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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主任王小迈

2015-11-22林佐成

剑南文学 2015年19期
关键词:垭口张一鸣香椿

■林佐成

张一鸣是在柳枝吐芽、春芽初绽的时节,穿过拱桥,到达双拱乡上的。根据组织安排,张一鸣将在双拱乡专门从事纪检监察工作。到了乡上,他才明白,乡里的领导,除了抓好自己的分管工作,都要包村。想起自己先前一直待在机关,毫无乡村工作经验,他选择了离乡场较远,地势偏僻的箭垭口村。他想,那样一个穷乡僻壤的山村,关系远没有乡镇周围的村社复杂,民风也一定更淳厚,工作起来一定会少了许多羁绊,到时只要舍得付出,不愁工作抓不好,何况自己年轻,有的是精力,条件艰苦,又算得了什么?

乡上黄书记见张一鸣主动请缨,要去箭垭口村,怔了一下,他当即掏出电话按了起来。不一会儿,一个长着国字脸,留着寸板头,个儿高挑,模样清瘦的年轻小伙子,走了进来。

“小李,这是新来的纪委张书记,他要负责箭垭口村,你就做他的助手吧。”黄书记说完,拍着年轻人的肩膀。“张书记好!”小伙子点着头,腼腆一笑,张一鸣立刻伸出手,与他紧紧相握。

那是包村不久的一个上午,张一鸣叫上小李,要去村上走走,顺便去村委会看看。

小李领着他,穿行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

仲春时节的山村,到处弥漫着春的气息。那些山峁、沟壑,甚至大片大片荒芜的田土,因为春雨的滋润,都洋溢着蓬勃的绿,旺盛的绿,整个山川,似乎全被一张绿色的巨网罩住。

他们踩着层层叠叠的翠色,在咯吱咯吱声中前行。四下里阒寂无声,既见不到人影,也闻不到狗吠。偶尔,也会有一栋两栋掩藏在树丛里、竹林边的土屋、砖瓦房,寒碜地露出一角,它们也同样闷声不响地杵在那儿。许是久无人住,它们多已坍塌,破碎的屋瓦,露天发黑的椽子,倒塌的墙壁……一种破败,一种荒凉,扑面而来。

越过几道起伏不大的山梁,眼前便不时出现一棵两棵,甚至一丛两丛蓬松着枝丫的香椿树。这些粗如碗口细若手指的香椿,笔直地挺立于山路旁、农舍边,红里泛青的枝叶,散乱地立在枝丫的顶部,远远望去,犹如一支支高挂的键子,又如一簇簇燃烧的火炬。

嗅着淡淡的椿芽香,在时断时续的鸟的啁啾声中,蹚过一片广袤的油菜地,他们来到了箭垭口村委会。

说是村委会,其实是几间破烂的土坯房,它们歪歪斜斜地卧在山坳里,老气横秋中,透着一种陈腐与落寞。周围也有几栋民房,破着烂着,歪在竹丛里。

张一鸣不顾小李的劝阻,踩着土屋前已经返青的铁丝草,尽力避开那些鸡鸭鹅毛,避开那些鸡鸭鹅粪,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靠近那间显然是办公室的土屋。他掂了掂门板上锈迹斑斑的铁锁,透过门缝往里瞅。黑乎乎的屋子里,几张木桌歪着斜着,横着竖着,满面的尘垢,已看不出桌子的本色。显然,已很久无人光顾。

“村干部呢?难道他们不来办公?”张一鸣转过身,皱起眉,望着小李。

“这年头,谁还把村干部当回事啊?不要说百姓,就是他们自己,又有谁把自个儿当回事?再说,因为选举的事,这个村至今矛盾重重。”小李呵呵一笑。张一鸣一怔,返身几步跨到小李身边。

小李四下里望望,把身子凑过来。

因为两村合并,箭垭口村与黄泥塝村变成了箭垭口村。村名的消失,黄泥塝人本就心存怨气,偏偏在接下的村主任选举中,作为黄泥塝村代言人的黄泥塝原村支书败北,至此,村里的主要干部全由箭垭口人担任,两村的矛盾由此越发加剧。一个不和谐的村子,村干部们总有处理不完的啰嗦事,他们哪还有心思与精力发展生产?黄泥塝也曾有一个叫王小迈的能人,放弃打工,从外地赶回,向现任老村长挑战,无奈势单力薄,终究饮恨而去。

听完小李的陈述,张一鸣心里一沉。想起当初的选择,原以为拣了个天大便宜,没想到,却是一块烫手山芋。

王小迈走入张一鸣视野,是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

那天,张一鸣正带着小李来到黄泥塝村小(村虽合并,但村小尚存),查看校舍坍塌情况,一个穿着入时的矮矮墩墩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中年男人刚掏出烟,一个老教师已经叫起来。“龟儿子,王小迈,你不在外好好挣钱,又梭回来了。”张一鸣猛然一怔,摆着手。“你就是王小迈?”“是啊,是啊,你是新来的张书记吧!”中年人一边热情地点着头,一边固执地将香烟往张一鸣手里塞。到底拗不过,他接过香烟夹于耳上同时伸出手。

王小迈四十岁上下,蓄个平头,个子不高却很墩实,模样憨厚却透着精明,一双小眼,不停地眨巴,让你怀疑他时刻在思考着某个问题。

“王小迈,听说你从前竞争过村主任?”张一鸣松开手,单刀直入。“呵呵,可谁给我机会呀!我倒有一些想法。”王小迈搔搔头皮,腼腆一笑,也不隐瞒。

张一鸣再次愣愣地打量着这个一脸自信的男人。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张一鸣凑了份子钱,随乡上一干人,驱车往乡下走。今天是王乡长儿子带着俄罗斯女友,专程从广州赶回老家举行婚礼的大喜日子。作为乡上的重要领导,他少不得帮衬帮衬,何况乡上黄书记去市上培训前,曾反复交待,一定要把王乡长娶媳妇的事情,整得隆重,整得巴适,好像他们是一家人似的。

因为是喜事,加上又是俄罗斯美女,一车人便像吃了兴奋剂,他们挤在狭长的长安车厢里,叽里呱啦地议论着即将看到的新奇,焦点自然集中在王乡长儿媳身上。他们猜想着,美女的金发有多黄,鼻子有多挺,小腿有多长,胡吹神侃中,甚至说到了从视频里看到的那些外国裸体女人,急得同车的几个女同事,直跺脚骂他们流氓。不过,说说闹闹中,他们却一致认为,儿子比老子强,连外国妞竟然都能搞到手,哪像老王?

张一鸣明白,他们是在为老王鸣不平,书记换了一茬又一茬,土生土长的老王,就是待在原地踏步。眼看机会来了,上面却又派了更年轻的黄书记。可是,可是……他既不参与他们的谈话,也不制止他们,他只希望今天的婚庆能够热闹些,再热闹些,也算是给老王冲冲喜。然而,车窗外晃动着的大片大片荒芜田地里的野草,连同那一幢一幢时隐时现的破败房屋,还是让他的心一阵阵收紧。农村都十室九空了,这婚庆,如何热闹得起来?

待他们赶到王乡长家门前,眼前的喧嚣还是让人吃惊。偌大的院坝里,到处是人,这儿一堆,那儿一团。洗菜的,淘米的,收拾桌椅板凳的,屁颠屁颠跑腿的;这里吼的,那里叫的;这里笑的,那里闹的……虽说大多数是老人与小孩,然而,他们营造出的那份喜庆与祥和,热闹与欢欣,还是无端地让人感到,喜气正扑面而来。

至于院坝一隅的乡村乐队,那些说不上漂亮却还年轻的女人,在临时搭建的戏台上的扭腰送胯,间或声嘶力竭地吼叫,引来的围观者的喝采,只怕把屋顶掀翻。

打量着这祥和而又狂热的场面,张一鸣悬着的心,沉寂下来。

他们簇着拥着要往院坝里走。刚刚迈开步,箭垭口村的村主任薛治邦,已丢下手中的盆盆碗碗,绾衣扎袖地领着几个村干部涌了出来。跟着,王乡长也一脸喜气跑出来。“稀客!稀客!”他一边握着手,打着哈哈,一边吩咐支客司递烟捧茶。同事们叼上烟,全没有了往日的拘谨,他们开始向王乡长打趣,笑问他洋媳妇哪里最好看,摸过洋媳妇的手没有,王乡长嘿嘿嘿直笑,既不应,也不恼。就在此时,走在前面的周副乡长回头向张一鸣直努嘴,示意他走快点。他明白,他们想叫他一起去饱饱眼福,瞅瞅俄罗斯美女。张一鸣正要加快步伐,却被王乡长一把攥住。“张书记,拜托了,今天你得把带来的一帮弟兄和村上的招呼好。”王乡长将他拉到院坝边的橙树下,将一条软中华,往他怀里一塞。

张一鸣捏着烟,想起黄书记的重托,突然觉得那烟就像千斤的担子,直向他压来。

他不知道,那天中午是怎么挺过来的,反正就是一句句地恭维打趣,一杯杯地敬酒干杯,然后又一杯杯地往自己嘴里灌。在视死如归中,在胸腔的火烧火燎中,他舌头打卷,双眼发直。他甚至没等来俄罗斯姑娘出场,双腿一软,身子已重重趴下了。

从乡卫生院输液醒来,已是后半夜。张一鸣恍然睁开眼,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床边。“王小迈?”他猛地坐起身。许是动作幅度大,惊醒了趴在桌上的小李,他慌忙站起身。“张书记,你醒了?”他忙不迭地端来一杯水。张一鸣摆着手,眼光却瞟向王小迈。小李一怔,放下水杯,细声细语地说起,王小迈如何开车将他送进卫生院,如何找医生朋友给他输液,如何不听劝阻要坚守医院……张一鸣听着,眼眶一热,他伸出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王小迈呵呵一笑,缩着手,有些羞赧。

此后,在不经意间,张一鸣先后两次碰上王小迈。每次,他都腼腆一笑,叫声张书记好,欲言又止中,又匆匆离开。

张一鸣是在与黄泥磅一位老人摆闲谈时,了解到王小迈的。据老人讲,早年间,王小迈家境殷实,仗着父亲做村长,做人便有些张狂,说话也油腔滑调,读书也不太用心,胆子又大。读高一时,竟敢与班主任干架。后来,父亲因为村长败选,郁郁寡欢,本就欠佳的身体,每况愈下,短短一年间,便因肝癌早逝。家道中落,王小迈便如一只瘪了气的皮球,再也蹦不起三尺高了,高三一读完,便选择了外出打工。

刚出社会的王小迈,骨子里依旧有几分张狂,处处碰壁中,以致于一段时间连吃饭都成问题。好在读过高中,脑子又活络,他迅速转换角色,从一线工人做起,凭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开始一步步往上爬,直做到厂长助理。

与父亲不同,王小迈对村里人很厚道,自广东站稳脚跟后,他源源不断地将本村青年,引到外面的工厂。村里人对他的感激,自不必说,即使村里出点芝麻大的小事,他们都乐意告诉给他,他也乐意分享。这不,因为两村合并,村长败选,他们便一致鼓动他回村参加竞选,为黄泥塝人争口气。王小迈本就是个有想法的人,哪里经得起如此怂恿,他兴致勃勃而回,结果呢。

“可惜呀,那么能干一个人,居然选不上村长,不过,我相信,终有一天,他会当上村长。”老人说到最后竟有些伤感。

对于农村这种见多识广的能人,张一鸣总是带着几分欣赏,甚至觉得他们是农村未来的希望,听着的老人叹息,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张一鸣是在包村半年后,迎来村里换届选举的。他暗地里打定主意,这次,无论如何,要把王小迈扶上村主任宝座。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张一鸣处理完手上要紧的事,想起换届选举,溜出了办公室。此时,乡政府大院空荡荡的,除了院坝里那棵香樟树上的秋蝉,在一声一声拖着长音哀鸣,四下里寂然无声。乡上的工作人员,几乎全去了村上督促农田整治。他见黄书记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轻轻一推,钻了进去。

他简单汇报完换届选举的筹备工作,说起了王小迈。“你尽管弄。”黄书记大度地一挥手,“不过,你还是去找王乡长汇报汇报。”黄书记说完,意味深长地一笑。他愣了愣,想起婚宴那天,薛治邦绾衣扎裤满头大汗的情形,转身出了门。

许是婚宴那天的壮举,王乡长对张一鸣的到来,异常客气,刚一落座,便是敬烟递茶。他们寒暄了一阵子,说起了箭垭口的换届选举。张一鸣说到了村委会的现状,说到了王小迈,末了,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旨在通过演讲选举村主任的方案递给王乡长。 “这个, 这个……这个合适吗?”王乡长翻着方案,皱起眉,站起身。“嘿嘿,我们就是要通过演讲,让那些优秀者脱颖而出。领导啊,箭垭口是该有变化的时候了。”张一鸣也站起身,语重心长。“嗯,嗯。”王乡长点着头又摇着头,不置可否。

客观地说,多年的经营,薛治邦已积累了丰厚的人脉,加上他说一不二的威势,要想将他拉下宝座,的确不是一件易事。但他也有致命的弱点,文化少,脑子没有王小迈活络,更主要的是,这些年来他没有给村民带来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在人心思变的今天,这对他无疑是个巨大挑战。

薛治邦显然留恋宝座。就在换届选举消息传出不久的一天黄昏,他夹着一长条型黑色塑料袋,钻进了张一鸣办公室。“张书记!”薛治邦说着,要把香烟从塑料袋里往外掏,张一鸣一怔,急忙站起身一把按过去。“薛主任,东西就免了,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薛治邦尴尬一笑,摇摇头,他心事重重地站了一会儿,转身悻悻而去。

薛治邦到底久经沙场,就在张一鸣处碰壁不久,他开始大走群众路线,每天忙着串门,拉家常,打哈哈,嘘寒问暖中给村民们一些小恩小惠,然后不露生色地拉选票。

王小迈似乎看出了张一鸣对他的欣赏,也看出了薛治邦的阴谋,也效仿起薛治邦来。他时常挎着个流行包,穿行在那些弯弯曲曲的田埂上,穿行在那些鸡鸣狗吠中,穿行在那些家长里短里,有时甚至越过了黄泥塝。他私下常对人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烛香……张一鸣听了,暗自高兴。

到底不放心,这天,他找了借口,让小李将王小迈通知到办公室。

“张书记,你找我?”王小迈第一次进张一鸣的办公室,显得异常兴奋。张一鸣迅速将十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动作,王小迈晃着脑袋,四下里望望,安静下来。一番闲聊后,他们说起了本次选举,“张书记,有你支持,这次肯定能成。”王小迈突然站起身,又兴奋起来,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仿佛已胜券在握。“王小迈,我支不支持不重要,重要的是群众支持。”张一鸣连连摆手。王小迈听着,不住地点头。

薛治邦得知竞争对手依旧是王小迈时,并不在意,及至听说候选人要参加竞职演说,他才慌了神,他急吼吼地往乡政府赶。

“薛主任,我征求过张书记和王乡长的意见,你还是去准备准备吧。”面对薛治邦的诘问,张一鸣不慌不忙。“哼,选个破主任,还要演讲,好笑!”薛治邦愤愤然,他擤了一下鼻子,转身出了门。

听说,后来他又去找了王乡长,结果,无功而返。

想起那次婚宴上的壮举,张一鸣不觉哑然。

王小迈显然意识到这是一次难得的机遇,这个走南闯北的能人,他将稿子写好后改了又改,磨了又磨。据说,还专程去县城,请教了政府办的笔杆子——他的高中同学。

老实说,王小迈的稿子很有嚼头。他从坚持党的领导下大胆工作,到虚心向老同志请教,到走村串户了解民情,到最后利用社会关系争取资金项目发展村社经济,四个层面逐一阐述,既高屋建瓴又切中肯綮,既有理论高度又切合当地实际,加上他恰到好处的手势,抑扬顿挫的演说,第一堂演说,即赢得满堂掌声。在接下来几个社的流动演说中,王小迈的演说,几乎场场博得众人喝采。尤其是他说到他将利用在外地打工结识的老板,将本地产的椿芽加工运往广东,帮助村民脱贫致富时,台下的村民更是掌声雷动。而薛治邦的演说,无论是演讲技巧还是稿子本身,都存在诸多问题。也许,他忙着走群众路线,压根儿没把演讲放在心上。待他拉拉扯扯把空洞的稿子念完,揩着额上的汗水,台下的听从已去了大半。

就在整个竞职演说结束不久,箭垭口村所在的黄泥塝,发生了一起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天,持续多日的液化气供应站土地赔偿纠纷,终因管道泄漏而爆发大规模冲突。当天,当地数百村民,扛着锄头,举着棍棒,气势汹汹地堵在供气站的大门边,他们吼着叫着,非得让气站答应他们的土地赔偿条件,否则绝不让他们进去维修。

乡党委黄书记、王乡长,得到消息,迅即赶到事发点。他们的一番劝说,非但没有平息事态,反而使围堵的人越来越多,一些不明真相者,甚至吆五喝六地不断用卡车拉着乱石、黄土,往大门边堵,很快,供气站前便隆起了一个硕大的黄土堆。而供气站内的漏气管道,还在咝咝咝地往外渗漏……黄书记与李乡长急得脸青面黑,他们一面不停地在供气站前走动,吼叫着让人们掐灭手上的烟头,一面心急火燎地打电话与县上联系,请求上级支援。于是,一支由县政法委书记带队,由特警、公安武警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杀奔黄泥塝而来。

得到黄泥塝出事的消息,张一鸣也迅速丢下手中正在进行的调研,从箭垭口下的木耳寨社赶过去。

局势果然危急。对垒的双方,齐聚于供气站前,互不相让。一方荷枪实弹,只等一声令下,立即实施抓捕;一方挥舞着棍棒锄头,聚集于土堆前嗷嗷嗷吼叫,尤其是一个40 来岁的大头男,站在一群老弱病残背后,手里舞动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嘴里嚷着叫着,“那个过来,就砍那个。”加上四周围观的,起哄的,叫骂的,供气站前犹如聚着一团烈烈的干柴,只需半点火星,便即刻引来毕毕剥剥的燃烧。

就在这节骨眼上,薛治邦与王小迈,一前一后走进了黑压压的人群。

薛治邦背着手,黑着一张老脸,踱着方步。他冷冷地望一眼守护在土堆前的 “刁民”,勃然大怒,“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这路也堵得?你们还要不要王法?这天然气要是出了问题,是要死人的。撤,统统给我撤!”他一边凶神恶煞地吼叫,一边恼怒地挥着手。村民们木然着,不吱声,只是冷眼相望,也有怒目而视的,却不见有人撤离。薛治邦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讪讪地退到一边。

王小迈不慌不忙地走近那些老人,拉起他们的手,叫着张家阿婆、李家大婶、王家大爷,说他们该回去带孙子了,说这里液化气泄漏,万一出了事,你们跑不赢……那些七老八十的老者,多是受人怂恿而来,何况他们的儿子媳妇,在外打工多受过王小迈的照顾,而今听得王小迈如此说,一个个便拍着屁股,摇摇晃晃站起身。其中一个老太太起身刚迈步,脚下一滑,身子一晃,便直往下倒。王小迈一个箭步窜过去,一把扶起老人,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塞进老人手中,叫她速去医院……

老人们的离去,急坏了大头男,他举着杀猪刀,几步跨到王小迈身边,一爪抓住王小迈的衣领,气势汹汹吼道:“王小迈,你个狗娘养的,老子宰了你。”“有种的,你砍啊!”王小迈把头一昂,脖子一梗,眼睛一瞪……

黄泥塝风波平息后,很快迎来了村主任换届选举,王小迈几乎没费多少周折,便赢得了大多数选票。

王小迈当选村主任的当天黄昏,便提了烧酒,带了纸钱,趁着暮色,悄然来到父亲坟前。他点燃纸钱,将烧酒轻轻撒在燃烧的纸钱上。在蓝色的火苗中,在翻飞的纸灰里,他默默地望着被枯藤野草包裹的土坟,仿佛间,父亲正驼红着一张脸,笑盈盈地向他走来。他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王小迈是个闲不住的人,上任不久,便成天夹着个黑皮包,带着村委几个人,在村里疯跑,今天去陈家湾,明天到竹儿坪,后天爬大荒寺……说是搞调研。村里多是些没文化的留守老人,他们哪懂得什么调研,只是睁着一双浑浊茫然的老眼,打量着这些忙忙碌碌的身影,无端地摇头,“这个王小迈!”

调研结束不久,王小迈只身一人去了广东,说是考察市场。

王小迈带着村文书刘二毛走进办公室,张一鸣正弓腰在办公桌前整理资料。

“张书记,托你的福,箭垭口村有救了。”王小迈一进屋,便一脸兴奋。“哦?”张一鸣一愣抬起身,指了指他身后的凳子,王小迈回头一望,一屁股坐了上去。

“张书记,我们守着一座金山,却硬撑着过最穷苦的日子。”“此话怎讲?”张一鸣陡地来了兴趣。“你看嘛,我们箭垭口村19 个社,有9个社的香椿树都保存较好,你随便走走,都能看到房前屋后田边地角,那些碗口粗甚至脸盆大的香椿树。这香椿树就是摇钱树啊!这次我去广东考察市场,上好的椿芽,目前已卖到七八十块钱一斤了。如果我们将已有的香椿树都利用起来,再通过土地流转,将那些因外出打工荒芜的良田沃土,种上香椿,将来再将这些椿芽,销往广东,你说,箭垭口人还能不富起来?告诉你,我已与广东方面的大型超市取得联系,不久他们将派人前来考察。将来,鬼都不下蛋的箭垭口,说不定会富得流油。”说到动情处,王小迈已豁地站起身。

“王小迈,真有这样的好事?”张一鸣也兴奋地站起身伸出手。那一刻,他感觉王小迈的手心全是汗。

箭垭口村将要大力发展香椿树,然后将椿芽销往广东的消息传开后,村里人却响应寥寥。“种香椿,我们这儿还少啊?随便掐几把椿芽,送都送不脱呢,还说卖。”“亏他想得出来,那个劳什子,有谁要啊?只怕又来坑我们。”……老人们叽咕着、嘟哝着。

老实说,也怪不得他们。这些年来,他们都被各种“大力发展”吓怕了。先是桑树,然后是柑橘,再然后是银杏。它们走马灯似的登上历史舞台,刚刚抛头露面,随即又呼啦啦地被人们连根刨起,投入灶坑。许多村民不要说脱贫致富,甚至连血本都未能收回。而今,他们滴血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谁愿意再挨上一刀?

长久在外打工的王小迈,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听到风言风语,有些愤愤然,甚至觉得村民们有些不识好歹。然而转念一想,又很快释然,这年头,老百姓如果不得到真正实惠,他们会跟着你走?他只得嘱咐村上几个干部,抓紧把从网上订购回来的香椿树苗,种到自己地里,能种多少是多少,自己则紧锣密鼓地与广东方向联系,让他们速派人过来考察。

这天,王小迈领着三四个汉子,挑着一捆捆手指粗尺来长的香椿树苗,咯吱咯吱地往山里走。村民见了,纷纷跑出来看热闹。“王主任,你真要我们种啊?我们这里还少吗?”“王小迈,你龟儿子,莫学你老汉,让我们种了桑树又挖掉。”……他们拦着王小迈,七嘴八舌,不让他走。王小迈干脆将扁担一放,双腿一盘,坐了下来。他掏出香烟,一根一根的向围过来的村民们直扔,不一会儿,一大团人便被袅袅升起的蓝色烟雾罩住。

“乡亲们啊,我说你们是老土,你们会骂我。这椿芽,在上海、广州等地,都卖到七八十块钱一斤了。”王小迈吐了几口烟圈,缓缓说道。村民们一怔,都眼睁睁地望着他。“你们以为椿芽就只能用来炒鸡蛋?它可是上等绿色食品。 煮鱼,炒虾仁,做饭团,烧木耳豆腐汤……那一样不是美味佳肴?不仅如此,它还可以用来治疗肠炎、痢疾、泌尿系统的疾病。”王小迈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村民们听着,一个个瞪大眼睛。“我告诉你们,这些椿芽,将来我们统一收购,然后运往广东、上海。我要让它们上最高档的酒店,我要让你们的钱包都鼓起来。”王小迈将烟蒂一扔站起身。村民都愣愣地望着他,半天回不过神,他们都被王小迈的话,幸福地击蒙了。“王小迈,你龟儿子不会是吹牛吧?”好半天,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歪斜着脑袋问。“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你就等着数钱吧。”王小迈说完,担起地上的香椿树苗就走,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

村干部们的带动,王小迈的启发,并没有带来预期效果,他开始暗暗着急。每天吃完早饭,他便急吼吼地往村委会赶,有时中午也不回,泡盒方便面打发,心里满满期待着村民们前来购苗,然而,望眼欲穿,也难见一个人影。偶尔,也有三五个村民结伴而来,他们围着树苗,指指点点,并不下手,更有甚者,扔下几句风凉话,摇头晃脑而去,气得王小迈直想骂娘。

那是个百无聊奈的下午,王小迈正在村委会摆弄手机,准备再次与广东联系,一个外号叫泥鳅的村民,背着背篼进来了。王小迈心里一喜,将手机一揣,几步跨过去,“泥鳅,你要多少?”叫泥鳅的男子往身后瞅了瞅,伸出四根手指并不说话。他掏出两百元,往桌上一放,搂了树苗就往背篼上架,而后背起就走。

王小迈望着泥鳅蹒跚而去的背影,有些欣喜,有些疑惑。他再次掏出手机,准备拨打,想想,终究又揣进了口袋,也许……

就在王小迈遐思迩想之际,泥鳅又原封不动地背着树苗,闷声不响地回来了。“泥鳅,你这是……”王小慌手慌脚地跑过去。泥鳅摇着头,并不说话。

原来,泥鳅背着众人,购了树苗,偷偷领着老婆,钻进自己的田土,即被路过的村民发现。“泥鳅,你上的当还少吗?你记不起当初你是怎么一边挖桑树,一边嚎啕大哭吗?你以为王小迈还是以前的王小迈?”“泥鳅,你真是钻进钱腚里去了,你也相信那劳什子能卖上几十块一斤?要不,等椿芽出来了,我送你几大筐。”……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奚落、声讨,让泥鳅举着的锄头,刚升到半空,又重重落下了。

泥鳅刚刚离开,广东方面来电话了,因为工作忙碌,他们一时抽不了人手,考察将延期1 个月。王小迈接完电话,立在那儿,就像突然遭了电击,半天回不过神,他呆呆地捏着电话,望着那一大堆行将走向干枯的香椿树苗。此刻,他似乎都能听见树苗们干枯萎缩时发出的痛苦呻吟。

怎么办?怎么办?难道就让它们变成一堆柴禾?难道就让那数万元购苗款打水漂?他只后悔当初的草率,可是……也许,也许……那个念头刚一冒出,又很快被掐灭了,然而,它又是那样不管不顾、不可遏制,就像那管涌,就像那破土的春笋,他终于没能忍住,拨起号码来。

考察团一行5 人到达箭垭口村时,已是上午11 点。王小迈自是高兴,他握着李团长的手直说“欢迎欢迎”,然后将他们安排到村委会附近一家干净清爽的农家吃午饭。午饭刚一结束,刘二毛已领着原黄泥塝村9 个社的社长及村里的能人赶来了。刘二毛请示要不要把乡上张书记请来,王小迈连连摇头,直说考察时间仓促,下午看完就要走,刘二毛便不再吱声。

王小迈引着考察团等数十人,往香椿树保存较好的陈家弯、竹儿坪方向走。一路上,看热闹的村民竞相涌出家门,他们得知是广东来考察香椿的,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他们不相信这狗屎烂贱的香椿,会有人把它当成宝贝。

考察团的人见了那些香椿树,连连点头,直夸当地香椿基础好,有得天独厚的发展潜力,然后又直摇头,说这些树已经老化,产的椿芽质量不高,需要及时更新。王小迈心领神会,当即又引他们一路浩浩荡荡往村干部们新栽种的香椿地里走。

这一次,考察团的人看得更仔细,他们猫腰钻进地里,蹲伏着身子,一棵一棵地查看。末了,一个个站起身,向王小迈竖起大拇指,夸他选的树苗品质好,椿芽产量高,正是他们所需要的优质品种。

李团长们的话,直听得随行的社长与能人们,一个个愣睛鼓眼。一些人开始后悔当初没听王小迈的话,一些人开始打着小九九,盘算着怎样抢购余下的树苗。

就在考察团走后的当天黄昏,村干部们栽后余下的数万棵树苗,便被村民们抢购一空。

泥鳅到底是泥鳅,他在考察结束时,已抢先一步将树苗款交给王小迈,因而购得的树苗最多。此后,两口子起早贪黑地泡在地里,直累得脱了五形,才将几千棵树苗安顿好。不过,这一次,他们的心情特别好,大家投向他们的都是艳羡的目光。更有一些仗着与泥鳅关系好而又没抢到树苗的,公然追到泥鳅劳作的田地,向泥鳅讨要树苗。以泥鳅的精明,除了自讨没趣,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结果。

王小迈处理完香椿树苗,心里就像卸下块石头,陡然轻松了许多。然而,接下的日子,他却陷入了更深的烦恼。只要想起那个愈来愈近的日子,他内心便惶惶然。他不知道,那个日子一旦来临,他该如何面对;他不知道,村民们一旦知道真相,该如何诅咒,甚至围攻。想起从前在外打工救世主似的高高在上,而今却即将落得被万人唾弃的悲凉,他就不寒而栗。他只希望,日子过得慢些,再慢些。然而,时间还是不管不顾往前挪移,就像池塘里那些小鲤鱼,就像屋门前那些小香椿,就像院坝里那些疯跑的小野孩,它们绝不会随了人们的心愿,停下生长的脚步。

日子一天天逼近,王小迈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为了不影响妻子陶小红的睡眠,他干脆抱了被子,另居一室。失眠之际,他便掏出手机,翻看那些号码,回忆那些人与事。好几个晚上,他都拨下了那个号码,想阻止那个日子的到来,然而,临到最后,他总是又狠狠地将手机往床头一扔,就像突然遭了炮烙。此时,他便产生一种逃离的冲动,逃离箭垭口,逃离那个日子,逃离那些眼光,然而,然而……王小迈在愁肠百结、忐忑不安中等待着那个日子,就像一个死囚,等待着临刑的日子。

考察团的再次到来,就像一把火,点燃了箭垭口每个村民的心。那些栽种未栽种树苗的,都呼啦啦地拥进村委会。然而,他们惊奇地发现,这次考察团来的虽然只有3 人,但乡上的书记乡长等头头脑脑,全都毕恭毕敬地围着他们,却独独不见村主作任王小迈。

就在大家疑惑之际,有消息传来说,上次考察团来的全是假的,那不过是王小迈一手导演的骗局,目的是推销树苗,不然,这次为何他人影儿都不见。几个与前村主任薛治帮关系要好的,更是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他们都调查清楚了,前次考察团那个李团长,是王小迈在广东打工的老表。大家联想起上次考察团来,不见一个乡领导出面,考察时间又是那么仓促,一种上当受骗的愤怒,立刻充盈他们的心头。“走,找王小迈算账去。”人群中,不知是谁吼叫了一声,那些抢购了香椿树苗的,便呼啦啦地往王小迈家里涌,没有购到树苗的,也跟风似的追着去看热闹。

此刻,王小迈正静静地坐在里屋的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着香烟。先前,他已把上次委托他人冒充考察人员,以尽快让村民将香椿树苗栽种到地里的事,在电话里向张一鸣做了汇报,他恳请张一鸣协助刘二毛,做好本次考察的接待工作,千万不要把事情搞砸了。张一鸣听了汇报,大吃一惊,他责怪王小迈为什么不及早汇报,王小迈哪里敢说实话,他只是嗯嗯啊啊地应着,陪着小心。张一鸣嘱咐他,一定要做好群众的解释安抚工作,保护好自己,他也会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

屋外声嘶力竭的吼叫,伴着拍打木门发出的砰砰声,已透过窗户的缝隙,一波一波地传来。王小迈将最后一根香烟吸完,站起身。他叫了声妻子陶小红,正趴在门边心惊胆战往外瞅的陶小红,听到喊声,浑身一激灵。她哆哆嗦嗦地钻进里屋,身子依旧筛糠似地抖个不停。“别怕,小红,有我呢。”王小迈一把搂过妻子安慰着。然而,当她听从王小迈吩咐,从儿子王鹏的卧室,找来一根长长的绳子,王小迈要她将自己反剪着的双手,用绳子捆上,她还是抑制不住地愤怒吼叫:“小迈,你疯了?你做错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他们?我不捆,我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看他们把你怎么样。”陶小红说完转身要走, 王小迈一把攥住她。“小红,你不是本地人,你不理解,算我求你了。”

陶小红软下心来,她终于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捆着绳子。“小迈,小迈,你这是为了啥呀?你干吗要回来当这个破村长,我们还是回广东吧。”陶小红说着,已泣不成声。

陶小红推开门,和反剪了双手的丈夫,一前一后走出门,人群哗地安静下来,宛若夏日初歇的骤雨。“王小迈,你这个骗子,你龟儿子少装蒜。”人群中,开始有人吼叫,跟着,乌风暴雨又起。“王小迈,还我血汗钱!”“王小迈,你个天打雷劈的。”“王小迈……”愤怒的吼叫夹杂着疯狂的咒骂,就像吐着火舌的机关枪,只管将恶毒的语言,化着子弹,哒哒哒地喷射而出。陶小红哪里受得了这番羞辱,她还未走进人群,身子一个趔趄,倒了下去。王小迈佝偻着身子,要用肩膀去撑,背后的扁担,已飞驰而来,王小迈踉跄着,就像一只中弹的巨鸟,身子猛地向前一扑,摔倒在地。

“乡亲们,你们疯啦!你们干吗要这样待我?我王小迈对得起天对得起地,我问心无愧啊!”王小迈扭动着身子,艰难地站起身,仰天长啸。愤怒的人群突然噤了声,跟着,那些扁担、棍棒,噼里啪啦直往下掉,稀里哗啦的响声,乱成一团。

张一鸣领着人行色匆匆地赶到王小迈家门前时,人群就像一组塑像,全都呆呆地立着,只有陶小红扑在王小迈身上,一边揩着他脸上的血迹,一边一抽一搐地哭泣。他一个箭步冲进去,一把抱住王小迈。“乡亲们,你们冤枉王主任了。我告诉你们,他不是骗子,他购买的都是价格便宜品质优良的香椿树苗,刚才考察团已经实地察看,他们已答应将大量收购这种椿芽。至于他找人冒充考察团,那也是出于无奈!”张一鸣说完,全场一派肃静。

就在此时,他发现了王小迈反剪的双手,“王小迈,你……”他心痛地弯下腰,手忙脚乱地解起绳子来。王小迈的手刚一松开,便一把抱住张一鸣,伤心地哭起来。

香椿树苗事件后,箭垭口村就像一只煮沸的锅,四处都弥漫着香椿的气息。尤其是黄泥塝一带,到处都能看见开疆拓地移植香椿的男人女人,到处都能听见修剪老树枝丫的咔嚓咔嚓声,甚至连那些长期沉溺于麻将桌上的男男女女,见人家动得欢,也丢下心爱的麻将,钻进自己的地里,扛着锄头,举着铁剪,胡乱地挖,随意地剪。一时间,沉寂多年的山野,又出现了难得的喧嚣,又看到了男女们弓腰撅腚挥汗如雨的场景,又听到了男女们戏谑逗乐插科打诨的欢笑,尽管那些场景,远不如从前那样壮观;尽管那些欢笑,远不如从前那样响亮。

王小迈见村里人都行动起来,早忘记了先前遭受的屈辱,他和几个村干部,一天东奔西跑,指导着村民们移栽、打枝、掐顶。陶小红见他天天起早贪黑,有时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便骂他好了伤疤忘了痛,骂他命贱,王小迈嘿嘿一笑,并不理会,转身又忙去了。

箭垭口本就有种植香椿的传统,特别是黄泥塝。早年间,村民们总爱在房前屋后种上三五棵或者更多的香椿。香椿命贱,那些石隙、沟坎,只要有些许泥土,便能很快扎下根。香椿生长快,又极易分蘖,一年两年过去,栽下的香椿周围,便笋子似的冒出许多更纤细的小香椿,几年过去,一蓬蓬茂盛的香椿,便盎然着,翠绿着,绕屋而生。

当初,村民们栽种香椿,并不指望采食椿芽,他们除了培育风水,更看中香椿的木质。可别小看这些长相粗糙、树皮褐黑、树干粗壮的香椿,砍伐之际,斧头砰砰砰地落于树兜,糟脆的木屑,犹如横飞的唾沫,四下飞溅中,树干会呼啦啦地很快倒地。而一旦将它们放置阴干,会立刻变得坚硬似铁,即使削铁如泥的斧头,落到上面,它也会倔强地挺几挺。加上它强度高,不易开裂,耐腐蚀和独有的香味等优点,香椿便成为当地村民打家具、做棺材的首选。尤其是做棺材,老人们更是它视为百年之后最好的归宿。想想吧,有生之年,生活凄苦,各种苦难相伴,他们隐忍着,承受着;百年之后,能够躺在坚硬结实耐腐蚀的棺材里,闻着香喷喷的味道,安然而去,岂不快哉?因了这份念想,这份期盼,再苦的生活,也就变得有滋有味;再难熬的日子,也能咬咬牙挺过去。因而,有男儿自懂事之日起,便选定房前屋后的位置,栽下一株香椿,终身呵护;有老人,能在有生之年,从容淡定地指挥着木匠,为自己做一口纯香椿树棺材,便是莫大的开心。

有时,村民们也采食椿芽,但他们只攀摘芽尖中最细嫩的部分,用来炒鸡蛋,换换口味。当然,饥荒的年月,村民们也曾以椿芽代粮。虽然饱食后的那种恶心,让人阵阵难受,甚至大口大口地呕吐,但毕竟伴他们度过了荒年。据老辈人讲,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大灾荒,黄泥塝村因为椿芽的救助,全村上百人,居然没有饿死一个。虽然有几位年岁大的老人,因食用过多,呕吐得身子都缩成了一张弓,躺在地上半天喘不过气,甚至有一位老人,都被扔进了乱坟岗,然而,几天过后,他们居然又神奇地活了过来。

香椿与村民们千丝万缕的联系,注定了它在黄泥塝的生生不息,即使在乱砍滥伐的疯狂年月,它们依旧能死里逃生,或依于屋门前,或傍于祖坟上,或藏于万树中,或匿于竹林里。一旦遇到合适的机会,便蓬勃成一团,灿烂成一片。

近些年来,随着大批村民进城务工,大片田地荒芜,那些依傍的,掩藏的,全都失去了往日的拘谨,开始堂而皇之地舒展枝丫,争抢阳光。一些腰圆臂粗的,更是趁机怂恿它们的子孙,攻城掠地,霸占良田沃土,与刺蓬为伍,与野草相伴。

只是,那上好的椿芽,除了极少数被当地人采摘食用,大部分只能挂在树上,任其青了红,红了青,青青红红中,一树的嫩芽,变成了枯叶;青青红红中,一树的佳肴,被白白浪费掉。

而今,王小迈的奔走,椿芽找到了归宿,香椿树成了香饽饽,村民们哪里还容得下它们撒野?

村民们的忙碌,改变着箭垭口的山野。昔日那些被野草、荆棘霸占的良田沃土,而今已重新开辟出来,种上了香椿;昔日那些树干粗壮枝丫丛生的老香椿,树干多已被拦腰砍断,枝丫也多被修剪,只让它们直直地杵在那里,一根根,精神抖擞;昔日那些因分蘖漫生的乱蓬蓬香椿,也已被整齐划一地移植。

王小迈站在屋门前的院坝里,打量着房前屋后重新焕发生机的山野,一种久违的温情漫上心头。多少年了,他都不曾见过山野是如此整洁与干净;多少年了,他都不曾见过山野是如此凝重与庄严。他坚信,明年春天一到,那漫山遍野的葱茏,带给村民的不仅仅是惊喜,更是沉甸甸的真金白银。

想起椿芽,王小迈心里隐隐掠过一丝不安。

上次来考察的汇丰集团,虽然答应了收购椿芽,却迟迟未签订供货协议。他也曾在电话中多次联系,对方只推说时间还早,用不着那样急。然而,如果在年前不抓紧把协议落实,进而让收购椿芽的事落空,他都不敢想象会惹出怎样的麻烦。

村干部们有说有笑地涌进村委会,王小迈已一脸凝重地坐在办公桌前,他通报了与汇丰集团联系的情况,大家都噤了声。他们恍然想起,先前只顾忙着抓栽种,促移植,却忘了最根本的销售。他们开始吞云吐雾,也有将脑袋聚在一起,叽里咕噜的,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发言。好半天,村文书刘二毛站起身,“我看啊,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只有王主任亲自出马,去一趟广东。”大家都把目光投向王小迈。王小迈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也站起身,“这样吧,这次我俩一起去。”“我也去?”刘二毛一脸疑惑。王小迈认真地点头,村干部们你望我,我望你,都不吱声。王小迈明白了,村里穷,上次去广东考察的费用,都是自己垫上的,至今都没有着落, 他们才不想再增加一笔开销。“算了,算了,我一个人去。不过,你们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我走的信息,以免引起误会。”王小迈嘱咐着,村干部们都会意地点着头。

最早发现王小迈从箭垭口村消失的,是竹儿坪的泥鳅。这位精明的农民,自购买全村最多的香椿树苗后,便时时关注着王小迈的行踪。他要么装着赶集,要么装着走亲会友,或五六天,或七八天,从王小迈门前的土公路上路过,贼似的瞅一眼,而后又放心地走开。而今,竟然半个月都见他家关门插锁,他疑窦顿生。他想起了先前购买银杏树苗被骗的凄惨,想起了东挪西借的香椿树苗款,一颗心就像挂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这天,他背着一背土豆,心事重重地往集市上走,路上,与迎面而来的老主任薛治帮相撞。“泥鳅,你这是干啥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薛治帮一脸关切。泥鳅就像碰上了救星,他将背篼往路旁的石坎上重重一放,拉着薛治帮的手,“老主任……唉,不说了,不说了。”泥鳅说完叹口气,直摇头。“泥鳅,你我多年的伙计,有什么话就别藏着掖着,别看我……”薛治帮将后半句话咽下去了。泥鳅见薛治帮一脸真诚,也不再隐瞒,他和盘托出了心中的隐忧。薛治帮一听,心里一怔。“泥鳅啊,不是我说你,你真是财迷心窍。要是那个劳什子都能卖上钱,牯牛都能下崽。我看啊,那个龟孙子,八成是卷钱跑了。不过,不过……”薛治帮晃着脑袋四下里瞅瞅,欲言又止。“老主任,你说,你说嘛。”泥鳅急得抓耳挠腮。“乡上那个张一鸣,不是鼓动你们去购买吗?你们现在就去找他啊,越快越好,兴许还能捞回几个。”薛治帮附着泥鳅的耳朵说完,又重重地拍着泥鳅的肩膀,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泥鳅望着薛治帮远去的背影,肠子都悔青了。他再也没有心思赶集了,背了土豆,心急火燎地往回赶。

泥鳅领着几个购苗大户忧心忡忡地赶到王小迈家,果见大门紧锁,只有一些残存的缺胳膊少腿的香椿树苗,东一团西一堆地簇在院坝里,狗屎堆似的。几个人拍了拍木门,屋子里毫无响动,他们立刻慌了神,四下里打探,老人们都直摇头。“不晓得,女的都怕走了两个月了,男的也好久不见了。”“是不是为树苗的事?我说呀,你们都是自讨,都活几十年了,你们在哪里见过那些叶叶片片能卖钱?”……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几个既失落又羞愧。他们怅怅地站了一会儿,拔脚又往乡政府赶。

泥鳅等几个钻进办公室,却不见张一鸣的人影,他们转身要去找乡上黄书记,张一鸣刚好走进来。“哦,泥鳅?看你一脸不高兴,谁招惹你了?”张一鸣一脸关切。因为常去箭垭口村,张一鸣便熟悉了这位精明运气却不太好的男人。他拖过一把凳子坐下后,指了指另外几把凳子,示意泥鳅他们坐。“张书记,王小迈跑了!”泥鳅黑着一张脸,并不落座,其他几个也都跟着杵着蹲着。“跑了?他正带你们致富奔小康呢,怎么会跑了。”张一鸣不相信地打趣道。他掏出手机,噼里啪啦地按起来。

“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连续多次回复后,张一鸣终于失望地抬起头。“这个王小迈。”他自言自语着,又开始拨刘二毛的电话。“张书记,你找我?”“是啊,是啊,王小迈呢?王小迈去哪里了?他的电话怎么是空号?”张一鸣连珠炮似的追问。“哦,有这回事?这个,这个……”对方话没说完即挂掉了。“我看这样吧,也许对方忙,待我落实后给你们尽快答复。王小迈怎么会跑,你们相信我好了。”张一鸣站起身,安慰着大家。泥鳅几个你望我我望你,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他们沮丧地往门外走,刚到门边,泥鳅又回去,他抓起桌上的笔,唰唰几笔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递给张一鸣。“张书记,有消息了尽快联系我,不然,我们还会来找你。”泥鳅走出门再次回过头,警告似的。

张一鸣再次拨打王小迈的电话无果后,又与刘二毛联系,刘二毛还是语焉不详,他只好亲自带着小李来到箭垭口村。村干部们倒是很热情,然而,问起王小迈,他们都支支吾吾,只说他外出了,很快就会回来。

张一鸣回到乡上,心里乱糟糟的,他不敢给泥鳅打电话,又担心他会很快找来,他只希望王小迈能尽快回来。

泥鳅没有食言,就在回去后的第三天,他领着几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钻进了张一鸣的办公室。“张书记,你一定要把那个骗子抓回来啊,那是我们的血汗钱啊。”“张书记,你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张书记……”老太婆们一进屋,便哭着喊着闹开了。张一鸣头一下子大了,他丢下这个扶那个,劝了这个哄那个,老太婆们那里听得进,她们只管抽抽噎噎地哭着叫着,擤着鼻涕,抹着眼泪,如丧考妣……待张一鸣口干舌燥地将她们劝出办公室,嗓子都直冒烟。“天杀的王小迈!”他瘫在椅子上,心里恶毒地咒骂着。

此后,张一鸣的生活陷入了狼狈不堪的混乱,他时时防备着那些老太婆闯进办公室,又担心她们将事情闹到黄书记、王乡长那里。到后来,除了下乡,他干脆将办公室门反锁。

这天,张一鸣刚钻进办公室反锁上门,门就被擂得咚咚咚直响,他悚然一惊,起身从猫眼里往外瞅。“张书记,张书记,我是王小迈,你快开门。”就在张一鸣瞅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之际,熟悉的声音也传了进来,他哐当一声拉开门。

“王-小-迈-!”张一鸣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举起拳头,然而,就在即将落下的一刹那,他的拳头陡然一松。“王小迈,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呢?”张一鸣盯着头发蓬乱,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身穿一件污迹斑斑长衫的王小迈,心一下子收紧了。“张书记,你怎么啦?我不是好好的?告诉你一个特大喜讯,椿芽的收购合同签下啦!”王小迈也不管张一鸣的反应,一边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手里的合同,一边往办公室里闯。

“张书记,签合同苦啊!”王小迈刚一落座,突然呜呜地哭起来,跟着,身子往桌上一趴,打起呼噜来。

张一鸣望着这个令他欣赏又带给他无数烦恼的村主任,一种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默默地走过去,从办公桌后的木柜里,找出一件大衣,披在他身上。

“噫,我怎么还在这儿?张书记,我刚才是不是睡着了?你看,你看,都影响你工作了,该死!该死!!”王小迈抬起头,一边晃动着身子,一边歉意地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脸。“没事,没事,你太疲倦了,要不,你再休息一会儿。”张一鸣抬起头, 停下手中正撰写的年终总结。“不了,不了,我该汇报汇报了,村里正等着我呢。”王小迈似乎又回到了先前的精神抖擞。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到广东下车后如何丢了钱包,丢了手机;如何得到好心人帮助,找到从前打工时的老板,如何通过老板的引荐,联系上汇丰集团的新任老总,如何在老板的帮助下,喝下一杯杯烈酒,用苦肉计博得汇丰集团新任老总的同情,改变他因嫌交通不便准备放弃箭垭口的主张,从而签下收购合同;如何不听老板劝阻,执意穿着这身旧衣服回家,就是要向村民表明,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抓好香椿生产……

张一鸣听着,听着,有热泪涌上眼眶。“王小迈!”他站起身,伸出手,重重地握着这个蓬头垢面,只有一双眼睛清澈透亮的男人。

泥鳅在山上得知王小迈回村的消息,将锄把一扔,三步并作两步,直往山下奔。就在靠近王小迈家门时,他喘着粗气顿住了,他发现王小迈门前院坝里围着一大圈人,哭的,笑的,叫的,吼的……闹成一团,他的心越发紧绷,就像一张拉满的弓,都听得见弦的嚓嚓声。

“王小迈!你狗日的终于回来了!”他几乎是吼叫着冲了过去。

泥鳅一爪抓住那张复印的收购椿芽的合同,两只眼睛瞪得如牛卵。“王主任,这是真的?这是真的?王主任,我要发财了!我要发财啦!”良久,他喃喃自语,跟着,一骨碌跪在王小迈面前。

泥鳅去山里更勤了。他不顾天寒地冻,常常一早便扛了锄头往香椿地里走,这里刨刨,那里掏陶,间或蹲下身子,细细打量那些新栽的香椿,或者靠近那些截枝的老香椿,摩挲摩挲那些茬口,就像抚慰受伤的孩子。

事实上,泥鳅发现,在香椿地里转悠的,远不止他一个。不过,他怕碰上王小迈,远远看见了,便绕一边去,甚至,他再也没有勇气从王小迈家门前路过。

时令就像一位神奇的魔术师,它挥舞着季节的魔棒,改写着大自然的容颜。它让花草树木枯了荣,荣了枯;它让山野黄了青,青了黄。其实,最神奇的魔术师当属人类,他们用智慧的大脑,用勤劳的双手,用生生不息的追求,按照自己的意愿,改写着大自然。

这不,几阵春雷一轰,几场春雨一下,黄泥塝一带的山野,便如熟睡中惊醒的婴儿,欣欣然张开眼。它扭动着腰枝,咂巴着小嘴,似乎要将蓄积了一冬的绿,喷洒而出。然而,今年的春天,却来得缓慢,来得深沉,来得韵味十足。它收敛了往日蓬蓬勃勃的张扬,掩藏了过去铺天盖地的放肆,只将那星星点点的紫红,点缀于香椿的枝头;只将那零零散散的紫红,连成一片片不规则的三角形、四边形,或者多边形;只将那一抹抹的油绿透红,化为一幅幅让人心动的画面。

望着山野里那一片紧连着一片,一坡紧挨着一坡,高高低低、深深浅浅,让人心醉神迷的紫红,一天天变得油绿透红,王小迈的心便如春日的阳光,一天天温暖着,和煦着。仿佛他看见那些油绿透红的椿芽,已化作白花花的票子,化作一幢幢洋楼,化作村里男女老少的一张张笑脸……

几乎用不着王小迈提醒,村里那些拥有众多老香椿树的打工仔,已陆陆续续从外地赶回,到清明前后,黄泥塝一带已开始变得热闹,几乎家家户户都听得到歌声、笑声,都看得到穿着入时的青年男女,摆弄着手机,进进出出。沉寂多年的黄泥塝重新变得喧嚣。

泥鳅因为舍得施农家肥,加上勤于管理,他的椿芽似乎长得比别人都要茂盛。那些枝短肥嫩、颜色绯红的椿芽,远远望去,就像一簇簇挨挨挤挤的小火炬,在枝头燃烧。每每走近那些香椿,他都会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都会将鼻子靠上那些椿芽,嗅几嗅,而后打几个快活的哈哈。

为了能及时采摘第一茬椿芽,他已打电话通知远在福建打工的女儿女婿和儿子,要他们务必在清明前赶回。儿子鳝鱼接到电话,只推说工作忙,没时间回来,还责怪他小题大作,说那点破椿芽,值得了几个钱,只怕不够他往返的路费。泥鳅捏着电话,气得直骂娘:“龟孙子,有本事莫回老子这个家!”

王小迈家多是新栽种的香椿,今年几乎收不了多少椿芽,所以尽管妻子陶小红回了重庆娘家,他也不十分在意。倒是想到第一次与外地客商打交道,内心忐忑,他生怕工作上出现失误,影响整个椿芽的销售。 因而,自3月以来,他已多次召集刘二毛等几个村干部开会。会上,他除了强调要督促村民加强对椿芽的后期管理,以确保收购的质量,更对收购时应注意的相关事项,诸如泡沫包装箱的准备,冰块的生产,长途运输汽车的联系等,作了具体安排。考虑到通往各主要采摘点都是些多年不用的废弃土公路,它们狭窄弯曲,并且许多地方因为坍塌,因为野草横生,即使摩托也寸步难行,村委会决定,立即动手整治黄泥塝一带废弃的土公路。

早年间,王小迈曾亲眼目睹过修路的麻烦,村民们往往为了盈尺之地,吵作一团,有时甚至大打出手。这次修路,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和村干部们一家家做工作,不曾想,大家都出奇地大方,他们大度地挥着手说,尽管弄,占多占少无所谓。不仅如此,他们还竞相扛着锄头、铁钎,担着撮箕、竹筐,涌上土公路。尤其是泥鳅,这个以前经常偷奸耍滑的精明人,这一次,竟破天荒地将一家老小,全押向了土公路,人们都笑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嘿嘿一笑,也不恼怒,只管挖泥取土。

到清明前夕,土公路已基本整治完毕。至此,收购椿芽的准备工作,已全部就绪,一场村民期盼已久的战斗,即将打响。

清明时节的黄泥塝,从早晨开始,便飘起了零星小雨。那满山满坡的椿芽,经雨水一滋润,越发红得透亮,红得晶莹,红得让人心醉,远远望去,山野就像铺了一张硕大无朋高低起伏的紫红巨毯。小雨刚一停,村民们便三三俩俩地扛着竹楼梯,背着背篼,提着竹筐,举着特制的勾杆,兴匆匆地往香椿地里走。他们站在香椿树下,或者爬上竹楼梯,举着勾杆,对着那些长于树颠上的红里带青的椿芽,轻轻往下一拉,只听咔嚓一响,那长着数个叶片,宛若暗红键子的椿芽,便晃晃悠悠地从树颠上直往下坠。一时间,漫山遍野都晃动着采摘椿芽的人影,晃动着飘飞的椿芽;漫山遍野都听得见村民们快活的尖叫,听得见椿芽离枝糟脆的咔嚓咔嚓声。

村民们将采摘下来的椿芽背回家,清理、收整,然后捆成一束束,装进背篼或者竹框,用摩托载着,沿乡村土公路,风驰电掣地往村上收购点赶。

因为外来的女婿不会骑摩托,儿子又不在家,泥鳅指望不上谁,只得豁着一把老骨头,亲自骑着那辆半新不旧的嘉陵摩托,天天托着两大筐椿芽,往收购点送。

到底是土公路,弯多路窄,加上春雨浸泡,一些本已修补好的路段,又出现了凹陷;一些掩藏于泥土下的鹅卵石,又乘机钻出地面,兴风作浪。泥鳅穿行在土公路上,就像一个醉汉,有时刚跑出几步,前轮猛地向下一陷,摩托立刻成了哑巴;有时,前轮接二连三地从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上辗过,摩托就像一条骤然骑上人的公牛,前后左右不停地蹦跶,两个竹筐便如两个巨大的铃铛,左右疯狂地晃荡,泥鳅不得不死死地握住方向盘。待落到平稳处,他脸上的汗水,便如一条条硕大的蚯蚓,蠕蠕地直往下爬。几天过去,泥鳅的身子骨累得就像散了架,两条手臂又酸又麻,虎口震裂出的一条条血扑棱,腥红的血液,丝丝缕缕直往外冒。

泥鳅没能坚持到最后,就在最后一次送椿芽时,土公路因为再次下小雨,滑得就像泥鳅,当他快要靠近收购点时,摩托猛地向右侧一歪,撞在了路边的顽石上。

王小迈蹲在椿芽收购点,春风满面地协助着外来收购者做着等级评定,一颗心却绷得绑紧。他明白,那些坡陡弯急凹凸不平的土公路,随时会成为马路杀手。为了防止意外,他总是一早赶到收购点,与村上几个干部碰头后,便举着个电喇叭,粗门亮嗓地吆喝。“泥鳅呢,泥鳅怎么还没来?”王小迈正吼叫着,泥鳅已气喘吁吁地推着两筐椿芽挤进来了。众人便趁机打趣,“泥鳅,你还不搞快点,王主任都以为你钻到稀泥田里去了。”泥鳅听了,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只好回转身,用眼狠狠一瞪。若是碰上询问身材苗条的翠花,大家会笑得开心、放肆,他们会笑问翠花,昨晚是不是干活干累了。翠花泼辣,她把绞了的眉毛,向上一扬,虎着一张秀气的脸,一本正经地说“有意见啊!不干活,哪里有你们这些小毛头。”她的话,越发引来大家的哄笑。

王小迈没想到,恁是自己千般嘱咐,万般叮咛,还是出事了。当得知泥鳅从摩托上摔下来造成小腿骨折的消息,他绷紧的弦,骤然一松,却又重重击打在心上,生生地痛。他紧锁着愁眉,凝望着那些羊肠似的土公路,一种愤懑,一种无奈,一种悲壮,涌上心头。

王小迈是在收购完三茬椿芽后,收到那些鸡鸭烟酒的。村里那些因为椿芽赚了票子的,自觉不自觉地拎着自家的土鸡、土鸭,或者专门去乡场上购了名烟、名酒,往王小迈家走。

王小迈推拒着,仇人似的将他们往外推。“王主任,你就见外了,不就是一只鸡,一只鸭,还能把你腐蚀了?”有年老的村民,杵在他面前,犟牛似的,王小迈伸出去的手,立刻僵在了半空,只好随了他们去。

王小迈望着村民们送来的一大堆东西,却高兴不起来。他想起了那些残破不堪的土公路,想起了正躺在家里修养的泥鳅。他吩咐老婆陶小红,挑了两只肥硕的母鸡,外加一些烟酒,准备去看望泥鳅。

王小迈从堂屋里推出摩托,把东西放在摩托上绑好,跨上摩托,正要轰动油门,三四个年轻人,在一个墨镜的带领下,从公路边冲了过来。他们一靠近王小迈,便动起手来,抓头盔的,掰手的,掀摩托的,只一会儿,王小迈便重重摔在了地上。两只母鸡落在他身旁,吓得咯咯咯直叫。“王小迈,你个狗娘养的,搞你妈的啥子名堂,弄些歪货公司来忽悠村民,把老子的爹,整得脚都不能下地了,你说,你该怎么办?”为首的留长发戴墨镜的青年,怒气冲冲地一说完,把一大摞发票,狠狠地往王小迈眼前一掼,抬起脚要猛踹猛踢。陶小红见状,倏地冲过去,她一下扑在丈夫身上。“不要乱来!不要乱来!!”她大声吼叫着,怒目圆睁,就像一只护雏的母鸡。

墨镜青年似乎被陶小红的凶暴镇住了,他不动声色地向手下一努嘴,四个人就要往屋里冲,陶小红迅即起身冲到屋门边,双手双脚张开,立在大门前,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字,王小迈也迅速起身冲到屋门边,立在陶小红身前。

“鳝鱼,你就别装相了。你以为你戴个蛤蟆镜就成了王八,插根鸡毛就成了凤凰?你以为你在外面搞传销,亏得血本全无,我不知道?告诉你,想到我这里发财,没门!你老爹的医药费该怎么报就怎么报。至于我忽悠不忽悠村民,不该你管,你也管不了。我王小迈做事,自有底线。”王小迈毫不留情的揭露与斥责,气得鳝鱼暴跳如雷。“你,你……”他一爪撸下墨镜,往地上一掷,伸手指着王小迈,气势汹汹地靠过去。

“你个遭雷打的,怎么死到这里来了?你干的祸害事还少吗?你,你……”就在此时,泥鳅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赶来了。他一见儿子那模样,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他把拐杖一举,就向鳝鱼挥过去。鳝鱼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赶来了。他回头一瞟,身子向左一侧,反手抓住拐杖,猛地向下一拉,泥鳅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老不死的!”鳝鱼气鼓鼓地咒骂了一句,把头一摆,领着四个小青年,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小迈扶起泥鳅,泥鳅却趴在王小迈身上伤心地哭起来。“王主任,我泥鳅不是人啊!我泥鳅不是人啊!”“别这样,别这样,泥鳅!年轻人的事,怪不得你。”王小迈拍打着泪水长流的泥鳅安慰着。泥鳅却趁势往地下一滑,一骨碌跪在他面前。“泥鳅——”王小迈一下扑倒在泥鳅身上。

从泥鳅家回来,王小迈的心一直空荡荡的。照理,因为椿芽的丰收,泥鳅一家平添了好几千元,生活理应得到改善。然而,泥鳅的骨折,儿子的败家,很快让增加的收入打了水漂。想起泥鳅的骨折,他就想起那些破烂的土公路。他清楚,随着椿芽增多,明年将会有更多的摩托,在乡村道上奔跑。如果土公路再不硬化,也许会出现更多的泥鳅,甚至比泥鳅更甚。想起土公路,王小迈头皮就阵阵发麻。

这是一个晴好的周末,在县中读书久不回家的的儿子王鹏回来了。儿子一脸兴奋地告诉他,这次中考,自己进了全年级前100 名。王小迈听了,当即夸张地一拳擂过去,他骑上摩托,拉上儿子就往集市上赶。父子俩在集市上转了一圈,买了一条两斤多重的花鲢,又买了儿子最喜欢吃的猪肚,然后兴匆匆地往回赶。

陶小红厨艺不错,她将花鲢水煮,猪肚爆炒,搞得一屋子都香喷喷的。晚上一家三口围在餐桌前,有吃有笑。王小迈高兴,干脆倒了一杯自家泡的桑葚酒,有滋有味地喝起来。陶小红得知儿子进入了全年级前100 名,也异常开心,竟破例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嗯,不错,酸甜酸甜的,鹏鹏,你也来一口。”她放下酒杯,点着头,鼓励着儿子。王鹏禁不住诱惑,端起杯子猛地一啜,“妈呀!好辣哟!”话刚说完,他已张嘴喷在了地上。王小迈忍不住打起了哈哈。“儿子,好样的,学生就该有个学生样,不要像你老子,当初抽烟、喝酒、打牌,样样来,甚至还与班主任干架。结果呢,现在只能当个村主任,你要好好读书,上大学,当乡长,最好当县长、市长。”王小迈的一席玩笑话,说得本就腼腆的儿子,越发不好意思起来,他几口扒拉完碗里的饭,又钻进自己的卧室,忙作业去了。

因为兴致高,加上喝了酒,晚上一上床,王小迈便有些跃跃欲试。陶小红看出了端倪,这一次,她竟没有半点拒绝,她几爪撸下自己的衣裤,然后啪地一声摁灭灯,将一对依旧坚挺的乳房,靠了过去。

“不要!”“不要!”……呓语伴着丈夫的拳打脚踢惊醒陶小红,已是后半夜。她翻身坐起摁亮灯,拍打着丈夫,“小迈,你醒醒,你醒醒!”王小迈恍然惊醒,他一把抱住陶小红,“不要追杀他!”“不要追杀他!”……他抖动身子,依旧呓语不止。

“王小迈!”陶小红一声怒喝,王小迈悚然一惊,翻身坐起。

“小迈,谁追杀谁呀?”王小迈听了妻子的问话,浑身一激灵,似乎才从梦中醒来。“妈呀,我梦见小头的父亲送椿芽,从摩托上摔下来,腰摔断了,送到医院就死了,小头领着鳝鱼等几个年轻人,拿着棍棍棒棒冲向我家,说我害死了他父亲,要我偿命,我撒腿就跑,他们哪里肯依,跟在后面不停地吆喝、追赶。眼看就要追上了,鹏鹏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他们撇下我,就去追鹏鹏。鹏鹏就像一只快速奔跑的羚羊,从一面山窜到另一面山,眼看就要摆脱了,他却被脚下的野藤一绊,摔倒了,大头几个紧跟着就赶到了,他们举起了棍棒。”王小迈说完,捂着胸口,喘着粗气,依旧惊魂未定。

“好吓人哟!”王小迈再次拍打着怦怦乱跳的心脏,摇着头。

“你呀,尽做一些离奇古怪的梦,我看八成是被鳝鱼吓的。依我说,这个烂路,明年还真不定出现这挡子烂事,到时,你怕吃不了兜着走。我看,你还是辞了那个破村长,我们一起回广东,免得一天提心吊胆的。”陶小红半是埋怨半是开导。

“小红,我看我们还是想法把土路硬化。”良久,王小迈小声嘀咕着。“哦,你做恶梦原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我告诉你,你少打这个主意。你以为土路硬化那么简单?没有几十上百万,你拿得下来?到时只怕不是反剪你的双手,而是吊起你的双手。”陶小红赌气地说完,把身子往被子里一钻,只留下一个白花花的背脊。

妻子的反对,并没有打消王小迈的念头,第二天一早,他便去了村委会,召集村干部们商讨。大家都觉得他分析得有理,土路该硬化,可一说到钱,大家都愁闷得直摇头。

“不行,哪怕是赴刀山,下火海,我们也要把土路硬化。我们可以找上级争取,找外地打工发展得好的本土老乡赞助,还可以让村民自己出一点。”王小迈开导着,村干部们还是闷头不语。他们清楚,这次硬化与上次修修补补占用田土大不一样,过去的空田空土,多得狗屎烂贱,他们才不会为难你呢,现在要占用他们能产金子银子的田土,要他们交纳真金白银,那无异于动他们的命根子。

“别愁眉苦脸嘛,我们可以试试。当初栽种香椿,不是有许多人反对?现在怎么样?”王小迈再也不看村干部们的脸色,给他们分头安排工作。

王小迈带着刘二毛找到张一鸣,张一鸣对他们的想法非常赞成,他当即带着他俩去找乡上黄书记。

黄书记一见王小迈,立刻伸出手。“王小迈,不简单啊,你都成县上名人了。听说,县委王书记将全县农村产业结构调整现场会,都安排到你村了,到时你可得好好汇报汇报,给咱双拱争争光。你说,今天找我有什么事?”王小迈得知县上王书记都知道他种椿芽的事,心里就像灌了蜜,他和盘托出了内心想法。黄书记听了,频频点头。“王小迈,好样的,明天我们就一起去找县上相关领导。”黄书记亲昵地拍着王小迈的肩膀。

让王小迈开心的是,土公路硬化工作竟比想象的顺利。先是县交通运输局在一名副局长带领下,到黄泥塝实地勘测后,表示将尽快启动土公路改造工程。跟着,由村支书负责联系的打工人士捐助,也有了眉目,有三个在外搞建筑的本地老板,答应各捐款10 万元。许是椿芽让村民们尝到了甜头,刘二毛主抓的动员他们出钱出力硬化土公路工作,也得到村民响应,尤其是一些种植大户,纷纷表示,将尽自己所能,为土公路硬化做好表率。

由此,一场整治土公路的大会战,在黄泥塝拉开了帷幕。包村的张一鸣,村主任王小迈等,全都投入了这场浩大的工程。

土公路硬化到底不比修修补补,它需要拓宽、拉直、架拱……总之一句话,它将占用更多的田土。没有种植椿芽前,田土荒芜的荒芜,废弃的废弃,村民们并不把它当回事,因而修修补补时,大家都出奇的大方,毁多毁少都不在意。而今,因为椿芽的收购,田土的边边角角、旮旮旯旯,都种上了香椿,土地一下由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毁起来便无端地让人心疼,因毁地扯皮的事,便时有发生。张家要土地赔偿,李家要青苗损失,王家要农村低保……

闹得最厉害的,莫过于大头。

大头四十多岁,硕大的头颅上长着一脸横肉,配上络腮胡,再加上粗壮墩实的身躯,虽个子不高,却无端地露出几分凶相。早年间,大头在乡场以屠宰为业,凭着一股狠劲,没少欺行霸市,没少短斤少两,没少以次充好,他也因此最早在黄泥塝盖起了洋楼,并凭着死打烂缠,娶了本地最漂亮的女人――刘丽莎。也许是物极必反,刘丽莎生下的儿子,脑袋却小得出奇,大约只及正常人的一半,人们背地里都笑大头坏事干多了。那时,《大头儿子与小头爸爸》的电视剧播得正欢,人们干脆弃他儿子的原名不用,只叫他小头。

也许是对儿子的失望,大头对女人,不再有衔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呵护,他开始沉溺于麻将,常常通宵通宵地打牌。赢了,随手抓把钱,邀约几个狐朋狗友胡吃海喝;输了,便骑个摩托摇摇晃晃地往家赶,然后死猪似的往床上一躺,打起鼾来。至于杀猪,他早抛到爪哇国去了。偶尔卖肉,买肉的一走,守在摊子边的大头,便会眯着一双眼,像跪拜在佛像前的僧侣,不住地叩头,嘴里流出的涎水,犹如一根不断抖动的金线。冷不丁,窜来一条野狗,将案板上的肉一叼,仓惶而逃,他也浑然不觉。

大头的作为,刘丽莎自然受不了。她开始责怪男人,大头把眼睛一横,眼里露出的凶光,吓得女人身子立刻矮了半截,哪里还敢再吱声?

但吃喝拉撒到底离不了真金白银。大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杀猪,加上没有节制的赌博,拿回家里的钱便如那行将断流的江河,日趋枯竭,以至全无。当肚皮都填不饱时,男人眼里的凶光,便失去了威力。大头受到挑衅,开始对女人拳打脚踢,可怜一朵娇艳的鲜花,迅速枯萎。女人一气之下,将小头往男人身边一扔,借口回娘家,便赵巧儿送灯台。有人说去东莞做了按摩小姐,也有人说去深圳当了二奶。总之,是永远离开了大头。

得知女人远去的那个下午,大头独自在家,喝了两斤老白干,他边喝边哭边打哈哈,后来,身子一歪,倒在了饭桌下,吓得放学回家的小头,哭爹喊娘。此后,大头喝酒更甚,赌博更甚。手头紧张之际,他便赤裸着一身横肉,提一把尺多长的明晃晃杀猪刀,替人讨债。无人管束的小头,便如地里的野草,在疯长中日益高大强壮,而头颅却日显其小,初中还未读完,便流落社会,做了混混。

此刻,大头正一屁股塌在自家地边的土公路上。他一边旁若无人地撮着袋装的花生米,一边慢条斯理地喝着老白干。尺多长的杀猪刀,搁置身旁,锋利的刀口,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施工人员从半坡上一路开膛剖肚而来,陡见大头杵在这里,吃了一惊,他们停下手里的劳作,围过去。“大头,你这是干啥呀?”工头壮着胆子问。大头把眼一横,不吱声。工头心里明白了,他向一民工,递了个眼色,民工把工具一丢,慌慌张张走了。更多的则聚在大头身边看热闹。有胆大的开始打趣:“大头,昨晚又赢了?”“大头,你看你坐那个地方,坑坑洼洼的,能不能挪挪,我们给铲几铲?”“大头,路修好了,你躺着也舒服些。”……大头听着,不吱声,他把酒瓶往地上轻轻一蹾,缓缓转动着硕大的头颅,眼睛斜斜一扫,又缓缓回过头,然后又自顾自地撮着花生,喝着白干,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王小迈带着村干部们赶到现场,果见是大头,心里一憷,他急忙向几个干部使眼色,让他们靠近自己。他嘀咕了几句,然后缓步走到大头跟前。

“大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今年的椿芽收入不错吧?”大头瞟一眼,不吱声,还是自顾自地喝酒,撮花生。

“我说啊,小头年龄也不小了,没人管可不是个办法,明年椿芽收入多了,得找个媳妇,把他拴住,这事包在我身上。椿芽多了,路烂了可不是个办法,今年都有好几个折胳膊摔腿了。你看……”王小迈的态度愈发谦和。

“哼,老子才不稀罕那几个辛苦钱。给你们明说,要毁我的田土修路,没门!你们少给老子灌迷魂汤。”大头将酒瓶猛往地上一蹾,嚯地站起身。

“大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这叫妨害公务,我们有权抓你。”刘二毛说完向几个村干部一努觜,几个人就要冲上去。大头迅速弯腰抓起杀猪刀,“哼,抓我?你以为还像上次,这是老子的地盘,有种的过来!”他凶神恶煞地挥舞着,长刀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直晃人的眼。

几个人立刻止了步,王小迈也愣住了。

“哈哈,你们以为老子好欺侮,告诉你们,我大头的脑壳不是那么好剃的。要占田土,可以,拿钱来!要想白揩油,那就只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哈哈哈哈!”大头放肆地打完哈哈,又夸张地做了一个劈刺动作,然后往地上一蹾,身子向后一仰,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闪着寒光的杀猪刀,依旧紧握于手中。

大头的猖狂,气得王小迈脸色铁青,他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夺了他的刀,将他碎尸万段。然而,他明白,此时此刻,他必须沉着应对这头妖魔,降伏这头妖魔,不然,土路上将会出现更多的妖魔,土公路硬化的事,也将化为泡影。

他痛苦地紧咬嘴唇。

那些施工的,围观的,望着倒在地上的大头,眼见村干部们无计可施,都愤愤然。

王小迈意识到,如果再拖下去,事情将变得更加糟糕。他退后几步,向刘二毛招招手,两个嘀咕了几句,刘二毛迅速离开了。

大头所处的地方,位于土公路中段,上段是泥鳅家的。泥鳅因为上次摔跟头,对土公路整治非常支持。尽管路面拓宽中毁了一些香椿,让他心痛,他却没有半句怨言。此时,他那段掏挖开的土公路,因无人施工,就像一截遗弃的烂龙,烂龙中央凸起的大顽石,兀自横着。

刘二毛提着竹筐,悄无声息地来到大顽石旁,他弓下身子,将一些土黄色粉末,塞进先前施工队在顽石上雕凿的石窝里,然后接上一根长长的导火索。

有眼尖的村民发现了刘二毛,几个人要跟上去,王小迈挥手制止了。在众人瞩目中,刘二毛又连蹦带跳地回到人群。

“大头,我再问你一句,你让还是不让?”就在此时,王小迈突然拨开人群,冲到大头身边,厉声质问。大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都听得见鼾声。

“妈那个巴子,大头,你不想活了,老子也活腻了,老子陪你一起上西天!”王小迈说完,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咚咚咚地几步蹿到大顽石旁,弯腰点燃了导火索。

朗朗晴空下,燃烧的导火索,犹如一条索命的火蛇,咝咝咝地吐着火花,惨淡的白光,摄人心魄,围观的人群,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哄地一下,向远处逃窜。

导火索还未燃烧到一半,大头已一跃而起,他甚至来不及拿刀和酒瓶,已亡命地向远处的大树奔逃。

十一

降伏大头,加快了土公路硬化的进度。此后,那些曾与大头一样抱着想捞一把的,都无一例外打消了念头。然而,公路硬化还是碰上了资金短缺的瓶颈。

县交通运输局因为种种原因,拨付给箭垭口村的公路整治款,就像挤牙膏,急得张一鸣带着王小迈三天两头往县上跑,跑到最后,竟然连牙膏也挤不出来了;而外来的捐助,因房地产不景气,到账的情况也极不理想。至于村民微薄的摊派,即使收完,与浩大的工程款相比,也不过杯水车薪。

眼看工程即将停工,王小迈急得满嘴起泡。他一方面苦苦哀求包工头汪黎明,一方面敦促刘二毛等村干部四处筹措资金,自己则天天往乡政府跑,找张一鸣,找黄书记,找信用社。然而,效果并不理想。

这天,他一脸愁容地刚从乡上回来,妻子陶小红已骂骂咧咧说开了,“这个家没法待了,三天两头有人找。”王小迈听了一怔,急忙掏出手机,果然有人打过,自己怎么就没有听见呢?他急忙回拨过去。“王主任,你也晓得打手机啊,你的活,我们不做了!”对方说完即挂了电话。“这,这……”王小迈叹口气,他显然听出了对方的不满,也知道了对方是谁。他不看妻子的脸色,转身出了门。

王小迈在乡场上找到汪黎明,汪黎明正和两个手下在茶馆里喝茶,见了王小迈绷紧一张脸,爱理不理。“吔,汪老板,借了你的米还了你的糠啊?不就是欠点工程款嘛!走,我们喝酒去。”王小迈也不看汪黎明的反应,拖起他的手就走。

王小迈叫来一大盘卤猪蹄、一大钵酸辣鸡,外加几个时鲜蔬菜,又叫来一箱啤酒。“来来来,汪老板,别想那么多,先喝酒。”王小迈说着,已嘭嘭嘭地开启,每人面前放一瓶。

汪黎明是个喝酒豪爽的人,先前喝啤酒,喜欢拿着瓶子对着吹,咕嘟咕嘟一瓶下去,素话晕话便带着酒气,咕噜噜直往外喷。今天却表现得格外安静,他望望啤酒,又望望王小迈,一动不动。“汪老板?”王小迈叫了声,将鸡头夹进他碗中,然后呆呆地望着他。汪黎明望一眼,依然不动。“来,再来抓钱爪!”王小迈说着,又殷勤地将两只鸡爪,一前一后,夹进他碗中。

汪黎明望了望王小迈,终于抓起了酒瓶。

几瓶酒下肚,先前僵持的气氛立刻变得活跃。“我说,汪老板,我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我王小迈说话做事,哪次落了空?当初竞选村长,我许诺种香椿,让大家的腰包鼓起来,结果怎么样?现在修路,虽说钱一时到不了位,但你相信,将来我即使砸锅卖铁,也要将你的工程款付清。”王小迈喝高了,豪言壮语便如那滔滔的江水,滚滚而来。“小迈啊,不是我不相信你,这机器一动,就是钱。当初要不是看在你面上,我才不揽这个破工程。现在都垫付几十万了,你叫我如何收场?”汪黎明不为所动。“汪老板,你总不能让它成为烂尾工程吧,看在多年的情分上,请你把工程做完。”已不胜酒力的王小迈,端起满满一杯酒,摇摇晃晃走到汪黎明身边,仰脖一口灌了下去……

王小迈软磨硬泡,汪黎明最终答应将工程做完,两人商定了付款的最后期限。

“小迈,我警告你,如果到期付不了工程款,别怪我汪某不讲人情。”临走,汪黎明握着王小迈的手,打着酒嗝。王小迈连连点头。

这天上午,刚从县交通运输局回来的张一鸣,一脸愁苦地坐在办公桌前。土公路整治款又泡汤了,罗局长让他继续等,有消息了,及时通知他。他都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听到这样的话了,都想找他理论理论,可临到最后,心又软下来。这些位高权重的部门,他一个小小乡纪委书记,哪里得罪得起?只是,一想起王小迈那双期盼幽怨的眼睛,他的心就隐隐发痛。张一鸣正胡乱想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带着几个农民模样的中年人,推门走了进来。

“张书记,找你说个事。”年轻人说完,递上一张纸。“你们是?”“箭垭口村的。”“哦,坐坐坐!”张一鸣接过纸,站起身,顺便问了句,便指示他们坐。

粗略浏览完,张一鸣的头就大了。

“你们反应的可否属实?”张一鸣抬起头,一脸严肃。“张书记,若有半点不实,天打雷劈!”一个衣着陈旧的中年人抢先回答。“这样吧,让我调查调查,一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答复。”“那……”中年人还想说什么,年轻人急忙向他使眼色。

几个人刚离开,张一鸣便一屁股落在椅子上。

这个王小迈,怎么会干出这样的勾当,居然连危房补助款都敢私吞?胆子也太大了,那可是老百姓的救命钱啊!何况数目那么大。想起不翼而飞的3 万多元补助款,他真想立刻找到王小迈,向他问个究竟。可一想到土公路整治款,他的心又软了。

张一鸣心事重重地带着小李,往箭垭口村赶。远远地,他望见了那些蓬松着翠绿枝丫的香椿,望见了枝丫掩藏下的网络式乡村公路,一颗愁闷的心开始舒展,旋即,又陷入了愁苦,他想起了土公路整治款。

在心潮起伏中,张一鸣赶到了村委会。一个月不见,办公室已变了模样,墙壁刷白了,屋子变亮堂了,屋前的院坝已经硬化,再也见不到一星半点的杂草。

村干部们见了张一鸣,都很吃惊,他们争着起身,把他往座位上按。两根烟囱知道张一鸣平时不抽烟,立刻掐灭了烟头。

张一鸣扫了一眼,到底没忍住,说起了危房补助。村干部们面面相觑。“我们又没用!”好半天,文书刘二毛嘟哝着。“你们没用?”张一鸣嚯地站起身,声音一下高了上去。“这个,这个……”刘二毛嗫嚅着,不再吱声,他们都把目光瞟向王小迈。

“王小迈,你是主任,你说!”张一鸣也将目光射向王小迈。此时,他早将土公路整治款抛到了脑后,雍塞于心中的只有满腔的怒火。王小迈脸一红,慢腾腾地站起身。“这个,这个……”王小迈想绕过去,可一见张一鸣目光威严,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说起来。

尽管说得吞吞吐吐、语无伦次,张一鸣还是听出了缘由。

原来,因为D 级危房,上级给箭垭口村最严重的五户,每户拨来9000 元补助款。面对“巨额”诱人的补助,村干部们打起了小九九。在王小迈的主导下,他们截留下大部分资金,只将区区2000 元打发给村民。

“三万多块啦,你们到底做了啥?”张一鸣已怒不可遏了。

“给包工头了!”刘二毛的声音突然一下提高了。

“包工头?”张一鸣愣住了。他想起了县上拖欠的土公路整治款,想起了王小迈那期盼幽怨的双眼,想起了那些纵横交错网格式的乡村水泥路……

“张书记,你息怒,钱,我们真的没用,全给包工头了。你不知道,再不给,他们就要抽王主任的脚筋了。”刘二毛说着,突然哽咽了。

“有这种事?”张一鸣松弛的心,骤然紧绷。刘二毛刚要张口,王小迈一眼瞥来,他便闭了嘴。

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这笔巨款没有私分,张一鸣紧绷的弦开始松弛,但刘二毛的话,又无端地让他想起那笔土公路整治款,一颗心就像被谁狠狠搓揉了几把。

时值正午,加上村干部们的挽留,他们不再推辞,决定吃了午饭再走。

村里的干部勤快,尤其是这些边远山区,他们不比不攀,一个个钻进厨房,切菜的切菜,烧火的烧火,一阵毕毕剥剥,一阵丁零当啷,便端出两荤三素,外加一个西红柿蛋汤。五六个人围上桌,开始大口大口吃。

王小迈扒着饭,有一筷没一筷地夹着菜,显得心事重重。“王主任,现在没事了吧?”刘二毛盛上第二碗,径直坐到他身边小声问。王小迈勉强一笑,点点头又摇摇头。

“张书记,你不知道,因为公路欠款,包工头把王主任追得鸡飞狗跳。白天,他躲在亲戚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见我们,都得到晚上找个隐蔽处。他们甚至扬言,如果再不还清公路款,他们将绑架他在县中读书的儿子,这不,王主任把家里的老底全垫上了,甚至两头肥猪都贱卖了,老婆气得都跑广东了。”刘二毛从王小迈身边挪到张一鸣坐的对面,边吃边说。

“二毛,不许你胡说!”王小迈突然把碗筷一放,站起身。张一鸣呆呆地望着王小迈,他分明看见,有两条清泪,从他的脸颊上滑落,就像晶莹的珍珠。

鉴于私自截留的巨款,没有落入个人腰包,张一鸣请示乡上黄书记后,只对他劝勉谈话,责令他将危房补助款退还给村民。正好,县上土公路整治专项资金到位,赔偿补助款的事也就顺理成章。

然而,事情还没有了结,就在村民拿到危房补助款不久,县纪委打来电话,说有人举报,王小迈侵占危房补助款,要他们严肃处理。

张一鸣接到电话,嘴都气歪了,他险些骂他们一派胡言,想想到底不妥,只说他们处理了。到底怕出现意外,他与黄书记商量后,还是给了王小迈一个警告处分。

那张用红纸写成的警告处分,张贴在乡政府的大门边,特别醒目,就像一张红榜,引逗得一个个路人,都要停下来瞅几瞅,然后感叹一番,摇摇头。

十二

处分似乎并没有挫伤王小迈的工作热情,相反,他跑得更欢。

黄泥塝附近几个社今年椿芽的收入,已经让那些没有种植香椿的村民眼红,他们后悔当初没有听从王小迈的劝导。而今,王小迈又亲自上门动员,无异于雪中送炭。他们再也没有丝毫犹豫,都争着抢购树苗,移栽树苗。一些在外打工没着落的,干脆早早背了行囊赶回家,加入到香椿种植的行列。

到十月底,除黄泥塝原有的9 个社,移植、补栽了数量可观的香椿树苗,原箭垭口村的好几个社,也都栽种了数以万计的香椿树苗。

香椿树改变着箭垭口村,它犹如还魂草,让死寂的山村,又恢复了先前的活力;让沉寂的原野,又出现了过往的生机;让远离的游子,又回到了故土;让坍塌的房屋,又倔强地挺立;让欢歌笑语,又响彻在山林;让鸡鸣狗吠,又回荡在村庄上空……

先前的箭垭口村,除了春节前后,能依稀看见几个穿着时髦的红男绿女,在房前屋后晃动,余下的多是蹒跚的老人。而今,冬月不到,村里村外,房前屋后,山野平畴,到处都晃动着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到处 听得到帅男靓女们的聒噪,甚至连猫狗都叫得更欢快,鸡鸭叫得更响亮。整个箭垭口,就像从沉沉昏睡中,重新苏醒了过来。

形势的变化出人意料,就在香椿栽种结束不久,偏僻的双拱乡,迎来了历史上最好的发展机遇,一条横贯箭垭口村通往邻省的高速路,将拉开修建的帷幕,届时,将在黄泥塝设立高速路出口。

那些日子,张一鸣与王小迈等村干部一道,成天泡在工地上,协助那些丈量的,赔偿的,拆迁的……与村民们斗智斗勇斗精神,与村民们扯皮扯筋扯关系。一场拆迁下来,他们已累得脱了五形。

拆迁结束,那些获得赔偿的失地农民,又一窝蜂涌向村委会,只可忙坏了王小迈。他今天进城刚办完张三的社保,明天李四又来了,李四刚走,王五又来了……

王小迈似乎很有耐心,他一个一个地接待,一个一个地安抚,一个一个地核算,然后又一趟一趟地往县城跑。一切都有条不紊,一切都井然有序。

张一鸣除了偶尔去箭垭口村工地上走走,多数时间躲在办公室翻翻报纸,看看闲书。再有两个月,他的下派生活就要结束了,他只希望离开之前,一切都平安顺利;希望箭垭口在王小迈的带领下,发展得更快。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领着数十个弯腰驼背的男女,挤进张一鸣办公室,他刚打扫完办公室。“张书记,你说,王小迈是不是个东西,上次才挨了处分,这次他明里帮着买社保,暗里却收跑路费。”汉子也不客气,他一把拖过木椅,身子往上一蹾,便开始发炮。其它的男女也跟着附和,有说多收100 的,有说多收90的……他们闹闹嚷嚷着,一定要张一鸣给一个说法。群情激愤中,屋子就像炸开了锅。

“张书记,这次你们再包庇那个狗日的,我们将去市里、省里反映。”在张一鸣的反复劝说下,汉子一边骂骂咧咧地往外走,一边不忘回头凶狠地警告。

汉子领着男男女女刚刚离开,县纪委的电话已追踪而来。纪委杨主任在电话里勃然大怒,批评乡纪委工作不力,姑息养奸,要他们立刻对王小迈作出处理,并及时上报云云。

张一鸣捏着电话,除了嗯嗯嗯地应答,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词语,一浪接一浪的冲击,已把他打蒙了。他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就像塞了大团棉絮。又像塞了无数冰块,让他无端地感到寒冷。

接完电话,张一鸣腿脚就像抽了筋,他摇晃着,将身子靠在办公桌上。这个王小迈,何以做出如此下作的事。他难道不清楚,他的逆势而上,他日渐走向的成功,惹多少人艳羡,让多少人眼红?他真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然而……

王小迈行色匆匆地赶到办公室,正要大声嚷嚷,却见张一鸣黑着一张脸,他立刻噤了声。“张书记,你?”“都是你做的好事!”张一鸣说完,一声长叹。“我?”王小迈愣住了,他怔怔地望着张一鸣。“王小迈,你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你都付出了那么多,还在乎那点小钱?你糊涂啊!”张一鸣的话,犹如一记闷棒,敲在王小迈头上,他的脸唰地变得苍白。“这,这……”好半响,他摇着头,喃喃自语。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都早,元宵刚过,持续多日的阴冷,便被一轮红日狂扫。春光融融中,先是樱桃花,然后是桃花,跟着李花、梨花,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一个个赛着趟儿,争抢春光,绽放笑容,只把一个春天,装扮得生机盎然。

春雷就是在此时炸响的,咔嚓—咔嚓—咔嚓嚓—轰隆—轰隆—轰隆隆—它高亢激越,它浑厚雄壮,如铿锵的战鼓,似深情的呼唤,它引来了春雨,惊醒了山林,搅动了乡村。箭垭口一带的香椿,在雷的轰鸣、雨的洗礼中,先是冒出一星半点的紫红芽苞,几天过去,那芽苞便如花蕾,徐徐绽放。远远望去,那横成行竖成列的香椿,有如一列列整装待发手擎火炬的兵士。村民们打量着漫山遍野的香椿,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一些人开始不顾山远路滑,冒着细雨,扛着锄头,往香椿林里走。

王小迈撑着雨伞,站在山野一个僻静的角落,犹如一只离群的孤雁。从昨天开始,他已经把该清理的都清理了,该准备的都准备了。思前想后中,他还是决定把香椿林委托给泥鳅。他悄悄找到泥鳅老婆,只说外出一段时间,让她帮着照管,暂时不要告诉泥鳅。女人使劲点着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今天一大早,他便独自一人,沿了偏僻的乡村公路,往山野里走。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抚摸着那些初绽的芽苞,那些紫红的嫩芽,仿佛就是他的儿子,那么乖巧,那么温顺,他忍不住将鼻子靠上去。“别了,我的香椿;别了,我的梦想。”他在心里说。他不停地亲着公路两边的紫红嫩芽,连雨伞从手中滑落,都浑然不觉,到后来,他满脸都水汽淋漓,不知道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水。

王小迈从山野回来,又溜溜滑滑地来到父亲坟前,他环顾着湿漉漉的坟堆,恭敬地伏下身子,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背着挎包往乡场上走。

春雨中的乡政府大院,一派宁谧,只听见细雨飘在香樟树叶上发出的沙沙声。王小迈收好雨伞,拍了拍身上的水雾,轻轻推开张一鸣的门。“张书记!”他轻轻叫了声。张一鸣一怔,“王小迈,你坐,你坐!”他热情地站起身。“张书记,我……我……我对不起你。”王小迈说完已泪水盈盈。“没事,没事!王小迈,我告诉你,哪里跌倒哪里爬起。”张一鸣安慰着。猛然间,他发现了王小迈身后的背包。“王小迈,你这是?”“张书记,我要走了。”王小迈说着掏出车票。“这,这……”“张书记,你要多多关心箭垭口,关心那些香椿。”王小迈说完,深深一躬鞠,转身往外走。

张一鸣望着在细雨中彳亍而行的背影,心一下揪紧了。他突然发现,那个背影,原来是如此单薄与瘦小,那些步履,原来是如此蹒跚与踉跄,他望着,望着,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远方香椿树的尽头。

就在王小迈离开不久,从老婆处得到消息的泥鳅,领着数十位香椿种植大户,涌进了张一鸣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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