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需要什么样的语言
2015-11-22彭学明
摘要:中国的文学,很大程度上是语言和文字的艺术,是语言和文字的文学。语言是所有文学式样的第一形象和第一灵魂。当下的文学之所以越来越不受读者待见,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语言美感的丢失。语言的诗情,语言的画意,语言的韵律,语言的张力,都在很多作家的作品里消失殆尽。语言是所有文学式样的第一形象和必需的要素。语言缺少了美感,一切都是枉然。语言的品格,无外乎语感和语境。中国文学的语言美,也无外乎语感美和语境美。
关键词:文学;语言;语感美;语境美
中国的文学,很大程度上是语言和文字的艺术,是语言和文字的文学。中国文学自古就讲究语言、文字的艺术和语言、文字的美学,一直以来都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文学考量和追求。中国文学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是语言、文字的魅力。中国的文字是最有形象和意象的文字,有骨血和生命的文字,每一个文字都可以复活一种形象和意象、复活一种骨血和生命,想起文字内外的很多事和人。比如看到“马”,我们很快就会想起骏马奔腾的模样,战马嘶鸣的模样。看到“鹰”,我们就会立刻想到鹰击长空的模样,想起鹰盘旋时的高山大河和蓝天白云这些跟鹰关联的东西。看到“娘”,我们就知道一个好女人才能成为“娘”,看到“妈”,就知道那个一辈子给儿女当牛做马的女人,就是“妈”。文字在普通人眼里就是一个由笔划组成的字,是代表某种事物的一个符号。但在作家们的笔下,文字却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有绚烂的表情,有贲张的骨血,有蓬勃的生气生机,更有生命的情感和体温。
作家们通过对文字别出心裁的组合,就成了与众不同的文学语言。通过对文字的深情抚摸,既与世界交流对话,又为自己创造一个理想的世界。但是,要让世界喜欢和沉湎你的对话,让世界喜欢和沉湎你创造的世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这个世界爱说话的人多,会说话的人多,想说话的人更多。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在看世界,想世界,还都有自己的小世界。所以,作家创作,不是把文字简单地穿起来,要想成为文字英雄,想让文字感动人们和世界,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文学,就是要通过语言,让文字站起来、舞起来、唱起来、飞起来。会站会舞、会唱会飞的文字,才是最好的语言和文学。
当下的文学之所以越来越不受读者待见,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语言美感的丢失。当下文学的语言,很多是干枯的、没有灵气的,是僵硬的、没有活力的,是空洞的、没有实质的。语言的诗情,语言的画意,语言的韵律,语言的张力,都在很多作家的作品里消失贻尽。
我一直认为语言是所有文学式样的第一形象和第一灵魂。语言既是文学的外包装,又是文学的内包装。是文学的脸蛋,也是文学的身段。一篇作品好看不好看,首先看语言好不好。语言美,是一切文学式样必需的要素。语言缺少了美感,一切都是枉然。就像男人与女人谈恋爱,如果你不了解对方,对方长相的好坏,是你愿不愿意继续交往的第一要素。如果对方脸上长一个痣疮,你会喜欢吗?肯定不会。①作者跟读者还不一样,如果一个读者对作品的第一印象不好,就会选择抛弃,作者没办法缠住读者。而男人和女人,如果一方对一方死缠烂打,还可有获胜的机会。所以,语言对作品外在的形象和影响,更为重要。语言的品格,无外乎语感和语境。中国文学的语言美,也无外乎语感美和语境美。
一语感的美
语感,当然是语言的感觉。语言的感觉,决定语言的风格,即文笔;语言的风格决定作品的风格,即文风。文笔和文风的好坏,实际上就是语言语感的好坏。朴素淡雅是一种美,绚烂诗意是一种美,阴柔婉约是一种美,阳刚疏朗是一种美,清新明丽是一种美,雄浑沉稳是一种美。朴素淡雅中绚烂诗意,阴柔婉约中阳刚疏朗,清新明丽中雄浑沉稳,更是一种杂糅的美、复合的美。
(一)朴素淡雅之美
朴素淡雅,是语言最本色的美。语言朴素淡雅,就是语言不饰粉黛、不事雕琢,有如白描,但见颜色,亦如清茶,但有滋味。其情感质朴、内敛,气韵平和、温润,有如涓涓细流,甘甜、清冽。一腔废话,不等于朴素,更不是淡雅。孙犁、汪曾祺、贾平凹是这方面的代表。
《老家》是孙犁的散文代表作。短短的篇幅里,孙犁像跟人聊天似的,诉述了对家乡的无尽乡愁和乡思:
前几年,我曾诌过两句旧诗:“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最近几天,又接连做这样的梦:要回家,总是不自由;请假不准,或是路途遥远。有时决心起程,单人独行,又总是在日已西斜时,迷失路途,忘记要经过的村庄的名字,无法打听。或者是遇见雨水,道路泥泞;而所穿鞋子又不利于行路,有时鞋太大,有时鞋太小,有时倒穿着,有时横穿着,有时系以绳索。种种困扰,非弄到急醒了不可。也好,醒了也就不再着急,我还是躺在原来的地方,原来的床上,舒一口气,翻一个身。
这没有任何雕琢和装饰的文字,一开头就洗尽铅华,落尽艳丽,让读者看到了一个游子是怎样的梦里回乡,或者说是怎样的对家乡魂牵梦绕。没有一个字是关于爱,却字字句句都是辗转难眠的爱。没有一声是喊爱,却于无声处都是爱的回音。
名家视阈·当代文坛·2015.4文学,需要什么样的语言
山窝子里,天黑得早。从一块一块碎石板铺成的街面上,眯眼儿一看,高高低低的瓦槽,短墙头,以及街外纵横交错的土路,田地,河岸漠漠的沙滩,一丝一缕袅袅升腾的白气,渐渐地软下去,看不见了。但是,风没有起,暑热不能杀去,傍晚又出现了异常的沉闷。三只的,五只的狗,依旧懒懒地卧在街后坡根人家的照壁下,踢也踢不走,舌头吐着,不能恢复那种交配时期为争夺情爱而殊死厮咬的野蛮。
这是贾平凹小说《小月前本》的起笔。他淡淡的语言和语气,像淡淡的颜色和线条,在淡淡的宣纸上落墨。不重彩,不浓墨,不狠笔,不多笔,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乡村天黑时的山景、河景和村景。无论贾平凹的中短篇小说还是散文,这种不显山、不露水、不动声色的描写比比皆是。轻松,自如,畅快,愉悦。遗憾的是,他的这种文字审美,在他的长篇小说里消失殆尽。他的长篇小说的文字叙述,可以说是咬牙切齿的艰涩。他写得咬牙切齿,读者读得咬牙切齿。
(二)绚烂诗意之美
绚烂诗意,是最具创造性和想象力、最具艺术灵光的语言。这种语言,华丽,斑斓,光鲜,灵动,优美如诗。其想象的丰富奇特,比喻的生动形象,使语言极具创造力,常常有出人意料的神来之笔。其情感激越、热烈,气韵溢光、流彩,如满野山花,烂漫、迷离。
先看毕飞宇中篇小说《玉米》里的一段句子:
当天晚上玉米的亲事在村子里传开了。人们在私下里说的全是这件事。玉米“找了”一个飞行员,专门和帝修反做斗争的。玉米这样的姑娘能找到一个好婆家,村子里的人是有思想准备的,但是“那个人”是飞行员,还是大大超出了人们的预料。这天晚上,每一个姑娘和每一个小伙的脑子里都有了一架飞机,只有巴掌那么大,在遥远的高空,闪闪发亮,屁股后面还拖了一条长长的气尾巴。这件事太惊人了。只有飞机才能在蓝天上飞翔,你换一只老母猪试试?要不换一头老公牛试试?一只老母猪或一头老公牛无论如何也不能冲上云霄,变得只有巴掌那么大的。想都没法想。那架飞机不仅改变了玉米,肯定也改变了王连方。王连方过去很有势力,说到底只管着地上。现在,天上的事也归王连方管了。王连方公社里有人,县里头有人,如今天上也有人了。人家是够得上的。②
这表面看起来很本色质朴,实际上却诗意绵密繁复、意象丰沛充溢、意境优美动人的语言,把乡村少女玉米与飞行员彭国梁定亲后的各方感受写得妙趣横生、生机盎然。那语言生动、灵动得也像天外来的,神妙、神奇、神思妙想。“要是有一个飞行员做女婿,他王连方也等于上过一回天了,他王连方随便撒一泡尿其实就是一天的雨了。”“这天晚上,每一个姑娘和每一个小伙的脑子里都有了一架飞机,只有巴掌那么大,在遥远的高空,闪闪发亮,屁股后面还拖了一条长长的气尾巴。”“王连方过去很有势力,说到底只管着地上。现在,天上的事也归王连方管了。王连方公社里有人,县里头有人,如今天上也有人了。人家是够得上的。”这样神奇的语言,这样神妙的文字,这样的神思妙想,只有天上才有,只有神仙才想得到。
在我的文学创作里,我也一直追求这种绚烂诗意和神思妙想,追求这种天上才有地球喜欢的语言。但是,我还是常常对毕飞宇的文字才气大为惊羡和赞叹。我不记得是毕飞宇的哪篇小说了,但我清楚记得他小说中的一句话,说的是一个男孩遇到一个女孩时,心动得眼里放光的感觉。他是如此形容的:他的眼睛兴奋得就要射精!一句话,就把我美晕了。
以故事见长的小说可以如此诗意绚烂,神奇妙曼,散文和诗歌,更应该在文字上赋予点诗意,创造点神奇。在我的散文《踏花花》里,我是这样描绘湘西的青年男女在春天里以花为媒,踏花恋爱的:
一双双脚,沾满了梧桐夜雨、池塘蛙声,从宽村窄巷,平仄摇出。村庄、田园、山坡、沟谷,在脚下流动。几千几万的男女,像几千几万的笋子,一下子就从崇山峻岭密林冒出,水灵灵的眼睛在花影间闪亮。含苞待放的女子,檀香浮动的女子,一潭秋水的女子,举案齐眉的女子,在这山花丛里穿行起落,踏花追歌。那些标致的、英武阳刚的男子,那些阳刚的、精气勃发的男子,那些勃发的、勇敢强悍的男子,那些强悍的、春情滚动的男子,则都在另一山的花丛花海里穿行起落,踏花追歌。这些男子、女子,都布满了少数民族的特征,服饰穿着,手足眉眼,全都结满了少数民族银饰叮当的语言,在山野里如火如荼,竞放光芒。他们踏花。他们与花交朋友。他们自学会走路起,就知道花是好东西。那些红红淡淡的花,开在田边地头,快活美丽了他们年少不更事的日子。现在,长大了,自己也成了一朵花灿烂绽放了,他们还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爱花。只是他们不再满足田边地头的一朵两朵,而是奔到这一山花海。一山怒放的花,像他们繁茂的心事,勃勃生长。他们已明白花的意义,他们明白花是生命里青春的象征,因此,他们与花有着天然的默契。
攀一枝花,闻闻,摸摸,听听花的间关悄语,花语是那样缠绵。
攀两枝花,闻闻,摸摸,感受花的脉血流动,花蕊是那样温馨。
第一朵献给父母双亲,第二朵献给兄弟姐妹,最美最好的一朵献给心上情人。③
这只是湘西青年男女春天踏花的一个片段和场景。我不能对自己的作品做任何评价,但作为作者,肯定想知道,这个片段和场景,能否让读者看到我文字的绚烂诗意、我民族的绚烂诗意?能否因这种绚烂诗意而点燃读者继续阅读下去的欲望和对湘西的向往?
(三)阴柔婉约之美
阴柔婉约,是一种有声线和曲线的语言。文字妩媚、柔美,句式起伏、跌宕,有如小桥流水,烟雨牧笛,一叹三吟,一波三折,情感如柔骨,气韵如媚眼,有种勾人心魄的魅力。汪曾祺是这方面的代表:
一月,下大雪。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 二月里刮春风。立春后,要刮四十八天“摆条风”。风摆动树的枝条,树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树枝软了。树绿了。雪化了,土地是黑的。黑色的土地里,长出了茵陈蒿。碧绿。 葡萄出窖。把葡萄窖一锹一锹挖开。挖下的土,堆在四面。葡萄藤露出来了,乌黑的。有的稍头已经绽开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苍白的小叶。它已经等不及了。把葡萄藤拉出来,放在松松的湿土上。 不大一会,小叶就变了颜色,叶边发红;又不大一会,绿了。 三月,葡萄上架。
……
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热热闹闹的果园,现在什么颜色都没有了。眼界空阔,一览无余,只剩下发白的黄土。下雪了。我们踏着碎玻璃碴似的雪,检查葡萄窖,扛着铁锹。一到冬天,要检查几次。不是怕别的,怕老鼠打了洞。葡萄窖里很暖和,老鼠爱往这里面钻。它倒是暖和了,咱们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
这是汪曾祺散文《葡萄月令》的一段文字。他从一月写到十二月,将葡萄的成长与生命写得如此隽永、柔美,令人陶醉。从一月到十二月,这种时间顺序的简单排列,很容易流于形式,变成流水账。但汪老的句式却疏密有致,起伏有序,错落有然,短句和超短句的极致应用和机智结合,使得语言阴柔、婉约,极具亲和力和粘合度,像一粒粒葡萄圆润、透亮、柔软、甜蜜。
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我注视它们很多很多日子了。它们开得不茂盛,想起来什么说什么,没有话说时,尽管长着碧叶。你说我在做梦吗?人生如梦,我投入的却是真情。世界先爱了我,我不能不爱它。只记花开不记人,你在花里,如花在风中。那一年,花开得不是最好,可是还好,我遇到你;那一年,花开得好极了,好像专是为了你;那一年,花开得很迟,还好,有你。
这是汪曾祺另一篇散文《人间草木》的精美句子。这花一样的句子,像花一样地开,一朵,一朵,一枝,一枝,一树,一树,一山,一山,每一句都让读者心花怒放。那花一样绽放的层次感、次第感和灵动感,真是一叹三吟,千回百转,美不胜收。
(四)阳刚疏朗之美
阳刚疏朗,也是一种有声线和曲线的语言。只是这种语言的文字是刚性的、硬砺的,句式是辽阔的、高远的,有大河奔涌般的起落开合,有雄鹰翱翔般的舒缓自由。情感明媚旷达,气韵清朗宏阔,一如蒙古长调。史铁生是这方面的代表。
《我与地坛》是史铁生的散文代表作。他在这部作品里,借用独自推着轮椅去地坛这个细节和地坛这个载体,用深情的笔触,感悟生命,感悟岁月,深情回望了他年少多难的青春,讴歌了地坛一样博大坚强的母亲,传递了人生应该拥有的坚强、乐观、感恩等价值:
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请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人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我常梦想着在人间彻底消灭残疾,但可以相信,那时将由患病者代替残疾人去承担同样的苦难。如果能够把疾病也全数消灭,那么这份苦难又将由(比如说)相貌丑陋的人去承担了。就算我们连丑陋,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也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条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④
这样的文字,阳光,刚性,开阔,疏朗。信马由缰,却很严整。严谨工整,却无拘无束。句式很密,密得像一山树叶,却枝叶扶疏,非常舒展。情感很稠,却不是稠得化不开,更不板结成块。
(五)清新明丽之美
清新明丽,是有色泽和光芒的语言。文字明快、干净、清爽,像雨洗后的早晨,伞檐滴水,叶上凝露。句式欢畅、喜悦、跳跃,一如珍珠,叮叮当当落入玉盘。情感温暖通透,像阳光照射。气韵宁静祥和,若蓝天飘着的白云。铁凝和迟子建是这方面的代表。
《哦,香雪》是铁凝的短篇小说代表作。铁凝以火车每天在台儿沟这个小山村停靠一分钟为背景,以乡村少女香雪为线索,娓娓叙述了一列火车所打破的乡村和人心的宁静,一个时代给香雪和山村带来的向往和希望: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
然而,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地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粱,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
这些句子,明快得如山涧溪水,干净得如天空雪花,不染纤尘,晶莹透亮,诗意而细腻,温润而隽永,弥漫着乡野的原始美和迷离美。在铁凝的中篇小说《麦秸垛》里,清新明丽的文字所蕴含的乡野的原始美、迷离美,更是如麦子成熟的气息,弥漫整个字里行间:
黄昏,大片的麦子都变成麦个子,麦个子又戳着聚拢起来,堆成一排排麦垛,宛若一个个坚挺的悸动着的乳房。那由远而近的一挂挂大车频频地托起她们,她们呼吸着黄昏升腾起来,升腾起来,开始在柔暗的村路上飘动。杨青独自站在麦田里,只觉着脚下的大地很生。她没有意识到麦垅里原来还有这样多的细草野花。毛茸茸的野草虽然很细、很乱,但很新;大坂花宛若一面面朝天的小喇叭,也欢欣着响亮起来。被正午的太阳晒蔫了的她,现在才像蓄满了精力。那精力似从脚下新地中注入,又像是被四周那些只在黄昏才散放的各种气味所熏染。又仿佛,是因了大芝娘那体态的施放。那实在就是因了不远处那些坚挺的新麦个儿,栓子大爹那半截故事就埋在那里。杨青身心内那从未苏醒过的部分醒了。胸中正膨胀着渴望,渴望着得到,又渴望着给予。
三个不同的文字片段,描绘的是三个不同的乡野场景。收割和收割人的心思。麦子,麦垛,割麦子、扎麦垛的人,在白天、黄昏和雨中组成了一幅幅宁静而骚动的乡野画。这些文字,都像被乡野里的风熏染过、雨浸泡过、太阳翻晒过,明丽,明亮,明澈,明净,麦浪一样,翻滚着文字的金黄和光芒。
另一个女作家迟子建,作品的情感风格虽然迥异于铁凝。但文字风格,却与铁凝异曲同工。在作品情感上,铁凝是建立在仁爱和暖意基础上的,铁凝笔下的人物都是小善、小爱和小美丽,始终洋溢着小欢乐、小幸福和小甜蜜、小美好。以小博大,四两千斤,是铁凝作品的力量所在。而迟子建作品的情感风格,大多是建立在悲悯基础上的,虽然最终也落脚到了爱,却往往是在巨大的痛之后。但是,再大的痛,落到迟子建的文字上时,却依然有一种无言的温情和温度,依然不失其清新明丽的诗意之美: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如今夏季的雨越来越稀疏,冬季的雪也逐年稀薄了。它们就像我身下的已被磨得脱了毛的狍皮褥子,那些浓密的绒毛都随风而逝了,留下的是岁月的累累瘢痕。坐在这样的褥子上,我就像守着一片碱场的猎手,可我等来的不是那些竖着美丽犄角的鹿,而是裹挟着沙尘的狂风。
西班他们刚走,雨就来了。在这之前,连续半个多月,太阳每天早晨都是红着脸出来,晚上黄着脸落山,一整天身上一片云彩都不披。炽热的阳光把河水给舔瘦了,向阳山坡的草也被晒得弯了腰了。我不怕天旱,但我怕玛克辛姆的哭声。柳莎到了月圆的日子会哭泣,而玛克辛姆呢,他一看到大地旱得出现弯曲的裂缝,就会蒙面大哭。好像那裂缝是毒蛇,会要了他的命。可我不怕这样的裂缝,在我眼中它们就是大地的闪电。⑤
可以说,这是一个诗意女人和作家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经典开场白。这一段开场白,奠定了整部作品清新而诗意的基调。这种把人融于天地自然、人神合一的拟人化书写和诗意表达,揭开了额尔古纳河右岸一个民族和天地自然、历史现实的巨幅画卷。
如果说铁凝的文字清新明丽如一泓清水,闪亮明净,清澈见底,那迟子建的文字就是一潭春水,碧绿纯净而又朦胧。你看,我跟雨、雪是老熟人,雨雪看老了我,我看老了雨雪,老了,老了,雨雪还做了我的狍皮褥子给我煨暖,真是相看两不厌啊!在她的眼里,阳光是有血有肉的可人儿,白天红着脸出,晚上黄着脸落,干旱的裂缝也不可怕,是大地的闪电。人与自然的亲密,人与自然的血脉,得以诗意栖息和呈现。这样的文字,就像越揉越黏、越揉越软的糯米团,把读者和作品紧紧粘合,让读者的心暖暖的、软软的,充满了情意。
(六)雄浑沉稳之美
雄浑沉稳,与阳刚疏朗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却偏于淡定和豪迈。既高亢又低沉,抑中有扬,扬中有抑,有如浑厚的美声独唱和低沉的胸腔和鸣,大气,深沉。张承志是这方面的代表。在《黑骏马》里,张承志挥一杆马鞭,把文字的骏马放牧出来,密集的长句铺排,如群马在霞光里仰天长啸;紧促的气势,如驼队在戈壁滩上负重前行。这正契合了一个民族的儿子对民族母亲那种激情却深沉的爱。在《北方的河》里,张承志面对自己的母亲河时,同样像一片骏马面对草原一样的深沉而激情:
他不知道自己要写多少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写些什么,他只是重重地把笔尖刺向稿纸,让笔尖发出的嚓嚓的声音紧紧跟上胸膛里那颗心的搏动。他来不及字斟句酌,但他惊喜地发现已经有些亮闪闪的字眼排着队,不可思议地从笔下涌出,留在他的稿纸上。但他此刻无暇回顾,因为那浪涛在凶猛地冲撞着他,急躁地朝着他的喉咙、他的大脑、以及他握笔的手一下一下的冲击。黄河,额尔齐斯,湟水,无定河和永定河,阿勒泰的巍巍大山,黄土高原的沟壑梁峁,新栽的青杨树林,以及羊群和马群,飘浮的野花,彩陶的溪流,铁青的河漫滩都挟带着热烈的呼啸一拥而至。那些大河两岸的为他熟识了又与他长别了的人们的面影正在波浪中浮沉隐现,亲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写着,手微微地颤抖了。他发觉自己正大胆地企图描绘一个粗犷的大自然,一个广阔的世界。这是北方啊,他吃惊地想,他有些害怕。涂满墨迹的纸一页页地翻过去,他鼓足勇气写了下去。他看见,在他的笔下渐渐地站起来了一个人,一个在北方阿勒泰的草地上自由成长的少年,一个在沉重劳动中健壮起来、坚强起来的青年,一个在爱情和友谊、背叛与忠贞、锤炼与思索中站了起来的战士。他急速地写着,一手按住震颠着的薄薄纸页。理想、失败、追求、幻灭、热情、劳累、感动、鄙夷、快乐、痛苦,都伴和着那些北方大河的滔滔水响,清脆的浮冰的击撞,肉体的创痛和感情的磨砺,一齐奔流起来,化成一支持久的旋律,一首年轻热情的歌。他写着,觉得心里充满了神奇的感受。我感激你,他想,我永远感激你,北方的河,你滋润了我的生命。
这时的张承志,已经完全是一个歌者了。既是高亢宏阔的男高音,又是低沉浑厚的男中音和男低音。他把文字变成音符,千言万语,字字句句,都如黄河之水,平静而湍急地、沉稳而激越地涌向黄河壶口,汇聚成浑厚的黄河大合唱。
这些语感的种种唯美,都是好文学作品之所在,我们的文学作品,只要具备了这些审美的一种美,就能够牵引读者,让读者爱不释手。如果,我们的语言具有一种复合美、杂糅美,那我们的语言就是炉火纯青,美不胜收了。而这种语言的复合美和杂糅美,是最见叙事功底,最显文字魅力,最考量作家文学才气的。一般人做不到,做到的是神人。沈从文,就是语言复合美和杂糅美的代表。
沈从文的语言,是朴素淡雅中绚烂诗意,绚烂诗意中朴素淡雅。他的文字朴素却不寡淡,字里行间,诗意弥漫。绚烂却很质朴,字里行间,极尽天然。唯美,却不刻意。看似漫不经心的闲笔,却是极为精心的唯美:
我原以为我是个受得了寂寞的人。现在方明白我们自从在一起后,我就变成一个不能同你离开的人了。三三,想起你,我就忍受不了目前的一切。我想打东西,骂粗话,让冷气吹冻自己全身。我明白我同你离开越远反而越相近。但不成,我得同你在一起,这心才能安静,事也才能做好!
……
一切声音皆像冷一般地凝固了,只有船底的声音,轻轻地轻轻地流过去。这声音使你感觉到它,几乎不是耳朵而是想象。这时真静,这时心是透明的,想一切皆深入无间。我在温习你的一切。我称量我的幸运,且计算它,但这无法使我弄清一点点。为了这幸福的自觉,我叹息了。倘若你这时见到我,我就会明白我如何温柔!
一切过去的种种,它的结局皆在把我推到你的身边和心边,你的一切过去也皆把我拉近你的身边和心边。我还要说的话不想让烛光听到,我将吹熄了这只蜡烛,在暗中向空虚去说!⑥
这是沈从文1932年回湘西时,沿途给爱人张兆和写的书信中的其中一封。这些书信,每封都朴素淡雅而又绚烂诗意,燃烧一个湘西男人对爱人最为甜蜜浪漫和缠绵悱恻的爱情。在这封信里,沈从文没有用一个形容词,都是最为普通朴实的文字和句子,但却被应用得如此绚烂、鲜活,如此诗意、缠绵,让人痴迷、让人陶醉。“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我想应同你一起快乐;我闷,就想你在我必可以不闷;我同船老板吃饭,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饭。我至少还得在船上过七个日子,还不把下行的日子计算在内。你说,这七个日子我怎么办?我不能写文章就写信。这只手既然离开了你,也只有这么来折磨它了。” “ 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镇一直向西走。我想和你一同坐在船里,从船口望那一点紫色的小山;我想让一个木筏使你惊讶,因为那木筏上面还种菜;我想要你来使我的手暖和一些。我相信你从这纸上可以听到一种摇橹人的歌声,因为这张纸差不多浸透了好听的歌声!”典型的大白话,却被沈从文应用得如此柔美妩媚。一个被爱折磨得近乎撒娇的男人,一个对爱放肆撒娇却又真实得体无完肤的男人,就这样随着优美的文字向我们走来。
二语境的美
语境,就是语言的境地和境界。语境美不美,也是能不能成就一部好作品的关键。我以为,语境分外在语境和内在语境。外在语境是语言要有画面感和音乐感,内在语境是指语言要有弦外之音、言外之意,要有弹性、有张力。
好作品的好语言,不仅仅是语感好、语感美,更要语境好、语境美。语感是作品的初级审美享受,语境是作品的高级审美享受。
(一)语言的画面感
好的语言,往往一句话就是一个画面,甚至几个画面,一笔一划,一字一句,都是一抹颜色,一线光影,都能组成一幅美好的画。文字过处,一帧画卷,徐徐展开。语言的画面感,不仅使语言活色生香,也使作品溢光流彩。使作品真正接了地气,沾了灵气,有了仙气。
路的两边是田,田的两边是山。顺着田和山,娘背着我,进了寨子。
寨子不大,却有几蔸大古树,枫香树,高高的,有几个人合抱那么粗。是秋天了,地下一大片枫香叶,金红金红的,金黄金黄的。娘踩着落叶,落叶沙沙有声。一只狗从一户人家冲出来,对着娘和我吠。娘顺手从路边的园圃篱笆上抽了根竹条,对着狗挥。被吓退的狗,引出了更多的狗,一个寨子就被狗吵乱了,吠破了。寨子上的人都走出来,认出了娘,亲热地喊娘,心最热的,就手脚很快地走出来,在半路上迎接娘。狗们见主人跟娘是熟人,也懂事而亲热地摇起尾巴来,有的狗就远远退到一边,像做错事的孩子,默默地望着我们。乡亲们都跟着娘走到了石板路上,边走边跟娘讲话。
走到水井边时,娘把我放下来,洗衣的、洗菜的、挑水的和一路跟过来的人都围着我转,每个人还喜滋滋地捏我的脸蛋,摸我的鼻子,扯我的耳朵。
唉,走的时候抱到手上的,长这么大了,泡儿一样,家云哥米(“米”在我们那就是没的意思)有福气。寨上人七嘴八舌地议论。
“泡儿”是山上的一种野果,有两三颗苞谷籽大,红红的,甜甜的,熟透的时候,红得发亮,看得见里面一包红甜水,有点像草莓,比草莓小很多,甜很多,特别熟的,会发黑,是我至今认为最好吃的水果。我们湘西讲长得像泡儿一样,意思是长得好看,长得乖,嫩得像熟透的泡儿。⑦
这是我在我的长篇散文《娘》里的开篇。路,田,山,背着孩子赶路的娘,山寨,高高的枫香树,满地金黄的落叶,娘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对着人咴的狗,水井,水井边洗衣洗菜和围着娘和我七嘴八舌议论的乡亲,等等画面,被每一颗文字徐徐牵出。每一颗文字就是一个种颜色和调色板,每一句话就是一幅画甚至几幅画。并且每一种颜色都很好看,每一幅画面都很美丽。极强的画面感,给人极强的视觉冲击。
他们肿着身子,立在街道上,孩子们大红大绿,像棉猴。这就是留午村。那时候是正月,过年不几天。
若月家门口有个碌碡,照顺蹴在上面。照顺穿着一双白网鞋,太阳刚出来,太阳光照在碌碡上,把照顺的白网鞋照得很鲜亮。照顺的白网鞋跟前放着一封点心,点心上有一片红纸,也很鲜亮,村西头那里有一棵柳树,光不溜湫吊着些柳条条,像鼻嘴娃的裤带。一只长尾巴鸟在树顶翘屁股。照顺拧着脖子看着它。翘着翘着,鸟屁股里就挤出来一滴鸟屎,像鼻涕一样。照顺听不见鸟屎掉在地上的声音,这里到那里远了些。
上文是杨争光的小说《霖雨》里的一个段落。在这个段落里,杨争光也用文字给我们描绘了一幅乡间风物画。肿在街上的大人,花花绿绿的孩子,蹲在碌碡上的男人,男人脚上的白网鞋,鞋边上贴着红纸的点心,村头的柳树,柳树上的长尾巴鸟,拧着脖子看鸟的男人,鸟翘着尾巴拉出的鸟屎。太阳下的乡村风景,跃然纸上。
(二)语言的音乐感
语言的音乐感,是指语言的内在韵律。好的语言,都长短自如,错落自如,起伏和快慢也十分自如。有音乐的节奏,有歌谣的旋律,有诗歌的韵脚。抑扬顿挫,若唱若吟。这样的语言,气韵贯通,都像流泉小溪,是畅快地流出的,而不是挤牙膏一样挤出来的。看一篇好作品,就像听一首好音乐,唱一曲好歌谣。较之语言的画面感,音乐感的难度更大。画面感,更多的是生活场景,外在的,容易复活。音乐感却是内在的,是神韵,是创造,难以做到。
一个白日带走了一点青春,日子虽不能毁坏我印象里你所给我的光明,却慢慢地使我不同了。“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我想到这些,我十分忧郁了。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用对自然倾心的眼,反观人生,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我也安慰自己过,我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当为自己庆幸……”
三三,我希望这个信不是窘你的信。我把你当成我的神,敬重你,同时也要在一些方便上,诉说到即或是真神也很糊涂的心情,你高兴,你注意听一下,不高兴,不要那么注意吧。天下原有许多稀奇事情……都缺少能力解释到它,也不能用任何方法说明,譬如想到所爱的一个人的时候,血就流走得快了许多,全身就发热作寒,听到旁人提到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乐。究竟为什么原因,任何书上提到的都说不清楚,然而任何书上也总时常提到。“爱”解作一种病的名称,是一个法国心理学者的发明,那病的现象,大致就是上述所及的。
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这还是沈从文的文字。是沈从文追求张兆和时的情书。读这样的情书,岂止是读文字?而是读一首诗,听一首歌,享受一首妙曼无比的小夜曲。读这样的文字,我们几乎看得到五线谱的模样,看得到五线谱的音符在琴弦上流动的琴韵和乐声。看着听着,我们就会不知不觉地跟着沈从文唱:“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在我的创作实践里,我一直力求语言有画面感的同时,也有音乐感,让画面和音乐同时融为一体:
这样的时候,正是我们的双手跳舞的时候,几千乃至上万双结满了民谣和音乐的手,都聚拢在摆手堂上,静候着几十杆铳炮鸣响。一面硕大的、足以站上多个人的牛皮鼓,架在摆手堂的中央,鼓手,捆着红腰带,包着蓝丝帕,光着脊梁骨,等待手起槌落。当那个受人爱戴的乡亲宣布摆手开始时,铳响了,鼓响了,几千乃至上万的手,像是千万瓣一夜竞放的花叶,从挨山擦水的峡谷边突兀而来,抵达桃花满树的摆手堂。
大摆。小摆。
单摆。双摆。
前摆。后摆。
左摆。右摆。
摆成一朵花,花就艳艳的开了。
摆成一条河,河就汤汤的流了。
摆成一座山,山就漫漫的绿了。
摆成一片云,云就朗朗的飘了。
摆成一只鸟,鸟就叽叽的飞了。⑧
这篇《跳舞的手》,是我写湘西土家族摆手舞的一篇散文。在一帧帧欢快的舞蹈画里,我们可以听到一首首犹如民歌的声音。
我希望我的句子,不是挤牙膏挤出来的句子,更不是气鼓气涨憋得难受憋出的句子。我希望我的句子是水一样流出来的,歌一样唱出的句子,希望我的句子是民歌、民谣,抑或民乐,百回千转,千转百回。
(三)语言的弹性和张力
语言的弹性和张力,就是语言要有弦外之音、言外之意,也就是说,要话里有话。情、意,都要在最简短的语言里,得到最大值的表达。
在我的长篇散文《娘》里,因为娘改嫁,娘和我们这些儿女们从小就被村里人看不起,备受欺负。娘经常被人打骂,我们这些孩子也经常被人耻笑和唾弃。可是娘瘫痪后,整个村子的人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我是这样写这人情和人性转变的:
娘瘫痪的日子里,寨上那些平时恨娘、整娘,巴不得娘早死的人,这时也不再恨娘、整娘,不再巴不得娘早死了。嫌穷不羡富,恨生不恨死,是湘西人的为人处世哲学。娘整天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相当于半个死人了,还能跟大家抢几天日子?争几天生活?还能跟大家吵几回架、打几回架呢?跟一个黄土埋进脖子的人计较,实在不人道。因此,一个寨子的人开始同情娘,开始回想娘的点点滴滴,觉得一个女人拖着几个孩子到处讨喰,实在不容易。一个家族的人对付和欺负孤儿寡母实在不应该。于是,不断有人和向汉英大婶娘一样上门看娘。条件好的,带一包糖,拿几个蛋,条件不好的,陪娘讲讲话,帮娘翻翻身。早已离婚了的继父有时候也会到县城割两斤肉送娘。年底时,米有工分的娘自然分不到口粮,生产队长特地跟公社打报告,给我们要了救济粮。把一袋子救济粮送到我家的队长讲:这是我跟公社要的救济粮,给你背来了,你们喰,米有了,我再去公社要。
不用道歉,不用解释,不用提伤感的过往,相互之间的恩怨,就在一言一笑中米有了。
娘讲:要早晓得你们都这么好,我就早点瘫了。
给娘送来了几颗苹果的继父表姐笑着讲:讲什么哟?!快点好,好了我们继续吵架、打架。⑨
娘就这么一句“要早晓得你们都这么好,我就早点瘫了”,饱含了一个备受歧视和欺负的女人对乡亲美好情感的巨大渴望。为了获得乡亲们美好的人情和乡情,娘宁愿自己早点瘫痪,因为早瘫痪早得到乡亲们的认同和仁爱。继父表姐的一句“讲什么哟?!快点好,好了我们继续吵架打架”,就把一个心直口快、泼辣的农村女人形象刻画了出来。我想,这就是语言的弹性和张力,就是语言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
结语
当然,语言和文字的美,还有语言修辞等方面的活学活用和巧妙应用。本文不再涉及,将另文再谈。我在本文里只是结合我自己的阅读观感和创作实践,对作品的语言和文字进行直观的探讨和交流,只是想强调,文学首先是语言的艺术、文字的艺术;文学的生命是否蓬勃,首先要看我们的语言和文字是否蓬勃;文学的生命是否美丽,首先要看我们的语言和文字是否美丽;文学是否能够走进人心、属于世界和未来,首先要看我们的语言和文字是否能够走进人心、属于世界和未来;要做文学英雄,先做语言文字英雄;要写出文学经典,首先过好语言文字关。
注释:
①彭学明:《小说的毁容和整容》,《小说评论》2010年第2期。
②毕飞宇:《玉米》,上海文艺出版总社2008年版,第24页。
③⑧彭学明:《湘西散文二题》,《民族文学》2005年第1期。
④史铁生:《我与地坛》,《上海文学》2011年第2期。
⑤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
⑥沈从文:《只有你 那么懂我》,《人生与伴侣》(月末版)2015年第1期。
⑦⑨彭学明:《娘》,知识产权出版社2012年版,第1—2页,第85页。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