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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与岛崎藤村的文学创作之比较

2015-02-11刘晓芳

关键词:郁达夫文学小说

刘晓芳

(同济大学 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0092)

相对于夏目漱石的大文豪地位,岛崎藤村往往容易被我们忽视,尽管他是日本近现代文学形成发展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甚至连夏目漱石都对他敬仰三分。作为日本自然主义私小说的领军人物和日本文坛主流文学的代表作家,他的《破戒》、《春》、《家》、《新生》等名篇早已为我国读者所熟知。《新生》全篇弥漫的忧郁沉闷和赤裸裸的告白风格,很容易让我们联想起郁达夫的《沉沦》。当然,在讨论中国现代文学时我们第一个想到的往往也会是鲁迅,而非郁达夫。作为与鲁迅一同开辟了中国现代小说两个不同潮流的另一位代表作家,郁达夫的文学长期受到以鲁迅为代表的正统文学的抑制而不被纳入主流文学的范畴,被冠之以“私小说”、“抒情小说”的名称,其价值在近三十年才得以被重新认识并受到重视。相反,《沉沦》等作品自问世之日起便受到了日本学界的高度评价和长期关注,获得了几可与日本主流文学比肩的美誉,甚至还拥有一批特别喜爱他的读者,“因为郁达夫的风格特别容易让日本人觉得亲近”。*[日]铃木正夫:《郁达夫:悲剧性的时代作家》,李振声译,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4页。不过,对于《沉沦》的结尾部分“祖国呀,祖国!……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这样一段被我国学界视为点睛之笔而大加褒扬的文字,在日本评论家看来却是最大败笔,并因此体现了这部作品在艺术上的粗糙。*[日]铃木正夫:《郁达夫:悲剧性的时代作家》,李振声译,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4页。类似中日学界对同一作家或作品评价迥异的现象屡见不鲜,很值得我们重视并探讨之。有鉴于此,笔者尝试着通过对郁达夫和岛崎藤村这两位作家及其作品的比较,或可对中日文学的差异性有更具体也更深入的认识和理解。

对这两位作家进行比较的可能性,就在于他们在文学特征上表现出许多相同或相似之处的同时,还存在十分有趣的重要现象,即在这种相同或相似的背后,却是他们在创作风格上呈现出的相反的变化轨迹。

郁达夫与岛崎藤村在文学创作上最突出的相似性就是浪漫的抒情性和自叙传特征,并集中体现在以作家自身的生活琐事为题材进行大胆的自我告白的私小说风格上。岛崎藤村无疑是这种自传体私小说方法的开创者和独领风骚者。众所周知,有三部重要作品影响日本自然主义的确立和私小说的形成,分别是岛崎藤村的《破戒》、《春》和田山花袋的《棉被》。[注][日]三好行雄:《岛崎藤村论》,东京:筑摩书房,1994年,第321页。《破戒》在主人公身上寄托着作者“难以言说的秘密”的告白方法诱发了开私小说之先河的《棉被》的出现。《春》则是以自传体的自我告白方式问世,与《棉被》一同被认为是影响了日本自然主义文学性格的先驱之作。《新生》更是因为作者赤裸裸地告白了自己与侄女之间的乱伦关系而名噪一时,其冲击力比《沉沦》发表时的轰动效应更甚。正是由于自我告白这一表现形式的运用,使得不管是《破戒》还是《家》都把自然主义的写实性和浪漫主义时期的抒情性特征完美地结合起来了,田山花袋因此视“写了沐浴在感伤心灵主义中的人们”的《春》为情绪文艺。在自叙传方面,在日本近代作家中,要说最大的自传作家,非岛崎藤村莫属,他是一个毕其一生都在致力于忠实记录自己人生的作家。《破戒》之后他所创作的《春》、《家》、《樱桃熟了的时候》和《新生》都是他人生某个阶段的一部断面史;这些小说中的主人公就是不同时期的他自己,把他所有作品汇合起来,他整个一生也就几乎完整地记录下来了。

作为在《破戒》发表十几年后开始小说创作的郁达夫自1913年至1922年一直在日本留学,其间正是日本文学由自然主义向私小说衍生的时期,因而他也汲取了私小说的手法。[注][日]铃木正夫:《郁达夫:悲剧性的时代作家》,李振声译,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4页。伊藤虎丸也明确指出郁达夫继承了日本自然主义的私小说的方法。[注][日]伊藤虎丸:《鲁迅、创造社与日本文学:中日近现代比较文学初探》,孙猛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39页。已有很多学者撰文指出他的文学创作受到了诸如佐藤春夫和田山花袋等日本作家的直接的影响。郁达夫在《五六年来创作生活的回顾》一文中谈到了自己是“如何的和私小说发生关系”的,在《雪夜》中曾表明日本“自然主义派文人的丑恶暴露论”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忏余独白》一文中还把《沉沦》的创作体会具体表述为“我只觉得不得不写,又觉得只能照那么地写,什么技巧不技巧,词句不词句,都一概不管”,从中不难看出日本自然主义文学观念的深刻影响。大胆进行自我暴露的风格使郁达夫在小说创作上具有明显的自然主义倾向,并包含了写实和抒情的双重特点。有评论家因此指出,他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又是一个自然主义的艺术家。[注]秀子:《郁达夫的思想和作品》,见王自立、陈子善编:《郁达夫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355页。伊藤虎丸把《沉沦》的方法归结为披上写实主义外衣的浪漫派文学,其实也是基于类似日本文坛对岛崎藤村文学的评价标准来界定的。郁达夫对法兰士所言“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视为不刊之言,自传体、私小说式的作品自然占了他作品中的很大部分。*[日]铃木正夫:《郁达夫:悲剧性的时代作家》,李振声译,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4页。不管是《沉沦》里的“他”,《茫茫夜》、《秋柳》里的“于质夫”,还是《南迁》里叫“伊人”、《烟影》和《东梓关》里叫“文朴”的青年,都有着作者浓厚的影子在其中。许子东指出,郁达夫笔下主人公具有连贯性,称之为“零余者”也好,叫他“弱者”也好,其实“他”就是郁达夫自己的文学形象。[注]许子东:《郁达夫新论》,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5页。

综上所述,即便没有郁达夫受到过岛崎藤村文学影响的直接证据,也不难看出岛崎藤村所主导的新文学运动对他的深刻影响,对他们在文学理念和创作风格上存在的相似性就不难理解了。我们还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进一步感受两者在素材、主题和表达方式等方面所具有的相似性。

1.孤独意识和对零余者的关注

岛崎藤村在他的作品中一直有意无意地表现出“父亲遗传的忧郁”和弃儿意识。《破戒》中对主人公丑松因其部落民出身而不为社会所容、最终只有远走他乡这一人物的刻画,多余人的形象不可谓不深刻。《春》中的岸本捨吉也是以一种零余者的形象出现的:作为过早来到这世上的觉醒的人们,他们只能品味觉醒者的悲哀和孤独,面对理想、艺术甚至人生的失败。这个人物到了《新生》中更是一败涂地,陷入了极其孤独而又颓废的感情纠葛中。郁达夫从一开始就以自叙传式抒发自我的孤冷情绪(感伤主义),他的自叙传主要写了他的情绪史。他主张尊重“内心的要求”的浪漫主义,“感伤的抒情倾向,是郁达夫创作风格最重要的表现特征”。[注]许子东:《郁达夫新论》,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8页。“孤独的情怀”是郁达夫众多作品的永恒主题,其中包含着他作为一个零余者的现实体验,作为一个孤独者的心灵探索和作为一个文学家的价值倾向。从最初发表的处女作《银灰色的死》、《沉沦》、《南迁》,到后来的《茫茫夜》、《茑萝行》、《十一月初三》、《烟影》、《迷羊》、《蜃楼》等,小说主人公几乎全都是那些“生则于世无补,死亦于人无损”、“十之八九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零余者。[注]刘久明:《郁达夫与外国文学》,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5页。有评论认为郁达夫所提供的“零余者”虽然是一个个实实在在的人物,但作家往往通过这些只表现为一种原型性格的人物来反射自己的情绪、心境,并不求塑造一个完整的形象或一段性格的成长史。[注]蔡震:《郭沫若与郁达夫比较论》,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87页。这种评述同样适合岛崎藤村。他们对零余者的关注,实际上是对自己精神困境的一种自述。

2.生的苦闷和性的苦闷的文学主题

暴露现实的悲哀,渲染人的动物性和肉欲的本能,是岛崎藤村文学的一个主要思想特征。生存和爱欲的双重苦恼一直困扰着小说的主人公,并成为贯穿岛崎藤村文学创作的主题。《破戒》和《春》更多反映了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所带来的觉醒者的悲哀,《家》则把作者在创作《春》的过程中所发现的构成其人生痛苦根源的“家”的问题进行了全面的追究,并侧重于经济上的困扰和情感上的纠葛。《新生》更是通过“放荡的血”的遗传和与侄女之间的乱伦关系把爱欲的困惑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些作品“过多地如实细致描写人的内心的极端痛苦,过分渲染爱欲的冲突,流露了些许悲观、绝望和宿命的情绪”。[注]叶渭渠:《日本文学史近代卷》,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第347页。郁达夫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以苦闷心态著称的小说家,性的苦闷是其小说中最重要的一个主题。他通过“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所描写的现代青年的苦闷可谓前无古人,以至于《沉沦》一经问世便引起轩然大波。“生的意志与现实的冲突是这一切苦闷的基本”,他回国以后的创作多以谋生的坎坷遭际为题材,反映“物质上的压迫”带来的诸多苦闷。《茑萝行》把穷困潦倒之下的家庭生活写得感人至深,《秋柳》、《寒宵》、《街灯》、《祁愿》等作品则展示了主人公人生中最灰暗最迷乱的一部分生活。对这一主题的偏爱,表明岛崎藤村和郁达夫或以最困顿的生境,或以最堕落的姿态,而内心又不甘堕落,试图通过某种对抗来摆脱人生困境的心态。

3.偏重自我暴露的内心告白和忏悔意识

对于岛崎藤村来说,暴露自己的内心真实并非易事,只有在《破戒》发表之后,才提出了内面艺术的问题,他以后的作品《春》、《家》尤其是《新生》通过暴露个人的隐私、内心的真实甚至丑陋而将自我告白演绎到了极致。忏悔意识在岛崎藤村的小说中更多是作为一种罪的意识出现,包括对自己身上流淌着的“放荡的血”的反思。在《新生》中,作者直率而露骨地把自己与侄女发生肉体关系这一有违伦理的事件赤裸裸地告白出来,字里行间充满了为伦理所折磨的苦闷,使之成为名副其实的“忏悔之书”。郁达夫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素有“中国的卢梭”之称,被认为有着时时不计后果发作出来的自我暴露癖。他在《写完了〈茑萝集〉的最后一篇》中坦言:“我若要辞绝虚伪的罪恶,我只好赤裸裸地把我的心境写出来。”除《她是一个弱女子》和《出奔》以外,郁达夫其他所有的小说都是自我暴露或是改装了的自我暴露。他的小说同样充满了强烈的忏悔意识,如《茑萝行》中流露出的对妻子的愧疚之情催人泪下,《迷羊》很大部分是作者立志改变以往放荡行为的“很长很长的忏悔录”。通过自我的忏悔重新实现精神平衡的追求,是岛崎藤村和郁达夫文学的共同特征。

另外,像岛崎藤村和郁达夫都不重视小说的情节,不善于或不愿意在作品中表现尖锐深刻的矛盾冲突,这是读他们的小说的一个强烈的感受。其实这正是他们小说所具有浓郁的自然主义私小说特征的体现。

郁达夫与岛崎藤村在文学创作上正好相反的文学轨迹,是指岛崎藤村表现为从“大我”出发向“小我”收缩而郁达夫则相反地表现为以“小我”起步循序渐进地不断向“大我”拓展的发展变化特征。

关于岛崎藤村,笔者曾写过一篇《岛崎藤村的文学轨迹》[注]刘晓芳:《岛崎藤村的文学轨迹》,载《国外文学》,1995年第一期,第76页。的论文进行过论述。他的文学发展轨迹,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1)“大我”张扬时期。在诗歌及散文创作时期,他或在《嫩叶集》中以浪漫主义的激情讴歌个性解放和青春爱情,表达知识青年在自由民权运动失败后的苦闷和彷徨,或在《千曲川风情》中以现实主义的客观观察,描写地方上的风土人情和当地各阶层尤其是劳动人民的生活情景,表现出乐于接近社会、接近民众的强烈愿望。《破戒》对严重的社会问题的关注和对社会黑暗面的批判彰显了“大我”精神的延续,这部小说也因此被誉为优秀的社会小说。(2)从“大我”向“小我”妥协的转型时期。《破戒》同时也是岛崎藤村文学创作的重要转折点——充斥全篇的主人公沉郁的内心告白使这部小说具有自我告白的特质,从而成为岛崎藤村从“大我”向“小我”转变的起点。以自传体小说《春》为发端,作者逐渐抛弃了描写重大社会生活、反映社会矛盾的大题材,转而集中写自己,并专注于个人的私生活和内心的秘密,在《家》中甚至只写“屋内的事情”。这也意味着作者从自然主义向私小说的转变。(3)“小我”时期。在写完《家》以后,岛崎藤村越来越局限于自己的个人小天地,沉溺在自我的本能满足和颓废之中不能自拔,以致与自己的侄女犯下了乱伦之过,即所谓的“新生”事件。数年后他通过《新生》的忏悔和告白来谋求人生和文学上的“新生”。

郁达夫的文学创作也可以大致分为三个时期[注]黎锦明曾经发表《达夫三时期》一文,认为达夫创作的第一时期是《沉沦》产生的时期,第二时期是自我表现的时期,第三时期为《过去》的蜕变时期。:(1)《银灰色的死》、《南迁》和《沉沦》所代表的“小我”时期。其笔触大都关乎自己的实际生活和感情,具有私小说的感伤的浪漫主义艺术特征。(2)从自我的小世界向现实的大社会靠拢的过渡时期。《茫茫夜》、《秋柳》等作品显现了他不完全束缚于“小我”的特征,但自我意识依然十分强烈。在《茑萝行》、《还乡记》、《还乡后记》中作者突破“小我”束缚的意图更加明显,更多通过接近社会和时代来考察生的苦闷。《春风沉醉的晚上》和《薄奠》体现了他从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靠近、从颓废消极向积极进取态度转变的倾向。作品中出现了社会底层的无产者的形象,但“我”并未从作品的中心位置退让下来。(3)以《过去》为分界线,郁达夫的文学创作开始进入向时代节奏靠拢的“大我”时期。作者完全摒弃了自叙传的成分,以强烈的社会批判精神对丑恶的现实进行尖锐的揭露和控诉。尤其是在《奔走》这篇小说里,作者描绘了大革命时期的历史背景以及特定的时代气氛,显示了其创作观念上的重大转变。这一时期与岛崎藤村的“大我”张扬时期的情形十分相似。

从以上比较可以看出,郁达夫与岛崎藤村既有相似之处,又有大不同的地方。岛崎藤村在脱离浪漫主义转向现实主义之后,逐渐走向了自然主义和私小说;他的文学创作始于对社会的深刻关注,却又逐渐疏远社会,躲进狭隘的个人世界,并沉溺于自己的性苦闷而难以自拔。郁达夫则是“前期创作更多地反映了浪漫主义的倾向,而愈到后来,则愈向着写实主义(现实主义)突进”。[注]董易:《郁达夫小说创作初探》,见王自立、陈子善编:《郁达夫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522页。他从私小说出发,从暴露性的苦闷的“小我”出发,在后来的创作中逐渐接近现实主义,并逐渐向社会群体靠拢。在《迟桂花》中,作者突破了以往与“欲”相连的情感域限,突出真纯的情谊主题,与岛崎藤村对爱欲的由远而近相比,郁达夫则是由近而远。他们的相似与不同,却是中日文学各自谱写的精彩篇章的呈现。

那么,是什么影响了他们的文学轨迹呢?各自所承载的文学传统的价值取向无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其文学走向也正是对文学传统的一种趋近与回归。

岛崎藤村所承载的日本文学传统,主张文学的脱离政治性,强调文学家的出世精神;不重视文学的社会功效及其功利性,而注重对文学的审美趣味的追求,如“物哀”精神;不注重文学的社会性,而注重文学的个人性,注重文学在审美认识上的自主、自觉精神;不注重文学的讽喻批判性,而注重“和”的精神。岛崎藤村文学的发展变化正是这一文学传统精神不断深化的体现。他从《春》的创作开始逐渐摈弃批判现实主义的立场,将视点集中到自己身上,并致力于表现内在的真实;他在创作《家》的时候以“屋内理论”为指导,对家以外的世界不闻不问,以至于完全丧失了社会性,干净利落地将政治排斥在文学之外。他追求对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进行客观写实的境界,再用传统的日记文学那种自我告白的方式来求得卢梭式的解决矛盾的效果,从而实现了他从“大我”向“小我”的文学方向的转变,这种处理方式与日本文学传统的精神一脉相承。

郁达夫所接受的则是“文以载道”的文学观念,强调文学的功利性和对政治社会的趋近,注重文学对于社会认识和社会教化的作用。少小去国、长期留学的经历使他缺乏同时代国内作家那种丰厚、深沉的历史使命感,并深受异国文化的渲染与同化,使他以留日的生活环境为背景写出了迥异于我国文学传统的作品。《沉沦》这种私小说的特征显然与中国的传统文学审美观和道德观相背,因而遭到了卫道士们的猛烈抨击,在文艺界也因其有违时人所一直强调的文学的社会学功效而饱受批评。茅盾曾经对郁达夫的文学倾向表示过担忧,认为与当时的亡国救国情形不符。但是,郁达夫毕竟从小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颇深,他不可能长期游离在外。和鲁迅一样,他同样继承了中国知识分子关怀故国、忧患民生的情怀,从而使得即便是写性心理的《沉沦》的结尾处也会出现祖国的身影。国内动荡不安的局势使郁达夫无法像岛崎藤村那样沉湎在私小说的个人世界里,他必须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于是,他会在《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中把自己对于社会的不满和对女工和人力车夫等弱势群体的同情融入其中,也会在《她是一个弱女子》和《出奔》等作品中或对当时的社会进行勇猛的抨击,或致力于呈现大革命时期纷乱繁杂的斗争情景。在抗战时期,背负家仇国恨的郁达夫不仅使自己的创作融入了当时的社会潮流,还积极投身到抗日救亡运动之中。这也是他能够摆脱“小我”并向“大我”精神转变的重要原因。

当然,岛崎藤村和郁达夫所处的社会文化背景不同,也决定了各自肩负的不同的文学使命,从而影响到了创作上的变化轨迹。他们都首先面临自我确立的问题,但在具体内涵上又有差异;都存在理想与现实相冲突的矛盾,所直面的问题并不完全一样。岛崎藤村所面对的是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社会现象和矛盾以及由社会偏见所导致的压迫。《破戒》关注了明治维新以后“文明开化”、“四民平等”的新气象下依然存在的社会歧视现象,揭露了新旧价值观之间的冲突和封建落后性与近代自我觉醒之间的矛盾。《春》则把他们这一代率先觉醒的青年知识分子在“时代窒息的现状”之下追求“人生的春天”而不得的挫败感,以及在幻灭和彷徨中放弃个人与社会的对抗转而追求自我内心的自由的心路历程写了出来。家族制度给个人主义带来的困扰是他从《春》开始关注、在《家》中进行重点发掘的重要问题,《新生》等作品中甚至还对其中的性的困扰进行了剖析。小说的主人公除了面对给自我确立造成巨大壁垒的“家”,同时还要承受作为旧家的重压出现的爱欲这一“可诅咒的淫荡的传统”。岛崎藤村在其漫长的文学生涯中所面对的始终是自我的问题,是“即便像我这样的人,也想设法活下去啊”的个人生存问题。郁达夫生活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环境中,面临着国家和民族的独立以及社会变革、自我解放等一系列更加复杂而又严酷的现实问题。《沉沦》等作品既关注了自己身处异国他乡“读的是西洋书,受的是东洋气”的生存状况,也通过暴露性的苦闷表达了对长期压迫自己的封建礼教的反抗。《采石矶》、《离散之前》、《茑萝行》等作品则反映了他回国之后在特定环境下饱受政治和经济压迫的苦闷的生存状况。《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和《微雪的早晨》等“多少也带一点社会主义色彩”的小说表达了他接触下层劳动人民和普通人生活的强烈愿望。随着他生活的演变和思想的发展,比起个人问题来,社会问题在其创作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他把个人情绪的表达与对社会对国家的强烈责任感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可以说,时代唤醒了一度沉湎于自我的郁达夫。

岛崎藤村和郁达夫不同的人生态度也影响到了各自的文学轨迹。岛崎藤村曾经高举西方浪漫主义旗帜歌颂人性解放的青春激情,但很快受到了当时反对欧化的国粹主义和国家主义的思潮的猛烈攻击,认为他“是个人主义的,过于脆弱,不懂得国家的危机和严重的时代形势”。从此他坚持艺术上的客观写实以淡出现实社会的矛盾,以妥协、逃避的态度来面对人生的巨大矛盾,再通过文学创作中的自我告白来追求内面世界的真实和自由,以获得自我拯救。郁达夫则有时表现得更像战士,郁达夫描写性压抑、性苦闷,是把它作为一种社会问题提出来的,是对封建道德封建礼教的叫板——对旧社会、旧礼教不妥协是郁达夫在作品中反映出的最可贵的精神。“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们震惊得至于狂怒了。”[注]郭沫若:《论郁达夫》,见饶鸿競等编:《创造社资料》(下),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676页;原载《人物杂志》第三期,1946年9月刊。与岛崎藤村不会从阶级问题的角度去剖析问题的根源不同,郁达夫在表现自身的苦闷时,往往会去挖掘和揭露造成这种苦闷的社会和历史的原因——因为岛崎藤村始终关注的是自己的问题,而郁达夫从一开始就表现出精英知识分子所应具有的一种社会意识和责任感。另外,作家的性格、气质和经历等因素对他们的文学创作的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限于篇幅,在此不再展开。

岛崎藤村和郁达夫在接受了外来文学的影响之后都开拓出了自己崭新的文学道路并大获成功,又都在本国文学传统的召唤下实现了变异与升级之后的回归。相对于其他日本自然主义私小说作家多以自我否定的破灭型的告白方式,岛崎藤村在文学中的告白绝非简单的感性主义的泛滥,而是蕴含着深沉的人本主义精神;相对于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其他作家,郁达夫始终坚持从个人的角度来看社会问题,“表现了人们所不敢表现的生活的一面”,还原了真实的人的形象。这两个文风接近的作家正好相反的文学轨迹,正好诠释了中日两国文学传统的差异性,以及这种文学传统在各自新文学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中所起到的独特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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