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黎紫书小说的“故”“事”“性”及其限制
2015-11-22朱崇科
朱崇科
摘要:黎紫书的小说实践已经颇有成效,她的小说尤其善于书写小历史,以小见大,寓意丰厚,令人称奇;同样她也常常借性书写反映并探勘人性的限度、丰富性,而黎紫书也工于小说技艺,对故事性实践娴熟繁复,令人对其创造性叹为观止。但同时她也有其局限,如书写大历史中的过于狡猾、逃避或碎片化、简单化处理,在书写人性时过于暴力和阴暗,在小说技艺操控时有时亦会用力过猛,而呈现出匠气的负面效果。
关键词:黎紫书;小说;“故”;“事”;“性”;匠气
毋庸讳言,黎紫书(1971- )已经成为马华本土文坛最炙手可热的作家,“黎紫书现象”可谓其源有自,除了她自己的才华横溢,是个拿奖专业户,屡屡在大马、台湾等地斩获大奖(如“花踪”、“联合报”“时报”文学奖等)以外,不少学术名家对她青睐有加,如王德威《黑暗之心的探索者试论黎紫书》①、王润华《最后的后殖民文学:黎紫书的小说小论》②,本土前辈如温任平、傅承得也不吝提携帮忙写序,甚至她也成为在台马华文学批评圈(尤其是黄锦树,如给她《告别的年代》写序)的不吝容纳并不吝褒扬的外来者之一。上述因素内外夹杂、众星拱月,将黎紫书推上了马华当代文坛的巅峰。
黎紫书与其真名林宝玲双位一体,左右开弓、著述甚丰。创作方面,小说有:《微型黎紫书》(马来西亚:学而,1999);《天国之门》(台北:麦田,1999);《山瘟》(麦田,2001);《出走的乐园》(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无巧不成书》(马来西亚:有人出版社,2006);《简写》(有人,2009);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台北:联经,2010);《野菩萨》(联经,2011)。评论有:《花海无涯》(有人,2004);散文集有:《因时光无序》(有人,2008);《暂停键》(联经,2012)等。作为作家,她相当娴熟地兼擅各种文体,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评论等等,尤其是小说,更是有口皆碑。
相较而言,有关黎紫书的研究相对丰富,各个层面都不乏探究。既有整体方面的研究,如前述的王德威论文等;又有主题探究,如林春美《在父的国度:黎紫书小说的女性空间》(《华文文学》2008年第1期)等;既有结合其创作探讨学科研究理论的边界思考,如彭城《海外华文文学研究关键词的阐释边界辨析以黎紫书短篇小说创作为例》(《暨南学报》2010年第3期);又有关于具体作品的分析,如许维贤《“女人神话”在小说里的演绎论黎紫书小说集〈天国之门〉》(《华文文学》2004年第2期)、李贵苍《人的易错性与救赎自由之间的本源性裂痕解读黎紫书的〈天国之门〉》(《外国文学》2011年第6期)等等。毋庸讳言,这些研究推进了我们对黎紫书认知的层次感。通读黎紫书的文本,在我看来,黎最擅长的还是短篇小说含量丰富,意味深长,架构新颖。长篇固然可以呈现出黎紫书较好的语言感受、叠床架构力,但其结构策略和气度方面依旧可以提升,从新质的更高要求来看,长篇基本属于中短篇的合体。散文文字迤逦、感受独特、个性较强,但似乎也过于机巧华丽,文体的跨越性和交叉性较强,模糊难辨,在情感上反倒不容易打动人。即使是黎紫书最擅长的小说创作,亦有其特长与限制。我们不妨结合其创作来剖析其小说的“故”“事”“性”。
一“故”:历史/怀旧的悖论
某种意义上说,大马的华文小说似乎或多或少都会涉及本土华人的历史,这似乎是一种文化抗争,一种宿命,或自我身份的确认,或者也是一种“感时忧族”的传统延续,也或者是一种耳濡目染的自然流露,黎紫书也不例外。
纵览黎紫书的所有小说,有关历史的书写占据大多数,而黎的获奖作品更是往往剑指马华历史。在我看来,黎对历史的处理富含悖论与张力。依据题材的宏大/微观与否,我把黎紫书的书写内容分为大历史、小历史,当然这是一种权宜,且不含价值判断取向。而实际上,在黎紫书这里,大小之间有一种流动的辩证。
(一)小历史中的大。这里的历史更多是指向个体的历史、家庭的故事或者是涉及到家族的私史。这是黎紫书出道以来最常见也最拿手的好戏,以小见大、四两拨千斤式的隐喻或内心挖掘,在在引人注目。
《蛆魇》书写家族内部的禁忌、乱伦、人性的卑劣与猥琐,在在引人侧目。在这个家中,老的为老不尊:爷爷有暴力倾向,歧视并殴打孙女、胁迫痴呆亲孙子为他口交;母亲轻浮放荡,居然和自己的白痴儿子乱伦排解寂寞。小的,或者阴森恐怖(如姐姐在继父哮喘发作时见死不救,虐待白痴同母异父弟弟甚至力图推其落水),或痴呆偏执(弟弟养白蚁做宠物,而且习惯了恶心猥琐)。当然,如果深究,爷爷的乖戾变态歧视“外来者”孙女、压榨孙子,似乎也有大马统治阶层的影子和隐喻含义。《国北边陲》的“你”拿着父亲的遗书企图寻找治疗家族遗传病(神经衰弱?活不过30)的龙舌苋,药方是,“三十之前需得龙舌苋根部鲜品五钱,配萝芙木,猪屎豆煎煮,老鳖为引。”(《野菩萨》,第20页)结果拼死找到的圣草却发现无根。而按照父亲遗嘱去找寻并拯救同父异母的哥哥,发现他不仅安然无恙(早过了30岁),而且靠售卖马来特产据说可以壮阳的东卡亚里(马来语Tongkat Ali)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娶了几个马来老婆)。这个神奇经历是否暗喻了只有本土化,甚至马来化才是华人救赎的良途?药方里的老鳖(龟、“归”谐音)其实和中国认同息息相关,药方的自谬性却又被证明已经对遗传病无效了。
黎紫书也擅长对个体内心或经历的挖掘:《天国之门》中不乏对神学院毕业生转进教堂之后“我”的欲望和纠结行径进行梳理;《某个平常的四月天》写小女生肖瑾在酷热四月天的不平常经历:哥哥小龙的勒索(借钱不给就砸坏她的扑满)、撞见父亲与胶厂书记小姐在办公桌上的偷欢、学校里篮球主力队员徐智高举扫帚棒打食言的肥胖中年妇女中学教导主任;《疾》书写患病的女儿对已死的父亲的暧昧情感依恋和纠缠,病,除了身体其实也包含精神层面。
相当引人注目的还有黎紫书小说中弥漫的怀旧情绪,大马(尤其是怡保)旧街场的地图、植物意象、美食、人居环境、戏院等不时出现,这在她的长短篇中都有强调。整体而言,在书写小历史时,黎紫书往往得心应手,无论是深入个体内心,还是状摹家庭内部纷争,无论是再现式怀旧,还是笔记体写实,黎往往可以出入其间,其小历史往往关涉了寓言、隐喻,以小见大,也因此博得众口赞词。
(二)大历史中的小。所谓大历史就是对大马产生重大影响的历史事件,比如英殖民统治、日本侵略并殖民马来亚3年8个月、马共(含砂共)、1969年“五一三”事件等等。在21世纪以前,黎紫书在小说中处理大历史时往往是以背景方式浮光掠影显现,如《推开阁楼之窗》中五月花老板娘和一个日本军人的爱,但这里的书写也只是一个身份说明,小说中也用寥寥数语书写日本侵略,但无甚特别。1998年3月23日,林宝玲和萧依钊、许春、林友顺、黄永安及《亚洲周刊》丘启枫在彼时《星洲日报》老总刘鉴铨率领下秘密赴曼谷访问陈平。也许是有关的访谈激起了黎紫书的丰富想象,此后有关马共的大历史书写一一铺开。
《州府纪略》中有涉及马共(和日本侵略)的书写,不过是将之安放在谭燕梅、黄彩莲、刘远闻之间的恋爱情仇中,主要是借廖兆国、刘远闻的口述展开叙述,但马共的历史也就因此被窄缩为两个为刘怀孕的女人争风吃醋的历程:其中一个大肚婆黄彩莲为刘挡子弹、母死婴留,谭燕梅流产、婴死母留,于是离队的谭燕梅帮黄照看小孩。马来亚独立后,刘远闻找谭未遂,被抓走坐监20年,出狱后去马共村,在刘的眼中,“谁还记得马共呢,还有谁在乎历史……历史只是拖在时代背后的影子”(第44-45页)。《夜行》仿佛是续写另一个“刘远闻”的经历,书写坐火车前去马共村的前马共队员在火车上的断断续续的回忆、追念,其中一面是火车上活生生的现实,他的前后左右旅客,另一面则是沉浸在往事/历史中的他。
《山瘟》以“我祖上”(黄老仙坛主持)的口吻叙述马共第三独立队队长温义的传奇,他熟识热带山林,被称为“山精”。主要写他们1943年相遇、1946年狙击英国人,1947年受困断粮时,温义救“我祖上”,带他去打山猪,除了猎获山猪,还意外击毙英军金毛太岁太哥上校。“我祖上”帮温义剪发,成家时温义却选择了原住民做老婆,接下来是复员、埋枪,走出丛林,但温义没有出现。后部队重新召集旧员,温义告诫打工的祖上“莫再卷入政治的漩涡”,祖上因此去了槟榔岛。旧同志之间内讧,祖上被逼出卖温义,温义被杀,众人将其遗体分之,祖上得到旧同志报恩(因为被逼债时祖上为旧同志说好话)的温义“断指”,祖上把它供起来,寻求良心安慰。需要指出的是,黎紫书在这篇小说中涂上了过多油彩,造成了历史的暗影,因为叙述人“我祖上”的黄老仙坛主持身份过于具有表演性、人格分裂、欠负感深重,而且语言夸张,迷信的魅影重重,甚至还加上基督教的语句作结,更是平添一丝认知的混乱。
黎紫书对马共历史的书写策略基本是片段化的、印象化的,要么是情欲化,要么是暴力内斗,明显有一种片面化的倾向,所以,学者林春美指责黎紫书的一些“马共书写”小说歪曲马共形象。③马华留台作家张贵兴(1956- )的马共书写同样也是问题重重,比如情欲化、残暴化、政治内斗扩大化等等。④
某种意义上说,黎紫书对大历史的处理方式有点“妇人性”叙事的风格。“妇人性”原本是张爱玲所强调的一种乱世中坚韧存活/苟活的精巧概括,但解志熙教授却批判张把“委曲以求全、妥协以求生、苟且以求安的生存态度之坚韧”,这样一种“妇人性”的生存态度抬举为“人的神性”⑤。从创作态度上来看,黎紫书有一种类似的苟且和圆滑态度,从不从正面主攻大历史,而是多以迂回,半遮半掩的方式显出历史故事性的一面,而同时呈现出对历史真实质疑和不信任的态度。“五一三”事件也同样是她的关注对象,但也是蜻蜓点水,《告别的年代》中有所涉及,但只是一个提醒,也是杜丽安这代华人的历史开端,她更强调的是华人世代进入后“五一三”时空时的务实化、世俗化,乃至堕落化的可能危机与境界。⑥当然,也可能是黎紫书本身的设计是要书写其心中所更强调的“女性的时代”,她“在内容上却进行着去政治化的分割,以区别与传统的书写马来西亚华人家族史中出现的革命、抗争、保教、遭受当地法律政策不公待遇等主题。反而,作者笔下的那个时代,是一个女性的时代”。⑦
二“性”:人性与任性
毫无疑问,性作为个体人以及社会非常强大和主要的活动和力能来源之一,作为不同时空人类不断繁衍后代、享受欢愉、探寻自我等的物质与精神传统,紧密结合了诸多相关元素:政治事件、时代潮流、意识形态宣扬、经济渗透、文化介入、道德规范等等。而且作为性载体的身体亦因此变得相当复杂多变、面目飘忽,我们甚至可以称之为“身体意识形态”⑧。反过来,透过作家的性描写我们同样可探勘附着于身体之上的文化内涵和作者心思,而黎紫书作为挖掘人性的高手,性成为她特别重要的借助。
(一)人性的多元:以性为鉴。黎紫书小说中的性书写可谓五花八门、精彩纷呈,往往也担负着不同的功能。她可以借助少女肖瑾的眼睛观察通奸,《某个平常的四月天》里面就书写了她不能理解的父亲中午性爱加餐。她在《赘》里也可以借臃肿的家庭主妇静芳的感受书写搭无空调公车被人性骚扰时的不安、恨与羞,但因为过于迁就他人、缺乏自我,她却也有另样的自我嘲讽与安慰。她也写到过女人面对不同男人性与爱的差异,如《告别的年代》中的杜丽安。有时她也只是一闪而过,强调性或身体作为古老职业的功能,比如《推开阁楼之窗》里面张五月与小爱母亲的初次见面,后者因为急需钱养活女儿而想做妓女深更半夜敲别人们帮忙赚5元钱,本来洗澡后想完成交易的,却也因为女儿的啼哭而放弃,但却因此吊诡得到张五月的爱。
当然,她也写到少女与少妇身份的差异和不同感受,比如《野菩萨》。这篇小说更是描写阿蛮和残疾的双胞胎妹妹复杂精神感应、友谊以及前者对后者的亏欠。当妹妹来月经时,她也有感应。在生活上,她什么都愿意给妹妹留一份,但性爱却不能分享(和男人的交媾),当然也包括被抛弃后的自行堕胎。毋庸讳言,这些都是有关身体的具体微妙的体验和细致刻画,也呈现出女性作家的独特与真切隐私体验。
相较而言,上述书写都显得相对普通而朴素,显然未能真正呈现出黎紫书对性的开拓性书写全貌。相当典型的则是《蛆魇》,颇具震撼性的则是家庭乱伦悲剧:风骚丰腴的母亲在家里不注意穿着,往往衣不蔽体,洗澡后也穿的很少,寂寞时甚至要求自己的白痴亲生儿子和她发生关系。林春美指出,黎紫书不仅有“弑男”情结,似乎也有厌女症(misogyny),“她刻画女性之阴森、淫荡、恶毒、泼辣、自私、贪婪的文字,一点也不比男性少。”⑨
类似的乱伦欲望宣泄在《乐园钥匙孔》中亦有呈现。老菜面对投奔他而来的性感年轻的表外甥女小圆产生了欲望,居然去偷窥;当然也曾经为小圆自渎(页166),自恋也自弃。欲望来势汹汹时只好去找自己的老相识阿春,但面对老情人阳物却不举,回忆起年轻时候的感觉贪恋阿春的豪乳,甚至一任自己的儿子阿东在乐园内哭泣,最终成年后的阿东用篮球殴打了偷窥的父亲,而老菜也死在了阿春的床上。这些性描写既写出了老菜的可悲、变态,同时又写出了其老态毕现后的可怜。
而耐人反思的还有《裸跑男人》。黎紫书先写了一种乱伦的潜在性,矜生对只比他大5岁的舅母小璐的深层欲望,但只能眼睁睁看她怀孕生子变成寡妇,又离开,读大学时,矜生特别喜爱桑妮,后来矜生随着桑妮去了巴黎,接着桑妮出走,其表哥乔恩前来照顾,后来他们成了同性恋人。小璐嫁给了一个富有而风烛残年的老头,矜生和神经衰弱精神分裂愈后的乔恩去遍游欧洲,而乔恩在塞纳河边裸跑,最后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矜生终于把对舅母小璐的感情转移到乔恩身上,是否也隐喻着利比多(libido)转移的性倾向跨越或因果性?
毋庸讳言,以性书写探究个体人性和家庭的罪恶、恋爱的美好、本能的压抑与宣泄等等,黎紫书这个优秀的讲故事者和本人无疑都有令人钦佩之处。
(二)暴力与阴暗:再现的任性。黎紫书小说往往有一种弑父倾向,小说中的父亲往往多病、猥琐,甚至肮脏,这似乎已经是不证自明的书写实践,如温任平所言,“黎笔下的父亲形象龌龊不堪,嗜赌好色,衰微病弱,呕吐连连,小便起泡。恶臭逼人”。⑩或许更不堪的是,这种劣根性还在延续。
《无雨的乡镇·独脚戏》,旅人在寻找他的父亲,据说“这辈子旅人再没有见过比他的父亲更下贱无耻的人了”(第45页),问题在于,旅人寻找父亲的方式却是一站站嫖宿旅店的妓女,一时找不到父亲,但父亲似乎无处不在,“旅人隐隐听到粗重的呼吸声音,像将死的野兽的呻吟。”旅人书写父亲死去的小说手稿被退稿,却被妓女拿来揩试大腿内侧的流血,小说文字因此印在大腿上。某种意义上说,旅人和他的父亲共享同一种肮脏、下贱、无耻的精神结构,而恰恰又要借助妓女的身体,罪恶通过性的身体也一直在交流着、延续着。
《卢雅的意志世界》则更是写出精神暴力对少女中学生的强烈渗透、伤害与反应。父亲工作不顺、欠债不敢回家形同消失,母亲只好外出台湾打工,少女卢雅不仅要读书,还要照看9岁的大妹、6岁的小妹,还要生活,比如砍倒木瓜树将木瓜腌制成菜。她们曾经在家里遭遇过窗口附着的男人的性骚扰,当着她们的面自渎,她们高声呼救,但无人应答,虽然很多邻居都听到。而在校门口候车亭,有男人拉开裤链手淫,卢雅因为专心看书而没有发现,那人还提醒她注意看,卢雅只是微笑,指引者继续追问,不断搓弄阳具。她歪着头,目光纯粹,指引者开始毛躁、泄气,最后“落荒而逃”,卢雅始终不说一语。不必多说,卢雅以冷暴力击退了自渎的男人,这和她年龄极不相称的杀伤力恰恰反正了暴力对她的贯穿与渗透。
父辈若已经沦落,那么母亲当是一种港湾乃至救赎吗?黎紫书指出,“美丽与邪恶,其实不是一种矛盾。一面镜子呈现的必然只有唯一的现象,然而‘唯一可能只是假像。”实际上,黎更喜欢把邪恶常态化,暴力结构带来的冷漠依旧在持续。《我们一起看饭岛爱》中,为报馆写黄色文字的素珠和儿子西门在现实中关系冷淡,但在网络上他们却成为好友,甚至密友,负离子(西门的网名)就是她(网名乌鸦)的网上情人,还为她的某些黄色小说情节献策。聊久了,他要求她电话性爱,她要他的号码,却始终没有拨过去,她最终发现儿子西门是她的网络情人负离子,因为他正在按照二人约好的黄色小说的情节设定在大厅里看饭岛爱泄欲。一对母子,同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只在欲望宣泄上是同道,而且还想无意“乱伦”。
但这似乎还不是尽头。《天国之门》深入挖掘了神职人员林传道的内在堕落。他原本必须洁身自好,却和有夫之妇在教堂弹钢琴的女人屡屡苟合,他们之间并无真爱,各有缺憾。同时他也曾经和主日学的女孩有染,女孩怀孕,他拒绝了她,使她割腕自杀。他依旧和弹钢琴的女人苟合,但她最终离开了他。他不喜欢小孩,却在是否收留一个弃婴的理事会议上以上帝的名义留下婴儿而非将之送往福利局。但实际上,作为神父的他原本就孤独、彷徨、虚伪,他又如何抚慰和救赎他人呢?
身为基督徒的黎紫书固然敢于直面人性的黑暗与沦丧,但是她在小说中却缺乏一种真正的升华与超脱,也因此让她的性书写走向暴力、阴暗、任性,而陷入一种无法救赎的深深无力感,易言之,“她的对待黑暗、丑恶、暴力等的相对超然与见惯不惊的冷静在反映到她的小说中也彰显了某种暴露的迷思。”
三“事”:叙事的技艺与匠气
观照黎紫书的小说实践,具有相当的创造力,在小说的叙事技艺上屡有出人意料之举,甚至可以说,每一篇短篇都有其苦心营造,但同时需要指出的是,职是之故,其小说实践也不乏过于雕琢的匠气,有些时候也难免做作和刻意设障之嫌,但不管怎样,也都值得有心人细细品读、反思。
(一)机杼与取巧。平心而论,黎紫书是善于结构小说的人,比如《荒蛮真相》的叙事结构,借助医生手记与审讯记录等的对照来显示一个医生之死的核心原因,同时医生的病历手记中却又书写他的医治对象精神病人的发展状况,环环相扣,而病人之死其实也从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医生之死的导火索,所谓的蛮荒何尝不是指向医者不能自医的精神寂寞和荒芜,“寂寞可以让人精神崩溃”(第192页)。同样,《夜行》中书写马共前队员乘夜班火车前去马共村的里程,借现实与回忆的交错呈现马共,虽然片段化、割裂对于再现马共更多是碎片化叙事,但叙述的机心处处可见。可圈可点的还有:《国北边陲》信息量丰富,以半文半白贯穿历史、现实,寓意丰厚,令人回味;《野菩萨》书写双胞胎姐妹的复杂情谊与爱恨情仇,分分合合、热烈与冷静并存,令人唏嘘亦令人感动。
但同样,黎紫书也不乏写得失败的作品,比如《流年》。在我看来,这篇小说过于冗长、做作,作者更多沉浸在自己预设的师生情境里,如其所言,与老师的关系不该只是师生,而也该是朋友,通篇小说的纯真底色中有点暧昧,但内容指涉上过于简单,缺乏层次感,这样反反复复的拉长强调的确令人不耐。《生活的全盘方式》似乎让顾城(1956-1993)附体,小说显得过于朦胧而结构杂乱。《假如这是你说的老冯》有点模仿先锋小说的意味,但小说的面目也因此不清,只留下了实验的迹象。
还有,黎紫书的后设(metafiction)手法使用过于取巧化。在早期的《天国之门》中,黎紫书的小说实验虽略显稚嫩,但却虎虎生威。《把她写进小说里》是她较好地使用后设手法书写江九嫂的故事,其中既有对小说的描述,“至今,我还在思索该如何把她完整的结构成一部小说”,同时又有对如何写小说的逐步推进和连缀,不乏对人物进行点评,同时也有对“我”的反思,甚至也不乏女性主义的说理等等。整体而言,小说不仅写了江九嫂的故事,也写了如何写小说,虽偶尔略显刻意性和生涩之处,但大致而言,两条脉络搭配融洽、令人欣喜。
到了长篇《告别的年代》,黎紫书对后设的使用似乎更加得心应手,但同样她也把这个把戏玩得过于娴熟而呈现出一种匠气来。这一点不少论者都有相似的批评,比如为其作序的黄锦树指出,“就小说而言,可能不见得是利多。除非小说能真正的匿名出版,否则不免予人‘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况且作为程序裸露的技艺,后设手法本身的变化有限,很容易陷入自身的套套逻辑里”(第7页)。还有“第二届花马华文学大奖”评审黄子平也有自己的善意批评,“她一旦忘了自己是后设的时候,就写得很精彩,那些后设有时候就有点多余了。”某种意义上说,这确实是她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表现,其实在书写《州府纪略》是就有此苗头。
(二)浓郁和铅华。或许黎紫书难以摆脱她的女性、“南方”身份,如果我们以女性叙事加以简单概括的话,其小说书写更多呈现出一种浓妆艳抹、心机重重的少妇形象。在文字上过于强调浓郁效果,在结构架设上往往强调繁复,在意义指向上更强调多元与丰富,这些追求自然有其独特效果和杀伤力,但一旦过于强调,似乎亦让人厌烦。如前所述,《流年》的失败之处在于它的过于铺张的矫情,少女的暧昧逾越其实很简单很纯情却又如此冗长重复。
而其短篇《赘》中却是一个相对洗尽铅华的成功书写实践,它从刻意求工中款款而出,将一个普通家庭妇女的赘肉生长原因到心理变迁从容道出,这个短篇背后的深意其实是凸显出女人毫无自我,并自甘边缘化、自我丑化并心安理得的女版阿Q特征。而相对较长的《野菩萨》也算一篇佳作,在不动声色中颇显情感和思索的张力,在表面平静中书写感人的爱恨情仇阿蛮的冷对“性”与妹妹的热对“情”,对话性彰显,的确是一种简单的美,尤其是小说中相当有节制而又芬芳的南洋怀旧情结,也给姐妹们的友谊刻划蒙上了温情的外衣。
黎紫书指出,“对我来说,书写时若曾有过自觉,无非是希望把文学淬炼成生活的影子,让它如镜像一般反映我的存在。我不想仅仅因为文学曾经带来过荣光,就不断把它放大,让它膨胀,使其成为笼罩生命的一个巨大魅影,或甚至取代了生活,成为生活本身。”但实际上,她并未真正做到,对着镜子的她有时会有一种过度表演的欲望,而同时因为中学毕业学历带来的不自信和显赫声名带来的过于自信冲突焦虑也不时反映在小说书写中,这或许都该是她注意修炼的文气操控,换言之,浓郁暴烈是一种风格,简单朴素也可以很美。
结语
黎紫书的小说实践已经颇有成效,她的小说尤其善于书写小历史,以小见大,寓意丰厚,令人称奇;同样她也常常借性书写反映并探勘人性的限度、丰富性,而黎紫书也工于小说技艺,对故事性实践娴熟繁复,令人对其创造性叹为观止。但同时她也有其局限,如书写大历史中的过于狡猾、逃避或碎片化、简单化处理,在书写人性时过于暴力和阴暗,而在小说技艺操控时有时亦会用力过猛,而呈现出匠气的负面效果。
注释:
①黎紫书:《山瘟》,台北麦田出版社2001年版。
②王润华:《华文后殖民文学》,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01年版。
③林春美:《谁方的历史黎紫书的“希斯德里”》,林春美:《性别与本土在地的马华文学论述》,吉隆坡大将书行2009年版,第152-181页。
④具体可参拙文《台湾经验与张贵兴的南洋再现》,《中山大学学报》2012年第5期。
⑤“妇人性”先来自张爱玲,后来成为解志熙教授的批判点之一,可参解志熙《“人的文学”之歧途:“妇人性”的人性宣叙中的妥协迷思》,解志熙:《欲望的文学风旗──沈从文与张爱玲文学行为考论》,台北人间出版社2012年版,第453-483页。
⑥拙文《告别/记录的吊诡:论黎紫书的(长篇)小说实验》,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华人研究国际学报》2013年第1期。
⑦魏艳:《“小写历史”与后设书写的矛盾评黎紫书〈告别的年代〉》,台湾《中国现代文学》第22期,2012年12月,第144页。
⑧有关论述可参拙著《身体意识形态》,中山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⑨林春美:《在父的国度:黎紫书小说的女性空间》,《华文文学》2008年第1期。
⑩《黎紫书的危疑书写》,见黎紫书《野菩萨》,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7页。
《画皮》,见黎紫书《因时光无序》,马来西亚有人出版社2008年版,第187页。
拙著:《考古文学“南洋”新马华文文学与本土性》,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12页。
引自《第二届花马华文学大奖评审意见》,马来西亚《星洲日报·文艺春秋》2011年12月11日。
黎紫书:《暂停键》,台湾联经出版社2012年版,第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