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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新世纪底层叙事中的三个问题

2015-11-22俞世芬

当代文坛 2015年1期
关键词:审美

俞世芬

摘要:随着中国城乡现代化进程的日益推进,底层文学如何结合时代的特点拓展叙事的现代性内涵。实际提出了现代性视角下如何建立底层叙事的艺术范式的新课题,值得深入探讨与理性反思。本文就新世纪底层叙事中底层人格的现代塑造、悲剧审美的现代超越以及底层叙事的现代追问三个问题展开论述,探讨上述问题。

关键词:底层叙事;底层人格;审美;现代追问

新世纪以来,围绕着底层文学的相关问题,文学界和理论界展开了大规模的思想交锋和理论探讨。有关底层的概念,底层的经验怎样被表述并如何被底层认可,底层表述的文学史渊源等众多问题被热烈讨论和反思推敲,取得了相对一致的意见。其中对于底层文学的现状,众多批评者都指出了创作模式化与概念化的倾向。例如在情感抒写上,沉溺于对苦难的渲染,缺少必要的节制,叙事中充斥着憎恨与怨毒;对人物的塑造过于扁平化与概念化,写作以理念先行,情节模式化等等,类似问题不一而足。

纵观新世纪以来的底层叙事,无论是关于城市中的工人下岗、民工讨薪,还是乡村老人与儿童的留守、乡镇小煤窑的矿难。这些题材的叙写都不约而同地表达了底层民众对现代性的渴望与追寻,并已产生了相当数量的优秀作品,其中一些甚至获得了“老舍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等国家级大奖。但不得不承认,底层叙事的窄化与僵化的问题依然客观存在。随着中国城乡现代化进程的日益推进。底层文学如何结合时代的特点拓展叙事的现代性内涵。展示底层劳动者寻求作为“现代”个体的自我实现的过程:如何由底层书写者的心灵慰藉与书写底层的知识分子的悲天悯人的状态逐渐过渡到对人生的苦难、对人性的善恶以及对人的复杂精神世界的探寻与追问;如何完成对底层叙事悲剧审美的超越,实现审美层次的多元化等等,实际提出了现代性视角下如何建立底层叙事的艺术范式的新课题,值得深入探讨与理性反思。本文拟就底层叙事中底层人格的现代塑造、悲剧审美的现代超越以及底层叙事的现代追问三个问题展开论述,探讨上述问题。

一 质疑落后:底层人格的现代塑造

底层的出现,是伴随着社会的急剧分化产生的。根据《当代中国社会分层:理论与实证》一书的分析:“在社会资源配置从扩散转变为重新积聚的背景下,自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分层结构发生了一系列的重要变化:贫富分化日益加剧,两极社会基本形成,社会结构出现多方面断裂,一套原来未曾有过的社会生活运作逻辑开始出现。”这个两极社会就是占有大量资源的强势群体与拥有大量人口的弱势群体。按照社会分层的理论,这个人口基数庞大的群体由于处于社会的底层,人们就称其为底层群体。

根据陈晓明的观点,现代性是“一种持续进步的合目的性的、不可逆转的发展的时间观念”,“‘现代一词为了将其自身看作古往今来变化的结果,也随着内容的更迭变化而反复再三地表达了一种与古代性的过去息息相关的时代意识。人的现代观随着信念的不同而发生了变化。此信念由科学促成,它相信知识无限进步,社会和改良无限发展。”这一判断至少表达了现代性的两大特征:一是比“古代性的过去”更为进步,更“合目的性”;二是必须依赖“知识无限进步,社会和改良无限发展”。于是,作为现代化进程中的历史产物,底层从产生之初就注定了其身份的尴尬。他们无论是在生存方式还是人生观念上,都未作好迈入现代社会的准备。尚处于“古代性的过去”的他们,与其说是他们选择了现代社会,不如说是被生拉硬拽地拖进现代社会的。由于无法享有现代性的社会资源,他们在话语权、发展权、受教育权等现代公民的权力上常常是缺席的。这些直接决定了底层人格在文学塑造中的诸多典型特征。

在陈应松的小说《马嘶岭血案》中,主人公九财叔给勘探队做挑夫背矿样,冒着生命危险行走在险峻山路上,赚取每天20元的工资。而这20元钱够他交十年的农业特产税。他努力着要改变穷困的现状。但是让人痛心的是,勘探队里的人却对他充满着鄙夷与防范。肖勤的小说《云上》中,留守乡里的贫困姐弟,弟弟因为不堪忍受村支书儿子的挑衅与凌辱,防卫过当中失手杀死对方。姐姐荞麦为了使弟弟逃避惩罚,不惜成为村支书性贿赂的工具。罗伟章的《我们的路》中,大宝和春妹,前者连女儿读书的学费也拿不出,后者为了供哥哥念书、考大学,于是两人都选择进城打工赚钱,他们对城市充满了构想,希望通过自己辛勤的劳动改变生活的现状。这样的打工者还有程大种(陈应松《太平狗》)、何香停(刘庆邦《家园何处》)、蔡毅江(尤凤伟《泥鳅》)等等一大批人。这些底层形象在面对生活的困窘与苦难时无不表现出勤劳质朴、吃苦耐劳和隐忍奉献等传统美德的特质。作家对此往往极尽渲染,塑造其积极主动正面的形象特征。但在遭遇现代社会的挑战时,这些具有传统美德的人物形象又常常表现出落后、野蛮、愚昧等极端特征。

九财叔因为工作的失误被扣20元工钱而引发内心的极度不平衡,最终愤而杀掉勘探队的所有队员;失身的荞麦最后才知道弟弟杀人其实根本无须偿命,愤怒之下终于沦为真正的杀人犯;蔡毅江因公受伤却因女医生的故意拖延造成终身残疾,于是愤怒之下入黑道、砸公司、轮奸女医生,终于成为社会渣滓;何香停原本敌视城市,在被建筑包工头诱骗失身后被转给不同的男人玩弄,最终变成一个风尘女子,却还以为自己是被爱的……底层人格的这种愚昧和极端的“落后性”甚至直接体现在底层之间的“同根相煎”。这在以矿难为题材的小说中揭示得最为淋漓尽致。刘庆邦的《哑炮》、《神木》、《走窑汉》、《红煤》,水土的《矿难》,傅爱毛的《空心人》等作品,都深刻地展示了这种愚昧野蛮的人性之骇人听闻。《哑炮》中,为了得到心爱的女人,煤矿的工人居然利用一发哑炮害死自己的工友,然后娶回其妻。更为可怖的是在《神木》中,两个打工者不断通过害死与自己一样身份的打工者(称为“点子”)从矿主处得到事故赔偿金,以此赚钱养家或取乐。视人命如草芥的意识揭示了底层一种极端残酷的生存生态:“由于底层资源的有限。为了获得哪怕是比别人稍稍有利一点的位置,就不惜手段。甚至伤天害理的事情也干得出来”的“严重恶化的底层生存生态的现实。”在这种极为恶劣的生存展示中,底层人格野蛮本能的特征显示出与现代人格之间的巨大差距。面对这种差距,底层文学该如何尽力弥合?

发表于上世纪90年代的小说《万家诉讼》,塑造了秋菊这个新型农民的形象。小说讲述了农民秋菊在丈夫被村长踢坏了下身后,向法院起诉,用法律来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的故事。小说既彰显了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村妇女运用现代法律手段捍卫自身权益的智慧,同时也揭示了她内心的深刻矛盾:村长在深夜护送自己就医,才使得自己平安生产;未及报答村长的救命之恩,他却因为自己先前的控告而被警车带走。这个内心充满矛盾的女性形象,其人格特质直到今天依然闪耀着动人的光芒。归纳秋菊的人格魅力,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面对村长的霸道与压迫。她既不屈服也不蛮干,只是执拗地向村长讨一个说法,讨不到说法就请求法律的仲裁。此时的秋菊因为具有了现代公民基本的法律意识而摆脱了蒙昧与野蛮的落后思想状态。其二,对于村长的被抓,她并未因此表现出自责与难过。她的真实感受是迷惘。她不知道自己控告村长的霸道与感激村长的救命之恩这二者搅和在一起。究竟该如何处置?这个形象充满矛盾性质的内涵恰恰表现了现代意识的复杂本质。

还有王安忆的《骄傲的皮匠》。小皮匠的骄傲既有传统手艺人对手艺的自信、满足与依赖,也有城市手工业者对创造的自信、满足与快乐。他的情感生活既有农村人的忠诚保守的特点,也有进城后忍受孤独,面对情感诱惑的努力挣扎。他信奉踏踏实实地做活,认认真真地生活。面对顾客他既一丝不苟又不卑不亢,对于邻居们的关照他既心存感激,也试图寻机回报……总之,这样一种“骄傲”的人生态度,既展现了底层人生的另一种风景,更塑造了具有现代意味的底层形象。他的骄傲、自尊、自爱和他爱,他的温情、智慧、坚韧和幽默……在小皮匠身上,生活的艰辛与磨难已退居次要,作家努力呈现的是现代文明感召与影响下的底层人格的变化,这里散发出的是现代文明的理性与智慧。这在新世纪的底层叙事中是罕见的。可以说,小皮匠的形象是对底层形象的有力颠覆。他一反底层形象的惯常描述,不再沉浸于生活的苦难中难以自拔,不再只是出于生存的本能而沦为生活的奴隶;他无论是在思想意识还是文化观念上,与时代之间不再横亘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他似乎是在有意无意间努力与进步的时代保持一致。总而言之,他不再纠结于既无法回到过去,又无力适应时代的心结之中,而显示出宽容温厚的特征;他不再身陷精神的扭曲而显示出积极向上的人格力量。

由此可见,在处理底层人物形象与现代化的碰撞时,不应仅仅表现现代物质成果对底层群体的诱惑,而忽略了现代精神文明的成果对底层潜在的感召力。事实上,精神的感召力是巨大的。在对代表了现代文明的人物塑造上,上述作品中作家选取的诸如勘探队员、医生等形象,其实并不真正具有现代人格应该具备的理性、客观、辩证、宽容等品质,而无一不是主观化、情绪化与狭隘的。以这样的人格特征代表现代文明,并以此设置城乡的矛盾对立,实际只是一种表面的地位和身份的对比,而非内在的城乡精神的对比,这样的比较只能是流于表面和缺乏深度的。而这也正是底层叙事的重要缺憾。因此,只有在展示现代文明对底层群体的主体意识和文化观念的内在塑造中,底层叙事的现代性内涵才有可能被真正开掘。

二 超越悲剧:底层叙事的审美突围

检视新世纪诸多底层小说,一个显著特征便是作家似乎习惯了以“苦难叠加”的方式呈现城乡底层群体的生存状态,从而将底层叙事与苦难叙事直接画上了等号。在这种以展示苦难为主的底层叙事中,人物形象在现实中屡屡遭遇挫折、失败、不幸甚至死亡的悲惨命运,总是让人忧戚感伤。这种饱含着感伤情绪与悲剧意蕴的叙事审美风格,其直面现实、净化灵魂的教育意义自是不言而喻。正如亚里斯多德在《诗学》中指出的:“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但是过分执著于苦难而难以自拔的极端性表达,带来的审美感受却是难以摆脱的沉重和压抑。正如洪治纲所言:这是一种“苦难焦虑症”的表现,“从审美接受上说,其中的不少作品却冲破了人们正常情感的承受力,使读者仿佛置身于一间间毫无光亮的黑屋中”。对此,弗洛伊德曾表示:“生活正如我们所发现的那样,对我们来说是太艰难了;它带给我们那么多痛苦、失望和难以完成的工作。为了忍受生活,我们不能没有缓冲的措施。”的确,为了超越生活的苦难。底层作家必须找到这种“缓冲的措施”。

诗意化地呈现苦难是一种“缓冲”的策略。来看李锐的小说《太平风物》。小说展现的乡村全景图“几乎全方位地触及到了乡村的主干神经,包括乡村民主法治问题,占用耕地,拐卖妇女,买卖婚姻,拖欠教师工资,青壮年外流形成的乡村空巢,以及农民发家致富的另类途径”,主题的沉重显而易见。但作者却将其处理成一幅淡然随意的写意画,这里有“和平、丰足、恬静,而又悠远”的“一派宜人的田园风光”,这里有“水声,风声,鸡鸣,狗叫,悠长的牛哞和牛铃,阵阵林涛和悦耳的鸟鸣,孩子们嘻嘻的笑声,还有满金爷赶牛的吆喝声,天然无序错杂缤纷地从松树的下面动人地传过来”。作家以14种农具命名了14篇小说,分别为读者呈现了或悲惨或失意或痛苦或焦虑或困惑的底层人生画卷:《袴镰》中有来用袴镰割下村长的人头为哥哥报仇;《扁担》中进城打工的木匠金堂横遭车祸断了双腿,凭着扁担爬了一百多天回了家乡;《残耱》中老汉耗尽一生心血盖了三栋院子的大瓦房,本指望儿孙绕膝、全家团圆,却不料儿子们都进城打工。孙子孙女也进城读书。只剩老两口守着三栋空房子;《樵斧》中的农民工被机器切断了四根半手指,历尽磨难,用樵斧为自己净身,最后投江自尽……可以说,每一种农具牵引出的都是一个苦难的生命。对于人物的生命呈现,作家将重点放在描摹内心世界的苦闷与挣扎:将强烈的情感置于美丽的乡村景致中,在物我相望中,将人物的悲哀移情于田园景物中。于是悲苦的人具有了超脱的释然,而田园风物又因蕴含了人的悲情而形成了古典诗歌特有的意境。正所谓寓情于景,情景交融,作家以民间的智慧和超然的冷静将苦难人生升华为一种超脱的人生意境。事实上,在呈现苦难人生,揭示乡土和谐生活的消逝和田园牧歌生活的渐行渐远中,作家这种超然物外的冷静表达并未影响读者对苦难现实的深刻反思。

对苦难的诗意表现,还有迟子建的《他们的指甲》。小说如同一幅美丽的水墨画,随意点染处,轻重有致地将波河岸边美丽的寡妇如雪的失意人生呈现于读者面前。对她先后失去两位丈夫的悲哀,对第一任丈夫的薄情,第二任丈夫的重义,作者都是轻轻落笔。似乎不如意的人生原本便是常态,无须多加留意。相反,对她卖馒头和放养鸭子的生活,对那一黑一白两只狗的忠诚陪伴,作家倒是集中笔墨写出了其中的精彩与神韵。当挖沙船上的黑脸大汉和她因为误会相识相交后,作家又以轻描淡写的笔墨几笔带过了黑脸大汉令人唏嘘的苦难故事:他留守村庄的妻子和众多的留守妻子们被村支书奸污;为了除害,他触犯了法律被关了八年大狱;终于等到刑满出狱,却是妻子重病,家庭破败,于是重又外出打工养家。作家将重点放在了黑脸大汉的大度与细心上,他对如雪的体恤与关心令人动容。小说以散文诗的笔法,既呈现了如雪和黑脸大汉之间真诚的感情,也描绘了波河的宁静美丽与河坝集市的热闹。其中关于七彩神鱼的传说,更是诗意地表达了乡村人家与大自然互相偎依、相辅相成的关系。尤其是篇末,作家将如雪失败的婚姻、孤独的人生化为一幅美丽的指甲图:上面是用她的三位爱人的指甲拼成的美丽图案,有素白的小花,粉红的莲花,还有两只灰色的蜻蜓。迟子建用她充满诗意的文字抚慰着受伤的灵魂,用关怀的力量去化解苦难,让人感受到苦难之后依然还有着希望。毫无疑问。这样的叙事彰显了人类在面对苦难时所应具有的尊严、智慧与精神底蕴。

除此之外,幽默也是一种“缓冲”苦难的策略。贾平凹的小说《高兴》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小说展现了这样一幅底层人生的画卷:城市拾荒者刘高兴,和同伴们一起在城市走街串巷,收拾破烂卖给废品收购站为生;他们平时住在剩楼里,想逛逛公园却因为嫌门票贵,一直没进去过;他们想跟城里人交往,可是却处处遭人白眼。刘高兴还喜欢上一个叫孟夷纯的女子,可惜她是一个妓女。小说里,刘高兴和伙伴们生活在城市的底层,他们缺少城市的认同,他们只是城市的过客,他们在城市中的处境是完全边缘化的。对于这种底层境遇,作家运用轻松风趣的笔墨加以化解:刘高兴和同伴们虽然吃得简单清苦,但他有一个嗜好,喜欢怀揣一小块腐乳,用锡纸包着,嘴馋了就用牙签挑一点尝尝,这时他就感到极大的满足。他们住的是“剩楼”,刘高兴却默认它是“圣楼”。每当雨天不能出街干活时,一群人打牌下棋,刘高兴总喜欢吹箫解闷,他很乐意相信自己是一个文艺青年。刘高兴心中喜欢的女人是能穿那双尖头高跟鞋的女人,孟夷纯能穿,他就从心底认定是他的女神,尽管孟夷纯是一个发廊小姐。因为他的一个肾换给城里人了,因此便认为另一个自己就是生活在城里的自己了。对于被看不起,他总说:“咱比他们少智慧吗,咱只是比他们少经见!”生活在底层的刘高兴身上的这些自信、快乐和积极向上的品质,不仅消解了苦难,令人笃信他们必将凭此战胜苦难,而且拓展了底层形象的精神世界,大大丰富了底层形象的内涵。而这种敢于自我解嘲的自信和快乐其实就是卓别林所说的“幽默”:“由于有了幽默,使我们不至于被生活的邪恶所吞没,它激发起我们一种完善的感觉……”

综上所述,凭借着诗意和幽默的因素,底层创作完全可以超越苦难,创造新的审美境界。因此,底层创作在面对生活的苦难时,对底层群体的悲悯情怀应当务求理性的介入,避免悲情的泛滥。只有以理性的心态表现苦难,才可能做到情绪的节制和情感的升华,而这将深刻影响到作品的审美范式、表达效果乃至思想深度。

三 生命的自由:底层叙事的现代追问

如果说王安忆的《骄傲的皮匠》、贾平凹的《高兴》、李锐的《太平风物》以及迟子建的《他们的指甲》等作品,正是因为展现了现代社会中底层群体的生存现状、存在价值和生命意义,因而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底层叙事而呈现出底层叙事的深度以及时代的活力,那么,另有一些作品又从生命个体的内部出发,构建了底层叙事的现代精神。

刘震云的两部小说《一句顶一万句》和《我不是潘金莲》,就超越了一般底层小说写实的界限,以一种别样的方式展示了底层的精神世界与生存状态。在这两部没有明确标识时间的作品中。刘震云以“说话”这种植根于市井乡情的人类基本生存方式来切入底层的生活世界,在说话的喧嚣与失语的寂静中展示人类生活的本来面目。杨百顺、牛爱国和李雪莲,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是底层小人物的典型代表。作家根本无意于渲染他们的贫穷困顿,那种为生计奔波的劳累和没有话语权的窘迫,而是紧紧抓住他们的精神理想——找到那个能说得上话、彼此过心的人!两部小说由此布局,吴摩西(又叫杨百顺)离开熟悉的地方寻找理想中的那个喊丧人“罗长礼”,奔走一路,最后干脆自己改名叫罗长礼,终于和自己的精神偶像融为一体。找了一路,牛爱国才最终决定要找回已经离开的章楚红,他要告诉她自己的一句新话。李雪莲辛苦折腾二十年,为的是找到当年的秦玉河,也就是离婚前的秦玉河。因为只有当年的秦玉河才能证明李雪莲的话是真的,才能证明李雪莲不是潘金莲而是李雪莲。但是最后秦玉河死了,李雪莲再也无法证明自己是李雪莲了。两部小说长长的篇幅铺叙了主人公一路寻找的艰辛,一次次的饱含希望又一次次碰壁再一次次鼓起新的希望,最终仍然免不了失望和孤独的结局。因此,杨百顺他们穷其一生的奔忙表面看来是为了寻找各自的“知心人”和“知心话”,甚至仅仅是为了纠正一句话,实际上通过他们的奔走作家却是另有寄托。

可以说,刘震云是用“寻找”带出了现代人的焦虑感,用无果的奔走这样的结局指出了现代人的精神孤独。这种对底层人群精神世界的描摹,在本质上是对现代人类生存状态的关注:真话往往不被接纳,假话却能畅行无阻,人们为了被接纳而不得不说违心的话。于是人与人之间就因为心理距离越来越远而渐渐产生了隔阂。这种尴尬的现实情况正是现代社会普遍存在的现象。小说中杨百顺们的不停奔走,说到底只是为了消解生命中难以排遣的孤独罢了。所以作家借此表达的是人类面对孤独所共有的一种生命体验。可以说,刘震云用一种极为特殊的絮絮叨叨的方式,直逼人类延宕百年千年的孤独与心灵疲惫。因此这种叙事实际早已超越了底层叙事的范畴。

如果说刘震云的小说还是与绝大多数的底层小说一样,采用的是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那么在进入新世纪后,底层叙事也出现了表现手法的创新,即吸收了现代主义的创作手法。这种艺术的新探索使得底层叙事在关于底层生命的探讨上增加了更多新鲜的气息。一直被冠以“先锋”之名的作家残雪,创作了《民工团》、《长发的遭遇》、《双重的生活》、《顶层》等以底层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开创了底层叙事的另一种现代性。

以《民工团》为例,小说描述了一群来到大城市打工的民工们身上发生的事情。对于民工们而言,首先是他们的生活背景发生了巨大变化。在老瑶和灰子一帮人的心目中,乡村是温暖和充满温情的。而如今身处的都市则是阴冷与冷酷的。在工头的监督下,他们被迫起早贪黑地干活,缺少起码的睡眠和休息。在工头的威逼下,他们甚至还相互之间打起小报告,为的是通过告密跟工头搞好关系,换取轻松的活儿。代表了都市形象的包工头,不仅占有了民工们的体力劳动,而且试图掌握他们的精神动向,以便达到彻底控制他们的目的。其次是都市对民工进行的改造。坚持不向工头告密的民工老瑶被遣送到号称公园的皮革厂反省,另一位告了密的民工灰子却早被送到这里干苦力了。无论是坚持还是违背“义”的原则,老瑶和灰子都受到工头的惩罚,这意味着现代都市试图对民工进行全面改造。老瑶打工只为赚钱养家,因此并不想作出告密这样的不义之事;而灰子是为了开阔眼界进而融入城市才来到这里的,所以不惜行不义之举……但实际上无论是老瑶还是灰子,现代都市都已从物质与精神两方面彻底改变了他们。再次是民工与工头之间的相互影响与作用。在所谓的行刑的院落中,不堪重压的民工将工头一顿暴打,工头于是不敢再色厉内荏而变得诚惶诚恐。工头的变化使得老瑶学会了偷懒,并就此变得懒散了。这既显示了在权力的压迫下人们必然反抗的结果,也表现了一旦失去权力的约束,人性必然回归到安逸放纵中的本性。从而间接提出了现代管理的适度性问题。最后一点是民工终于在打工的历练中成为现代人。虚弱的老瑶被准许到大楼的第二十六层值班,惬意的生活很快被一只疯狗的到来打破。老瑶被狗咬伤后,老板娘居然直接用刀割去他伤口的腐肉。老瑶忍住剧痛并适应了在剧痛中思考问题和劳动,成为工头夸奖的“民工团的宝贝”。民工团里的历练,终于让老瑶从一个随遇而安的单纯的乡下人。变成了现代意义上的具有精神自主性的矛盾复杂的人。

这篇小说虽然如同残雪的其他作品一样显得朦胧晦涩,但是主题内涵基本可以这样确定:它表达的是传统的善如何在现代的恶中挣扎与失败的思考,揭示了现代社会中人性走向矛盾挣扎的显著特征。作为一个善于深入人类灵魂内部的作家,残雪“不是对现实中民工团生活进行记录,而是在精神的层面去探讨民工们的生存困境”。小说中的民工们,为了生存可以不管不顾地拼命干活。在经历了病痛、威逼、猜忌等诸多考验后,他们依然怀有对生命的热望与生存的信心。所以,正如残雪在《永生的操练——解读(神曲)》中所说的:“人的崇高理性起源于同情心,严厉的戒律并不会真正伤害人,反而促使生命力继续爆发。”而灵魂的法则则是“不停地将主体带往无出路的迷惑境界。让在大一统之中恶斗,一刻也不得松懈”。作家实际是将民工老瑶、女工坚仪(《双重的生活》)、下岗工人长发(《长发的遭遇》)和保安老朱(《顶层》)这些底层群体塑造成了生存艺术家的形象。她试图让他们在窘迫困顿的现实中创造另一种生活;她督促他们不断质疑,无法止住怀疑的念头;她希望他们学会思考、懂得判断;她让他们再也无法回到一劳永逸中,只能不停地前行……这一切都为了使他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人,达到真正自由的生命境界。

所以,这些作品实际是从人类内部的灵魂出发,探讨了人如何突破外在和自身的局限,充分享有生命的严肃命题。这看似与底层叙事无甚关联,实际却是关于底层叙事的更高层次的思考。因为走向现代化的底层叙事。必然关涉现代社会中人们普遍面对的一系列问题。例如生存还是毁灭。物质还是精神……

责任编辑 杨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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