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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座烛照乡愁

2015-11-21庆九

草地 2015年4期
关键词:村庄

庆九

走近神座,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秋日午后。

说是“走近”而非“走进”,是因为自己尽管逡巡流连于这个素朴、平宁甚至时时处处氤氲起散淡、老旧的记忆浮尘的村庄,却自始至终都不敢越现实之雷池,超然于生计之外而留驻下来,只能以一位匆忙旁观的体验者自居。当然,自认为外来者的唐突进入,势必影响这个古老村庄的自圆系统的观念,或许也有先入为主式的心理暗示或观念影响。

于是乎,像一位修禅的过客,我只能与神座进行短暂的心灵交汇,趁着煦暖阳光的照耀,向她投注深情一瞥。

在青藏高原的东南缘,大山大水堆挤在一起,像极了那个坐卧在转经房门前老人黝黑红亮的额头上的皱纹,密集,深邃,而且沧桑。

错落纵横的岭梁沟谷间,水曲山回,林丰草茂。一个个村庄,就像原野上的牦牛,散落其间,在岁月浩阔的旋律间跌宕起伏,游弋辗转。神座,便是其中之一。这个在苍茫的高原深处静候了百年、千年的村庄,于那个不经意的时间节点上,与我如约而遇。

蔚蓝而幽深的天空,高远,广阔。逶迤连绵的山峦,铺展着圆润舒缓的曲线。羊群像天上跌落的白云,飘过山坡,又漫过收割之后黄灿灿的青稞地,搅乱了我被金风濡染得有些亮晃的目光。

沿着太阳的轨迹,自东向西的热曲河,融汇了这方土地太过久远的历史,铺贴在大地南北撕裂的凹处。南北两岸的万物天籁,因之有了阻隔而拉开距离,也因之交接融合、相濡以沫。奇怪的是,南边山势雄峻逶迤,松杉密茂,墨绿如染;北面山形舒缓柔婉,草甸稀疏,一片苍黄。

村庄临河而居,依山蓄势,像一个经年累月、宠辱不惊的智叟,又恍如一位沧桑而静默的隐者,端坐在时光里,棱角分明。

那一瞬,我看到了他深邃的目光和素净的表情。

作为南北两岸最明显的交界线,热曲河以最自然的S形流线,从东边宽阔的草地上款款而来,穿过那片红柳与沙棘交织的丛林,临近村前,一扭藏女般曼妙的腰身,便一弯一回眸,一曲一顾盼,蜿蜒曲回,迢迢西去。满河清亮的水色,该是她清浅多情的眼波,倒映着天光云影,回荡着人喧马鸣,裹挟着丰厚而深奥的远古讯息,来不及等人们解读,便揉碎在浪波水花里,沿着蜿蜒的河床,带向迢遥的远方和未来。

或许,她知道自己的心性,知道前面有大渡河急促的跫音,有长江豪迈的歌吟。她不染纤尘的心早有所属。

热曲河闪烁的波光,是阳光与水声迸溅出的碎银,被时光之水反复淘洗。我相信,河谷两岸的富庶与丰饶,定是源于阿曲河的滋养,源于阿曲河养育的这个古老民族的累月经年的勤韧与坚持。

太阳的聚光灯,就这么亮晃晃地照耀着时间深处的村庄。

村口,歇着几头刚卸下犁铧的牦牛,湛蓝或者青灰的眼神,像一泓秋水,温煦而明亮。它们静静地站立着,打着响鼻,身上驮满了赭黄的秋色。

沿着中间那条村道走过去,村民们颔首注目,山泉洗滤过的眼神,山花一样的笑脸,自然而不乏淡淡的羞涩,本真却不失尊严的热情,瞬间消解了人与人之间的生分,瞬间拉近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

沐浴着村庄慈祥、平和而热情的目光,我走进神座,开始阅读这个平凡而又非常的村庄。

经堂的门楣下,一个老者合目静坐,像一块历经风雨的玛尼石,浑身浸透了金汁般的阳光,静静的,就那么笃定在时光的影子里,雕塑一般,只有手中的转经筒不曾停息。

经堂里,巨大的转经筒缓慢地转动着,发出沉重的咯吱声。那个系着头巾的妇人,清淡的目光绝不旁顾,在虔诚的信仰中,神情和她的心境一样,平静而安详,似乎整个人与外界已经剥离。她身体前倾,双手推杆,双脚有力,与经筒合二为一的身影,一次次在门框剪切出的光影里闪过——像老旧而亲切的幻灯片,投影在我有些灰黄的心帘上——任门外万籁喧响,任院内铺满阳光。

一座座寨楼,错落在田间地头,黄土夯筑的土墙,有着油画般厚重糙砺的质感,更透显出大地质朴的秉性和恒久的光芒。

一个个寨楼敦厚地站着。窗很小,恰似眯缝着的眼,无邪地看着你,或者像痴情而固执的汉子,在坍塌之前,永不放弃对远方的凝望。他们与普天下的苍茫厚土保持着同体连枝的默契,粗放而简陋的土木结构与力学空间,饱蕴着生命的力量,弥散着大地的温度。

抑或,他们更像一群沉默的歌者,岁岁年年,拥着怀里的一家老小,将生活的甘甜与咸涩、苦累与欣欢,糅合在不熄的火塘里,将一日三餐长歌短唱为袅袅娜娜的炊烟。

风,不知疲倦地诵读着房前院后的经幡。然后,旗帜般舞动各家寨楼上的炊烟,让近坐或远牧的村民都能看见,让他们闻到奶茶、糌粑和手抓肉的香味,让他们听到阿妈吟诵平安经的祈祷,让他们看到妻子抱着孩子在房背上眺望的身影……不管多苦、多累、多远,他们的目光都欣悦、湿润,他们的内心都醺醉、温软。

我相信,这些寨楼是很久很久以前从地里生长出来,错落有致地聚在一起,以黄土不可复制的韧性,共同组成了生命的聚落。

一个勤韧的部族用土木构筑起的经年记忆,就这样,突兀在川西高原莽莽山原之上。

晾架,总是以最为老旧的木杆,营构最为粗犷的现代书法。简洁的构成方式,就那么矗立成丰收季节的地标——一垛垛密实厚重的青稞,连杆带穗地堆积起来,遮盖了沥白的木杆身上那些斑驳风雨,反倒让整个晾架丰硕起来,从上到下漫溢着太阳的味道和硕穗的清香。

有时,繁密漫卷的豌豆藤,也会连着根须、带着泥土,堆码在青稞垛旁,卷曲的藤蔓缠缠绕绕,零落的枯叶斑斑驳驳,其间却缀满了鼓胀的豆荚,以深褐的颜色和胖硕的形体,将青稞墙衬托得更加金灿鲜亮。

于是乎,金黄灿烂的青稞垛、赭褐蓬松的豌豆墙,被灰白的晾架高高挑起,错落在斑驳糙砺的寨楼之间,辉映着鲜艳的门窗、土黄的寨墙和寨墙上的白色图案,再由着一排排赭灰的栅栏、一道道蓝紫的阴影搭接、组构,颇似一幅印象派的油画,让人的心也随着目光很快暖热起来。

此时,阳光漫漶的麦地,于寨前屋后,以一贯的赤诚袒露着收割后的胸怀,褐黄色的麦茬密密匝匝,似有些许落寞,更宣示着辉煌。她们是产后的母亲,疲乏是免不了的,但那种虚弱而绵厚的热情,依然在满地流淌;那种柔美而温婉的母性,依然濡染着瞻望者的目光,使之油然而生亲近之意和敬爱之情。

麦地里,几匹劲健的骏马,卖弄着饱满劲健的肌肉,任风吹拂着长长的鬃毛和尾巴,像一群悠闲的绅士,不时地高扬着头来回踱步。当然,那些慵懒的奶牛就现实多了,她们自在地享受着季节的恩赐,安静地埋头吃着麦茬间凌乱的野草。她们知道,没有吃饱吃好,奶水就会减少,主人们爱喝的奶茶就会降低成色,就会少一份让人一闻即醉的馨香。整个寨子氤氲在世外桃源般的气息中,。

就在那一群奶牛的旁边,几个年轻的妇女正在刨挖成熟的土豆。她们戴着鲜艳的各色头巾,宽大的袍子从上身脱下来扎在腰间,上身只穿着紧身的毛衣或布衫,双脚却早已陷在新翻开的黝黑的泥土里。她们高高地撅着臀,深深地弯下腰,嚯嚯地挥动着锄头,不时腾出右手捡拾锄下蹦出来的土豆,五指一挤,抹掉土豆上的湿泥,顺手丢在身后的背篼里。弯腰久了,她们时不时直起身来,捋捋头发,扯扯头巾,白里透红的脸庞,清秀明亮的眼睛,就那么一闪,便定格在了正驻足守望的游客们的镜头里。

当然,她们清脆的嬉笑声,总会攀过柳枝扎结的栅栏,铺满游客们流连忘返的背影,甚至悄悄绽放在多情者艳遇的梦境里。

……

其实,村庄很小,不论从哪个方向都能很快穿村而过。而且,村前村后各有一座木桥,叫伸臂桥,一左一右,就那样直愣愣地伸张着,像村庄永远张开的双臂。

收获之后的土地,丰腴而雍容。天地之间的村庄,是禽鸟的天堂。

河滩上有一片沙棘林,沙棘林上有一朵一朵黄色的云——那是沙棘树上密密麻麻的沙棘果,是禽鸟们丰沛的冬日粮仓。当然,在这个季节,除了树林灌丛里成熟的野果、草地里的蚱蜢、麦田里的落穗,以及新翻土豆地里肥硕的蚯蚓,到处是禽鸟们的吃食,他们没有必要动用储备,单是那许多挂满青稞和豌豆的晾架,就已经是它们可以享用很久的盛宴了。

在这个季节,它们不再追逐清风白云,也不再留恋绿肥红瘦。它们只想以一种飞跃的身姿,为这个丰盈的季节锦上添花;只想以一种蓬勃的热情,为这个饱满的季节擂鼓助威。

亢奋,成了禽鸟们最惹眼的衣裳。

麻雀当是禽鸟王国的望族,它们总是以群居的数量和规模令其他族群艳羡并自叹弗如,尽管它们都是些出身低微的草根,甚至总是脱不了那种山野的俗气。不管到哪里,它们都拉帮结伙、群起群落,不管到哪里,它们都叽叽喳喳、热闹喧哗,似乎永远没有静默、没有烦恼。

看,它们飞过来了,呼啦啦的一片,俊逸而迅捷,像一笔灰色的书法,在田舍上方的天空里挥舞,那落在后面的几只,恰到好处地成为几点遗墨,恰到好处地成就了几许飞白。一旦它们像一团乌云罩在落尽了树叶的杨树上,就像疏密有致的墨点,缀在密集的线条中,像极了那种单色的装饰画。当然,它们更多的时候是在青稞或者豌豆垛上流连,一边享用美食,一边打发光阴,嬉闹之余偶尔停歇在电线上,或搔首弄姿,或啼鸣顾盼,为粗朴的村庄平添了几分雅致。

鹌鹑算是有些招摇的,或是因了它们庞大的体量,或是因了它们飞起或落下时所带出的盛大的喧响。在游客们看来,鹌鹑扑簌簌的起飞、哗啦啦地降落,都是那么的形式新奇而声势夺人,来不及收回惊异的目光,就慷慨地附赠一片惊呼与嗟叹。

对此,村民们是不在意的。因为每一种禽鸟、每一只牲畜,都是这里的主人,都是他们熟悉亲切的邻居,他们了解它们的秉性,早已习惯了与它们朝夕相处。只有都市里远来的游人们,离开密度和压力很大的人海,才惊异于这弹丸之地的纷繁的生命形式,惊异于人们与它们的自由相处、自在相生,以一种自然的默契相互依存,共同分享着村庄的天空和土地。

每一爿屋檐,都是喜鹊的家。穿着白衬衫,披着黑斗篷,喜鹊总是把时间更多地花在逡巡游弋或伫立沉思中。习惯了村庄宁馨且不愁吃喝的生活,习惯了停留在寨楼的高处踱步,冷不丁地大声啼叫,更像是恍然大悟、情不自禁。待你还没缓过神来,它便纵身一跃,从你眼前斜掠而过,携着一缕流影清风,曳着一段余绪残思。

当然,它不屑于和飞禽们占地抢食,不愿沾染那么多的俗气与风尘。逡巡游弋既锻炼了身体,保持了运动,又增添了村庄的灵气与勃勃生机;而伫立沉思则锻炼着思想,牧放着精神,更保持着独立鲜活的灵魂。

僻远的山村也是不乏风度的,喜鹊就是这里的独行侠。

由着自然的感召,随着变换的季风,一拨一拨的城里人从遥远的都市鱼贯而来。

穿越了钢筋水泥的丛林,逃逸了繁杂拥塞的人海,冲破了无数河流、山川与公路织成的网,沿着蓝天白云的路标,逆流而上,终于来到个明澈清净的村庄。他们色彩缤纷,摇曳奔放,即便没有跳龙门的狂喜,也少不了游桃源的惬意。

驾车的,沿着村里交错的水泥路,直接将车开到了寨楼前,停放于较宽坦的门旁、院里。组团的将大巴车停放在村委会旁的大路边,把一顶顶五颜六色的帐篷搭在村委会的院里院外,或搭建在村尾那座伸臂桥对面的草坪上,像一朵朵硕大的塑料花,一下子让整个村庄多了一份喧嚣与时尚。

安顿好了住宿、拾掇好了行李后,着户外装的帅哥、穿皮短裤的美女,三五成群,或悠游于寨楼之间,或闲坐于酒吧茶坊之内,或迷醉在藏餐美食之中……

当然,其间不乏深谙悠游之道的高人,围坐在主人的院坝里,喝马茶,嗑瓜子,惬意地享受着热烈的阳光和爽朗的秋风。或者连接上房主的wifi,晾晒沿途遗世的美景,晾晒村庄纯朴的民风,晾晒自己挣脱霓虹、拥挤和繁嚣之后的清新、闲散与宁静,晾晒身处神座这段千金难买的世外光景。

更有三两个雅士,独坐地边墙角,将身体和心情完全淹没在在灿烂怒放的格桑花丛中,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就呆在风里,眯着眼,仰首向天,打开心窗,任阳光把内心多余的东西风干,任花香把心中久积的凡尘滤尽。

我坐在村头的高坡上,也和他们一样,像一条远逸的游鱼,二目有神,左顾右盼,置身风光与风情荡漾的清幽里,贪婪地吮吸着滋养精神和身体的水分和氧气。

这时,一阵阵欢笑声在谷底的波声浪影里撒开,搅碎了满河的天光与浪花。原来是几个游人分乘两条橡皮船,在村民的伴护下,顺河逶迤而至,穿过村头的伸臂桥,绕过翠碧幽蓝的湾流,向西漂流而下。

河滩上铺满了浑圆的石头,每一种颜色、每一种斑纹,都吸引着他们好奇的目光,都熨帖着他们亲近自然的心情。河岸边长满茂密的毛毛草,高扬着白花花的穗子,蘸满了亮晃晃的夕阳,齐刷刷地朝向天空,随风摇曳起伏。

毛毛草自是不会画画的,而那些寻幽觅趣的人,总是尽可能地靠近这充满诗情画意的草丛,或抓拍一帧照片,或定格一张留影,那种惬意的表情和欢愉的叫声,美美的,久久回响在蜿蜒的河岸边。

太阳渐渐西沉,和那两只盘旋滑翔的苍鹰一样,轻轻拍打着红色的翅膀。

凝眸俯瞰,流转了千年万载的热曲河,从时间的起点,流向岁月的尽头。我伸手与风相握,感觉每一秒都被拉长。

其实,对于个体生命而言,几十年的生命长短几乎一样,生命质量的不同只能得益于每个人经历的地理空间;时间是人类丈量生命的一种想象,空间才是拓展生命的舞台。

我的莅临,源于一个偶然的机缘或灵感,而热衷于看山听水、寻奇探幽的,更多的还是那些城里人。

他们逃离都市的喧嚣、羁绊,挣脱都市的压抑与种种局限,不仅追逐着自然的绮丽风光,享受着异域的人文风情,更重要的是源于一种生命关乎自然的回归,追寻一种关乎心灵之于天地的契合。据说,是他们最先热捧这座村庄,并以“十大最美村庄”的名义,将它从寂寞与古老的村史中推向了时代网络的榜首。

自此,在高海拔的山原处子般静守了经年累月的村庄,似乎才真正契合了时代,走向了世界。

与他们相比,久居高原的我们,醒来看见的是大山,睡了梦见的是草原,没有混凝土的阻隔,没有霓虹灯的影响,反倒是深处苍山莽原之日久,对自然山川、草木溪流失去了激情与悟性。粗俗的说,这是见惯不惊、熟视无睹,风雅的说辞则是审美疲劳、激情萎缩。其实,仔细想来,我们蛰居在盛世桃源,却空负美景华年,不仅是一种奢侈的浪费,更是一种麻木的可悲。

当日,住宿在村头高地上的寨楼里。

坐北朝南的寨楼居高临下、扼山瞰河,左面是偌大的客厅观景窗,描彩雕花的窗棂剪辑出东方云蒸霞蔚的阔天莽原,以及蜿蜒而来的热曲河和河滩上葱茂的灌木林;正面是三两间客房,临窗俯瞰的是绕道而来的热曲河蜿蜒、漫长的腰身,以及河对面的莽山幽林、田园草滩;右边拾级而下,则是栋栋寨楼、层层麦地和条条小路,是几乎囊括了村庄所有的全景画……

如此佳景,似乎是一见钟情,自登上这个可以居高望远、临窗瞰河的三层寨楼,瞬间便爱上了这里。

寨楼内部,全是柏木装修,刷了油滑的清漆,墙面和地板满眼是自然而丰富的纹路。壁橱、墙柜、窗棂、木柱,很多地方还有精美的藏式雕花,透着浓郁的民族风情和田园风格。壁橱里摆满了铜壶、瓷碗、瓦罐、木碟,琳琅满目,与雕花的木橱和嵌铜的铁炉交相辉映、顾盼生辉。或许,寨楼外表的粗陋,和纯木打造的精致素雅的内部装修,正合了当下居家旅游的流行风尚。

寨楼的主人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瘦瘦的,汉语不怎么流利,讲话时还有些腼腆。通过一阵交流,我们知道房子是新修的,只来得及装修了二三楼,就花去了他们仅有的五十万积蓄。现在,妻子住在县城,照顾正在读书的七岁的儿子,他自己留守在村里,打点这个有四间客房、七个床位的家庭旅馆。

是夜,我住在面南而居的客房里。许是因为长途跋涉的疲倦,很快就不知不觉竟睡过头去,但初到异地的兴奋最终让我早早醒来,见满窗的明亮透过薄薄的窗帘,全泻在床被之上。撩开窗帘,呵,一轮圆月正悬挂在南山顶上,将银灰色的辉光镀满了目力所及的山原、河谷和村庄。

月光并不明亮,也不晦暗,将万物照得清晰又朦胧,那种介乎黝黑与明亮之间的明度,恰到好处地勾引着人的神思与想象。

一带白水,绕过矗立的寨楼和横亘的土地,一头扎进颜色层层清浅的山原,像极了东山魁一冷灰色的版画,素雅,宁静。我索性坐在床上,沐浴着如水的月光,坐拥眼前这满河满川的旷远与清寂。

远离繁嚣与名利,平宁的心境晾满秋山的枝柯,如这皎洁的月华。

神座,真是神灵的宝座?至少,山的敦厚,水的灵性,连同草原的阔远,应该是一应俱全。如此别致的命名,该是缘于怎样的故事?又会蕴藏着怎样的传奇?

生息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用泥土做成了土坯,土坯夯筑了土墙,土墙围搭起土房,土房聚集为村庄。人们在土地上耕种放牧,在土房里吃饭睡觉,在村庄里行走生长。神座,就是一座土做的村庄。神座的生活,就是人与土地最朴素的哲学。

随着神座的名气愈来愈大、旅游越来越旺,客栈、商店、茶坊、酒吧如雨后春笋,骑马、漂流、上网、登山已如火如荼。外来文化的影响不可避免,首当其冲的是村庄传统的、半农半牧的生产与生活方式,随之,人们的思想观念、价值取向和传统的民俗文化也势必会潜移默化、悄然嬗变。因为资源的开发与保护总是双刃剑,裹挟在主观物质追求与客观经济发展的滚滚洪流中,自然与文化生态的脆弱性显露无疑。

多少年来,我们贪恋于优越的物质生活,在手足与泥土完全被钢筋水泥和霓虹玻璃阻隔的舒适里追逐、忙碌,被喧嚣、拥塞与压力折腾得久了,日渐生出些乡愁,并对那渐行渐远、行将消失的农耕生活心仪神往,还美其名曰“返璞归真”,还冠之时尚竞相效仿,甚至每至一处便以自然、原生态的名义指手画脚、评议指责……

其实,在时代的潮流中,任何个体都不可能置身事外,都有选择、追求和享受生活方式与现代文明的权利。我们没有资格因为自己喜欢青铜,就要求别人刀耕火种;没有资格因为自己留恋乡村,就要求别人远离城镇。面对强大的“城镇化”绞肉机,多少关于传统的坚守与捍卫皆如挡车的螳臂,最终粉碎和消失的都是乡村生活与农耕文化。这与乘车代替骑马、搅拌机代替打奶桶一样,只是早晚的事。况且,自己这点感时伤事的隐忧,确实与这个村庄的生活与发展没有实质性关联,无非是文人关乎乡愁的寄怀罢了。

释然间,月落西山,东天已现曙白。

在僻静的乡村静候晨光,仿佛再一次趋近了圣洁的哈达,再一次坐拥不染的莲花。

一旦把心安放在这里,顿然获得了一种纯净与恬淡,一份闲趣和雅致。那些工作的繁杂琐碎,那些交往的小心计较,以及名利场里的污秽与繁芜,尽皆在此消靡殆尽、荡然无存。

随着一带白雾的轻缓横抹,远山近水自冷灰中渐渐恢复原色,对面的杉林更加幽邃,林边的草地更加湿润。感恩于村庄的宽厚与慈爱,窗前的树枝上,几只雀鸟又开始了新一天的歌唱。

这种景象,活脱脱就是我梦中的故乡!

原来,我们没有必要把异乡想象得那么荒僻遥远,那么地清冷寡淡。不管怎样,那里终究还是世界的一隅,终究还是生命的居游之所。就好像是,那里生活着另一个“自己”,那里是“另一个”自己的故乡。

或者说,只要你心怀一份乡情,走遍天涯,都能能够寻见故土般熟稔、亲切的乡魂。

应和着变幻的晨光,低沉的嘎吱声伴着间隔周期一致的铜铃声在村头响起,那是几个老人在推动古庙里巨大的转经筒,每转一周,经筒便拨动一次铜铃。老人说,古庙是村庄的心,里面装着村里的每一个人。走出村庄的人,不论足迹多远、地位再高,都走不出村庄的心。

河对岸那一溜草坡与杉林相交的地方,早已升起了一柱淡蓝灰白的桑烟,不断向上扩散,渐渐融入青灰色的云天里。日复一日,早起的村民总是每天都将虔诚的祈祷,通过悠悠经筒和袅袅桑烟操持着他们朴素的信仰,并用这种信仰滋养着自己的心灵和村庄。

炊烟从一栋栋寨楼的高处飘出来,带着奶茶和糌粑的香味,被看不见的晨风牵着,与色彩缤纷的经幡一起舞蹈。

踩碎了一粒粒晶莹的露珠,阿妈弯下谦卑的腰身,将锄头探向泥土深处,探向大地宽厚的胸怀,获取大地母亲慷慨馈赠的土豆与温暖。

沿着村后的羊肠小道,孩子们打着唿哨,将一群群的奶牛赶上北山,不时惊飞一群群的雀鸟。

赶着几头驮运的牦牛,骑马的汉子穿村而过。身后是渐行渐远的村寨,前途是越来越好的光景。

骤然间,一栋新楼的花窗里挤出尖利的电锯声,那是谁家为来年准备接待更多的游客在装修房屋呢。这声音在犬吠鸡鸣、牛哞马嘶的交响里斜跳出来,像一把刀片,划过村庄氆氇一样粗朴的神经……

阳光是村庄上好的风水,是上好风水里的玄妙与神机;阳光是神座的眉目,是村民们心的朝向。

但是,离开神座的上午正值阴天,雾连着云、云压着山,阳光只在云隙里匆匆漏下一缕辉光,便消隐在厚厚的云层里了。尽管如此,村里的人,或者来过村庄后终将离去的人,心里都盛满了温暖一生的阳光。

因为,在神座,人和整个村寨,牲畜禽鸟,乃至草木昆虫,就像山坡上的一把黄土、河滩里的一颗石头一样,都生活在“自然”这个名词里,都是这个名词无限丰富的内涵的一部分,与世间万千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词汇一道,共同营构了岁月时光这部词典。当然,“自然”,在这里作为一个形容词,自然是我们记忆中的村庄流行最为久远的语言。

和许多来过这里的过客一样,我们眼前的村庄正在一个个消失,我们记忆中的村庄也在一个个淡释,最后忘记。但心底里始终有一种牵念挥之不去,这种牵念苦涩而酸甜、绵厚而温凉,在时代的河床上慰藉奔忙的生命,在人文的原野上佑护荒萧的精神。这,就是乡愁啊。久违的乡愁,就这样,在不经意间被神座照亮。

多少回离散聚合,多少回物是人非,神座,始终在遥远的天边独居一隅,以遗世独立的情怀,不断虑析俗世中的喧嚣与沉淀。多想,卸去一身浮华,在此相守一山秋色、一水春光,还有满窗的云影风箫。

告别神座,不禁回望。村庄静坐在远处的天光里,显得无比沧桑而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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