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粮食
2015-11-21梦非
梦非
一
现在,初秋的风正从田野穿过来,钻入我单薄的裤管,眼前是一片即将成熟的玉米,青翠茂盛,被风拉扯得唰唰地响。
而吸引我的是另一种声音,在不远处的田坎外,有一片蒿草蓠蓠的陡坡,坡上的乱石间栽着一片果树,称油食子(书名软枣),高大的树身上枝杈交错,叶子在风的挑逗下摇晃的声音格外动听。叶子间淡棕色的小果子还未完全成熟,它们排列在细长的枝条上,糖葫芦串一样充满诱惑,偶有几颗落到地上,立即摔得冰渣裂口。
寻着声音而去,翻过一道石头垒砌的田坎时,脚上已穿不稳的一双黄军鞋一滑,擦伤了膝盖,提起裤子看到有血,我从一块岩石下抓起一把干细的盐土撒在伤口上后,又继续向前走到树下,捡起一颗掉在地上的油食子丢进嘴里,甜中带涩的味道立即在口腔里扩散起来,又顺着喉管滑进胃里。
吃下第一口午餐,我继续在林中寻找,掉落下来的果子并不多,眼看快到下午上课时,肚里仍旧十分饥饿,我便加快脚步向前走,在一块大石包后看到几只鸟和松鼠正欢快地抢食杂草间的食物,才晓得原来是它们夺去了我的午餐。正郁闷,突然听到一声喊:“苦瓜腾,又在找东西吃吗?”我吓得一神,以为是看树人来了,立即藏到两棵并排矗立的树后,从缝隙间透过目光一看,原来是同学福生。我立即放心地走出来,说:“就是,但今天掉在地上的很少,都被鸟吃了!”他说:“鸟也要吃午饭!”边说边爬上坎子和我站在一起,向四周看了看,说:“要上课了,还捡个铲铲!”说完弯腰从地上捡起两块石头,向一丛树冠甩去。
打过十多次后,地上已落下不少籽实,我一高兴,跳过去便捡,但才捡起一捧装进衣兜里,突然从一堵石墙后跳出一个人来,说:“我注意很久了!找你们老师去!”边说边冲跳下来。我们一看,是守果树的人,吓得立即就跑,他则紧紧跟着,追到学校后,见抓不住人,转身走向了教导主任那里。
我偷食集体油食子的事还是被调查了出来。那天,守果树的人走到教导主任那里,一进门就用他一米七的身躯遮蔽住从半边窗户里透入的阳光,双手叉在腰里,大声说:“怎么还是管不好你们的学生,又来偷吃了?”说完气哼哼地站着,等主任说话。
主任正在为一件事烦恼,他在五小时前收到了最后通告——女朋友要和他分手,说他一个教师也就那么回事,她很快会和一个军官结婚。她说:“漂亮换不来生活的改变就是一种罪过,理想和现实之间,我决定选择现实……”读完信,教导主任并不觉得像其他失恋人一样感到五雷轰顶,只是心里惆怅了半天,又思索了一遍读书时他的老师告诉他的关于人生的真谛,而他现在又在转告他的学生。他决定写一封回信阐述自己追求纯洁的思想,一展开纸竟洋洋洒洒地写了一万言仍收不住笔,正写到深处,先是感到眼前一暗,还未抬头,又被破空而起的声音吓得一惊。主任立即从一把藤椅上站起,一望又是学校旁边那个生产队里忠于职守的看守人,问:“怎么了?”那人回答说:“你们的学生又来偷吃油食子了!必须处理!”主任说:“晓得了,你回去,我立即去查!”
打发走那人,教导主任想继续写信,但已接不上思路,很生气,放下笔恨恨地走到尘土飞扬的操场,问正在上体育课的老师:“有没有人从地里跑过来!”老师说:“没有!”他正想走开,一个声音却从队列里传来:“刚才初二的两人直接跑向了教室!”教导主任说一句“知道了!”就向初二的教室快步走去。
到教室时,一个女教师在上语文课,好听的声音正从窗口里传出来,温润圆滑,读的是《岳阳楼记》,他在门边停下来,举起手,等她读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后,才敲击下去。“咚咚咚”的响声立即中断了她对课文的朗读,一步从讲台跳到门后拉开一看,是教导主任站在那里,略显惊慌地问:“有什么事?”他却不理她,径直走到讲桌前站在她刚才的位置上,黑着脸问:“哪个跑去偷吃了油食子?赶快坦白!”
教室一下静得出奇,我心里紧张得要命,不管有什么理由,带了“偷”字总不是光彩的事。心想,一到初秋,在午间去捡食掉落的水果做午饭的,也就只有自己,好几个人都晓得,干脆认了,反正书已不想再读下去。正要站起来,福生已抢先一步,他说:“是我!”说完定定地站着,教导主任看他一眼,又追问说:“还有谁?我知道你们是俩个!”我见同学们的目光已投射过来,只好说:“是我,不怪他,他帮我打的!”教导主任说一句“这就对了!”转身走了出去。
下课后,语文老师也就是班主任把我们带到教导主任的办公室,他让我们靠墙站着,又去喊来守树人。那人见福生是一个队的,只管骂我,经过一番审问,事情就由我承担了下来。而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事情本是这样,福生是来帮我的,他时常这样,中午放学回家吃过午饭,就会走到林子里看我,有时还给我带半边馒头!见事已查清,教导主任说:“明天开学生大会,你作检查,请队里的队长也来参加!”又说:“回去写深刻点!”弄得我惊恐万分。
但写检查比饿着肚子做作业容易得多,我走到操场,看到一些学生已在腋窝里挟着一只洋磁碗走向伙食堂,突然感到作过检查后已没有脸再在学校呆下去,当即决定把计划用五天的饭票压缩到两天,这让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吃一次饱饭。我走向四面透风的宿舍,拿起摔得到处都是黑色疤痕的白磁碗,走到卖饭的窗口,打了六两在灰白的玉米面中加有几千颗大米的金裹银,回到宿舍坐在床边,把脚吊着,从一只木箱里取出半瓶豆油,倒一些在饭碗里,拌好后就如端着一碗酱黑的美食,慢慢地一口口吃下,洗完碗,又跑到旁边的溪沟喝下一肚子凉水,才转回教室。
教室里已有许多人在做作业,晚自习的铃声已经响起,班主任按习惯走来,把身子斜靠在门框上,双手抱在胸前,丰满过分的身体像一截站立的火腿肠。我展开一本作文本,但不是做作业,是写检查,写好“检查书”三个字后,却不知道下文如何开头,便坐在桌前,像历尽沧桑的人回想着到学校后的经历。心想,检讨应该全面,干脆把他们不知道的事也一起反思了,那样才算深刻,就边想边写,到下晚自习时,竟写出一千余字!
我的检讨书是这样的: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我现在就斗一下自己的“私”字,它藏在我的心里,指挥着自己的行动,才让饥饿战胜了信念,才让油食子战胜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纪律。
我要坦白从宽,其实在这次被发现前,我一直是这样,从进入初一开始,到现在已有两年时间,每年从油食子成熟到收割可以吃到最后一颗不剩,共有一百二十次,但都是在树下捡掉落在地上的,只有这次向树上甩出十多块石头,打落了好几十颗,才捡十多颗就已被发现。这是真的,我敢向毛主席保证!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肚子太饿,一周三斤饭票确实太少,我经常用红军过草地的事迹充饥,但还是无济于事,说明我不够坚强,更谈不上钢铁般的意志,而是凡胎肉体,可能成不了又红又专的革命事业接班人,所以特别伤心和自卑。
现在,我仍感到很饿,听说自己本是饿死鬼投胎,感觉很奇怪,饿了一世,也不投身做一个炊事员,而要成为一个穷学生,可能当时太慌乱了,像天蓬元帅错投了猪胎。如今倒好,成天让我饿得受不了,只能偷偷跑去捡油食子吃,但掉在地上的也是集体的,何况还可以喂鸟,鸟又能吃害虫。你们想,任何事都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鸟饿死了,就会让害虫泛滥,就如地富反坏右你不打他就不倒一样,问题很严重,那样会让集体的庄稼受损,进而让群众利益受损,这不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脚吗!好在我的行为已被及时发现,否则罪就大了。
我还要但白一件事情,有一次被饥饿战胜后还偷吃过半块同学的玉米馍,那是上学期一个周三的夜晚,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孕育,没有东西可以入口,我利用中午外出,到河边走一圈却发现到处都是青草树叶,果子才有豆粒般大。只好走回来,伴着肚子的鸣叫声上完晚自习,熄灯后我却想起了旁边的一只木箱里放着半块玉米馍,是睡在我旁边的一个同学的,我已注意它有半个月时间。它放在箱里,正长出一层白绒绒的毛,像雪糕般充满诱惑,我等到小半夜,见大家都已入睡,坐起来悄悄打开盖子,取出那白晃晃的馍馍,又缩回被窝,把霉绒抹去,小心地一口口吃下。吃时,除感到干硬无比外,并没有什么异常,而且味道很好,像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这里,我庄严地向那位同学道歉,也请大家批判我!
而今眼目下,也没有什么好说,只能悔恨交加,人犯错误并不可怕,怕的是知道错后却不改正。我将狠斗“私”字一闪亮,像课本上的雷锋那样,做一个有用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像保尔柯察金一样战胜饥饿,不动公家的一草一木,勒紧裤腰带,天天干革命,一颗红心向太阳,争取当好镙丝钉!检讨人苦瓜藤。”
作检讨的时间在星期五下午,全校学生都集中在操场开会,共三个年级五个班,以班为单位排成方阵,大家都坐在从教室搬来的板凳上,因不用上课显得兴高采烈,闹哄哄的像飞舞的蜂群,我也坐在其中,心里忐忑得如敲鼓。学生的对面是由一张乒乓桌改的主席台,校长坐在中间,教导主任坐在右边,队里的队长坐在左边,他们上去时先踩着一根板凳,再跨上桌子,样子很威仪。会场还参考了乡上开斗争会的模式,在乒乓台两边站着四个红小兵,只是没拿武器。
检讨会开始时,教导主任站起来主持议程,他大声说:“同学们,安静!安静!今天开师生大会,是因为学校出了件不光彩的事,有一位同学需要帮助教育,现在,就先由苦瓜藤同学作检讨!”他的话音刚落,操场上就响起了嗡嗡声,所有的目光都射向我,像刀子一样锋利,弄得身心都疼。我站起来,拿着三张作文本纸,低头走到乒乓桌前,又站到一张课桌上,略显麻木地开始念检讨书……
念完后,我依旧站在那里,感到操场很安静,班主任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梨儿树下,望着我,眼里红红的,像充满了同情,她是善良的,对每个学生都带着爱,被她关心地看着,反而弄得自己想哭出来。正要忍耐不住,教导主任说:“苦瓜藤同学的检讨很深刻,还主动但白了其他事情!回到坐位上去听队长讲话!”
我刚转回坐位,那队长的话已响起,他说:“我说几句,贫下中农是宽宏大量的,小娃娃只要能改就好,要吃油食子也要等到成熟才行……”说完后教导主任让大家拍掌,又请校长讲话。校长即站起来说:“学校的目的是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出这样的事不好,同学们要吸取教训,严格要求自己。当然,苦瓜藤同学也不要背思想包袱,要克服饥饿,好好学习,争取做一个三好学生!”他一说完,教导主任即说:“检讨会到此结束!”
伴随杂乱的声音,我站起来,坦然地走向教室,心想,还学个屁,精神和饥饿斗争时,精神总会被赶到第二位,明天就回去混了。边想边回到教室,收拾起书本装入书包,背到宿舍放在床头上,见大家都去伙食堂买饭了,也挟着破碗走去,用最后一斤饭票买好半斤玉米蒸蒸饭,转回去拌一些炒盐巴吃了,上晚自习时,我第一次缺课,围着教室转了几十次圈。
第二天中午,我吃完最后半斤饭票,背上被盖卷,把碗和洗脸盆用一个网兜装在一起,挂在背包上,手里提着黄布书包,悄悄走向了回家的路,在离开学校时,我回头向教室望去,看见每个窗口都挤满了同学的小脑袋,他们望着我单薄的身影,挥着手进行着无声的告别……
二
回到寨子白岩队,在寨口便遇见了队长白穷欢,他正背着手从田间走出来,像是巡视正在成熟的庄稼,高大的身体透出强壮的气息,脸偏长,眼睛塌陷,面貌像立在门口的吞口菩萨。见我背着被盖卷,走得有些狼狈,问:“苦瓜藤,这么早就放假了?”我回答说:“放个铲铲,不读了,回来劳动,明天就给我安排活路!”他一听,楞了一下,说:“可惜,这辈子也只好这样了!”但不说要我做什么,只让我先回去。
第二天,我走出寨子,见人们都在一片莲花白地里拨叶子,就走过去,在路口遇见了队长婆娘麻素花。她正赶着一群牛到山里,背一只竹背篼,手里拿着一团羊毛边走边吊线,看到我就问:“要哪里去,和我去放牛吗?”我说:“找白队长安排活路!”不再理她,快步穿过一片玉米地,走到人群中,见队长正和一个婆娘挤眉眼。我说:“我也要劳动!”他转过头,有点不高兴,说:“那就拨叶子,每天记七分!”我一听,心里并不愿意,七分工比女人还少两分,但还是走过去,弯腰把一朵莲花白最下面的一圈叶子拨下,丢进旁边一个女子的撮箕里。
那女子叫方菲,名字带着诗意,人也好看,只是有点营养不良,高挑的身体,如山上充满骨感的羊角树,前后都一展平,见我把叶子丢到撮箕里,她抬起头对我一笑,却不说什么,但整天都和我搭档做事。
到太阳落山,一大片地的莲花白都已拨完,叶子堆在地边的草坪上,人一样高,白队长招呼大家围在一起,开始按户数分给大家,他用一只大背篼一次又一次地量,直到每堆都倒了三大背才完。随后,我将属于家里的那堆叶子背回家,它们堆在门前的院子里像一团碧玉。吃完晚饭,我又把它们挑选出来,好的去除叶子,将茎干洗尽放在坛子里做泡菜,其余的喂猪,忙到深夜才结束。等一家人都睡后,我又从床边的窗口上钻出去,坐在柴垛上,望着天空的半轮明月,直到鸡叫才钻回去睡觉。
劳作的日子开始持续,我很快适应了从早到晚的劳动强度,但不知道在做什么,队长派的活很多都是可做可不做的。这天,他让我挑粪,把从羊圈里流出后积存在一个坑里的粪水挑到地里。挑粪是重活,派给我一定是那里把他得罪了,他很愿意行使自己的权力,很多人都怕他,我昨天还看见一个叫三春的女人悄悄给了他一只煮熟的鸡蛋。我挑着两只粪桶,走一里路把粪水挑到地里后,又掏出来一瓢瓢倒入玉米窝里,到下午挑最后一次时,正要下坎,突然从脚边窜出一只土猪子,吓得一滑,两只粪桶倾倒在地,瞬间就让我洗了个粪水澡。我爬起来坐在玉米林中,开始同情自己,并对白队长恨得要死。
进入九月,庄稼开始成熟起来,玉米已结出诱人的棒子,但寨子仍处于秋黄不接的时候,我的眼睛老是盯着它们,盼望时间快点过去,让成熟的庄稼填充饥饿的胃。我一早起来,走出大门就听见队长在大声喊话:“今天不出工,休息一天!”声音一落下,许多人就发出了欢呼声,我也一样高兴,转身回去吃了两碗野菜和一小块烧馍馍,背上一把弯刀就走了出去。
走入寨子外的一座山原,路仍在树荫下辗转而去,我走在一片白桦林中,踏着从树叶间透下的斑驳陆离的阳光,心中怀想着在学校里的事情,惆怅悄悄升起,正自己把自己弄得莫名其妙地想哭,树林外传来了“叭”的一声,我回头望去,感到正有人走进来,立即爬到一棵树上,钻入浓郁的绿叶里靠在一根枝杈上。刚刚站稳,人已走过来,前面是三春,后面跟着白穷欢,他威猛地走着,把三春衬托得娇小可人。我想,难怪那天要给他鸡蛋,原来进山也要一起,就一声不响地望着他们,直到他隐入另一片林子里。
我爬下树,小心地跟踪过去,在一里外的几棵老树间,他们停下来,向四周望了望,见四下无人,白穷欢便倒在青草上,把三春举到身上坐着,俩人一边说话,一边动着,很快就成了裸身人。我伏在一棵树后,因地势略高,透过草丛看得心惊肉跳,他们像从事天体游的旅人,抱在一起,翻滚中把草也压得呻吟起来。正进入状态,我却突然想到了被淋一身的粪水,便挑出来喊到:“干的好事,明天就告到公社,看怎么斗争你们这对活宝!”声音一落,三春惊叫一声,掀开白穷欢抓起衣物就向林中跑去,在绿色中像一只惊慌的白兔子。白穷欢很冷静,他说:“小孩子懂啥,我们在交流阶级感情!你个小臭老九,看我告你破坏队长与社员的鱼水情!”说完,见我已被吓住,穿好衣物,吹着口哨走了。
见自己反到成为罪人,心里很忐忑,我在原地站了半天,没精打采地在林边的岩石上采摘一捆六耳韭,慢慢走回家中。
第二天,白队长走到我家里,对我说:“过几十天苦荞就要收割了,你去守几天,把鸟赶走!”也不等我答话,转身叹口气说:“这年月,鸟和人都揭不开锅了,唉!”边说边向保管室走去,也没有提昨天的事情。见他已走,我心里暗自高兴起来,他派的活是最轻松的,立即拿起一只破脸盆走向荞子地。到达地边,我看到一地粉红,荞子顶端已吊着一片黑籽,一群斑鸠正飞向地中,便敲响盆子,“叮当叮当”的声音随即响彻田间,吓得斑鸠惊恐万状,又飞窜到林中的一棵树上,躲在叶子后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
轻松守完一个月鸟,队长带着人走到地中,说:“苦瓜藤,干得不错,一起割荞子,从今天开始给你记九分半工!”我一听,分已记到女人和男人之间,算是高分了,很高兴,跑过去拿起方菲的镰刀,和一群人排在一起,弯腰向前割去。割时,方菲跟在后边,把我割下的荞子收成一大捆后,又随手一甩,将荞子根分成三束,向地上一放,荞子就成了一只直立的三角锥。到下午割完时,一大片土地上已矗立起无数堆粉红的三角锥。队长说:“立在地里晾两天再打荞子,收工!”我直起腰,发现腰已弯得生疼,用一只手按着走到方菲前,把镰刀还给她,看她时她也在看我,眼睛清汪汪的,像两潭泉水。
打荞子在晒坝上进行,坝子不大,有三百平方米,一边是一幢石头楼房,做队里的保管室,靠山一边是一排半边楼,用来临时存放货物,我和一群男子把荞子从地里背回,放在晒坝上撒开。女人们拿着扬叉站在那里,开着玩笑,见到我就放出哈哈大笑声,弄得人很不自在,但三春总是回避我,碰到一起时亲切地叫我“小兄弟”,脸红红的。一个牙尖嘴利的女人正要拿我说事,才说一声:“苦瓜藤,给我当干儿子,今晚好和干妈睡……”白队长已开始大声叫喊,让大家赶快打荞子。
我走过去,和许多男人站长成一排,对面是三春她们,听到队长喊一声:“起!”男人们便将荞子挑起来,对面的女人则举起扬叉猛击下去,噼噼啪啪的声音随即有节奏地响起,但我力气不足,弄得扭腰撅臀也无法举起一杈荞子,让和我配对的女人笑得差点岔过气。过一会儿,她说:“小娃娃,你腰力不行,我们换位子!”边说边凶狠地笑,我只好站到女人队列中,负责向下击打,无地自容了大半天。
到下午,荞子才打完,黑色的苦荞子已在坝子上堆成一堆,苦荞秸则堆放在边沿,像一堵粉红色的墙,充满酸甜的气息。人群坐在一起,看着它们,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想到秋黄不接的日子即将随着苦荞的收割成为过去,放开肚子吃的时候快到了,情绪也亢奋起来,好像已闻到荞面馍香甜的味道。
晒过五天,荞子已经干透,白队长派出六个人负责磨面,三男三女,接到任务的人兴高采烈,一人背着一大口袋荞子就朝溪沟边的磨房跑。我很失落,跑到队长面前说:“我也要去!”他正背着手像土皇帝一样看着颠下坡的几个人,听到说话声,回头看是我,说:“苦瓜藤,你又背不动!”见我在恨他,又立即把手一甩,说:“去帮忙打杂。”话音才落,我已跳下晒坝的坎子,抢过两只锣筛提在手上,跑到了队伍前头。
到达磨房,我们把荞子放在木架上,打扫干净磨盘和柜子,一个力气大的把一袋荞子倒入磨心,又在吊石磨的四根绳子中间绕上一根麻绳,边紧边喊:“苦瓜藤,去放水!”我随即转身走到磨房外边,提水闸时才发现它被水的冲力压着,只好使劲地抽,用尽全力提出时,身体向后一仰,差点滚入水槽中滑入水车盘。随着水流涌入,石磨开始转动起来,轰隆隆的像开来了一列火车,里面也随之欢呼起来,我走进去时,磨盘里已堆起一圈磨碎了的荞壳子。
磨面开始后,我像“听用”一样被使唤着,没事时就站在旁边,看男人们将磨盘里的碎屑用木瓢装起,又倒进锣筛中,他们循环往复,如上了发条的木偶。女人负责打锣,俩个一组,一人负责替换,她们把锣筛放在横架在面柜子上的两根木条上,右手握住锣边,一前一后地推动,锣框碰在柜边上,“哐哐哐”地响。我热情地望着,她们打锣时身体扭动着,丰满的屁股伴着打锣的节奏,甩得像跳肚皮舞的印度舞娘。
磨到一半,负责向磨心倒荞子的男人说:“老规矩,苦瓜藤去看一下周围有没有人。”又指着一人说:“你烧火!”我只好让目光离开甩动的身体,出去转了几圈,才回到房里报告说:“鬼都没有!”说完坐到火坑前的木头上,看那人烧火,不久,火就熊熊燃烧了起来。随后,他走到面柜子前,掏出四大瓢墨绿色的荞面倒进一只面槽里,兑上水用手搅和,揉搓成四块圆形的馍后,又放进火灰里烧。他说:“你负责加柴烧火,烧不好不给你吃!”我想,辇来的目的就是为吃上烧荞面馍馍,就认真地烧火。不久,香甜的味道已从灰里散发出来。
荞面馍烧熟时,面也磨完了,把它们装在口袋里立在木架上后,我抱起烧馍走出磨房,他们紧跟在后,怕我跑掉似的。走到磨房后边的一片草坪上,我们靠着石头墙坐下来,面对着流淌的溪水,四周寂静无边,草很茂盛,坐在里边几乎将我们遮掩起来,便放心地一人分一块馍吃着,香甜中略带清苦的味道咀嚼在嘴里,满口生津。正吃得兴高采烈,头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早就晓得你们会偷吃集体的荞面,这下抓住了,看怎么斗争你们!”吓得七颗脑袋立即一起朝上一看,是队里的豁皮,他正扒在磨房背上,伸出猴子一样的脑袋,嘻嘻地笑着。
大家放下心来,因为他是有名的帮闲,那里有事都有他的影子,只有一个目的——混饭,他听到我们喊:“下来。”站起来就直接跳到草坪上,单腿跪在前边,接过半边烧馍便啃,边吃边说:“我早已埋伏在房背上,你们不可能发现,我现在也算偷吃了,瓜娃子才说出去!”说完就只顾埋头猛吃,噎得脖子上的青筋都爆胀了起来。
吃了半个时辰,等再也吃不下时,还剩一块烧馍,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它,想据为已有又都不先说出来。相持了一会儿,一个女人才说:“拿回去给队长,免得他追查,偷吃荞面他其实心里清楚!”见都没有异议,便将烧馍拿起来兜在自己的围腰里,背上荞面走向了树林间的山路。我则背着一袋荞壳壳,很轻,跟在她后面,如追赶着一路荞面馍散出的清香。
到了晒坝,一队人都等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我们,一放下荞面口袋即将我们包围起来,并不在意背面的人已累得汗流浃背,白队长打开一只口袋看了看,即说:“保管员,过秤,按人头分!”保管员是个外来人,负责看管队里的粮食、财物,住在晒坝旁边的一间小石屋里,刻板而负责。他听队长安排事情,立即跑过去拿出杆秤和一根木杠杆,把荞面捆好,用秤钩钩住,喊两个男子抬起来秤,我记数据。秤完后我将六个数据加在一起,共九百斤,又按劳动力一个十斤,非劳动力一人五斤的标准,分给了大家。
傍晚,寨子里就飘满了苦荞发糕的味道。
三
荞面吃了一个月,玉米已经灌浆,丰收的日子开始日益临近,社员们集中在一起,做丰收的准备。我被分配搭棚子,在晒坝的大门边用一根木叉顶着十来根树干,形成一“人”字棚,又在上面盖上毛草,棚子就已搭成。但日子还是缺少粮食支撑,未全部成熟的玉米和土豆,都舍不得提前收取,那样会影响产量。我们几个人只好每天出去查看,把老熊和野猪吃剩的捡到晒坝,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就每人分发一撮箕。我把它们拿回家,做成嫩玉米馍或红烧洋芋,能基本填饱肚子,到快支撑不下去时,突然听到队长在喊:“挖洋芋了,快点,不去就不分哈……”
我立即抓起一个背篼和一把尖锄跑到晒坝一看,全队人都高兴地围在一起,热烈地议论着挖洋芋的事,地主子女毛香却蹲在地上,一把口水一把泪地哭。我站到人群中,听大家议论关于洋芋的事情,听半天才弄清洋芋的来历。
原来,洋芋是毛香偷偷种的,她是村里地位最低的人,养着三个孩子,男人在一次送干柴到乡革委会的途中,跌落崖壁下摔死了。她一个人拉扯着孩子艰难生存,姣好的脸上总带着凄风苦雨,为让自己和孩子们少挨些饿,就悄悄在夜晚踏着朦胧月色,到村外一座山梁后的一片杂木林中,找到一处被倒钩刺包围起来的荒地,进行开垦。
劳动都在夜晚进行,毛香在收工回家后,立即向锅里倒进几瓢水,然后升起火,拌半升玉米面摇成面疙瘩,煮熟和一家人一起吃下,收拾好后就坐在门前的一块石头上做鞋子,边做边想心事,有时也哼一些山歌,但往往会把自己唱出眼泪,后来干脆不唱了。等到天黑下来,就背一把弯刀,提一把锄头溜出寨子,到选定的地方垦荒,到半夜才返回,睡一会儿又起来出早工,神不知鬼不觉地坚持了三个月,竟然挖出两亩多地。地分散在树木与荒草丛中,并没有连成一片,隐藏得很好,也就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地开垦好后,毛香决定种洋芋,但没有种子,她焦急几天才想到一个主意,在集体开始种植洋芋时,争取到了丢种子的活。她特意穿一双大布鞋,在丢洋芋种时,每一窝克扣一块,塞在鞋子中,塞不下时就假装到田外的荒草中解手,把它们藏起来,夜晚即带到山中种下,到集体的洋芋种完时,她的地里也种满了。后来,她又在夜半三更出门,为它们除了三次草,加上地很肥,洋芋长得出奇地好。她想,过几天等家里仅剩的一点粮食吃完后,就在夜晚去挖,把吃不完的藏在火塘边的地窑里,一个冬天都会好过起来,心里舒坦了不少。
但私种洋芋的事还是在最后关头被发现。
事坏在帮闲手中,他无所事事,走到田里想偷几棵嫩玉米时,发现地边有一只野鸡,扬手一石头打去,竟然打在了鸡背上,受到重击,野鸡已飞不起来,只一路逃去。这时,肉香突然从记忆里升起,又化为巨大的力量,促使他一路追赶,那鸡虽受过伤,但在草丛中逃窜起来仍很快速,到洋芋地里也没有逮到。帮闲停下来,被青翠可人的洋芋惊得张大了嘴巴,返身跑回寨里对白穷欢说:“我发现了一片野洋芋!”
“出发,挖洋芋了,帮闲你带路!”白队长喊叫着说完,一行人就跟在帮闲后边,朝山梁后走去,我走在毛香后面,听到她一路都在啜泣。到了野地里,大家无比兴奋,都知道是毛香悄悄种的,但并没有感到瓜分有什么不妥,一人说:“都快点,几下把资本主义尾巴割了!”我走到一块大石包后,一人挖一片,随着尖锄下去,洋芋一块块翻滚出来,比集体种的都大,心里突然对毛香同情起来,就在石包后挖出一个坑,选出两百多斤大的埋藏起来,把剩下的背到人群中。白队长一见,说:“怎么才这点,还又小又瘦!”我回答说:“那里尽是乱石窝!”心里跳得咚咚地响。
挖出的洋芋背回晒坝后,按户头分成若干堆,当然是毛香最后选,她将一背篼大小不一的洋芋背起来,经过我面前时我悄悄对她说:“我藏了一些,今晚帮你背回来。”毛香显得有些不相信,转头看我一眼,目光迷茫得像深夜的星空。天黑后,我出门走到她家门前,咳一声,又摆一下头,就径直朝小路走去,回头见她已跟来,便一直走到洋芋地里的大石包后,把洋芋刨出来,分装在两个背篼里,又一前一后地背到她家。
到家后,躺在几根木头支撑的床上的地主婆正在拚命咳嗽。她弓在床头,背一起一伏,一个小男孩端着一只破碗,里面装着半碗灰,伸在前面为她接口痰,毛香说:“谢谢小兄弟,娘一直这样,没有钱医,赤脚医生又不肯给看病,咳得受不了时,她就喝煤油……”她说话时很悲戚,我一听,也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煤油味。
大家用毛香种的洋芋又挨过十多天后,地里的庄稼开始成熟,但一年的饥荒快要结束的时候,野猪老熊却争先在夜晚溜到地里尝鲜,为禁止它们破坏生产,白队长让大家分头到地里防守。我把草棚子搭在寨子水井旁边的一只田角上,背后是森林,前面是一个梁坡,视线很好。天快黑时我从井里掏一瓶水,到草棚中生起大火,边烤边大声吆喝,和其它草棚里的声音相呼应,闹到半夜才睡觉。队长白穷欢则背着一杆三八式步枪,到处查看,枪本来有两只,民兵队长因为有一次把枪交给一个富农上高山打獐子,被人告发,说他警惕性不高,把枪交给阶级敌人,很危险,就收了回去。
唯一的枪掌握在白穷欢手中,权威也就增大了不少,他除领导社员劳动,总枪不离身,我好几次想摸一下都没有成功,被他一顿骂,说:“想做啥子,知不知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我想,怪不得他那么凶,一定是认为自己就是白岩队的政权了。在棚中,最乐意的事是烧玉米吃,虽然大家都这样,都不说出口,还是得悄悄进行,被发现后会算偷盗。这天,我刚好从地里拖回五棵玉米,方菲就溜到了草棚,她从黑夜里伸过一张清秀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美好得像传说中的歌仙,见我正在掰玉米,说:“抓住了,告你!”我抬头看是她,赶紧说:“不要假打,快进来!”
她便闪进棚子,坐在地铺上,帮我把玉米杆和叶子清理好放进火中,然后把玉米棒子放在火边烤,她望着黑夜,前面是黛色的山影,虫鸣草中,像小夜曲一样迷人。我们并不说什么,只想吃烧玉米,她不能到棚子中守夜,也就吃不成,便在一些夜晚溜到我这里吃。玉米吃起来很香,一人吃了两包后,她说:“不吃了,苦瓜藤,这包我要给娘拿回去!”说完也不管我是否同意,弯腰钻出草棚就走,走不远就碰到了白穷欢。
白穷欢逮到她时,他正沿地边的毛草路走,想打一只野猪,顺便抓两个偷吃玉米的人好开批斗会。正走着,突然听到我守的地里玉米叶子唰唰地响,以为是野物,便埋伏在田坎下等待,听声音走近,正要举枪,发现是一个人,即大喊说“不许动,干什么的!”吓得方菲差点栽到坎子下,见是队长,更加紧张,说:“解手!”白队长不信,说:“不可能,跑到玉米地解手,也不怕土猪子咬了屁股!”边说边走到她身边,就闻到了烧玉米的香味,说:“拿出来,总算抓到了!”吓得方菲赶紧说好话:“小声点,到苦瓜藤的草棚里说!”
返回草棚时,我正脱下衣裤躺在地铺上,见她钻入棚子,正吃惊,白穷欢又跟了进来,立即知道事情麻烦了,赶紧问:“你们来干啥子?”方菲不说话,白队长说:“你们联合起来偷玉米吃,明天就开批斗会,看怎么交待!”吓得我立刻坐起来,把被子裹在身上,说:“放一马,也去给你弄两包,就算野猪吃了!”他说:“拉我下水没门,反正不行!”说完站起来要走,我见不是事,冲他背影说:“三春可惨了!”他一惊,回过头说:“不要乱说。”神了一会儿,又坐到床边,对方菲说:“拿来!”她一听立即把玉米棒递给他,看着他吃完才说:“你也吃了!”他站起来,说一声“吃了,扯平了”就走出草棚,弄得她莫名其妙!
等他走后,我说:“没事了,你回去把,先到外面,我穿好裤子送你!”送她到家,也没有告诉她白穷欢转变态度的原因,那事总不好讲述。
离秋收还有十多天,白穷欢感到寨子有点寂寞,决定开一次已很久没有开过的批斗会,斗争对象是老地主婆也就是躺在床上的毛香她妈,山里人本来纯善,在山外的轰轰烈烈中,批斗会只不过是一种形式,久了,还成了集体无意识的精神生活,打上了娱乐的色彩,所以没有人会把她从病床上抓起来斗争。白队长想来想去,便决定斗争毛香,因为她私自开荒种地,走了资本主义道路,又偷了队里的洋芋种,等于挖社会主义的墙脚,罪很严重,本想送到公社治罪,但见大家反对,就决定内部斗争一下了事。
批斗会在晒坝举行,队里的人都集中在那里,毛香站在墙脚边,好似已习惯眼前的场景,并不感到害怕,她听说过山外的厉害,说是被批斗时还要含死人骨头,手绑在后面,脖子上吊着写有黑字的牌子,光游街就让人受不了,她觉得白穷欢本性并不坏,否则早把她弄到山外斗争了。她抬头一看,白穷欢正坐在前台的一张木桌子后,旁边立着枪,两边各站着一个民兵,但拿的是红樱枪。
正观察,白穷欢说:“今天把大家招集起来,是斗争毛香,她走了资本主义道路,又挖社会主义墙脚!大家要积极揭发,现在,批斗会开始,把毛香押上来!”立即有两个民兵走过去,一人抓住一她的一只手,把她带到人群前,齐声说:“站好,老实交待!”随即,白穷欢又说了一次她的罪状,让大家上前揭发,等了半天都没有反映,便带头喊口号,他举起右臂大声喊叫道:“要斗私批修,坚决割断资本主义尾巴……”一喊完,人们就仿照着跟着附和,但有气无力,还带着笑声,让队长感到很不严肃。
眼看批斗会已快开不下去,队长说:“苦瓜藤,你苦大仇深,又识字,你来揭发!”我一听,心想,揭发个铲铲,洋芋都分给大家吃了,还讲不讲良心。但我还是走到前边,说:“我是有志气的,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但是,毛香姐却挖掉草,种上苗,性质很严重。现在,我们没有吃草,却吃下了苗,已经用实际行动割了尾巴,以后还得这样割,愿毛香姐不要彻底改正,再整出些尾巴来!”
话一说完,会场即响起哄堂大笑,毛香则说:“不敢了,不敢了!”低着头,样子楚楚动人,看得白穷欢忘了在做什么,回过神后才说:“揭发个屁,这也算揭发!”还想说下去,人们已一片声地喊道:“可以了,一人评十分!”喊完就分成几堆,说起其他事情,斗争会也不了了之。
四
斗争毛香后,秋收时节到了,寨子又进入了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我开始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牛晚,迷迷糊糊地走在田埂上,随着人群把地里的庄稼收回晒坝里。到秋节时,挖洋芋还剩下最后一天,我走出门,在路口和方菲碰到一起,便一起向地里走去,刚到就遇到白穷欢站在土坎上,瞪着眼说:“又迟到了,扣工分!”边说边走到地中,喊一声“开始劳动!”便弯腰挖了起来。我立即跑到地中,把已挖出来,像蚂蚁蛋一样散乱在泥土上的洋芋捡到撮箕里,又倒进背篼,装满时就由力气大的男人背回去。
三春也在负责收拢洋芋,她行动到我身边时,总故意用丰盛的身体挨我,弄得人很紧张,想到曾经看到的,又充满了好奇。她已不再怕我,想是白穷欢已说了我和方菲烧玉米的事。当双方都握有对方证据的时候,最好的方式就是谁都不说。捡了半天,她才说:“小兄弟,心中有人了?”我说:“有个屁,粮食都没有,还能有人!”不再理她,走到毛香身边,和她一起捡,转身时,三春正在看我,一脸莫名其妙。
劳动进行到下午,最后一片洋芋才挖完,我提着锄头往回走,三春跟来说:“小兄弟,帮我背起,也不心疼姐姐!”说完就把背篼挂到我的背上,自行向前走去,把浑圆的屁股甩得像泼浪鼓。走到一个拐弯处,白穷欢蹲在一块石包上,说:“苦瓜藤,先回去!我要和三春交流阶级感情。”说完转身朝树林中走去,我见三春也跟了过去,便加快步伐朝晒坝赶。
晒坝里的洋芋堆成了小山,人们都在那里坐着,等队长来分,想到除去种子,每家都有好几百斤,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但等了很久,也不见白穷欢,就把头朝田里望,正纳闷,却见帮闲欢跳着从田边的树林中纵跳出来,边跑边喊:“看到了,看到了……”一进晒坝也不等人问,就说:“他们在摔跤!”随即,队长从树林里走出来,到晒坝时说一句“妈的,拉肚子”后,就开始组织分洋芋。进行时,又看到三春走了过来,身上挂着几根粘粘草,才晓得队长和谁在摔跤,但都不说,知道了为什么三春男人总是能有到山外找副业的好事。
挖完洋芋即开始收玉米,我最怕晚上,撕玉米时人们总拿我说事情,弄得我很不自在。这天,我从地里背了几次玉米,回到家吃过晚饭后,正在晒坝外徘徊,三春喊:“不敢进去嗦,怕啥子!”边说边拉着我的手,又嘻嘻地笑着说:“可怜的苦瓜腾,还不晓得人事!”说完走到人群中,围坐在马灯下的玉米堆前,手里开始麻利地劳作。我没有撕,只负责把剥了壳的玉米运到晒坝里,由保管员装在箩筐中过秤,然后装在一个巨大的棒棒仓里。
活路进行到天黑时,玩笑又一次展开,都是荤的,一群女人不停地说着与生育有关的事情,笑声此起彼伏,方菲和其她几个女子便走出保管室,帮我接裸体玉米,脸红红的,像害很深的羞。眼看快要结束一天的劳动,帮闲却提起了队长摔跤的事情,立即引起一片兴趣,一个女人问:“说一下他们是怎么摔的。”帮闲还未开口,已被白穷欢一个耳光打到门坎外,说:“我们不是都摔过跤,有什么稀奇的!”人们一见,心想,可能是平时地里劳动时摔的跤,也就不好再议论。
冷一会场,那个女人又说:“看看苦瓜藤成男人没有!”大家又立即疯狂起来,我一听,丢下撮箕就想跑,但还未转身,已被三春抓住丢在玉米堆上,报复似地要脱裤子,吓得我双手死死握住裤腰,乱蹬乱踢,让几个女人无法得手。到被控制住快出丑时,白穷欢女人走了进来,一见就说:“没大没小的,快放了他,青疙瘩一个有什么看头!”说完自己先笑起来,她们也就停住手,我站起来为自己解围说:“看在粮食的面子上,放过你们,否则让你们吃藿麻。”一说完就从她旁边射了出去,怕又被捉住难堪。
秋收伴着出格或不出格的玩笑接近了尾声,吃饱肚子的人们精力开始旺盛起来。我走到田野中,看到地里已一片空旷,收割后的玉米杆被砍倒放在地上,四周的草和树叶呈现出一片金黄色,寂静走在风中,还未到冬季,但山里已有了初冬的景象。
进入冬天,队里除上山耙树叶积肥外,已没有太多事做,我承担了在夜间守玉米的任务,每晚评3分。对于睡觉就能把工分拿到手的好事,能落在我头上,我觉得可能还是和那次发现有关,队里在知道他们摔跤后,如果再知道摔的具体方式,后果还是很严重的。和我一起的是帮闲,我防备其他人翻墙来偷,他则监督我。我们在晒坝门边的草棚中铺一张床,睡在上面,可以看到大半边天,床前烧一堆火,睡前烤两包玉米吃,很是惬意。
夜间到晒坝来的只有保管员,他隔几天来一次,用钥匙打开门,到保管室里呆一会儿,走出来锁上门说:“机灵点,不要睡死了!”也不等我们回应,手背在后面就走。他约四十多岁,说是来扎根山村的,一个人,高大结实,只是把自己的脸整理得像六十岁一样沧桑。我对他到保管室的事充满好奇,到他又一次钻到里边时,就悄悄跟过去,从门缝里一看,他旁边放着马灯,正把一撮箕玉米倒入墙脚边的一个洞里。倒完后,他又用一张石板把洞盖好,在上面堆一些杂物,才转身离开。
第二天,我吃过早饭就跑到保管室外的那只墙脚外寻找,不久就找到了一个斜伸上去的洞。洞有茶杯粗,很光滑,洞外的一丛苦蒿中落有几粒玉米,原来保管员在偷集体的粮食,我想,他要那么多干什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正纳闷,他养的一头猪走了出来,像绅士一样在门前的坝子里散步,肥头大耳的样子给人丰衣足食的感觉。在他又一次到晒坝来时,我便死死地瞪着他,看得他心慌起来,说:“看什么,不要烧种子吃,我都晓得了!”我回敬说:“我也晓得了那个洞!”说完回到地铺上坐着,他神了一会儿,转身就走,出门时说:“苦瓜藤,就算都没看见!”
这让我懂得了一件事情,想要控制住比你强大的对手,最好的方法是掌握他一两件见不得人的事,那样至少可以相安无事。
进入冬月,队里开始响起杀猪的惨叫声,一年一度吃猪肉的时节又到了。我家的猪决定在冬至杀,我一早起来,在门外的一个台地上挖一个土灶,在上面放一口大铁锅烧水,水沸腾起来的时候天才麻麻亮,帮忙的人中当然少不了帮闲,共三个,人一到齐就开始杀猪。猪关在圈里,吆到坝子里时还“哼哼哼”地想找吃的,它瘦小的身体让人于心不忍。一人问:“就这么点大?”又自己回答说:“也是,人都吃不饱,哪有粮食喂猪,杀起来像在杀蜘蛛。”
猪被退去毛和剖开后放在面板上,也就百十来斤,像蜘蛛一样躺着,我注视着它,眼里突然涌起泪来。猪被分为三部分,半边和半边的半截,我们把半边装在一条麻布口袋里,把猪头和猪脚及心肺、肝、半边的半截肉、肋巴骨和装好的香肠装在一只木盆中,拌上盐巴掩起来,另半截放在锅里煮,亲戚和关系好的许多人都在盼着晚上吃肉。
我则背着装在麻袋里的半边肉往公社供销社赶,按规定杀猪后要出售一半给国家,那是严重的事情,如违背会被抓起来斗争。我一路小跑到公社,负责的人看到肉放在了板秤上,滑动一下秤砣,说:“五十五斤。”又用尺子在肉上比了一下厚度,说:“三等。”我说:“给评个二等吧!”他说:“不行,这是原则!”我便不再说什么。等他开票付过钱,转身走到门市部,摸出几家人凑到一起的白酒供应票,买了五斤,见有粉条卖,又买了一捆。然后,我又转到粮站,用一个属于居民的亲戚让出来的粮票买了十五斤大米,才往家里赶去。
到家时已是下午,见我返回,帮忙的毛香即说:“苦瓜藤,先把米拿过来,要做金裹银!”我即提着米走进去,见一屋子都已飘满肉香,嘴里也随之涌出了清口水。女人们都在忙碌,男人们则在坝子里的火堆前坐着,抽着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烟。我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一个小孩正烧好一片瘦肉,抢过来撕下一半丢在嘴里,加入了烤火的人中。
晚饭共摆了五桌,喝酒的人在一起,才喝半个时辰,堂屋里就喧闹起来,像在吵架,弄得动静很大,我一惊,立即跑过去一看,一个有些辈份又乐于计较的男子正在发火,他双手插腰,站在桌前说:“我又不是没吃过,这是小看人……”也不知什么原因生这么大气,一看到我,他又喊道:“苦瓜藤,你来评评理!”我即走过去,把他拉到外面坐到我们的桌子上,问:“怎么了?”他说:“问他们!”
我又走回堂屋,问清情况后才知道是一件非常小的事情。
原来,问题出在大米上,我背回大米后,即用一半煮滤米饭,米是金贵的,把雪白的饭盛在碗里,一年也就春节有一次机会,吃到嘴里的感觉比全世界都美好。我家杀猪请客当然不能全用白米饭,那得用几十斤米,而我买回的只有十五斤,就拌了一大半玉米面做金裹银,在混合到一起时,想到寨里有几位年事已高的老人,就留出一些,吃饭时盛给了他们。那男子正和他们坐一桌,看到后眼馋得要死,觉得受到了歧视,便借二两酒发半斤疯,闹将起来。
了解完情况,我走出大门,坐在他身边说:“伯,哪里是那样!看到你在喝酒才没有掏给你,等一下你吃的饭也一样!”又劝他喝下几杯,把剩下的一大碗米饭掏给他吃,才平息风波。在他离开时,我走到他旁边想打个招呼,却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说:“总算吃到一次米饭,死也值了!”便不再理他,转身和其他人一起继续吃肉去了。
吃过一个月的杀猪肉,队里的人脸上都有了油水,毛香也好看得像熟透的水蜜桃,脸红润润的,就是衣服破旧一些,让我不得不想象她裹在破布里的身体。队长白穷欢肉吃得最多,每家人都以请到他为荣,肚子一饱,其他欲望也会多起来,他的目光有事没事都随着毛香转,让我很不高兴,也不知为什么,我对她怀着天然的同情。
五
到腊月,保管员才开始杀猪,也不知他喂这么长时间干吗!我和帮闲一起前去帮忙时,才知道为什么。那哪里是猪呢?分明是大象,从圈里赶出来时,它摇摇晃晃地已快走不动路,肥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我们把它赶到到板凳前,费了很大劲才按到上面,杀死后又另外找来几个人才抬到灶头上刮毛,刮完时队里的所有人都已赶来看稀奇。大家惊奇地围在一起,看到猪背剖开后,就去测量猪膘,白穷欢用手一量说:“足足五指厚!”话刚说完,随即响起一片惊诧声,每个人都莫名其妙地兴奋。保管员一见,感到肉是得请大家吃了,就忍痛割爱地宣布说:“晚上全部来吃肉!”
话音才落,已有人主动上前,白队长说:“肉在晒坝里煮,用集体的牛面煮蒸蒸饭,都去劳动吧!”我一听,想到还从来没有参加过如此美好的劳动,飞一样跑回屋里,抓一根绳子到山里背回了一背柴。在晒坝的土灶里烧起大火后,做厨的就在大铁锅里煮了一锅肉墩墩,另一口锅里做了一锅玉米蒸蒸饭。等收拾完保管员的猪,人们便涌到坝子里,分成几堆,中间放一盆肉,蹲着吃。我和那个吃到白米饭的人在一起,显得稍许斯文,他则吃得津津有味,油从嘴角流出来,又随着下巴流进颈项里也不管,幸福得如痴如醉。
大肥猪的事成了队里人的谈资,让我感到还真的是“人怕出名猪怕壮”。议论时间一久,也就论出了问题,白穷欢和许多人都并不因为吃了保管员的猪肉而感谢他,一心思考着那猪为什么能长得如此肥实。经过总结,认为有粮食喂是唯一前提,又联想到他的保管员身份,感到事情并不简单。白穷欢说:“有两个问题,一是喂大肥猪是走了资本主义道路,要割;二是用什么喂出了大肥猪,大家都想想!”我听到后一笑,心想,当然是用偷的粮食喂的。
事情还是被发现了,整事的人又是帮闲,他在饱吃过肥猪肉的第十天,闲得无聊,鬼使神差地去追一只老鼠,看到它钻进保管室外的墙洞里后,就用一根棍子顶,一使劲就顶开了室内的石板,一些玉米便顺着梭下来,吓得他立即大喊:“保管室漏了,保管室漏了……”声音正好被路过的白穷欢听到,立即跑去一看,又让保管员开门检查,弄得他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队长当即叫来两个民兵,把他弄到队里一审,便招架不住对枪的恐惧,承认了。
队里于是又热烈起来,反正离过年还有半个月时间,何不开几天批斗会,挣点轻松工分呢!白穷欢说:“斗就斗吧!先斗偷粮食的事。”
随即,斗争会在晒坝上举行,人们聚集在一起,很兴奋,才开始,保管员就自己走到前面站在一条板凳上,大声说:“同志们!”还未说完,已有人叫道:“哪个和你同志,我们又没喂肥猪。”白穷欢接着说:“就是!”还想抢回主持权,整一段开场白,保管员又说:“我交待、我坦白、我认罪。”他说,他开始只想弄一点自己吃,不过每天在鞋子里带点走,后来觉得猪也不容易,就喂了它一些,没想到那东西吃一次后就天天都要,自己又不能公开往保管室外拿,就利用了那个老鼠洞。他说:“我说的是真的,记有数,到杀猪时共偷出三百斤……”
还想说下去,人群中已呼起口号:“要斗私批修,打倒挖大队墙脚的人!”他一听,立即从板凳上跳下做出被打倒状,批斗会也就告一段落。三天后,我却被拱了出来,保管员突然想到我知道他的底细,就揭发出我和帮闲烧队里玉米和洋芋种子的事。又一次开会时,他的身边就多了两个人,我们三个站在一条板凳上,错落无致,队长主持说:“我们的形势很严重,挖墙脚的,喂肥猪的,偷玉米的,如何得了,今天必须老实交待,狠斗私字一闪亮。”停一下,他又说:“三人都交待听不清,经研究决定由苦瓜藤作认罪代表,他有文化,相当于初中生嘛。”说完领头呼出几句口号,呼口号时我们也跟着呼,整得笑声一片。
随后,我掏出写的坦白书念道:“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我们也准备了,一边想着劳动,一边想着吃饱肚子。但这不行,主要是保管员,他不把菜当三分粮,还要吃粮食,自己吃不算,还要给猪吃,你们想,猪是什么,难道有阶级感情,长那么肥不正像资本家,现在他已喂出资本主义的猪,相当于尾巴长了出来,要坚决把它割掉……”一说完,保管员就恨了我一眼,会场却响起了“割掉,坚决割掉”的口号。
斗争会便转移到割尾巴上,队长说:“怎么割呢?尾巴在哪里嘛!”有人即回答说:“尾巴挂在火塘上!”“那就去割吧!”他手一挥,几个民兵即跳下土坎,跑到保管员家里从火塘上方的木架上取下肥猪肉,拿到晒坝说:“尾巴割来了!”队长说:“煮烂它,让它永世不得翻身!”见此情景,我又后悔起来,感到弄得太凶了,梭过去悄悄拿起一块坐墩肉藏在衣服下,交给了已一脸呆滞的保管员拿回屋里藏了起来。
肉和萝卜煮在一起,到油汤都喝完时,已过去两天时间,感到年已提前过了一样,我打着油饱嗝回到家里,踢掉鞋子躺在床上,心里和肚子一样踏实。心想,所谓过年,也就是盼个吃肉和休息,年年都有尾巴割就好了,不久就已入睡,奇怪地梦到和方菲在一起干活。
六
年过到破五,白穷欢就让大家出工,把肥背到地里,同时挖去田坎上的杂草,我才把一背牛粪倒进地里返回,队长就喊我说:“过来一下,有好事情!”我想,有个屁的好事,你已不怕摔跤被人知道,即说:“不要影响我为劳苦大众劳动!”不想理他,但刚转过身,他又说;“不来不要后悔。”看他一幅认真样,我走过去站到他面前问:“啥子事?”他说:“保管员已被撤职,钥匙天天挂在我的腰带上也不是办法,队里只你识字,你来当。”边说边解下钥匙给我说:“苦瓜藤,拿去,要保管好!”
梦一样当上保管员,便不在下地,我每天都在保管室和晒坝上劳作,很轻松,还有一些小权力,因每天都需要一两个人做杂事,很多女人都来讨好我,但我谁也不得罪,让她们轮流来,感到自己很有出息,心里却只想让方菲来帮我。
转眼已到惊蛰,春播的准备已经做好,却下了一场大雪,天亮时我起来扫房背,从上面望下去,到处一片洁白,连接水井和各家门前的路却已扫完,在白色中蜿蜒出一条条黑黄的线。雪是毛香扫的,队里的雪一直由地主婆扫,得病后由她女儿毛香接班。我看到她时她正从水井返回,扫帚挟在腋窝下,双手互插在袖筒里,背缩着,走得很麻木。正下完梯子准备回屋烤火,突然听到一声质问:“想摔死我吗?”一看是队里一个粗糙的女人,正抓住毛香要打,我即赶过去,边跑边喊“白队长——”跑到后立即抓住她的手,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快拉不住时,队长来了,问:“清早八晨的,闹啥子?”那婆娘说,她早晨起来上毛厕,一出门就摔个结实,腰子都快抖落了,都怪毛香雪没有扫干净。“那不是故意整我这个贫下中农吗?她是要反攻倒算,是反革命行为!我要告我兄弟……”她说。
她兄弟是公社革委会民兵营长,很凶暴,特听他姐的话,人称鬼灯哥,听说要告到他那里,毛香即吓得蹲在地上哭,我也一时没有好法子,望着白穷欢,过一会儿他才说:“先回去,我调查一下再说!”把那婆娘生拉活扯地弄了回去。
接着,日子越过越紧,我坚守保管员的职责,种洋芋时把剥去芽口的土豆堆在墙边,到种完时已有好大一堆,就对白队长说:“把它们分了,又发了很深的芽。”他说:“分吧。”我便把它们按户数分成堆,收工后让人们到晒坝里一人背一堆回家,但没有想到第三天就出了事。背回去的洋芋心用来煮面疙瘩后,许多人都中了毒,我并不知道发深芽的洋芋不能吃太多。他们走在路上,被拉虚的身体轻飘飘的,像踩在云朵上,但却又有了意外收获,那个怪毛香雪未扫干净的婆娘更是拉得没有了到公社告状的力气。
过后,告发的事就再没发生,我想,一定是姓白的做了件好事,毕竟是一个队的,还沾亲带故!人们用七天时间恢复过来后,种庄稼的事继续进行,到谷雨过后种下最后一窝玉米时,春种即已结束。一种完白队长就当场宣布:“休息三天!”
第二天,我一早走到寨子外,见山野一片青翠,野桃花遍布山谷,到处绿得让人心醉。我向山梁上走去,在间杂于林中的荒地上采摘了一背篼刺笼包和香香菜,转身回家,走到一个石包上坐下来休息时,正好望见毛香和白穷欢从林中钻出来,又一前一后地走向山下。我不惊动他们,心想,队长和女社员一起钻树林该做什么呢,可能是交流思想吧!便落到后面向回走,又遇到方菲,一起回去时说了看到的事情,但她并不多说话,露出对我倾慕的样子,到分手时才说:“可能与扫雪的事有关。”
到六月,刚除完草,发生的事就应验了方菲说的话,但事情是白穷欢的婆娘麻素花闹出来的。她放着队里的一群牛,每天把牛放到草场上就坐在树荫下做针线活,或者到林中找天麻,做轻松的事,评最高的分,历来都属队干部家属。同时,毛香也得到了第二轻松的活——放羊,让许多人弄不明白,羊本是另一个苦大仇深的老头在放,队长说:“你羊未管好,冬天被土豹子吃了好几只,把羊交出来,由毛香接手。”按理,牛和羊是分开放的,羊在高山,牛在低处,除完草后,白队长便背着枪到林中寻找猎物,一爬到毛香放羊的地方,便抱着她做“以让那婆娘不告发她”为条件而达成的交易,正将她放倒在草坪上除去衣物,跪下来注视着起伏如雪峰的身体,林中突然传来一声断喝:“白穷欢,我看你硬是穷欢了!”吓得他立即跳起来,一看是自己的婆娘,想过去捂嘴,却被毛香伸出的腿一绊栽在地上,而他女人已嘶声哇气地大叫起来。
事情终于败露,因为和三春摔跤不同,涉及到了界线问题,消息一传到公社就引起了高度重视,革委会主任亲自赶到白岩队,住在鬼灯哥姐姐家里,把白穷欢和毛香关在小学校交待问题。同时,他也不想把问题弄大,一个自己管辖下的队长和地富女子出了阶级问题,自己也脱不掉干系,审过两天,就弄清了事件因“扫雪”引发。
原来,白穷欢对让他心里痒痒的毛香说:“我不让她告,你得回报我,如何?”毛香答道:“但我什么都没有!”他说:“你有,长在你身上!”她听后当即惊慌起来,说:“那不行,要犯罪!”他说:“那你想想!被弄到公社还有好日子过,再说还有你娘和几个娃娃!”说得毛香一下无助起来,就答应了。他当即行事,把她弄到寨子外的草丛中达成了交易。随后,他送给那婆娘一只打到的獐子,说了许多好话,才把事情平息下来。
“这算什么事,扯蛋!”公社主任骂一句后,感到事情可重可轻,给毛香做工作说:“你就说是通奸,斗争一下就算了。”开始时毛香不同意,坚持说:“是胁迫的,算强奸,要让白穷欢掉脑袋。”见这样,白穷欢婆娘才感到事态不好,跑到毛香那里跪在地上哭,请求说:“以后不管他们怎样都不管,可怜可怜她和几个娃儿。”毛香便心软起来,同意了。至于那个因毛香长得好看而由妒生恨的婆娘,公社主任对她说:“不要再向外闹了,没有好处,队长让你男人当,牛你放,看行不行?”她才闭嘴。
公社主任随即召开社员大会,讲话说:“今天也算斗争会,把他们先押上来!”见白穷欢和毛香被人押到前台的板凳上站好后,又说:“毛香为放羊,把肉体作为糖衣炮弹,攻击队干部,用心良苦;白穷欢身为队长,三代贫农,却失去了警惕性,甘愿被腐蚀,划不清身体的界线,当然也就划不清灵魂的界线了,各打五十大板,以后要吸取教训,接受改造!”最后,他宣布说:“现在开始,队长由胡整当任,牛由她婆娘放!”然后让胡整上台讲话。畏缩半天,胡整才挪到台上说:“抓革命,促生产,大家好好干,种出粮食支援亚非拉革命人民,没有了!”说完站在公社主任旁边,不知所以。
七
过后,白穷欢开始和社员一起劳动,他到没什么,是一把好手,就是看不惯胡整背着手,背着他交出去的枪,像在看守他的样子。毛香依旧放着羊子,她每天都从山上采回一背篼野菜,有羊耳葱、鹿耳韭、山葱等,到寨子就分送给碰到的人,改造得很诚恳,只是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身体透出野性的诱惑。我也开始利用夏天不出工时锁上保管室大门,到山里挖天麻和扯细莘。刚进入三伏天时,我和方菲一起到山沟里各扯了一背细莘往回走,快到寨子边,小路上突然跑来一个中年男人,边跑边哭。
男人叫庞满仓,穷得叮当响,也不知缺少油水的肚子那来那么多精力,和他婆娘平均三年生两个孩子,但又一半没有养活,剩下的四张嘴一见他就像鸟窝里伸出大嘴的小鸟,一心只要吃的。他疲于奔命,好不容易到山后的一家亲戚借到五十斤玉米,背到磨房时发现没有箩,便放在磨盘上,跑回家吃了一碗面汤,拿上箩跑回去时,粮食已不见了。庞满仓当即大哭起来,以为有人背着粮食逃向了山沟里,便一路追来。一见我们就哭着问,“看到有没有人到沟里去?”我说:“没有,出啥子事了!”他说:“粮食丢了!”话未说完又转身向队里跑去,我们也快步跟在后面。
庞满仓丢粮食的事很快传遍了白岩队,人们都放下手中的活帮他找,胡整把社员集中在磨房,然后分成三组,分头对可疑的地方查寻,但找了半天也没有线索。集中在晒坝上后,都累得没精打采,庞满仓仍然一声接一声地哭得很凄惶,我听得很难受,心想,“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话一定是吃得饱饭的人说的,这不,五十斤玉米就能弄哭一个大男人。正想着,民兵连长说:“哭顶球用,还得找,否则剩下的几个月时间如何过!”他参加过训练,懂一些侦察,认为找粮食不在人多,得仔细。他又进一步说:“我带两个人去找,有头绪后再喊大家!”
说完,他带着两个民兵走到磨房,沿返回寨子的小路仔细查看,在一个岩窝里发现有面口袋放过的痕迹。坐下来看分析半天后,他又发现岩窝外一根倒伏的松树干上,上面长出的青草像被人踩蹋过。随即顺着走到一个土猪子洞前,把手伸进去一摸,感到有东西后又一拉,拖出一只麻布口袋,正是庞满仓丢的粮食,立刻背起来向队里赶。
到达晒坝,许多人还围在一起,议论着发生的事,见粮食找了回来,都很高兴,庞满仓一见就扑过去,抱着粮食只管亲,过很长时间才跪到民兵连长前表示感谢。胡整说:“粮食找回来了,但贼还未抓住,白岩队不能再有丢人的事发生了。”听民兵连长讲完找到粮食的经过,都认为一定是早上去磨过面的人干的,梳理半天,只有胡整的婆娘去过,就都不再开腔。但胡队长却表现出大义灭亲的高尚风格,走过去从人群中拉出他的婆娘,一个耳光打倒在一堆玉米壳壳上,骂道:“丢人的东西,老实交待,我白天是队长,晚上才是你男人。”
那婆娘被打得晕呼呼的,说:“还不是为让娃们吃饱一点!”说她把最后几十斤玉米磨成面背到岩窝后,突然觉得磨心里留的面多了点,便把面口袋藏到岩窝后边,自己到石包后解手。这时,庞满仓走了上来,也不好打招呼,返回磨房后却发现多了一袋粮食,以为是后山的人放的,就背到岩窝藏了起来,准备半夜时去磨。她说:“我反正不怕,不是有意偷庞家的!”话一说完,又挨了队长一耳光,说:“要斗争你!”最后在一些人的劝说下才作罢,斗争会不开了,但牛得交给庞满仓婆娘放。
放几个月牛后,庞满仓家却出了一件大事。看到地里的庄稼已收割完毕,庞满仓婆娘就把牛赶到田野,自己带着四个大小不一的娃娃到山上挖山萝卜。
山萝卜都长在向阳岩坡上的浅荒丛中,一根黑黄色的细藤线一样牵在草茎或者灌木枝上,是白岩队的粮食补充物。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移动在黄色的丛林中,像黑色的省略号,他们找半天才挖出半背篼。那婆娘说:“再找一个就回去。”又找过一会儿,最机灵的那个娃娃突然惊叫起来,她抬头朝声音望去,只见一个黑影像柴疙瘩一样翻滚着飞下了岩坡,吓得立即追赶下去。到达岩坡下,娃娃已栽在两块石头中间,头上流着血,赶紧喊来庞满仓背回屋里,找赤脚医生上了药。我也赶去探视,到他家时已有许多人,娃娃躺在庞满仓的怀里,昏迷着,像没有什么事的样子。庞满仓婆娘却不停地说:“只怪我还让娃找,他找到了一个大的,夹在岩缝中间,挖不出来,便使劲扯,没想到连人一起扯翻了,到岩坡下手里还抱着那根山萝卜……”说完又哭。
到夜晚,人陆续散去,我和帮闲也打算离开,那娃娃却突然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说:“我饿,想吃白米饭!”他娘听到后惊喜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这就给你煮!”跑到柜子前把头钻到里面扫了半天,才找到半碗米,端到娃前边说:“看,还有米!”话才说完,那娃娃已在看了一眼碗里的米后,微笑着闭上了眼睛,脸上呈现出满足的神情。
哭声随即划破了白岩队的夜空,幽灵一样乱窜在冬日的风里,弄得我的心酸酸的,也想到哪里找一棵白桦树抱着哭一场。第二天,队里人不约而同地到庞满仓家里,采用岩葬的方式,帮他们把那娃娃黄皮寡瘦的尸体放进岩洞时,他娘站在洞前,轻轻唱着一首儿歌:“小寒过了是大寒/杀只肥猪过新年/金裹银儿香喷喷/我吃金来儿吃银……”唱完,又在她娃的手里放了一把米。
过了不久,毛香她妈也就是老地主婆也死了,我听到后觉得很正常,到门前看了一眼,对毛香说一句“她解脱了,你还得活”后便转身离去,找到方菲到青冈林中耙回一背木叶子。
八
一老一少的离去,并未造成长久的影响,春节过到初六,胡队长即喊大家出工,活路是到山里背肥土,我当然不去,守着保管室过日子。耕地开始时,胡队长走进来说:“明天去把牛面磨了,要看紧,不能让人偷吃。”我保证说:“行!”
第二天,我与胡队长安排的三个人一起背着三百斤粮食到麻房磨完牛面,背回保管室放在柜子里,每天用三十斤给两头耕牛做面砣砣。到第六天时,帮闲和另外几个耕地的人找到我,说:“快耕完了,弄点出去烧馍馍吃。”见我不肯,他们就讲好吃的东西给我听,特别强调味道如何鲜美,说得我口水不断流出来。心想,一天弄几斤也看不出来,比牛还累,却吃得不如牛好,是说不过去的。便说:“好吧,都不准说出去!”
随即,我秤出二十斤牛面,由帮闲藏在背篼里,上面放上牛草,背到野外一座破房基里。收工后,我们一起溜到那里,烧成馍馍,与从家中带出的老盐菜一起吃,把日子过得像神仙一样。到耕地的最后一天,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心想不会被发现了,就轻松走进保管室,吹着口哨做着杂事,做完事看时间还早,又躺在玉米壳壳上睡觉,一入睡便做起梦来。梦中,我走在学校外边的田埂上,小麦的清香散发出来,我边走边趁无人时摘一吊麦子,拿在手里揉搓,把麦粒丢进嘴里,清爽的味道扩散开,让人满身舒坦。走到地边,却不留神摔到一个坑里,半天爬不起来,正着急,一个人走过来大声说:“苦瓜藤,起来,起来……”
我一用劲,惊醒过来一看,胡队长正站在面前,还未等我坐起来,就骂道:“你干的好事,把牛都饿倒了!”我说:“怎么可能?”他说:“还不承认,他们都认了,看怎么斗争你!”说话间,许多人已走过来,接话说:“就该斗!”
事情最早是帮闲引发的,他在早上因没事,走到胡队长面前,像是显示吃饱了肚子,在他面前打出几个饱嗝。胡队长听得真切,一闻,就闻到了烧馍馍的味道,开始产生怀疑,但并没有理会。到下午时,一只耕牛承受不住繁重的劳动,趴在地上再也不肯起来,胡队长一见,叫人去喊来赤脚医生,检查后说是牛身体虚弱。胡整便开始追究责任,几下就得出了牛未吃好的结论,问:“牛面都是测算过的,刚好能保证牛的力气,怎么会呢?”找来民兵一吓,帮闲就承认了偷吃牛面的事。
斗争会在玉米种完后进行,我是首犯,站在中间,两边是帮闲和其他三人,坦白书由我代表他们写和读,胡队长宣布斗争开始,又带头呼完口号后,我坦白说:“伟人号召我们,要发扬老黄牛精神,发生这样的事,是我们的阶级感情出了问题,牛是最老实的动物,又不会说话,还是学习的对象。它不耕地,那谁来耕呢!得由人拉,让人饿着也不该让牛饿着。而我的行为正好相反,是让牛饿着而让人没有饿着,你们想,如果牛饿死了,不是等于在社会主义墙脚上挖出一个大洞……”话音刚落,下面已响起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不吃二遍苦,不受二遍罪——”
过后,我当然不能再当保管员,交钥匙时,我说:“让我去找副业吧,每年多交三百块!”胡队长神了一会儿,不说话,我又补充说:“再单独向你交一百块!”得到同意后,我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在麻布口袋里装着一床被子和一块烧馍馍,走向了山外。
我到学校里的一张空床上睡了一晚,天明时正不知去什么地方,一个同学说:“我爹在伐木场当场长,你去找他,说是我的同学就行,他定会要你的!”说完又写了一张纸条。我收起来,说:“好吧!”起身就走,用一天时间走到一条沟口后,爬上一辆拖拉机。到了森林中的伐木场,我找到场长,把作文本写的纸条递过去。他看后说:“是我的娃写的!”又问:“你叫苦瓜藤,很形象的名字,为啥不读书?”我说:“吃不饱!”他说:“那就在伙食堂,你识字,当事务长!”我说:“伯,听你的。”
当了事务长后,我住在小工棚里,和两个炊事员同宿,木板搭的床靠在里边,属通铺,我们并排而睡,床前是一张钉子钉的木桌子和一根长板凳,比伐木工的条件要好许多。我外出时已是四月,到年底结算工钱,领到了一千二百元。算了半天,除去要交的,还剩下下二百,一下子就感到自己成了富有的人。心想,难怪三春男人连婆娘和白穷欢的事也不在乎,要跑到外面找副业。
回去过年时,我先买一套新衣服自己穿上,到学校给那位同学二十元钱,为家里买了许多过年货,为方菲买一条围巾,还特意买了一条红芙蓉香烟。回去时已有衣锦还乡的感觉。
九
日子既有规律又杂乱无章,并在保持着某种平衡的状态中过着,离开学校九年后,我已二十二岁,准备在冬天结婚,对象当然是方菲了。
才到冬月,我就找到场长说:“请两月假,我要回去结婚。”他说:“太长了点,月底走吧!”我说:“行!”做完一年结算后,我在冬月底回到白岩队,开始做结婚准备。
我走到队里的木匠那里说:“帮我做几天工,装个房间和做一张床!”他说:“可以,但你得给工钱还管饭!”我说:“就这样定了!”说话时像个男子汉。外出伐木几年,已积聚了二千元,算是很富裕了。从木匠家出来,我又去队长家,把给他的任务交了,说:“木匠要给我做工,请几天假!”他看了一下手中的钱,说:“一定要请我喝喜酒!”我说:“当然,还得你主持婚礼才行!”离开回到屋里,即开始规划。不久,就在屋里隔出了一间新房,在新房里安放了一张新床,木材用的是松木,松香飘散起来,直入心里,激动得我晕呼呼的。
我请帮闲一起到县城的商业局门市买回一床大红被子、大花毯子和枕巾、手帕,为方菲扯了几丈布、又去公社开出条子,到供销社买了酒、烟、带皮、粉条、糖果。一人背一背回到家里后,一算人数,才感到问题很严重,最需要的猪肉没法解决,又根本买不到,喂的猪只有一百多斤,卖一半后刚好还差一半。“怎么办呢?”我想来想去也没有办法,失眠半夜,天亮后走出去时恰好遇到毛香,她见我就说:“小兄弟,要结婚了,怎么还没精打彩的?”我说:“肉不够,还差一半。”她一听,想了一下说:“听说死猪不用交半边给供销社!”我心一惊,说了句“哦”就转身回去。
回去后老想着毛香说的那句话,我找到方菲,把她拉到一个墙脚后,悄悄说:“把猪弄死就不卖肉了。”她紧张地问:“行吗?”我说:“行,但必须保密!”又商量了一会儿办法,我才回到屋里,想半天人选后,才请来保管员帮忙。听我把想法说完,他说:“苦瓜藤,不准害我,我现在是坏分子,要干你自己干!”我说:“你已经知道,除了去揭发我,被发现后还是有知情不报的罪。”他埋下头痛苦了许久,才说:“揭发的事我做不出来,帮你吧!”
晚饭时,我和他提前喝了半斤婚酒,坐至半夜,起来走到猪圈里,那猪认为是去给它喂吃的,见到我就哼哧着靠过来,亲我的腿肚子。保管员说:“快给它喂。”我即把一盆伴有许多花椒粉的面汤递给它,心疼地说:“快吃,对不起你了。”等它吃完转过几圈,开始哈气并已发不出声时,我说:“你动手吧,我不忍心。”保管员即跨前一步,举起藏在身后的一把铁锤朝猪的头上打去,一连三下,猪不动了,嘴角流出血,但眼里也流出了泪。我说:“行了,下手这么重。”心里酸痛得厉害,差点哭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即向队长报告,说猪得爆病死了,请出个证明,他一听说:“日怪,偏在你要结婚时死!”和我走到圈里,看了半天也不说话,等到背着手走出去时才说:“死就死了,又不是人,你自己开个证明吧,我盖章!”我及时行动,写了这样的证明:
证明
公社革委会:
兹有白岩队社员苦瓜藤同志所喂养年猪一头,重百余斤,于X年X月X日夜不幸得暴病身亡,按规定可以不交售猪肉。
特此证明,并致以革命的敬礼!
白岩队
X年X月X日
拿到胡队长那里盖好章,请帮闲送到公社,我即请人帮忙把猪放了血,用开水烫去毛,按需要放在一只大木盆中,结婚的日子也到了。
婚礼很简朴,在晒坝上举行,不同的是我和方菲都穿上了新衣服,举行时阳光很好,照在山野,暖洋洋的,仪式由胡队长主持。我们站在人群前面,对着石墙上挂的领袖像,他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毛主席,要忆苦思甜,全心全意干革命,多生革命事业接班人……”我想,幸亏自己生活在当下,确实幸福,要在旧社会,又哪里能结婚呢!可能正在做牛做马,挣扎在火坑中。正想着,胡队长又喊:“大家和新郎新娘一起向红太阳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然后又让我们向父母、长辈鞠躬。
仪式完成后,他又宣布:“保管员和毛香也在今天成为一家,婚礼就不举行了,都是过来人,一个坏分子,一个地主子女,也算门当户对、臭味相投嘛……”
随后,我请大家到家里吃喜宴,全队人老少都去,人们聚集在门前的一块平整的地里后,又分别围坐在十来张桌子前,吃肉喝酒。桌上菜很丰富,有回锅肉、粉丝肉、大肉墩、萝卜煮心肺、洋芋烧排骨、荞面花羔、粉蒸五花肉、芹菜肉丝、海带肉片等。每个菜都要和肉相关,还破天荒全部供应了白米饭,弄得人人心满意足,都说婚礼是白岩队有史以来办得最好的……
十
又一个春节,我把一些人请到家里吃饭,大家坐在一张大桌子前,有胡整、保管员、毛香、帮闲、庞满仓等,白穷欢已不在人世,他在一次到供销社为队里买盐巴时,在路上遇到山体塌方,被滚滚而下的乱石砸中,永远地休息了。我说:“来,日子好过了,多喝几杯!”便举杯敬酒。
一个时辰下来,都已带着酒意,面对满桌丰盛的菜肴,话题又转移到了庞满仓为挖山萝卜摔死的娃娃,我们的情绪便随之激动起来,一桌人再也没有吃菜喝酒的兴致,只在沉湎中坐在,脸上全是滚落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