的为标准。异体字(包括繁体字)加括号附列在正体之后。”*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688页。由此可以看出,《现代汉语词典》把“作”当作“做”的异体字。

“作”在现代汉语中主要有以下四类用法:

(1) 作(zuò)。主要义同“做”或“当作”、“作为”等。《现代汉语词典》除单列“作(zuò)”外,还列出含“作(zuò)”类词条94个。

(2) 作(zuō):《现代汉语词典》仅列“作坊”一词,意为“手工业制造加工的场所”。

(3) 作(zuō):(瞎、胡乱)折腾。

(4) 作(zuò):折合。如“作价”。

“作3”在口语中实际用得较普遍,如《女人就得有点“作”》[注]张玫:《女人就得有点“作”》,载《青年时报》,2012年9月23日。中的“作(zuō)”等等。而词典中所收列的“作案”、“作弊”、“作对”、“作恶”、“作梗”、“作怪”、“作假”、“作奸犯科”、“作茧自缚”、“作践”、“作乱”、“作孽”、“作弄”、“作死”、“作祟”、“作威作福”、“胡作非为”、“自作自受”等中的“作”应与“作3”语义有密切关系。

《现代汉语词典》等语文词典均未收列“作3”,“作4”也未单列,而在很多方言中“作3”、“作4”读音也与“作1”并不相同。还有一些方言中“作3”、“作4”与“作1”和“作2”的读音也不完全相同,如合肥话“作1”大多为入声的“tsu?”;“作坊”、“作价”中“作”的调值为高平的“tsu55”;而像“作业”、“作文”、“作为”、“作孽”、“作死”、“作假”等前置的“作”多普遍词化变调为212调值的“tsu212”。这些读音均与调值为去声的“做(tso53)”则有明显不同[注]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语言学教研室编:《汉语方言词汇》(第二版),北京:语文出版社,1995年。。因此,综合来看,现代汉语中“作3”和“作4”的规范标音均应与“作2(zuō)”相同为妥。

二、“作”与“做”的混用现象

“作”与“做”在语用中出现的混用,主要是因为在普通话及大部分北方话中,二者同音,加上意义又是非常接近。由于“做”在北方话中与“作1(制造)”音同义近,魏晋时开始出现混用,如:

(1)晋代《佛说项王故事经》:“便作是念。”

(2)宋代秦观《江城子》词:“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3)宋代谢懋《石州引》词:“飞云特地凝愁,做弄晚来微雨。”

(4)明代吴承恩《水浒传》第四回:“既蒙员外做主,洒家情愿做了和尚,专靠员外照管。”

(5)清代曹雪芹《红楼梦》第六十回:“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的调停,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

(6)清代曹雪芹《红楼梦》第一百十九回:“巧姐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亲回来作主。”

现代以来,很多学者认为二者读音相同,意思一样,已经逐渐合流,甚至有人提出干脆保留一种用法,或统一用“做”[注]温昌衍:《〈现代汉语词典〉不宜混用“做”、“作”》,载《语文建设通讯》,2005年第80期,第80-81页。。其实,从古到今,“作2”、“作3”和“作4”与“做”还鲜有混用。

也有人认为二者语音与表义有细微差别,特别是构成“复音词”时有明显差异[注]顾江萍:《“作”和“做”的混用与分化——对语音演变中新出现的一例同音异形词的考察》,载《辞书研究》,2002年第2期,第35-41页。,“做”主要用于单音节动词使用,“作”主要表现在作为词素构成复音词。

很多人甚至简单地提出“作”和“做”的使用可参考规范的《现代汉语词典》[注]李炜:《论汉语中的“作”和“做”》,载《辞书研究》,1998年第3期,第19-24页。。其实,目前所有的汉语词典,都并未能对“作”与“做”的语用作出明确的区分与规范,即便是现在似乎被公认为规范的《现代汉语词典》,也是将“作”作为“做”的异体词处理,其词语收列及举例也存在诸多矛盾。如:

(1) 只列“作客”,没列“做客”。

(2) 只有“当做”,但在“作”释义(6)中却用“当作”。

(3) 只有“作为”,没有“做为”。

(4) 只有“做主”,没有“作主”一词。

但在释义中却大量出现“作声”/“做声”、“作主”/“做主”、“作诗”/“做诗”、“用作”/“用做”、“作出”/“做出”、“当作”/“当做”、“看作”/“看做”、“作菜”/“做菜”、“所作”/“所做”等混用现象。

由于无清晰规范可依,电脑中文输入和编辑系统以及具体的语用同样也陷入混乱。在Microsoft word中文编辑系统中,却在“作客”、“作主”、“作声”、“作出”、“作诗”、“当做”、“做为”和“看做”等下用红波浪线明确提示这些词语均为不规范或错误用法,与一些规范词典也多存抵牾。

1995年,因考试命题“作”的标注,甚至引发成为轰动全国的一起教育行政案件[注]刘亚林:《一起因“作”字读音引发的教育行政案件》,载《人民司法》,1996年第10期,第43-44页。。国外一些汉语教材也有过于简单化地依据所谓现行“规范词典”,将“作”与“做”作简单统一。如日语版的《简明实用汉语课本》[注]日本东方书店《简明实用汉语课本》编辑部:《简明实用汉语课本(全1册)》,相原茂、喜多山幸子编辑,鲁晓琨、宋燕校订,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3月25日初版,第1次印刷发行,2001年11月15日初版,第3次印刷发行。,通篇几乎不用“做”而仅采用“作”。主要如:

(1) 他作什么工作?(63页)

(2) 妈妈作的点心。(141页)

(3) 你想作什么工作呢?(160页)

(4) 哪里,这是我应该作的。(183页)

(5) 这个练习不用作。(185页)

上述混用、错用情况昭示,只有首先做好词典的规范,才可以更好地指导语用规范[注]凌德祥:《加强语言文字规范的“规范”》,载《语文建设》,1998年第3期,第15-17页。。

三、“作1”的语法化趋势

根据我们的全面考察与研究,“作”和“做”并非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已经逐步全面合流。其实,从古到今,“作2”、“作3”、“作4”与“做”很少混用,古代“作1”与“做”的混用大多源于南方和北方不同作家的方言差异,同一作者或作品,“作”和“做”混用还较少见。而目前国家重要的政策、法律文书也尚未出现类似混用情况,一些重要的书刊和出版物也罕见类似混用现象。

这主要由于现代汉语词汇的双音节化,四字格成语词汇化,“作”的逐步虚化、词素化及语法化趋势所致。

现在通常所说的“语法化”(grammaticalization),一般是指词语意义的逐步虚化、词语逐步表现为语法功能成分的过程或现象。Haspelmath从语言演变的共性角度将语法化的频率条件概括为:“一个语法化的候选者相对于其他参与竞争的候选者使用频率越高,那么它发生语法化的可能性就越大”[注]吴福祥、张谊生编:《语法化与语法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

语言项的频率高低取决于重复的运用。通过对上海交通大学1800万字范围的现代汉语语料库[注]郭曙纶:《中小学语文教材语料库》,上海交通大学国际教育学院,2013年。统计分析,“作”出现25,842次,占1.417‰;“做”则出现6,977次, 仅占0.383‰。由此可见,“作”的使用频率远高于“做”,因此其词素化、语法化趋势也非常明显。

“作”的语法化致使“作”与“做”语法形式及语用逐步分化。“做”现在主要单独用为动词,而“作1”近代以来词素化语法特征日趋明显,逐步演变成仅作词素构成复音词,现在几乎已不单独使用。即便是现在一般容易被混用的“作1”与“做”,二者在语音、表义与语法形式上也有明显区别,特别是构成复音词时区别更加明显。

《现代汉语词典》收列情况含“作”词共110个,其中“作(zuò)”109个,在“作”(zuō)条下列“作坊”1条。含“做”词仅40条[注]详见附录一:“作”与“做”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收录情况一览。。结合现代汉语语用现状作分析,“作”已明显意义虚化,呈现出词素化的语法化趋势,而“做”则显示为明显的词化特征,二者语用分工、分化越发明晰。

与英语等有形态语言相比,汉语二字格词与词组界限并不分明,反映了现代汉语双音节词语仍处于语法化进程中,即词汇双音节化进程尚未全部完成。过去一般将四字格成语看作是词组(固定词组或短语),由“作”语法化趋势来看,现代汉语四字格成语应属“词”的范畴。同时,由四字格“作”字成语的语用来看,四字格成语也应看作为“成语词”更为确切。现代汉语词汇不仅体现双音节化,同时也呈现出四音节(四字格)成语词汇化趋势。

四、“作” 与“做”的语用规律及规范

现代汉语“作2”、“作3”、“作4”与“做”不存在渊源关系,且语用分工也非常明确,不应存在混用现象,只可统一规范用“作”,而不应用“做”。

由于“作”的词素化、语法化趋势,“作1”与“做”在单音节(独立运用)、三音节(三字)、四音节(四字)成语组合中分化已基本完成,一般也不存在混用问题。

由于汉语词汇双音节化仍处于继续发展进程中,现代汉语中双音节词与词组界限现在还不是那么分明 ,因此,“作1”与“做”构成的双音节(二字)组合同样也会出现词与非词的困扰。但“作1”与“做”构成的双音节组合,在现代汉语中大部分也已基本分化完成,只有较少的词语仍处于虚化、语法化的过渡的分化状态,二者看似形似,这类词难免会产生混淆。但这些词语,根据具体使用情况,在语音、语法方面的区别非常明显,语义方面也有细微差别,也可通过比较明显的“形式标志”作区分,因此,混用情况并无一般想象中的那么严重。重要的是要进一步廓清其语用规律,加强对词典规范及语用的引导。

1. “作1”与“做”独用规律及规范

由于“作”的语法化,现代汉语中“作1”已无严格意义上的独立运用,凡看似独立运用的“作1”,其黏着性很强,多用于较为固定的书面化结构中,如“(为)……(而)作(出)……”、“(A)作(B)”等语法槽或语法结构中。“作”虽看似独立使用,但大多均可替换成“作出”、“作为”、“为”、“当作”、“当”等。上述“作”应可看成为“作出”、“作为”和“当作”等在特殊结构中的简略形式,因此均可统一规范为“作”而不应再用作“做”。

“做”独立成词,语义的动作性相对“作”更强一些,因此,凡独立运用情况下应统一规范用作“做”。

2. “作”与“做”在三字组合及四字格成语中语用规律及规范

现代汉语三字(三音节)组合多为词组(短语),因此,在三字组合中一般多用为“做”。如:“做活儿”、“做礼拜”、“做买卖”、“做满月”、“做圈套”、“做生活”、“做生日”、“做生意”、“做手脚”、“做文章”、“做学问”、“做针线”、“做对头”等等。

由于“作”在汉语中的语法化及成语的词汇化,现代汉语四字格成语越来越凸显其词化特征[注]凌德祥:《走向世界的汉语》,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在四字格成语中,大多均用为“作”。根据“作”及四字格词化成语的特征,少数如“作/做贼心虚”、“逢场作/做戏”等,可统一规范为“作”。

3. “作”与“做”双音节词语的语用规律及规范

“作”用于双音节复合词(除“做作”一词为避同音同形的“做做”外),而“做”均用于双音节词组。

现在一般都会把“双音节化”看成是现代汉语词汇的一个主要特点,但现代汉语中“词”和“词组”的界限本来就不是那么分明,特别是双音节组合,词与词组界限更是难以分辨。说明现代汉语“词汇双音节化”仍处在发展进程中。

现在绝大多数汉语辞典收“词”实际并没有将词素、词和短语(词组)作明确区分,有些词组、词素也被一同列为“词条”收录。

而正是由于“作”的词素化、语法化,“作”和“做”在双音节组合中,绝大多数也已分化清晰,远比一般双音节词与词组区分更为容易,仅在“动宾式组合”、“动+zuò”和个别“形+zuò”组合中存在表面看似相同、平行的“作”字词和“做”字词组,但“作字词”与“做字词组”的语义及扩展、转换形式有明显不同,完全可以据此简便区分并加以规范。

(1)“作”与“做”前置

《现代汉语词典》收列双音节前置“作”字词65个。双音节前置“做”字词语虽仅列39个,但“做~”为词组(“做作”仅一词,可能为避同音同形的“做做”)则属比较自由开放类,类似更多组合,词典一般并未收录。前置双音节“作”字词与“做”字词组的主要区别,见表1。

表1 前置双音节“作”字词与“做”字词组的主要区别

汉语“动宾式”近20年来一直处于语法化进程中。根据现代汉语“动宾式动词”带宾语的规则[注]凌德祥:《试论动宾式动词带宾语的基本规律》,载《汉语学习》,1999年第5期,第9-13页。,动宾式“作字动词”一般均可带宾语,同时其扩展及语义转换形式与“做字词组”也明显不同,如“作客”、“作媒”等中的“作”用于较为固定的书面化格式中,一般均可据其语义转换为“作为”、“为”或“成”等;“做媒”中的“做”则不可作这样的替换,但可扩展、插入为“做个媒”或“做媒人”等较为明晰的词组形式。其他还有些形似的平行组合如“作诗:作诗(一首)-做诗:做(首)诗”、“作旧:作(价为)旧(件卖)-做旧:做(成)旧(件)/做旧(的物件)”等,可据其不同的搭配及扩展转换特点作规范选用。随着“作”的进一步语法化,今后一些动宾式双音节“做字词组”很可能逐步会转化为“作字词”。

(2)“作”与“做”后置

《现代汉语词典》列条或例举“作”字后置双音节词仅25个,但其他词典收录及常用的至少有118个[注]详见附录二:常用后置“作”字双音节词表。;《现代汉语词典》仅列“当做”、“叫做”和“看做”等“做”字词语3条,其实,“~做”为自由、开放的词组。后置“作”字词与“做”字词组的主要区别,见表2。

表2 后置双音节“作”字词与“做”字词组的主要区别

表2(续)

“动+作”中“作”语义为“当”、“当成”、“成”和“为”,常用于比较书面化句式中;而“动+做”中“做”语义通常为“干”、“制”、“造”等。

可能主要因词典收录引导的缘故,目前也仅有“动+~”结构中“当作/当做”、“叫作/叫做”和“叫作/看做”等少数用例极易产生混用现象。根据上表所列方法,《现代汉语词典》中收列的“当做”、“叫做”和“看做”以及类似高频易混词语,均可分别根据上述语义及扩展、转换形式作规范选用。如:

“当作:(把A)当作/当(B)——当做:(这件事)当做(不)当做”;

“叫作:(把杜鹃花)叫作(映山红)”;

“看作:(把他)看作(最好的朋友)”。

附录一:“作”与“做”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收录情况一览

附录二:常用后置“作”字双音节词表(118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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