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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工匠

2015-11-21吴春富

草地 2015年4期
关键词:篾匠石匠木匠

吴春富

一石匠

石匠活苦。

做石匠要有一身力气,能抡大锤子。“嘣”,一锤子砸下去,火花四射,石板上起白烟儿。如果是新手,后坐力能将你弹得退后好几步。

做石匠要有很强的耐性,即能坐得住冷板凳。一手握錾子,一手握小锤,一天到晚对着那些毛坯石料敲打,精雕细琢,单调!而且一锤一锤敲打出的都是粉末,为防尘染,还需戴着大口罩儿,憋闷!由此,一般人做不了石匠。我的诸多同学相当一部分做了砖匠,个别做了皮匠以及其他的工匠,但没有一个做石匠。

尽管如此,石匠还是要有人来做,因为修建水库、构筑渠道、垒砌房屋需要石条,磨粉、研豆需要石磨,看家护院需要石狮,显示权势需要门当,泼墨抒情需要石砚……

做石匠的都是不怕苦、能吃苦的汉子。他们皮肤黝黑,双手宽厚,手掌粗糙且伤痕累累。“铁錾是他的双足/走南闯北/哪里不平/哪里就出现他的身影。”这是我在网上读到的赞美石匠的诗句。石场上的人严格地来说,不都是石匠,像那些抬石头的就不能算作石匠,真正的石匠是掌握凿刻技术并以此谋生的人。

那时队里有些事情是少不了石匠的。如稻床上的石磙子滑溜了,就需要石匠把它弄粗糙了,增大摩擦力,谷粒才能碾下来;石磨齿牙钝了,上下两片咬不住,也需要石匠帮忙。那时村庄没有什么文化娱乐活动,石匠到哪个队,哪个队的社员们就如看马戏般地跑去瞧热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小孩子们看不到,就往人缝里钻,有的挤不进去,就干脆爬到草堆上朝里张望。

石匠闷头干活,大都不讲话,但也有个别的例外,爱与围观的人扯白。木匠的祖师爷是鲁班,三岁小孩都晓得,有名气。有人问,你们石匠的祖师爷是谁?石匠答,我们石匠的祖师爷是彭石先祖,他的知名徒弟是补天的女娲娘娘。女娲娘娘是他的徒弟呀?那还了得?问的人惊叹,石匠听了洋洋自得。

石匠大都没有读什么书,文化程度有限。其实让石匠荣耀的事何止这,说起来还有好几箩筐。光是石匠凿出的人类文明奇迹就有由230万块石垒就的胡夫大金字塔,上亿块大石条砌成的1500公里长的“人工天河”红旗渠;石头建筑工艺有石城墙、石桥、石屋、石狮、石人、石马……至于那石头微雕,更是让那僵硬、呆板的石头脱胎换骨,有了鲜活的生命与强烈的艺术冲击力。

如今,在乡村很少能看到石匠了,偶尔看到的也都是老石匠。他们在村口与小镇的街头,架着老花眼镜,做着单一、单调的活儿,那便是专心致志地刻墓碑,把别人的名字一丝不苟地刻上石头。我不知做了一辈子的石匠,在刻这些墓碑时的感受,但我清楚他们有干一行爱一行的传统,有做一件事情就要把事情做完美的敬业精神,即使若干年后到了地下,自己的名字还被别人挂在口上。

二鞋匠

我有一个小学同学是鞋匠。

同学姓王,起初和我不在一个学校,后来转到我们学校,与我在同一个班。同学性格很好,见人笑眯眯的,成绩也好,与我不相上下。

小学毕业后,很多年不见,等我考取师范得意地在小镇上行走时,发现同学继承了父业,做起了鞋匠。

对于同学做鞋匠,我非常纳闷。他的成绩与我一样的好,即使考不上师范,至少也应该考取普通高中。

我继续读书,同学已在谋生,但同学没有我想象的自卑,反而很开朗。他在小镇上摆摊,还是笑眯眯的。他热情地打招呼——听说你考取了师范,不简单。我们同学就你有出息。他如此夸我的时候,周围补鞋的人都投来钦佩的目光,我心里很受用。

起初同学在小镇上的老街里摆摊子,九十年代老街外又建了一条新街,同学又将摊子移到了新街口。那个地方相对老街来说,人流集中,生意较好。但同时因为在街口,无遮挡,夏天日晒,冬日风吹,虽然能挣到些小钱,但受的煎熬也不少。

下雨的时候,他会撑起一把伞,罩住摊位。摊位很小,一个平方,摆放有一架简陋的机器与一只木质工具箱。机器旁堆放有式样不一新旧不同的鞋子,如泊在宁静港湾里等待修理的船只。除此外,还有两个小马扎,一个鞋匠自己坐,一个留给顾客。看那工具箱,经年累月,木色已被染黑,上面有斑斑油迹。再观察同学,手指粗糙,肤色黑褐,脸上已有了与年龄不相称的皱褶,这是生活刻刀留下的烙印。

每次回老家,经过新街口,都能看到鞋匠同学。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在忙碌,低着头修补鞋子。皮鞋的后跟是最容易损坏的,他把皮鞋倒扣过来,套在丁字铁砧上,拿起一块皮蒙上,再拿出一把锋利的刀,沿边缘哧哧地削着,娴熟的手法,像极了庖丁解牛。

一次,我回故乡,发现鞋子松了线,便近水楼台,找到同学。同学一只手摇动机器转手,另一只手提着鞋子。机器“喀嚓!喀嚓!”声响,针头一上一下,须臾,鞋子就修补好了,一看针脚,无任何缝补过的痕迹,可见同学的功力。问他多少钱,他说老同学要什么钱。我丢下了一张纸币,他马上起身,硬往我腰里塞,边拉还边说,要同学钱,那算什么同学。同学就靠这小生意谋生,他不要钱,我情何以堪?但通过与同学交往,我明白,人世间,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同学挣钱不容易,但他很乐观。每当谈到一双儿女,满脸洋溢出的都是幸福。同学女儿读了二本,英语八级,在一家外企当翻译;儿子读了一本,又考了研究生。一双儿女就读,没有贷一分钱的款,全靠同学一双布满老茧的手。谁说鞋匠没有成就,顾客满意就是鞋匠的成就,儿女的出息也是鞋匠的成就。

与鞋匠同学交谈,情绪受感染,我发觉普通劳动者生活最容易得到满足,因为他们的需求很简单,心空纯净也安静。

三砖匠

初三毕业那年,父亲准备让我去学砖匠。

父亲准备给我找的师傅是姚大爷,本队的,头发与胡子密且浓黑,很像鲁迅,不过他面部表情不像鲁迅那样冷峻,一脸的和善。跟他学手艺,不拘束,我乐意。

姚大爷不像有的砖匠,喜欢闯荡,跑到江西九江或铜陵去做工,他守本分,只在小镇的街前街后捡些小活,这事完了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在等着。街上瓦屋顶捡漏,有的砖匠手快,敷衍,漏子没堵住,下雨照样漏,有人戏谑:“天晴包不漏,下雨漏不包。”姚大爷不同,他把瓦片按厚薄分类,厚的放在顶上,薄的放在下边,时不时用眼瞄一下,瓦片像线一样的顺畅。慢工出细活,中间没有了隆起,雨就停留不下来,自然不会漏到屋里边,大家对姚大爷捡的漏十分的满意。

街后的人家几乎都是农民,居住的房子千篇一律的都是茅草房,没有瓦盖与漏捡。大家找姚大爷,无外乎垒锅台。主材料不是砖,是土坯;粘合的材料不像如今有水泥与砂浆,那时就是泥浆子。垒锅台的关键部位是锅灶,垒小了,不旺火;垒大了,耗柴,那时柴也很金贵。锅灶要垒得不大又不小,火旺且烟又能及时地由烟囱排出,难度就比较大,有的砖匠师傅在城市里能砌得了高楼,回到村子里让他垒锅灶,他不敢下手,而姚大爷手到擒来,垒的锅灶众口一词,省柴又旺火。垒锅灶这小事凸显了姚大爷这样的土砖匠在乡村的作用,乡村缺少不了像姚大爷这类的匠人。这件事也说明,一个人有无价值,关键在于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找准了,就可以一展身手,受到尊重与爱戴,反之就落落寡欢,一事无成。

为了我能做砖匠,父亲把姚大爷请到家,打了当时县城乌石岗酒厂生产的酒,陪姚大爷好好地喝了几盅。那时也没有很多的菜,记得父亲割了一斤肉回家,母亲炒了黄豆,母亲炒的黄豆很好吃,松软,皮子上有微皱。姚大爷很爽快,答应收我为徒弟。

就在我准备入行时,考试成绩下来了,我考了高分,父亲很高兴。我填报了师范学校,将成为人民教师队伍中的一员,从此与砖匠这行无缘。

没有做砖匠,今生少吃了不少苦,但也少经历了不少人生磨炼。有句老古话,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老古话没有错,其实除了以上三苦外,做砖匠也很苦。砖匠劳动的场所在室外,冬天最冷的时候,呼啸寒风透骨;夏日最热的时候,炙热日头熏煎。砖匠除苦以外,还累,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接砖需要手劲,砍砖需要腕劲,一天下来,人累得都快要趴下了。至于砖匠与泥灰打交道,脏就不说了。除此外,还有生命危险,因为砖匠都是高空作业。

我对砖匠非常熟悉,我了解他们的情况,他们靠自己的手艺支撑了家庭。我的儿时伙伴大都干砖匠这一行,虽然苦,虽然累,毕竟不做农民,毕竟有了一门手艺,俗话,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他们活得比一般的乡里人活泛。我的这些儿时伙伴,有的坚持不下来,改行做了别的;有的至今仍在做着这些泥水活,年纪大了,体力不支,挣钱已很困难,他们的生存状态堪忧;还有个别的通过自己的努力从小组长做到技术员、甚至建筑工程公司老总,他们的成功,无一不是一路奋斗打拼的结果,其中的艰辛,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砖匠砌墙讲究横平竖直,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拉线吊线与眼瞄。我没学过砖匠,但我尝试着做过砖匠,练手的地方在家里。1983年发大水,我家靠南方的土坯墙壁被水浸泡,倒塌了。水退后,因为墙不高,又因为家里经济拮据,就没有找姚大爷,我们兄弟几个学着做砖匠,至于这手艺,是偷偷学来的。自力更生,重建家园,用砧板作垫板,用菜刀作泥瓦刀,用木桶作泥桶,用捡拾来的废弃砖头砌起墙来。因为注重拉线与吊线,砌起来的墙虽然不光滑,但也不歪斜,邻居见了,夸我们是土砖匠,我们很自豪。

与砖匠最亲近的一次接触,是我家装潢新房贴地砖,那个砖匠师傅话很少,人实在,我买了烟放在屋子里,不递的话他都是抽自己的烟,能为主家考虑。为了把砖贴结实,他用空心槌子不停地在面上敲,不怕费工夫。那咚咚的敲击声,我听在心里很熨帖,很舒服。地砖贴完了,屋子亮堂起来,手艺人吃百家饭,他又要转移战场,到别家去了。那一刻,有些不舍砖匠师傅走。砖匠师傅用木槌敲击出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用砖刀垒砌了人生的遮风挡雨的墙。

四篾匠

篾匠是最心灵手巧的一类工匠。

丝篾上下翻腾,箩筐、簸箕、烘斗、凉席等各种日常生活用品及各类工艺品被精心编成,受到农家的喜爱与游客的青睐。

在故乡孔城老街的上街头,至今还留存有两家篾匠铺。一家在进街口,门口堆满了竹制品。屋里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在默默编织,她靠篾匠手艺维持生活。

上次我回家,他男人还在,坐在她现在的位置,干着她手里的活。那男人姓李,干瘦,嗓子不好,发出的音很细,像水要断流时的声响。那男人喜好喝酒,清晨起来必喝几盅酒,然后才干活,说那样有劲。

他喝酒不挑地方,就在门面的中间,嘴咂摸着小酒,眼瞄着门外的箩筐。进出街口的人看到他,都觉得他会享乐,享受生活。不过这次我回乡,没有见到他,听说他得癌症去世了,到了一个不再编织永远休息的地方。他把手艺传承给了妻子,同时也把生活的重担压在了一个柔弱女人的肩上,这是人生的无奈,其实他又何尝愿意。

进街口不远,还有一家篾匠铺。这家门口没有堆放竹制品,屋内壁子上却挂满了簸箕、筛子与篾条。墙壁倚靠有卷起来的竹席与扁担,扁担底下蹲着箩筐与烘斗。经营这家篾匠铺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瘦长脸,牙齿外露,喜欢说笑。观察老人的手,粗糙如麻石,掌心结着厚厚的茧,还有划破的痕迹。

编织本是与皮匠修补同样单调的活儿,可老篾匠却把这活儿做得生动活泼。屋中间摆放有一张长条板凳,上面摆放有如今很少见的收音机。“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竹子的香增添生活的芬芳,黄梅的调儿胜似小酒的味道。老人手忙活着浮有暗香的篾条,嘴没闲着,与收音机同频共振,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精神世界的满足让他忘却了劳动的枯燥。

目光扫到篾匠铺的拐角,发现有一床暗褐色的竹席,上面有少许新篾,知道这是珍惜老物什的人家送来修补的。这陈年竹席有一个好处,就是凉冰冰的,热身体一旦挨着了它,就像烧热的铁器淬了火,瞬间冷却了。与老篾匠唠嗑这竹席的岁数,老篾匠开玩笑地说,与你的岁数相当,那也就是说有四五十年的历史了。这竹席见证了半个世纪的风云冷暖,还真的不简单。这老古董真诚地陪着主人日复一日的老去,并将随主人的某一天逝去而逝去。

竹是高雅、纯洁、虚心、有节的象征,作为具有特定文化内涵的意象,很早就在中国文人心里扎下了根,“不可一日无此君”已成了众多文人雅士的偏好。然而,在肚无点墨的篾匠眼里,看重的却是它的物质功用,加工编织即可温暖生活。

势如破竹,就是把砍回来的竹子破开,破的过程很有气势。把竹子一端抵在墙壁,另一端握在手中,用砍刀朝竹筒正中劈去,砍刀进入竹内。再把砍刀左右一拨,往前一推,只听“吱呀!”一声,竹子就听话地裂为两半。

把破开来的竹子剖成篾片与篾条,要编织还需要刮篾,即需把篾刮光滑,太柔了不成型,太韧了无法编织,也不漂亮。篾匠在做这道工序的时候,如果有人观看,表演的劲头十足。只见他弓着腰,用胶皮轻轻地按住刀口,篾片从刀口上滑过。篾匠快速地抽篾,一遍又一遍,“嘶嘶!”声响起,柔和,悦耳,似小夜曲。地上开了一堆竹花,被刮过的丝篾透明如蝉翼。篾匠师傅捏篾手中,不停地抖动,揉摸,不断地吆喝:“你看看!你看看!好柔软!好柔软!就像绸缎!”围观的人摸了一把,还真如师傅所言,平滑如绸缎。

如今的年代,篾匠与石匠、铁匠等工匠一样,拥有手艺的那份自豪感没有了,生存状况也非常的堪忧。工业品的日益繁盛,见证着现代文明的同时,也无疑遏制着传统工艺的传承。

五棉匠

孔城老街的一甲地段有家棉匠铺。

“梆!”“梆梆!”声铿锵有力,吸引住游客的目光。棉匠在弹棉花。头上戴着帽子,嘴上戴着大口罩子,左手握住弓背,右手拿着木槌在敲打着牛皮筋弦。弹棉弓上下蹿跳,左右摆动,一团团紧蹙拥抱着的棉变膨松、软和。

弹棉弓是个单调活儿,上下左右,循环往复,毫无新鲜感,很是枯燥。弹棉弓又是个技术活儿,弓的提放与摆动,木槌棒砸的缓急与轻重皆有学问。技巧没有掌握好的话,吃力不讨好,还裹住牛皮筋。

弹棉花污染。梆梆声响起,棉花被弹松软的同时,棉絮轻飞,如雪花般,充斥了整间屋子。有诗情的游客,不进屋子,在外面瞧,会觉得浪漫,但一旦进入屋子,便感觉呛,分秒呆不住。老古话,三百六十行,行行饭都不好吃,棉匠也知道干这行对身体不好,但为了生活,坚忍着。

弹棉花的程序也不是太复杂,工序大体如下。首先在铲头上把棉团扯开,铲头上有排钉,棉匠把棉团在铲头上下扯动。棉絮分离,四下散开,有如发洪水时,一大家子人被强行冲散。

铲开的棉堆在平台子上,等待弓弹,这是涅槃的必经程序,也是棉胎松软与否的关键。此时,客户会坚守在屋子里,眼睛放光,盯住弹的每一个细节,尽管很呛。我出生在乡村,我明白,对于庄户人,打造棉胎与同打制竹席一样,是大事,被看得格外的郑重,马虎不得,因为一个人的一生打棉胎的次数毕竟有限。

棉花弹好后,均匀地铺在平台上,棉胎有了雏形。用竹箕轻压下,让膨松的棉花收敛奔放的性子。挑线,师傅用竹竿子把线挑过去,徒弟或师娘在另外一头接着。线横平竖直不算,还要加上两道歪斜,目的是把棉花牢牢地罩住,不让它跑出来滋事。

值得一提的是,这过程中有一个小的细节,很喜庆。那便是用色泽艳丽的棉线在棉胎上勾织出图案。红红的双喜字营造了热烈与热闹,喜鹊登梅与鸳鸯戏水则让松软的棉胎变得有生气与情调。

罩住的棉胎体积大,占空间,也易损坏。用碾盘在棉胎上不停地游走,反复地碾压,可以让它变得乖巧、温顺与听话。碾盘乌桕树木质,大小若砧板。转动碾盘的动力为双手或双脚。身体站在棉胎上,用脚不停旋动碾盘在有艺术气质的游客眼中是舞蹈,仿佛跳踢踏舞,节奏感与韵律都很好。

“弹棉花,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旧棉花弹成新棉花,弹好了棉被姑娘要出嫁。”在乡村,闺女出阁即嫁闺女,娘家一般要陪嫁若干床新被絮,有盖的,有垫的,目的是给离开父母的闺女温暖,让她看到棉被就如同看到亲人在身旁,亲切,有依靠。富家打的棉胎多,陪嫁的新被絮就多,穷人家尽管过日子都很困难,但闺女出嫁,无论如何也要陪上两床新被絮,一床盖的,一床垫的,里面有父母的温度,闺女同样感到温暖。

弹棉花活苦。“梆梆梆!”一天梆到晚,手都“梆”僵硬了,腰都“梆”弯了,而报酬并不高。为增加收入,活儿多的时候,棉匠就用延长时间的笨办法赚取“剩余价值”。有一首被人遗忘的曲子是这样唱的:“檀木榔头,杉木梢;金鸡叫,雪花飘。”也就是说,棉匠为了完成一床庄户人家急需要的被絮在大雪天忙到鸡叫,可能有人说棉匠一定又困又冷,然困不假,冷却不真,实际情况是热着呢!你若不信,又有清代文人韩荣光的竹枝词“弹棉花”为证:“棉花街里白漫漫,谁把孤弦竟日弹,弹到落花流水处,满身风雪不知寒。”热吧!身体冒热汗哩!

棉匠也有乐,比起没有手艺的人,他们能挣点零花钱,手头宽裕,日子相对来说好过,如何不乐。嘴巴也滋润,被请到庄户人家打棉胎的话,主人客客气气地待着,生怕怠慢了。一日三餐,有变着法儿弄的可口菜,还有小酒暖胃。有庄户人家太盛情,除三餐外,还加两餐,在中间弄些鸡蛋泡炒米之类的点心,目的还是让棉匠卖力。

过去的年代弹棉花一般都是到庄户人家去弹,如今弹棉花几乎都在店铺里。这样棉匠省去了跑路的辛苦,庄户人也省了招待的麻烦。况且有时只打床把棉胎或把棉胎翻新,也要不了多长时间。打新棉胎过去是把棉花票凑在一起买棉花,如今是棉花上市时在市场上随便买,有的家里有种就因地取材。我前些年搬新房,想增加几床新棉絮,高龄母亲听说了,就自告奋勇地要为我在小镇上打棉胎,从买棉花到监工花费了不少的心力,其中也带累了不少亲戚。

如今,棉匠越来越少,缘于盖棉被的人越来越少,因为太空棉、羽绒被等各种材质的被絮轻巧,漂亮,受到年轻人青睐。但上了年纪的人,如我,还是钟情于棉被絮,特别是手工制作的棉被絮,因为那里面有好闻的阳光味道与暖融融的家乡气息。

六木匠

木匠是乡村人数众多的一类工匠。

木匠的工具多,两大木箱子,里面放着斧子、刨子、凿子、锛与曲尺、墨斗;外面挂着各种型号的锯四五把,挑起来沉甸甸的。

学艺的时间长,程序复杂,不达三年,十八般武艺难学得到家,当然这里面也有师傅因素,为自己考虑,故意延长学徒时间。这样逢年过节有徒弟孝敬;平时家里事情有徒弟帮忙;最后一年徒弟名义上是学手艺,实际上已是熟练工匠,能独立做活,延长一年,某种程度来说,师傅就赚了徒弟一年的工钱。

木匠活相比较其它工种较为舒适,不暴露在烈日寒风下。造屋的话,夏日里在树荫下,冬日在避风处;打家具的话,在屋内。木匠活不累又不脏,刨出来的木屑——刨花,一片片地卷着,像极了浪花,诗意烂漫,能丰富有才学人的想象。不像砖匠,糊一身泥巴,石匠沾染一身粉尘。

木匠干活,神情轻松。抿着茶水,砍着斧子,刨着刨子,时不时地还开句把玩笑,把屋场子上的人逗笑。笑声,是一支曲子,也是一首颂歌。在乡村,没有比造屋更为隆重喜悦的事情了,一个人的一生难得造一次屋,造屋在乡村是一种盛大的人生庆典,是一种宣誓,是一种自我陶醉——我有窝了!我有一个能避风雨的窝了。

父亲手上,造过一次屋,之前我们家一直租住在别人家的房子里,寄人檐下,父亲心一直不能着陆。我佩服的是,父亲有信念,一定要造屋,造几间属于自己的屋。辛苦攒钱,与家族艰难协调,谋得一块地皮,开始了造屋的谋划。造的屋是穿枋屋,框架结构,不同之处在于如今的框架是钢筋,那时的框架是木头,各部分在屋场子上全部做好,然后组装,用木楔子连接,不见一根铁钉,这就是木匠工艺之精髓与绝妙所在。

“上梁不正下梁歪”,上梁是庄重的仪式,带有宗教的气氛。为了家庭兴旺,上梁是歪不得的,因而木匠的关键性得到了明显体现。为此主家早早地把红纸包塞到木匠腰里,以求好运。木匠对于主家赏赐的“大礼包”乐滋滋地接受,这样无形中多了一份报酬。刻有“公元某年某月某日华夏落成”字样的上梁庄严地架起来时,标志着主体工程已经完工,自然要庆贺一番。

鞭炮放起来了,噼噼啪啪!木匠师傅受主家委托,神气地站在屋脊上,不停地往屋场子上抛撒糖果,撩拨着妇女儿童抢成一团。有的抢到一大把,嘴巴笑得合不拢嘴;有的只抢到三两个,眼巴巴地朝屋脊上望。木匠见状,又不失时机地抓上一大把撒下。再一次的哄抢,有的跌倒在地啃了泥巴,木匠站在屋脊上笑哈哈。这幅乡村的喜庆图画,多少年后还在人们的脑海中悬挂。

我在城里的这套房子,装潢时请的木匠尽管来自乡下,但这木匠给我留下了全新印象。帅哥一个,穿着也时尚。他会看图纸,能根据设计出的式样给我描绘打出来家具的俊俏模样,这颠覆了我对乡下木匠的传统看法,我感到来自乡村被城市熔炉冶炼出的新一代已是知识型木匠。

木匠的祖师爷是鲁班,木匠活体现了“刻意求工、匠心独运”的工匠精神。在过往的年代,木匠们走村串户,满足了乡村日常生产生活的需要,受到了村人的喜爱。而今,“打工经济”把年轻木匠都牵引了出去,剩下的木匠已寥寥无几,而且活很少,很落寂,不过个别木匠有头脑,独辟蹊径,建木屋,搞乡村旅游。这引发起了我的思考。那些印刻着时代烙印、彰显着文化底蕴的木匠手艺以及其它工艺应该得到人文关怀,古老的手艺在新时期的农村要想方设法让它重新焕发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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