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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弦:H座二/六/八

2015-11-20黄仁逵

台港文学选刊 2015年11期
关键词:阿辉花花公子阿哥

黄仁逵,香港文化人、电影美术指导、专栏作家。著有散文集《放风》。曾获香港市政局中文文学双年奖、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美术指导及编剧奖等。

流水行云般的吉他二重奏播完了,唱片忽地又冒出了乐手SYLVAIN LUC的声音:“玩吉他最首要的事情,嗯,就是先去买一只回来。”(“PETIT D?J?……”LOULS WINSBERG & SYLVAIN LUC OMD.1993)

那是他的际遇。

如果廉租屋没有双数楼层的话,历史恐怕很不一样。那时我住六楼,电视收音机天天报道着“暴徒”的消息,可我们的屋邨十分平静,没人向警察扔石子没人放真的假的炸弹。大人每天平静地忙着他们该忙的事情,早出晚归;师奶们穿完了胶花仍旧聚在这个或那个屋子里打麻将,让铁闸大门都敞着;小孩在走廊上跑来跑去,或是伏在折凳上做功课。二楼阿辉告诉我,他阿哥决定放弃玩吉他了,“现在每天躲在屋子里打鼓。”他阿哥那只甩皮甩骨的“铃木”吉他,现在名正言顺属于阿辉,我很替阿辉和自己高兴,从此不用求他偷他阿哥的吉他出来玩了。隔不了几天,我阿哥放学时提着一只旧吉他回来,说是一个快要到外地升学的朋友送他的,那琴均身髹一层像“砵柩”那样的漆,既无名号商标,琴肚里也没有厂号贴纸,琴头上有刀子刻的YIP三个字母,原物主也许姓叶。这个姓叶的真是所托非人,我阿哥把琴带回来之后就一直没碰过,倒是我,天天抱着勤加揩拭,拭着拭着那琴就算是我的了。那真是个令人振奋的夏天,一下子我和阿辉都有自己的琴了,万事俱备,就只缺了几根不知名堂的弦线。“E-A-D-G-B-E”阿辉说。这个人调音的时候耳朵特灵,一丁点的差别都让他听出来,后来大伙一起“执歌”,总是他最快最像样。所谓“执歌”,就是在没曲谱的情况下凭听觉把唱片曲子的音律奏法找出来——这也是我们唯一的学习方法,因为大家都不懂读谱。那时候的天王乐队“VENTURES”有好多名曲:《慢慢走‘64》、《钻石头》、《阿帕奇族》等都让阿辉执得维肖维妙,尤其那种左手拇指按弦降调的招牌VENTURES过门,阿辉直把各楼层的少年部唬住了,那年代的吉他小子谁不渴望来一两段VENTURES呢?就连“泰迪罗宾与花花公子乐队”也推出了一张很VENTURES风的“NORMANS FANCY”,有回我和阿辉在永华戏院隔壁的凉茶铺吃东风螺喝火蔴仁,NORMAN的FANCY响起来了,阿辉停住了咀嚼,音乐完了他说:“哈——”,马上又掏一个角子塞到打碟机里。那天我们把NORMAN的FANCY连续听了十二遍,回来就在阿辉二楼的屋子里合奏这个曲子,除了他那甩皮甩骨的“铃木”和我的“YIP砵柩”,还加进了阿辉二哥阿伦的鼓。阿伦的鼓是一只大丹麦饼干罐子,反过来在上边撒些角子钥匙,再盖一块破毛巾就是了,敲起来还真有点味道,那双鼓棍可是真的,上边刻着贝多芬的名字“LUDVIG”,天知道贝多芬什么时候搞上了锣鼓。有时阿伦的劲度过了头,把鼓棍敲折了,他就到阳台的花盆里折一枝竹子回来继续打,到另一根贝多芬也折了才会买一双新的。

“花花公子”没有了之后好多年,我在东莞跟泰迪罗宾说:“你知道吗?我们连NORMANS FANCY也玩过。”泰迪做了个很欣慰的表情,说:“NORMAN是一等一的。”NORMAN就是“花花公子”的主音吉他手。

我不是说如果廉租屋邨缺了双楼层,历史就得改写吗?八楼还有一个阿超。阿超会弹会唱很多的“彼得·保罗与玛莉”、“兄弟四人”、“彼得与哥顿”,当然还有“西门与加芬高”。阿超不作兴跟着唱片练,他总是淡淡的,用我们那时认为流于“薯”的奏法慢慢弹奏,偶尔会加进一些唱片里没有的指法,歌唱完了,他爱把琴立抱在胸前,一只手缓缓地摩挲着琴柄:“真是块好木!……”他那只国产“百灵鸟牌”吉他,髹着像教堂长椅那样素淡的亮漆,然后又让他磨蚀了好大一片,我常怀疑那只琴不是他的——再勤奋的吉他手也不可能在几年内把琴磨成那个样子。

到我父亲答应给我买一只像样一点的吉他那天,我们吃过了晚饭就沿着电车道走到华都国货公司,我知道在家具部和文具部之间,总有一只合眼缘的,跟阿超那只一样音色柔美的“百灵鸟牌”在那里等着(到今天为止,国货公司的人仍然没搞清楚吉他到底算是家具还是文具)。父亲让我自己挑,那是一只原木色的“百灵鸟牌”,三十三块,够吃一百六十五碟咖喱东风螺,“别把琴糟蹋了。”父亲说。职员把琴放进一个纸板盒子里缚好,我们又循着电车道慢慢走回明华大厦H座。

我们都来晚了。我的“百灵鸟牌”无论手工和音色都比不上阿超那只,是以前的琴匠和木头比现在的好吗,还是一定得像阿超那样把琴摩挲几年才有那个味道?阿超说:“挑吉他不要只看商标。”那年我念第二遍中二,班上有个新生也玩吉他,借我一本“500个和弦指法手册”,重甸甸一册,我花了三天时间把图样都抄到一本硬皮簿里,同一和弦的不同指法又标上了不同的颜色,一心以为从此琴技可以突飞猛进了,好久以后才明白,即使五百个和弦都按得滚瓜烂熟,要是你另一只手不拨弦的话,那琴还是哑的,何况,和弦的组合千变万化,远远不止五百个那么少。阿辉说:“先找出你满意的按法,再去打听这个按法叫什么名堂。”

玩吉他的首要事情办妥了,余下的,就是玩音乐。

(选自香港文学世纪社有限公司《香港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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