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者
2015-11-20王经意
王经意
1
正午之前,饶风铺巡检司那里来了个弓兵,说是河岸边搁了具无名尸,要我去收。我推着板车跟他下了石泉县,拖了那具又沉又臭的浮尸,回到鬼岗子时,天已经快暗了。
而那女人就守候在我屋前。
“‘鬼差李四?”那女人的口音一听就知道不是本地人。
“我是李四。”我把装着浮尸的板车搁在一旁,解下斗笠扇了几下风,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这女人一身服丧的缟素打扮,脸上脂粉未施,容貌称得上姣好,只是靠额头的地方突兀地生了一撮白发,底下隐约可见一片暗红色的疤痕。
我不认得这女人,不过她显然知道我是谁。
会上鬼岗子来找我的,大多是找我去收尸的。鬼岗子是乱葬岗,自从看坟的老刘死了之后,我就接下了这份收尸的活计。只是会来找我去收尸的人,通常只知道“李四”,却不认得“鬼差”。
叫得出“鬼差李四”这名号的,只有另外两种人:来杀我的,或是来找我杀人的。我不确定她是哪一种。
女人向我递出了一本封着白皮的帖子,道:“请你杀了此人。”
我没有伸手去接,“你可知道我的规矩?”
她嘴角微微上扬,“一命抵一命,对吧?”
“你不怕死吗?”
“只要能杀了此人,我死而无憾。”
她的声音听起来不止平静,甚至还有些阴沉的愉悦。看着她手中精致的白帖,以及坚定得近平冰冷的眼神,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急。”我用斗笠指了指身旁的板车,“天快黑了,我收了人家一吊钱,得先把这家伙给埋了。”
“我等。”她同意。
2
我的名字原不叫李四。
我六岁那年,老家一带闹起了民变,起事的反贼跟山里的土寇彼此呼应,声势浩大,布政司压制不住,急忙发檄到各卫所要求出兵。
反贼最后平定与否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朝廷调来的这些丘八比土寇更狠。这些官兵打着剿匪的名义在乡间烧杀掳掠,竟把我家的村子当贼窝给屠了。
官兵冲进我家里以后的事,我事后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个杀得全身是血的黑胡子军官,在我家翻箱倒柜时一直在哼的小曲。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着火的屋子里爬出去,又是如何躲过在四周徘徊的官兵?当师父在河边捡到奄奄一息的我时,已经是隔天早上的事了。
“你很机灵,心也够硬,这很好。”
师父那时候做的是道士打扮,留着长长的白胡子,身上有一股檀香的气味。师父在我烧伤的地方涂了药,给了我一碗热腾腾的粥,然后取走了我的姓名。
3
师父唤我们做“弃子”。
每天早上起来,孩子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抽名字。张虎、孙十二、李观、胡不弃,一个个用朱砂写在竹签上,整齐地插在竹筒里。
抽到了名字之后,你这一整天就叫这个名字。
不止要记住自己的,还要记住其他人的。叫错别人的名字要抽一鞭,别人叫你时没反应要吃两鞭。大院子里塞了二三十个孩子,一天下来好不容易都记熟了,隔天又得再抽一次。
新来的孩子免不了要吃鞭子,但如果一直没办法跟上其他人,这孩子就会消失。没有人知道被弃的弃子去了哪里,我很庆幸自己学得够快,不必知道答案。
这还只是名字。
只要师父觉得派得上用场的,他总能找到人来教。
有个老板着脸的夫子教我们读书写字。不管是字画还是公文,诗词歌赋或者四书五经,老夫子几乎无所不精。
另一个满嘴烂牙的老叫花子,懂的却是放风、盯梢、扒窃及翻墙。再凶的獒犬在他面前都不敢咆哮,而只要有一根铁线,任何枷锁都困不住他。
还有一个教头专教我们说谎。这家伙能说十几种不同地方的方言,变装易容的本事之高,我至今仍说不准他的长相。
另一个满脸笑容的胖和尚就很危险。他专教我们用药。要下多少巴豆才能在不让人起疑下弄瘫一匹马?用哪些草药可以让人失心疯狂?问他就对了。
跟上面这些本领相比,师父更看重武艺。
事实上,他至少找了四个人来教我们。
瘦皮猴是暗器好手、小白脸身怀轻功绝技、大胡子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我们花最多时间跟着的却是眯眯眼。这老家伙是内外兼修的高人,就连师父跟他说话都很客气,不过他成天却只盯着我们扎马练气。
在这里,我一待就是六年。
4
“你住在坟地里,是为了杀人后好处理?”那女人站在黄土坡上看我挖洞时,冷不防冒出了这一句。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嗯,这倒是个好问题。
在落脚鬼岗子以前,我待过其他地方,但总是留不长久。
想取我性命的人不少,一旦有人找上门来,即使能不动声色地了结他们,尸体处理起来也挺费神。融尸水、化尸粉什么的,顶多化去死者的容貌,让人难以辨认他的身份。至于连骨带肉化成血水云云,那都是说书人自己瞎编的。
“是挺方便。”我承认,“不过一开始只是想找个没人打听的地方养伤。”
“有人能伤得了你?”
“哦,当然。”我耸了耸肩,不禁想起那次在清江浦行刺失手的事。为了应付对方派来的杀手,将近两年的时间,我身上几乎无一刻没伤。
“不过没人杀得了你?”
“还没人得手而已。”我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听着,我不晓得你是从哪里打听到我的,不过你应该知道,要杀一个人有其他选择,这一行有许多好手,有些甚至不会跟你收钱……”
“我要杀的人,他们杀不了!”她咬牙,“你以为我没试过?”
5
在离开大院子之前,弃子通常得留在这里五年。
教头们说这五年是给我们奠基础用的,无论你表现再亮眼,也不会提早获得晋升。
我确实没有提早晋升。
事实上,我进去时六岁,离开时十二岁。还比其他人多留了一年。
这当然不是因为我表现不好。
跟不上其他人的弃子会直接消失,教头们多的是新来的孩子要教,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留你一个?
凭良心说,我的表现并不差。虽然我在学问上的天分有限,但在易容变装方面我至少持平,用药也在水准之上,翻墙潜行更是一把好手。
不过要说我最有信心的,终究还是武功。
瘦皮猴觉得我直觉不错,反应也够快。小白脸称赞我有悟性,懂得举一反三。大胡子会对我喝道:“很好,再来!”就连眯眯眼也说过我“还行”。
对于多留我一年这事,师父没跟我解释过原因,不过答案可说人尽皆知。
在大院子的这一年,我没有什么新东西要学,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这四位教头,特别是老教头眯眯眼。老家伙也没有多教我什么别的,每日仍是调息练气、打坐冥想,再来就是扎不完的马步、打不完的太极。
十二岁那年,当我正在陪大胡子拆招给其他小家伙看时,师父突然出现在大院子里,对我招了招手。
“时候到了,跟我来吧。”师父这时留的是短短的黑须,举止打扮就像是个掌柜的。
没时间收拾任何东西,也没机会跟任何人道别,我跟着师父离开了大院子,下了山,搬到靠近县城的一座庄子,跟其他年长的弃子住在一起。
在这里,我们学的是怎样杀人。
6
来到庄里以后,最明显的改变,就是早上不必再抽名字了。
这只是不用抽签而已。
在这里,我们所换的不止是名字,也包括了随之而来的身份。这些都会连同合适的衣着及用具一起发给你。变换身份的时间不再固定,短则三、四天,长则一、两个月,视你掌握的程度而定。
我在这里取得的第一个身份是颜文明。根据牌子上说明,颜文明来自嘉兴,祖父致仕前任的是吏部侍郎,父亲则是举人。颜家世代书香,在当地算是小康,家教很是严厉。要当好颜家的小少爷,官话里要带些吴语口音,谈吐举止要温文儒雅,绝不能露出学武之人的架势。
我也当过半个月的阿毛。这是个在北京胡同里帮人跑腿的小厮,跟叔父一家住在天桥附近的大杂院里。阿毛能说一口利落的京片子,但其他地方的脏话也懂得不少,是个很会虚张声势的贼小子。
为了扮好自己的身份,我们不止要记住彼此的名字,还得视身份的差异使用合适的称谓。
这听起来好像很有趣,但其实非常残酷。
过去在大院子里,大家虽然也彼此竞争,但好歹还是有些同门情谊。在这里,虽然还是那些熟面孔,大家却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完全无法交心。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地方。
来到庄里以后,我才真正知晓“弃子”的状况。师父并不是普通的杀手头子,他老人家在东厂衙门里挂着“役长”的差事,吃的可是朝廷的俸禄。
役长就是俗称的“档头”,跟在役长手下的则是番役,也叫“番子”。东厂衙门里有近万名番子,上百个档头,但师父却是个不同于一般的“大档头”,手下拥有东厂最精锐的一批杀手,除了厂督大人之外,没人有权差遣。
弃子出师之后,没有被师父留下来的人,就会直接前往北京,由厂督大人来决定他们的去处。对外头的人来说,在东厂衙门里当差可能比较有出息,可对弃子而言,杀人才是我们的天命。
所有还没出师的弃子关心的问题都一样:谁可以留下来?
弃子间的竞争很是激烈,不管怎么说,聚在这里的可都是一群爪牙渐长的鹰犬,不仅人人会武,自小学的还尽是怎么笑里藏刀、如何陷人于套,或擅于用毒,或精通暗算,没一个是好相与的。
这种情况,师父跟教头们自然不会不知,但优胜劣败向来是弃子的传统之一,我想即使他们没有暗中鼓励,至少也是默许的。
我能在大院子多留一年,显然深受教头们的期待,所以才刚下到庄里,就已经是众矢之的。
事实上,我才到了半天,就有人忍不住出手了。
7
事情是在饭厅里发生的。
我那时正捧着空碗准备盛粥,才刚拿起勺子,那人就发难了。
我不会说什么“破风之声”,饭厅里很是吵杂,出手的又是弃子,你在中招之前是听不到暗器声响的。
使我警觉的是其他人的变化。弃子的反应远比一般人要快,当那人出手之际,饭厅内原本轻松的气氛立即有了微妙的改变。
虽然我才刚到庄里没多久,却很清楚自己此时的处境,所以一直保持着戒备。众人的变化虽微,我还是立即就察觉到了。
硬接未知的暗器是鲁莽之举,所以我直觉的反应就是想闪身避开。
但我立即警觉到这行不通。此刻在我面前的正是煮粥的大锅子,如果我避开了来自背后的暗器,这锅粥几乎肯定要出事。我甚至相信,对方出手时打的就是这算盘。
若是不闪呢?
我这时左手捧着碗。右手则拿着勺子,应该来不及找其他东西了。要面对未知类型的暗器时,勺子跟大碗这种呈凹状的家伙,可就比用长剑或铁枪妥当多了。
我原本是右撇子,但在弃子这些年早练就了左右开弓的本领。
勺子是公用的,所以我选择用碗。
我略一侧身,扣在碗口上的拇指略一用力,将空碗向上旋转着轻轻一抛。只一个心跳的空档,我已经变更了左手的角度,以掌心托着碗底向前一迎,便将那暗器轻轻巧巧地收在碗中。
暗器一入碗,我心里忍不住暗呼侥幸。这暗器碰到碗面时险些就要碎开,居然是一触即散的类型。幸亏我已经做好了卸力的准备,连忙运以阴柔内劲,将空碗旋转得恰到好处,这才平平安安地将它接了下来。
饭厅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如果是一年之前,我虽然也能接下这暗器,却没把握能护得它周全。弃子之中擅长暗器的高手不少,见了我这一手旋碗卸力的功夫,大多识得厉害。
借着暗器的角度,以及众人偷偷变换的眼神,我立即找到了出手的家伙。
这家伙此刻的名字叫刘老五,长得瘦瘦黑黑。配着一身肮脏的褴褛衣衫,活脱脱是个街上的乞丐。这人我以前在大院子时就认识,不过他长我四岁,很早就离开了大院子,我对他实在没多少印象。
看到我轻轻松松地接下他的暗器,刘老五扮了个贼兮兮的鬼脸,嘴角半忍着笑,指了指我手中的碗。
我心中一怔,迅速低头瞄了一眼。
在我用来吃饭的大碗中央,是一块干巴巴的马粪。
“好吧,我认裁了。”为了化解尴尬,我故意大叹一声,调整了一下装着马粪的空碗,向饭厅中的众人展示自己的失败。
刘老五大笑出声,另外几个身份合适的弃子也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你刚才露那手,真是招摇啊。”一位画师打扮的少年捧着空碗靠了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可恶,才一年不见,你又变得更厉害了。”
我立即认出了这位此刻名叫沈风羽的弃子。沈风羽的年纪比我大两岁,但跟我是同一年进入大院子。我们称不上朋友,但在大院子时,还算能聊几句。
从我下到庄里来之后,过去相熟的人都改变了许多,这沈风羽还是头一个愿意……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我突然想通了。
有件事从刚才就一直困扰着我。我知道迟早有人会对我出手,但我不明白为何跳出来打头阵的,竟是个比我长四岁的“老家伙”!
弃子之间的竞争是很激烈没错,但刘老五大概再一两年就要出师了,我再怎么有威胁,也影响不到他的去留。
损人不利己的事,弃子一般是不愿做的。
如果没有好处,刘老五何苦替自己多树敌人?如果有好处,是什么好处?又或者说,谁答应给他好处?更精确地说,谁会为了打击我,而答应给他好处?
当然是视我为竞争对手的人,不是吗?
直接跑去向敌人示好,对方一定会起疑,但先派人去找对方麻烦,然后才靠上去关心,看起来就自然许多了——这是迅速与人混熟的手法之一,我们在大院子的第一年就学过了。
“你要勺子吗?”我没有戳穿沈风羽的算计,而是戴上颜家大少爷的面具,还以对方一个温和的微笑。
这里果然跟大院子很不一样。
8
“咦?尸体不是已经埋好了吗?”
那女人站在黄土坡上见到我又挖起洞来,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这时天色已经很暗,她投下的影子渐渐与漆黑的大地混在一起了。
“来找我杀人的人,通常会先安排好替自己收尸的人,不过偶尔还是会遇到无处可去,或是瞒着亲人来的。移灵返乡这种事我是不做的,但既然已经在鬼岗子上了,就地安葬倒是举手之劳。”我将铲起的泥土堆在一旁,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是独自一人来此的,不是吗?”
“哦。”她醒悟过来,“这个洞是给我的?”
“还是说你已经安排好了来收尸的人?”我问道:“已经入夏了,尸体搁不了多久,如果你没有安排的话,我想趁现在东西还没收,天也还没暗到看不见东西,先把洞给挖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那就有劳你了。”
“不必客气。”我继续挖洞。“不过有一点我得先声明,我只帮忙收尸,不负责报丧。你身上如果有东西要留给人的,无论是财物或遗书,请先去解决了再来。”我铲起另一堆土。“还有,我只答应你杀人,至于你这条命,你得自己想办法了断,我不提供用具,更不会代你动手。”
“嗯,还有别的规矩吗?”
“有的。我只帮忙杀人,不查缉凶手。你如果连自己要杀谁都搞不清楚,我也爱莫能助,倘若我到时找不到人,会直接放弃回家。”
“这你放心。”她平静地说,“你一定找得到的。”
9
我在庄子里的第四年,弘治爷驾崩了。
皇太子继位后不到一年,天下就风云变色。
大学士刘健、谢迁等一干重臣,在扳不倒“八虎”之后,纷纷致仕求去。“八虎”大获全胜,刘公公接掌了司礼监,谷公公提督了西厂,而咱们师父所效命的厂督大人,也换上一位丘姓的公公。
师父仍然掌管着弃子,但局面已经改变了。相较于过去的低调行事,如今从北京送来的杀人密令,可说如雪片一般不住飞来。
就在十七岁这年,我也出了自己的头一趟红差。
这不是我第一次杀人,到庄子后第二年,师父就带我到死牢里权充了一回刽子手。那时我杀的是个不会说汉语的黎番,师父替他松绑,给了他一把刀,然后对他指了指我。
在那之后,我也在外地出过几次红差,不过都不是我自己的差事。除了在大同那次有出过手,其他几回都只是帮忙盯梢跟打听。
这一次我要杀的,是个刚致仕返乡的七品给事中。
对一个称职的杀手来说,需要懂的东西可不止是杀人而已。师父只会给你一个名字跟一些线索,剩下的就得由自己来了。
我要杀的那个给事中,并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不然丘公公也不会在他离京四个月后才想到他。给事中的老家在青州府,距离北京不算很远,就算走得再慢,也早该到家了。
我到青州府找到了给事中一家,不动声色地观察了这家子两天,还在入夜后潜进宅子里打探情形。就在我确定目标正确无误,准备要下手时,师父却派了沈风羽来找我。
“计划有变。”沈风羽仍作他最擅长的画师打扮,“这笨蛋给他的老上司写了封慰问信,盯梢的眼线把内容抄了一份,报到上面去,结果金刀大人一看就怒不可遏,要咱们老大‘鸡犬不留。”
“金刀大人”指的是司礼监刘瑾。弃子并不直接听命于他,但咱们的厂督大人虽然也是“八虎”之一,却也不敢不买姓刘的账。
“鸡犬不留?”我忍不住心中一寒。就我这两天的观察,给事中这一家子在青州府虽称不上富甲一方,却也是十分殷实的富贵人家。要是连服侍的家人也算进去,满门上下至少有四十余口。青州府可不是什么荒山野岭,闹出这么大的血案,可不是开玩笑的。
“嗯,金刀大人这是要杀鸡儆猴。”沈风羽点了点头,“师父有交代,要弄成是强盗下的手,但不可太认真,得让人‘心中有数才成。”
我在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给事中的宅第是三进两院的那种,各房的位置我大致上都有概念,但一次要杀四十几人不是很容易,最好是再观察几天,确认各房的人数及身份,动手时才不会有漏网之鱼。
“这事一个人不好办,师父会从济南再调两个人来,加上你跟我,四个人应该够了。”沈风羽露出了画师优雅的笑容,“别担心,咱们只是帮手,这差事还是你的。”
我们在两天之后动手。
我小心地挑选了丑时行动。这个时间就连最晚睡的贾老头都上了床,而习惯早起的丫鬟何翠儿也还有个把个时辰好眠。唯一的变数是尚在襁褓中的两个小娃子,以及照顾她们的老妈子,所以我决定先从她们下手。
宅第里的大门早已紧闭,二进院与三进院之间也上了锁,没什么月光,幸好弃子向来习于黑暗。从济南来的两位老手并没有直接出手,当我跟沈风羽悄然无声地潜入房中时,他们就留在屋檐上替我们把风,准备在我搞砸的时候接手。
我没有搞砸。
单在那天夜里,我就杀了三十一个人。我把给事中跟另外几个汉子都留给了沈风羽,所以我取走的全是老弱与妇孺的性命。我在他们熟睡时下手,干净利落、无声无息,从头到尾没惊醒任何一人。
完事之后,两个老手向我点头表示敬意,但我看得出他们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怜悯。
为了布置成强盗杀人,我们在尸体上随意补个几刀,好把场面弄得更加的血淋淋。我们翻箱倒柜,取走里头的财物,推倒了几架子的书卷,临走前再到柴房里放了一把火。
“你哼的这是什么鬼曲子?”
沈风羽在我放火时忍不住出声抱怨。他的脸色很是苍白,嘴角也不再带着画师温和的笑声。
我怔了一怔,赫然发现自己竟在不自觉中,哼起了那首我早该遗忘的小曲。
10
我接下女人递出的帖子,但没有立即翻开。
“这人究竟犯下什么事,让你宁可舍弃性命,也要置他于死地?” 我在屋里点了油灯,搬两张凳子出来,让了一张给她。
“这是我八岁那年的事。”女人的声音十分疏远,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情。“我那时正跟二哥在院子里玩耍,这人突然从大门闯了进来。坐在树下乘凉的爷爷起身正要相询,那人却拾起我爹搁在院子里的柴刀,走上前就在我爷爷脖子上抹了一刀。
“我二叔跟堂哥既悲又怒地冲了过去,结果反让那人一刀一个地给杀了。我爹怒冲冲地提着大刀咆哮而出,那人却不闪不避,柴刀一旋,就连刀带腕地砍断了我爹的右手。我爹是行伍出身,很是武勇,左手向前一捉,在大刀落地前先一步接住,可那人武功实在太高,我爹跟他拆不到一招,又教那人砍去了左手。这人此时便可取我爹性命,但他只是挑断了我爹的脚筋,让我爹留在那里怒吼狂叫。
“那人接下来又杀了我二婶跟堂姐,我娘拉着我跟二哥想往外面逃,那人从背后追了上来,像剖西瓜似的劈开了我娘的脑袋。二哥只比我大一岁,喷了满脸的鲜血跟脑浆,吓得尖叫起来。我爹大叫‘住手,那人却一刀砍飞我二哥的头,然后提刀转向了我。”
“他留了你一命?”
“怎么可能。”女人伸手拨开前额的那撮白发,露出了下面的旧伤疤,“是那把旧柴刀不经饮,刀锋曲了口,我才勉强保住一条小命。为此我昏迷了整整一个月,连大夫都不敢相信我居然醒得过来。”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爹还是死了。那人把我爹留到最后,直到在他面前杀光了他全部的家人,然后才取走他的性命。”那女人淡然一笑,“你说,我该不该置他于死地?”
我摸了摸下巴,选择保持沉默。
“我大哥因为过继给我舅父当养子,人在数百里之外,这才逃过一劫。”女人道:“事发之后,我舅父把我接到了惠州与他们同住,他是我娘的同母兄弟,与我爹更是八拜之交。为报我爹娘的血海深仇,舅父他不惜变卖祖上留下的田地,只为了追缉凶手。”
我看着女人身上所穿的丧服。“结果呢?”
那女人的笑声中毫无笑意,“凶手是找到了,不过老天爷啊,不管我们用什么法子,这个人就是死不了。我们雇过好几次杀手,也拜托过侠士,但他们全都有去无回,到最后根本没人敢接这个差事。”
我沉默不语。那女人敛起了笑容,从怀中取出一把长得极像锥子的匕首。
“半年前,我大哥瞒着舅父跟我,独自一人跑去找那人报仇。他没有回来。”那女人倒转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舅父那时已经卧病在床,知道以后气急攻心,只拖了两个月,也跟着去了。”
“鬼差李四,”那女人平静地注视着我,“他们说找你杀人不用钱,但得用自己的命去抵。我现在就把命给你。”她深深吸了口气,将匕首一没至底,鲜血迅速染红了她身上素白的丧服。
“多谢你……帮我挖坟……不过……我还是……葬在……大哥……”那女人眼中的冰冷敛去,脑袋软软地向前一垂,两手还握着匕首,居然就这么坐着断了气。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索命白帖,不知怎么的,心中居然很是平静。
“放心吧,你的坟就挖在你大哥的旁边。”
11
师父死时是正德五年。
那时弃子已经不归东厂指挥。
为了确实掌握住咱们这批精锐的杀手,刘公公不顾与丘公公交恶,硬是把师父这位“大档头”从东厂调了出来,安置在他新设的“内行厂”底下。
这位号称“立皇帝”的刘公公,远不是丘公公可以相比的。他为私怨滥用弃子的次数之多,完全已到了喧宾夺主的地步。对此,师父却仍然严守他所服膺的上下之道,只要厂公有令,他便执行。
决定杀掉师父的主谋者,是阎十三、他跟另一位叫林为绍的,便是师父当初从济南调给我的那两位老手。阎十三整整比我早出师十年,跟后来从大院子出来的弃子们不同,阎十三他们当年追随师父时,并没有失去自己的名字!
“师父已经失去他的‘道了。”这是阎十三跟林为绍决定反逆的理由。
我的理由则属于自己。
在我杀尽给事中一家那晚,我原以为自己早就忘记的那些痛苦,竟在多年之后又突然找上了我。我重新记起了母亲跟姐姐的脸孔,她们曾是我最亲的两个人,我却因为羞愧而选择将她们遗忘。
当那黑胡子军官同他那群光屁股的官兵,轮梳骑到我不断惨叫的姐姐身上时,我居然一动也不动地躺在母亲的尸体底下,用她为了保护我而流的鲜血来装死。
当大火噼啪作响时,姐姐其实还有气的!
我悄悄从屋后的裂口爬出火场时,还听得见她那筋疲力竭的抽泣。外头都是官兵,我带不走姐姐,于是我选择只顾自己。
“你很机灵,心也够硬,这很好。”这是师父当年在河边对我所说的话。
我原以为他恩同再造,现在才醒悟他一直冷眼旁观。师父的身手,只要他愿意,是可以轻松杀光那伙丘八的。
给了师父致命一击的人是我。
杀死师父那天,我用的名字就叫作李四。
林为绍没能在那场暗杀行动中存活,阎十三则把师父的死全推到我的头上,并在接收了弃子之后不断派人来杀我,他当了半年的弃子之首,之后便死于另一场弃子内部的暗算。
我查到那个黑胡子军官的下落之后,便找上门去复仇。
我用他家的柴刀砍断了他的手脚,当着他的面杀光了他的家人,最后才送他归西。
12
大火噼啪作响时,我坐在着火的房子里,手里拿着只写了“鬼差李四”四个子的索命白帖。
我没办法替自己收尸,火葬似乎是个好主意。
再说无论如何,我都得把这间房子给烧了。
曾有想找我杀人的苦主,没等到我回来,就擅作主张在这里自尽。我得让其他人再也找不到“鬼差”,免得他们平白丧命。
在我报完家人的仇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过着宛如野兽一般的日子,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杀,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而活。
直到有一天,我在林子里救了一个正在上吊的男子。
那人其实比我年轻,看起来却宛如老人。他家原本也算小康,不料大地主看上了他的妻子,便勾结县官栽了个罪名给他,将他流放到远地当苦役。等他好不容易能回家了,家中田土都已经为了官司而变卖,老母亲活活饿死,妻子无以为继,早成了大地主的禁脔。
知道他回来,大地主派人痛打了他一顿,然后扔给他一两银子,逼他写下了休书。他用那两银子想办法见了妻子一面,才发现她早已习惯荣华富贵,根本无意与他一同逃亡。
几年苦役噬尽了这人的身体,再受此打击,已是生无可恋。
“既然你都想死了,为何不拼死复仇,把那地主给杀了?”我问。
“那人跟县太爷是换帖兄弟,手底下还养了二三十个凶神恶煞的护院家丁,我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想跟他拼命,也只是再让他作践一次而已。”那人惨然一笑,“这世上没有天理,只希望到了阴曹,阎罗王会还我一个道理。”
我没有再阻止那人上吊,但他死了之后,我找到他说的那个大地主。我伪装了一个身份,在光天化日之下登门拜访,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报出目的。那人正要呼唤庄丁,我已经一掌了结了他的性命。
“鬼差”之名从此不胫而走。
也就在那一天,我醒悟到自己这一生就是个杀人者,杀人便是我的天命。于是我立下誓言,我这辈子将为杀而活,也只为杀而死。
若你真有宁可牺牲自己,也一定要取的性命,那我就赌上自己的性命,帮你去取。
即便你要取的是我的性命。
(选自2009年12月8—11日台湾《联合报》,本文获2009第五届温世仁武侠小说百万大赏附设短篇武侠小说奖首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