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2015-11-19曾哲
曾 哲
信
曾 哲
1
老肥子很守信。
2014年中秋节,我到老妈家。热热闹闹聚餐后刚刚收拾完,老肥子准点儿来了。
老妈家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盖的一片平房,当今被称为城市里的村庄。自打有搬迁信儿,已经十几年了。我在这里长大,成家后才离开。
老肥子是我小学同班同学,住的和我隔着一个院落。我俩有30多年没见。老肥子,不肥了,而且体态精干,只是掉了一颗门牙。坐下说得最热闹的话题,是我发表的第一篇小说。用稿费,请儿时一帮伙伴大餐的场景。诸位发小,都有一种心理,写稿子风光,挣来的钱白吃,更风光。
1980年底,我用掉小说处女作稿酬的三分之一,也就几十块钱,请客。狼餐似的十几位,个个吃得肚儿圆。但我明明记得是在东四牌楼的青海餐厅,老肥子却说是渤海餐厅。他有据有证:吃了很多海鲜,青海哪有?!说那疤瘌眼儿,撑得步行了几公里,三个多小时才走回家。还说到小翠,因为掉的这颗门牙,他会记住她两辈子。我问怎么回事儿? 老肥子答,没法儿以牙还牙了,小翠死了。死了?我很惊讶。是,被她儿子杀死的,很惨。说完,他用力舔着唇下的牙豁儿。关于老肥子牙的故事,我知道一点儿。
2
我家是红砖平房,一排一排的。排与排之间形成了院落,院落有红漆栅栏门。整个宿舍区,占地超过4平方公里,属于总后勤部的军需被服厂。厂名代号401,后来升级成为3501。小翠,比我们高三届,跟我同院。1989年那次的发小吃喝,也请了她。一身绿军装,还那么精神。请她是重点,因为我这篇小说的故事,大部分是她提供的。小翠在内蒙古插队,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成了放羊女。她每次回来探亲,都要叫上我去她家吃羊肉。吃完,听她讲草原上的故事。小翠极爱说,一说就说到天黑。
小翠对我说:“就当你是一只羊吧。放牧时,见不到人,只能和羊说话。”
“有意思。天天如此?”我想象着大草原风吹草低露出白羊群的样子。
“你还小,知道什么叫意思?意思的界定,是和阅历有关。”
我感冒她这句话。可再有意思也超不过草原啊。虽然这么想,却还装幼稚,问:“一个人都见不到啊?”
她答:“也不全是,一个月见到一次邮差。邮差当过喇嘛,是个哑巴。”
“和羊说话不烦?”
“烦了就把羊群轰散开。我的牧羊犬叫白纳兹,像个白绒球。白白的,比羊还白。它帮我轰。让羊儿吃草时,远离任何监视。我躺在草地上,看书,望天。”
3
小翠回京的探亲假,有一半时间是我俩泡在一起。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她还会唱,尖厉,忧伤。
“俄罗斯民歌?”
“俄罗斯的。俄罗斯有一种不守信用的人,长着两个舌头,唱歌特好听。”小翠一边熨烫着她几乎天天都穿的绿军装,一边和我聊。
我想象不出来。
我们住的是军需被服厂宿舍,可想而知,宿舍里穿军装的人有多多。我和我的伙伴大都穿腻了,顶多穿条军裤。可小翠不介意。她说,绿是我的外皮,绿是信的标志。
小翠还讲了个美妙的蒙古牧民信俗:草原上男女搞对象,在身边坡顶插一根套马杆儿。路过的人看见,会远远绕道而行,绝不打扰。男女自由自在,随便疯狂。这让我泛滥了琢磨。
4
早先和小翠交往,是惦记她那一箱子书。听说草原多了,草原和她融为一体,就都喜欢上。25年前,我独自出走流浪西北西南一年多。第一站去的就是锡林郭勒草原的东乌珠穆沁。在道特淖尔苏木白音图嘎嘎查,找到小翠的房东。坐骑之上,扛着套马杆儿,带着小白纳兹,给人家放了两个多月的羊。可有关小翠,额吉全家闭口不谈。
小翠讲的,大都是他们知青的男女故事。我正二十郎当岁儿,爱听。
“和我一块去插队的北京知青陆彪,——就是住水碓子的那个,他还有一个弟弟叫陆虎。”
“哥俩当年足球踢得不错。”
“是吧!你熟?”
“不认识。”
“陆彪爱上了家住崇文门的崔丽丽。两人回京探亲的第二天,陆彪却找不到女友了。第三天夜里,陆彪被几个玩主儿,抓到机场路边上的树林里,威胁,不许再找崔丽丽。然后扒光了他,捆在树上,衣服全被拿走。三夜两天,才让人发现。寒冬腊月的。就七四年的事儿啊。”
“是七几年的事儿,听说过,我有印象。”
“陆彪回到草原,见不到女友,天天往崇文门写信,写了一年多,不见任何回音。其实,信都退回来了,被一个知青女子收藏着,装了半樟木箱子——我为什么知道?一见你歪愣着眼儿,就知道你憋什么屁。我什么不知道啊!还用说,这个姑娘是我的铁哥们儿啊。我这哥们儿闲得没事儿干时,把信一封一封打开看。开始为了好玩,后来为了哭。”
“你不是个爱哭的人啊?”
“你挖坑,我也不跳,说的是俺铁哥们儿。再说了,感动就哭。怎么啦?感动的哭,都是善良的哭。不说这个。讨厌,听我说,听我说。我这女哥们儿善良,再后来就开始假装崔丽丽,给陆彪回信。最起码能安慰安慰陆彪,对吧?”
“对!”我答得干脆。
“甭光说对,咱也是铁哥们儿,你得帮忙。”
“帮什么?”
“我过两天就回东乌珠穆沁,放我的羊去了。你得帮我从北京往内蒙发信。不是你写,你乳臭未干,情书写不了。我把我这女哥们儿写好的,寄给你。你再拿着到崇文门邮局往信筒里一扔,齐活儿。咱俩联手,完成好我这铁姐们儿的心愿。积德的事儿啊!”
“呼家楼就有邮局干吗非去崇文门啊?”我成心问。让她真的以为我乳臭未干,没什么不好。
“傻蛋!崔丽丽家住崇文门,得有那的邮戳啊!不能让陆彪发现。”
“没问题。”我接受了任务,有点儿兴奋。
“好,非常好。既然联盟,再来个约定好不好?”
“你说!”
“我六十二岁那年的除夕夜,咱俩在崇文门邮局门口见。”
我笑了:“只要我还活着。”我听妈说过,小翠爱凑热闹,说话叽叽喳喳,是因为她是在春节鞭炮声中降生的。
小翠笑了:“你没问题。关键是俺。这次回来探亲,碰到喇嘛邮差了,他说我活不过六十二岁。”
“那个喇嘛不是哑巴吗?”
“笨蛋,哑巴才算得准。”
“方人。不信!”
“信不信无所谓,守不守信才重要。”
“好吧,我答应。”
5
那段时间,我一个月往崇文门邮局跑好几次。在呼家楼上9路公共汽车,8站,五分钱。下车,往西走不多远就到。扔在浓浓的草原绿信筒里,一回头,阳光灿烂无比。每次都喜欢得屁颠屁颠儿的。信是承诺,信也是愉快。
我为小翠做这事儿,大概持续了大半年。再之后的日子,也见过小翠两回。第一次小翠的样子很光鲜,第二次是秋天,她的脸蛋儿蔫儿巴几,像我家门口扁豆架上留作当种子的干豆夹。是在院门口碰上的,我进,她出。因为她老不搭理我,一见面,我就带着点儿戏谑的口吻。
“咋这成色啦?”
“搬家搬累了。”
“搬哪去?”
“东郊。”
“具体点儿。”
“东郊。”
她倔,我一般不再言语。这是和她交往多年养成的习惯。只能在红色几乎褪净的栅栏门里,看着她颀长走远的身影。
6
自打那,小翠再无消息。我知道她已经办回北京,在一家制药厂工作。闲着时候就瞎打听,打听来打听去,打听到陆彪在五建公司当架子工,居然和我一个单位。这,让我兴奋了好几天。但五建公司三个工区,上万人,一时半会儿真找不到。再加上我干活的工地东了西了总是调换,就搁下了。
搁下,山照转,水照转。那阵子,北京东半拉朝阳一带有帮子愣头儿青,打架打烦了,足球踢烦了,开始兴茬书。我藏书有点儿丰富——加上连哄带骗来的小翠那一箱子,读得算多,也被拉进这个圈儿。茬书,就是比谁看得多。进而,侃作者及时代背景,再继续是该书的故事梗概,然后给对方找茬儿。卡壳,说不上来落败的一方,要么鞠躬,要么给赢家一本书,要么一条牡丹牌香烟。要么,连给书给烟带鞠躬。有单挑儿的,有隔着水泥管子两群对垒的。
茬书,茬的大都是外国文学名著。我愿意单挑儿,曾经在红庙,赢过一本破烂不堪没封面的 《基督山伯爵》。当然我在黑庄户也输过,输的是全套品相极好的 《安娜卡列尼娜》。总的说不亏,因为我赢 《基督山伯爵》的那个手下败将,叫陆虎。他输在莫泊桑上了。分手时,我掖着鬼主意,主动借给他一本 《俊友》。这本书,原来就是小翠的。
7
一来二去与陆虎稔熟,常去他家。
一天,陆虎六弦琴弹得正来劲儿,突然弦断了,而且是两根儿。
陆虎抱着琴愣了一会儿问我:“你认识甄小翠?”
我明知故问:“你怎么知道?”
“《俊友》扉页上有她的签名。”
我继续装:“你认识她?”
“她是我哥的女友。”
顺理成章,阴谋得逞。
“现在呢?”
“分手了。”
“为什么分手?”
“我哥不守信!”
“海誓山盟,抵不过时间的魔障,不能相濡以沫,感情破裂,分就分了。这多,不怪。就像没了二闸,你家这水碓子地名照样抹不掉。”这窃喜的话说完,羞愧让我浑身刺痒。
“不是。他俩感情很好。”
“噢。那咋回事?”我为了掩饰自己,拽过陆虎怀中的琴,换弦。
“小翠怀孕了。未婚先孕,不啻灭顶之灾。”
“然后呢?”掖着小心眼儿,再问。
“他俩相约,某一个晚上零点,在各自家中喝六六六自杀。”
“再后来?”
“我哥没喝,去甄小翠家把她送医院,救了。”
“活着比啥都好!你哥是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啊!”
“小翠不这么想,她说感情很重要,但不守信用的感情她不要,就分手了。”
“她咋想的?傻啦?”
“我哥问过她好多次她才说:当我们定好离开人世的时候,我已经仔仔细细地看过你,与你告别过了。过去的那个你,已经死去。难道告别的东西还能再复苏醒吗?还能那么不道义地走到我的面前?那是不情愿,不可能的。信,第一。生,第二。”
小翠说的有点儿道理。可我没吱声。
“我哥说,她在死神那儿一定遇见什么了。”
“你确定她喝下的是六六六,不是别的什么?”
“是六六六!我哥的那一份儿,至今还留着。我哥被她拒绝后,乱了方寸,也想以死来结束来证明。他颓废地说过,世界是扯淡,宇宙是白丁,命运是个‘小玩闹’,人生也不过是一枚二分钱钢镚儿。”
“你哥是个绝对理性的人,放心。孩子呢?”
“后来出生了,但听说精神不正常。五岁开始,经常自残。”
“小翠咋样?”
“她还爱着我哥,但就是不跟他来往。”
“后来呢?”
“有个叫老肥子的老找她,好像还有一个叫疤瘌眼儿的。她不干就动起了手,还把老肥子的满口牙都给打掉了,满口牙啊。可老肥子,一如既往,她就躲起来了。听说老肥子人特好特精神,你认识吧?”
“认识认识。”天,我没想到。看样子,老肥子早就喜欢上小翠了!还有疤瘌眼儿?有意思。但陆虎的话,有出入。主要是牙的问题。
琴弦修好,我没心思再玩了。
回家。
8
我那篇处女作,叫 《给你的信》。是小说,但情节基本真实,都是小翠断断续续给我讲的。不外乎有关爱,有关信誉。通篇是一个人给另一个人写的信。故事,在信中讲述;故事,在信中发展。
2014年阴历的最后一天下午,刚到老妈家,二哥也跟进来,提着个老樟木箱子跟我说:“我这几天大扫除拣出来的。里边都是你的旧东西,有用没用你今儿都要处理掉,别再搁到明年。”
除夕团圆饭,吃到很晚,然后又包饺子。因为上手的人太多,借机我跑到老妈的房间打开樟木箱子。闻着早年的味道,翻看着我早年练笔时的诗稿和小说稿及信件。再就是日记,几十本,满满当当。翻到最下边,有个大纸袋子,上边写着:1970年——1980年作品。我急不可待地开了封,真的有。
1980年第十一期的 《北方文学》,头条就是 《给你的信》。作者:刘增哲。刚开始发作品,我没用曾哲的笔名。杂志社还附上了编者按,对小说给予了赞赏和肯定。我要再读一遍。
刚看了几页,就看到描写邮差的那一段,我惊出一身汗来。想起小翠和我的约定:2014年结束的大年三十零点,我们俩要在崇文门邮局门口见面。她还说过,她要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感谢我。看表,踏实下来。
9
我到崇文门时,23点刚过。从新侨饭店往西走了一站地,竟然没有邮局。我傻了。鞭炮硝烟和雾霾糊涂了我的记忆?又走了两趟,还是没见。再走到新侨饭店门口站定南望,想寻寻马克西姆餐厅,却见亮如白昼的大街边,一群光鲜靓丽的外国男女——黑皮肤的白皮肤的,簇拥着一个穿中式红袄的妇女,很扎眼。
我一眼认出红袄女子是小翠。她,很守信用。不用再找邮局了。
那群人说说笑笑,下了地下通道。一愣神儿的工夫就出现在我身边。难道小翠要带着这么一大帮子人赴约?我疑虑地捕捉着她的视线。众人的脚步并没停下,一直走到新侨饭店门口。站也没站,就往里走。
机不可失。我大喊一声:小——翠。
小翠真的出来了。
“你怎么在这?傻蛋!想死你了。”
在小翠的快言快语和热烈的拥抱中,在浓烈的香水儿味道里,我有点儿晕,说不出话。
后边,很简单。她给了我名片。告诉我:有好多话,再见面再说。然后,小碎步跑进饭店。她真漂亮,哪像六十多岁的人啊。看样子,她生活得很好。
放心了。我一直微笑着,继续刚才往返的路。然后拐进首都大酒店大堂,抽着烟,用手机搜索了崇文门邮局。一搜,才知道还得再往西。就差几百米,得赶紧。
不是走,是飞跑。
看见了崇文门正义路邮局,就看见了她。灿烂的灯光下,小翠一身老式国防绿军装,正在向我敬礼!一直在敬礼!敬礼!
钟声响了。
其实,小翠不来也是一种结果。
可她确实来了。
小翠说,在饭店门口见到我的那一刻,她认为自己的一生很值,在房间里还哭了一场。原本觉得见都见到了,再过来不过来都无所谓了。但有些形式,也是信誉的必须。像有的信誉,就是信仰。
我俩就这么聊着。
小翠居然能大段大段背诵 《给你的信》的章节:
“一个长夜要完,黑夜要过去了。白昼未来的时刻,还可以让我这个受过颠沛的人,静心一个钟点好好想一想。仔细地向四外看去吧,薄薄的微光给一切一切,事也好,物也好,投去柔软的色泽甚而至于闪耀着奇异的光彩。”
我修改了一下:长夜要完了,黑色并不退去。白昼思念着曾经,打算着未来。让我们这些颠沛的人,静心六十秒吧。毋庸四外观望,你信薄薄的微光一定在远方蹲着。等站起身的时候,会给一切的一切,投去软和的奇异的闪烁。
尾
春节后,再联系不上小翠了。
又几个月过去。老肥子约我吃螃蟹。
掰开红彤彤一大个的,老肥子在螃蟹里边挑拣着,最后举起一根组织:这多像埃博拉病毒。
“怎么说起这话题啦?”我问。
“你关注吗?了解吗?”他问。
“一年多啦哥们儿,谁不知道!”我答。
“对。人们会忘掉很多,但埃博拉能记住。”他继续说:“埃博拉不仅仅是病毒,还是一条河 (老肥子从没这样深沉过)。是刚果北部的一条河。 ‘埃博拉病毒’丝状,宽80纳米,很像咱们传统里的 ‘如意’。这家伙几千年前,就已经存在在 《圣经》里了。”
“你还没回答我,怎么好不言儿的没吃一口没喝一口地说起这个来了?”我实在不明白。
“小翠大年初一去了非洲。上个月的消息,她被掩埋在塞拉利昂了。”
“老肥子,你上回说她死了,我见到她了。现在又说。”
“这回是第二次。谁知道啊!利比里亚哪儿,死于埃博拉的两个妇女被埋葬前诈尸了,在人群中走来走去。”
责任编辑 杨 希
曾 哲Zeng Zhe
早年从事诗歌创作,1980年开始发表小说。1989年起独自一人走访了边境20多个少数民族地区,回京后全身心投入漂泊文学的写作实践。20多年来,足迹遍布内蒙古高原、黄土高原、青藏高原、帕米尔高原、云贵高原、塔克拉玛干沙漠等地,并用稿费帮助西部修建了多所小学校。主要作品有:《天》三部曲:(《呼吸明天》、 《离别北京的天》、 《远去的天》)及长篇小说《身体里的西部》、 《峡谷囚徒》、 《部落日》;中短篇小说集 《藏北草原,我的羊皮袄》、 《草面人》;纪实报告文学 《徒步·加德满都到拉萨》、 《觉建筑》等20余部。曾获得第二届,第三届老舍文学奖,第三届、第五届、第六届北京市政府文学艺术奖;首届北京文学新世纪中篇小说奖;首届红岩文学奖、首届长江文艺奖;十月文学奖等20余种奖励。现为北京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国家一级),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