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角上的战争
2015-11-20焦桐
焦桐,1956年生于台湾高雄,著有诗集《咆哮都市》、《失眠曲》、《完全壮阳食谱》,散文集《暴食江湖》、《台湾味道》、《我邂逅了一条毛毛虫》、《最后的圆舞场》、《在世界的边缘》,论述《台湾战后初期的戏剧》、《台湾文学的街头运动:1977~世纪末》等三十余种,编有台湾年度饮食文选、年度小说、年度散文选等。曾任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副主任,并主持“文艺工厂”,创办“二鱼文化”。
一楼那对夫妻又在和对面四楼那对夫妻拌嘴,中午,我到路头的小吃店买蛋炒饭回来,远远在巷口就听见他们互相詈骂、叫阵的吼声;三楼的住户声援四楼,也投入了战局,一时舌剑唇枪,在社区里密集打响。不晓得哪户人家大概难堪其扰,故意把高功率的电唱机放到最大音量,我走到中庭,仿佛置身沙场,立刻升起一种随时会被流弹所噬的危机意识。我正想快步逃上楼时,一楼那妇人眼明手快,以希望结盟的目光瞅住我,举着拳头对着三、四楼的住户恶言相向,使用不堪入耳的脏话;三、四楼的邻居也不甘示弱,立刻以更脏的话还以颜色,并迅速丢给我一种警告的眼光。
我生性胆小,害怕被强迫加盟后遭池鱼之殃,乃伺机逃回家里,锁上门窗,紧张地把炒得很糊的蛋炒饭吞下肚,还听见他们对骂、叫阵的咆哮。我不免奇怪,有人竟可以使用不重复的脏话连续叫嚣半个小时以上,而不必动用到菜刀这类道具。
《庄子·则阳篇》有一则荒诞诙谐的故事:一个建立在蜗牛左角上的国家叫触氏,另一个建立在蜗牛右角上的国家叫蛮氏,两国常常为了争夺地盘而发生战争,动辄死亡数万,血流飘杵,甚至追逐逃敌也还得十五天之久才能班师回国。
触蛮之争自然是战国时代动乱的缩影,更是人心纷争、仇恨不休的写照;用巨视的眼光来看,苍狗一生,还要无休止地斗争,仿佛是浩瀚宇宙中的蜗角之战。
愈拥挤的地方,人际之间难免就愈冷漠、愈疏离,我和三百万人共同生活在这座空气日渐恶化、交通日渐瘫痪的都市,常感觉像是搭乘一部电梯,每个人都藏着不同的心事,都来自不同的地方,要往不同的楼层;唯一相同的是大家都好像戴着面具,没有任何表情。我有时临镜,甚至感觉眼前的镜中人十分陌生。
台北人的脾气愈来愈坏,似乎每个人都是老大,我每天出门常提心吊胆,开车时固然处处礼让,走路时眼睛更不敢乱看,深恐不小心就得罪四面八方的老大。
童年时住在乡下,村子里有任何风吹草动,一定引起全村人的关心;但在都市的公寓里,纵使隔壁邻居的家被小偷搬光了,也无人闻问。前一阵子,木栅路一名妇人被谋杀时高声喊救命,也没有人从紧闭的铁窗铁门里探头出来看个究竟。我的童年过得很不快乐,但我居住台北十年,却特别怀念乡居生活;我想,我和我的芳邻们所失去的,不只是纯真的岁月,还有互相疼惜的心情。
(选自台湾二鱼文化事业有限公司《我的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