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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蓝旗袍

2015-11-19

广州文艺 2015年10期
关键词:大哥小米

林 宕

红蓝旗袍

林 宕

1、西湖街上的路灯把整个小街照得如同白昼,白昼时的闹猛就延续到了晚上。在一块写有 “唐三彩制作大师”的纸牌边,大哥成刚站住。穿着大红暗花绸质唐装的 “大师”向围在他身旁的人双手拱着拳, “大师”正想跟大哥成刚说啥,大哥已经重新迈步。

大哥侧过脸来,对跟上来的子云说,什么大师,其实是河南偏僻乡村来的农民,来这里骗人的。说着,大哥推了推鼻梁上的雷朋墨镜。

子云心里问,大哥晚上戴墨镜,有必要吗?问罢后即刻就在心里回答了自己:很有必要。

大哥五短身材,戴上了墨镜,尤其是晚上戴上了墨镜,容易让别人把他联想成电影里的某类人物。可电影说的是过去的事,现在是人和政通、海晏河清的时代,大哥身着柞丝绸双排钮上衣、晚上还戴墨镜的作派体现的不是电影人物的残忍、欺行霸市,他摒弃这些,他只是继承了电影人物的强悍,用这分强悍去展示行业龙头人物的风采。

其实,五年前,上海在大哥和子云的脑子里就是那样的:灯红酒绿是必需的,在灯红酒绿当中走动着一位戴着墨镜的强悍男子,他的身后簇拥着一帮随从,如果没有一帮随从,至少有一两个跟班。衬托着墨镜男子的背景还有红砖砌起的老式洋房、各种洋行的高大西式门楼、石库门上挂着的一束素馨……当然,这些背景中已经过滤掉了落后的黄包车、有轨电车和街边吆喝着的报童。直到五年前的某一天,大哥和子云终于从长江以北一个偏远的小村庄来到了上海,他们脑中对上海的那种固有印象还没有消去,尽管现实中的上海让他们感到陌生,完全远离了他们脑子里的固有印象。他们在劳作之余的夜间穿背带裤、戴鸭舌帽,还戴墨镜,既像在漫无目的地走街串巷,又翕动着鼻翼像是在寻觅着脂粉的气息……他们这样做,不知道是在修正着现在的上海,还是现在的上海试图在他们身上还原以前的风情?

其实,大哥和子云他们来到的这个地方也不是以前俗称的 “十里洋场”,这个地方离以前的 “十里洋场”足足有40公里的路程,按当地人的说法,这里是“市郊”,是 “乡下头”。可是,来自苏北农村的大哥和子云他们不这样认为,大哥和子云他们往老家打电话时,往往会拔挺喉咙说,上海在下大雨,老家在下吗?同时,家人在老家的言谈中说到他们时也会说,他们在上海呢。从来不说他们是在上海市某某区王家角镇。子云的未婚妻小米在说到子云时也是那么说的,子云在上海辣块!她的语气是既自豪又担忧的——在子云他们村上,哪个男朋友在上海的未婚姑娘不在担忧?说得范围广些,村上哪个丈夫在上海的女人不在担忧?

小米担忧的事今晚就发生了。当然,小米远在千里之外,是看不见这件事的。看见了,她肯定会阻止子云的脚步,决不能让他进美周弄尽头的 “春色”桑拿浴场。她其实和村上许许多多其他女人一样,早就用话语阻止过子云了:在那边老老实实赚钱,本本分分生活,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有些地方虽说是歌厅、浴场、美容院,可挂了羊头还卖狗肉,如果朋友邀请加之工作需要一定要去,你就让别人买羊肉摊上的狗肉,自己就按门牌子上说的做事,该唱歌时就唱个红歌,该汏浴时就汏个清汤浴……在这样叮嘱时,村上的女人难免都啰唆,此时的小米虽然还没有嫁给子云,可也啰唆。子云就挥手打断了她的话,放心,为了不湿脚,我绕着小河走。可是他一离开老家就忘记了这话,跟上戴墨镜的大哥成刚,义无反顾地趟向 “小河”了。

还没有走到美周弄的尽头,空气中似乎已经弥漫起了一股暖暖的水汽,那肯定是 “春色”桑拿浴场传来的,带着南方植物和某种洗漱用品的清香。在离那家布满着盆栽热带植物的浴场还有四五十米距离时,大哥和子云看到了蹲伏在墙脚跟的老季。

子云想避开,可已经不可能。老季站起来,目光直直地看着子云。

老季脚跟前的竹匾里有着糖藕、粽子等吃食,大哥说:

“你晚上还在搞副业啊?”

老季是大哥建筑安装公司里的材料保管员,晚上竟然还从当地农户家里购进土产,做 “二道贩子”,由此,他也加入了王家角镇 “夜间工作者”的队伍。这几年,王家角镇 “夜间工作者”或称“夜间就业者”的人数越来越多——一个先进地区和一个落后地区的区别在哪里?就是看 “夜间工作者”人数的多少。那次,子云跟着大哥去参加当地商会的一个活动时,王家角镇副镇长 (也是商会名誉会长)讲话说,繁华体现在什么时候?夜里,同志们!这几年,王家角镇的路灯、霓虹灯亮到太阳露脸,才不好意思像姑娘的眼睛一样地闭上,其实这些眼睛是想一直睁下去的!接下来,镇里的 “灯光工程”要在密度和广度上推进,让更多的人实现 “夜间就业”。以后,你们会在环城河上看到彩珠一样的灯盏……听着副镇长的讲话,子云的脑幕上却出现了老家小镇清冷的夜间景象。他认为副镇长讲得极对,他也听说繁华如纽约等城市,有水平的人都是白天困觉夜里工作的。同事辣八有一天深夜对他说,你知道现在美国人在做啥?在上班!辣八还用脚跺一下地面,继续说,生活在我们脚底下的美国人在白天就困觉了,我大舅家的儿子在那里,他有天关照我大舅,要他白天不要打电话过去!听了辣八的话后,子云内心很是感慨。平时,尽管辣八时不时地会在一些小事上跟他作对,可这一次,辣八让子云在白天和黑夜的问题上有了更深的认知。听了辣八的话后,子云给老家的小米打过一次电话,说,你以后不要催我晚上早睡了,这里和老家是颠倒的,发达地区和落后地区在时间上是颠倒的。似乎觉得还表达得不清楚,子云补充,就是老家的白天是这里的黑夜,这里的黑夜是老家的白天。本来小米倒有点懂子云的话了,他的补充却让她又糊涂了。子云说是那么说了,可他毕竟还不是富人,毕竟白天还要上班,去工地上帮大哥打理事务,所以,夜生活还是不敢太频繁和丰富,何况今年大哥的生意也不是很好。

“夜间工作者”老季眼神里有东西,玻璃碴子一样刺眼。子云慌忙地把头别转过去。

大哥见老季不接他的嘴,就很宽容地挥挥手,说:“你忙,老季。”

大哥起步,子云急五急六跟上。跟得还喘气了。他以为大哥看出了某些异常,开始喃喃而语,就是材料仓库失窃的事,虽然失窃那天是老耿一个人把的门,可我把两位材料保管员的奖金一道扣了,谁让你老季采购东西时出去得这么久?可你看,刚才老季刚才看我时的眼睛!

子云说的是材料仓库的事,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另一件事才让他心里真正惊惧。老季已经远在身后,可在子云的眼前,老季眼睛里玻璃碴子一样的东西还在发出光芒,子云接下来的浴场之旅就一下子被蒙上了悲情的色彩。

“春色”桑拿浴场里的热带多肉植物、助浴的半裸女子、地下通道连接着的泰式按摩房,这一切,让大哥和子云感到“浴场之旅”的主题浅显。主题浅显,大哥和子云也要把它当作一篇好文章来逐页读、认真读,清汤浸、奶汤泡、蒸房蒸、躺下擦、翘脚扦……最后,他们穿过一条长长的地下通道,各自进一间泰式按摩房。按摩房里的女子真正会泰式按摩的不多,可谁会强求呢?进了那里,你就忽略技术层面的东西了,你只在意情感层面的东西了。当一位长头发女子把手摁在子云身上某个部位时,子云心潮起伏、热血涌动,可只一瞬间的工夫,他身上的热血就冷却了下来,老季的目光在向他射来。

子云晃晃脑袋,似乎想把这目光甩掉。他还想用一种 “努力”来摆脱老季的目光。他的手在动,可身体没有呼应他。

他继续努力行动,都手忙脚乱了,最后却无奈地吁出一口长长的重浊之气。长发女子也从他身下挣脱了出来,脸色绯红,喘息粗重,竟用恼怒的口吻说:

“不是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子云的目光在长发女子脸上停留片刻,随即笑了,然后说:

“我给钱的。不管是金刚钻还是蜡枪头,你都应该以钱为准,对我发怒,你就违背了职业准则。”

他的口吻是在教导女子了。话音刚落,他就突然明白自己的身体今天是怎么回事了。叹口气,他又说:

“算了,一个心里有事的男人是可耻的男人。”

子云和大哥在大堂里汇合,大哥重新戴上了雷朋墨镜,在去吧台上签单前,看上去神清气爽的大哥轻声对子云说:

“今后,我们不能只追求数量了,我们要完成从重数量到重质量的战略转移。”

大哥的话子云懂,大哥曾经说过一个良家妇女抵得上百名风月女子,就像一名解放军战士抵得上百名国民党官兵。

大哥是能在 “春色”桑拿浴场签单消费的人当中的一个,他能签单,其中的原因是多样的,肯定也有脸上那副墨镜所起的作用。子云知道,大哥签单一方面是想掼派头,另一方面跟他最近资金紧张有关系,公司最近承接的是个垫资工程。子云曾经建议大哥暂缓签下最近的这个垫资工程,可辣八对子云瞪圆了眼睛,你怎么又想拖后腿?不垫资的活你倒接接看?舍得舍得就是先舍后得!最后,大哥听了辣八的话。没办法,谁让辣八是大哥的小舅子呢。

大哥在吧台前转身,子云也转身,一转身,子云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老季站在子云面前,目光生冷,嘴唇却哆嗦着想说什么。子云瞥一眼大哥,从口袋里掏出仅剩的三张百元钞票,往老季的手中塞,说:

“扣掉的奖金。”

老季把钞票扔回给子云,对子云说:“你忘了,你已经还过我了!”然后,他又说,“你、要、负、责、的!”

大哥说: “怎么回事?”

2、早在两个礼拜前,子云就在季花的身上察觉到了异常。那天,季花又来给她父亲老季代班。她搬一把竹椅,样子懒散地坐在材料仓库的门口,一束橘色的朝阳照在她身上,她身上体现出的静被釉彩似的阳光一照,她竟然像个画中人物了,就差在她身周加个仿红木的框了。

正巧路过的子云停住了脚步,他正要招呼季花,季花也看到了他,慌忙从椅子上站起。她一站起来,身上油画的光彩就没有了,身上就显出了庸常人的面目和笼罩在身周的灰色调子。

季花还往前跨了两步。就是这两步,子云清楚地看到季花的腰身粗胖了。

子云的眼睛盯了盯季花的腰身。感到同样一个人,怎么可以在不长的时间点上呈现不同的腰身?这腰身,不是上次的了。

季花她——丑了。子云转身,不想理睬季花刚才往前迈出的那深情而又带着一点哀怨的两步了。

子云的耳边响起一位古希腊哲人说的话: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有时候女人就是一条河流,她一直在流动,在变,要不,季花的腰身怎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段里呈现明显不同的粗细?刚才看到她坐在朝阳里的画似的样子,他差点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里了!亏得她站起来。

子云往前走了几步后,扭转头往后看了看,眼神里带着一分歉疚,甚至还有一分留恋,像是在回头张望一条已经逝去的河流,眼睛里没有河流的映象,有的只是对这条河流的一分歉疚和一分留恋。他歉疚,是因为自己曾鲁莽地踏进过这条河流,他留恋,是因为自己的鲁莽竟然被河流接纳、包容。他的留恋因歉疚而生,他的歉疚也必将因留恋而常存。

子云继续往前走,季花变粗的腰身在他的眼前晃。突然,一道亮光在他的脑幕上闪电样划过,同时他的耳朵边也响起一声炸雷般的响声:莫非季花她……他知道,这个声音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他的内心。他开始奔起来,像逃避闪电和响雷一样开始逃跑起来。其实,他怎么能逃得了呢?这种事是靠逃跑解决得了的?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种事就是一座巍巍耸立着的庙。果然,第二天老季就来找他了,找他,也不开口,目光冷冷地看住他,似乎要子云先开口说点什么。子云就先开口了,多少钱?老季摇摇头。子云又说,季叔,你说个数。老季依旧摇摇头,然后在子云的办公室门口走开。子云立刻追上去,手在口袋里摸索。就是这一次,子云把因材料失窃而扣掉的奖金还给了老季。老季竟然接过了,接过后说,该我得的我也不客气,不该得的我坚决不要,记住,季花她,不是卖!

逃不掉了,肯定是逃不掉了!既然逃不了,子云就想主动 “出击”。他,要去找季花。

在北大街上走上百米左右的路程,子云向右一拐,进了 “王家”酱园西侧的支家弄。弄堂的两侧是密密麻麻的住家,却大部分已经不是本地人。在犬牙交错的窗扇、门柱之间不时有人影闪过。子云明白,支家弄的两侧布满着不少隐形职业者,有给人相面的,给人文身的,给人激光美白的,给人堕胎的,还有别的从事法律所不允许的行当的,执法部门好像遗忘了这里,也好像在等待着一个 “一锅端”的最佳时机,可显然这个等待过于长久了。

在支家弄里走上一歇,子云看到了一块小小的场地,场地上有一大片海棠,竟是花团锦簇,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花的世界。子云记得上次路过这里时,这片海棠还是枯枝瘦叶的。上次是季花领着他路过这里的,在走向季花和她父亲租借的房屋前,子云在这片海棠边站定了一歇,像个谋略家一样想玩一下 “欲擒故纵”的把戏,说,我们就在这里站一歇吧,你家里就不去了。季花说,好的。这个回答是子云始料未及的,他愣了片刻,然后喃喃而语,不过还是不能让前面的路都白走了,还是去吧。

在海棠的旁边,有两名穿着花短裤的男子在向子云招手,子云知道他们是贩卖狗宝牛黄一类的人,没有理睬他们,重新迈步。

老季父女租借的房屋是老代里一家富户的两间厢房。富户家的房子坐落在一个院子里,绕过院子里的两棵青枫,由三幢通转走马楼有机组合成的老式 “豪宅”便呈现在眼前。三幢走马楼形成三个天井,老季父女租借的其实是第二个天井边的两间厢房,厢房地上铺着黛色的方砖,墙上有花纹雕刻。那次,子云绕过有着花卉虫草砖雕图案的天井门墙,一跨进厢房,依稀觉得时光已倒转,他像是潜进了富户人家约会来了,约会的对象至少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他激动了,他用长工的心态和长工的孟浪,一下子在富户人家屋内的女子身上 “完成 暴动”。后来,子云从厢房里走了出来后,留存在他心里的长工心态竟然转化了,转化成了另一种情绪——他看着走马楼底楼正厅里的紫红色圆木柱子和圆石墩,突然有了房屋主人的感觉,他认为征服了房屋里的女人,也就差不多征服了女人所呆着的房屋,他,就是这房屋的主人了。他几乎是迈着少爷的步子,流连在高耸的防火墙前,季花则温顺地陪伴在他的一侧。后来,他跨出古宅后,在两棵青枫边又一次转过了头颈,不无留恋地看了看古宅高达十余米的门楼,在大门的上端,他依稀辨出已被磨损得很模糊了的 “杨家府邸”这四个字。

与上次一样,老季不在 “杨家府邸”,只有季花一个人在。上次,老季有事回老家;这次,老季在材料仓库上班。子云跨进古宅的花岗石柱门框时,在第一个底楼正厅里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正在磨豆腐,他又在第一个天井里看到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正在一块木板上雕花,几个正在劳作的人对他的到来熟视无睹。上次 “杨家府邸”里空荡荡的,承租户似乎都在外打工,这次, “杨家府邸”里充满着劳作的气息,承租户们已经把这里当作作坊了。

在季家父女承租的厢房里,子云一把把季花从椅子上拽起,老旧的椅子发出了响亮的吱嘎声,似乎要散架。

子云说:“跟我走。”

那次来过 “杨家府邸”后,子云就没再来过。他其实几次想来再做一回 “长工”以及 “少爷”的,先 “长工”后“少爷”。最初几天,正巧忙,大哥带着他四处投标,加之他心里有个预感,那就是季花会迅速来找他。可是,季花没有来找他。后来,在投标之余,他开始周旋于几名K姐之间,就慢慢淡忘了“杨家府邸”。偶尔也想起,他就觉得奇怪,即使季花不再来给她父亲代班,她也应该来工地上找他呀,逢场作戏过的K厅里的小姐也曾来工地找过他呢。可是, “那事”之后,季花就是不再来找他。

子云说:“上次来这里之后,你不再来找我,你父亲倒开始来找我了!怎么像个圈套呢?”

季花不语,也站着不动。她神情迷茫,看子云的眼神既熟悉又陌生。

子云说:“你倒是走呀。”牵着季花的手终于用力了。

两人跨出厢房门槛后,子云就松了手。两人一前一后走出 “杨家府邸”时,正在里面劳作的几个人依旧只专注于自己手头的生活,没有特别关注子云和季花。

到了支家弄里, 两人继续往南走。大约五六分钟后,子云拐进一垛断墙边的豁口。季花在迟疑,子云就退后一步,把季花拉进豁口。两人又朝前走了一歇,就进了一幢楼房。底楼的客堂里一男一女两名穿白大褂的中年人好像正在等着他们的到来,脸露可亲微笑,让座倒茶。男白大褂让子云在一张纸上画押签字,子云似是迟疑了片刻,又迅速拿起笔来,还没有拿周正就在纸上画几下,然后把笔重重地扔到一旁的桌子上。女白大褂把季花引进东面的房间里,男白大褂把纸塞进口袋后也跟进去。

子云环顾客堂四周,最后让目光停留在垂挂在东房间门口厚厚的布帘子上,突然感到身体绵软,就一下子坐到了一把直背椅子上。

布帘子里面突然传出了季花的叫喊声,接着是椅子之类东西的倒地声。子云正想站起来,布帘子突然掀开,季花冲出来,看一眼椅子里的子云,试图想收住脚步,身体差点跌撞到门柱子上。

子云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季花。季花脸上激动的表情迅速和缓下来。可当子云试图再次把她拖拉进布帘子里时,季花又叫喊起来,不,我不想让别人碰我。

男女白大褂也已经出来。女白大褂拽住季花的一条胳膊,想帮助子云。季花推一把女白大褂,尖声说:

“不要碰我!”

子云柔声说:“她是女的。”

季花说:“除了你,谁也不能碰我。”

子云说:“他们是医生,可以碰任何人。”

子云说着又要拖拉季花,季花又挣扎,整个身体都在扭动,都在颠簸。子云突然心里一动,随即加大双手的力度,也加大了身体摆动的幅度。这时候,男白大褂走上前来,伸手拍拍子云的肩头,颇有意味地制止子云,说:

“不要这样,这样取得的结果是有风险的。”

子云的双臂一软,垂下来。

3、大哥成刚说:“我看你就把喜事办了吧。”

子云说:“大哥在讲笑话?”

大哥说:“老季昨天半夜找过我。”

子云说不出话了。

大哥说: “本来我也不想管这事,关键是老季那女儿是个脑子不大灵清的人,当然,我也只是听说。你这样……你说呢?”

子云还是说不出啥,他感到下腹部在下坠,都快憋不住了。可他还是忍着。他的四周是钢管脚式、网兜、混凝土搅拌机等,空气中充满着粉尘、水泥的气味。这是一个办公楼的建造工地。工地的一侧,建有一排彩板活动房。子云此刻就站在活动房前,在他的右侧,是一道新砌的两米高的墙壁,把工地和一条商业街隔开。墙壁上刷着白粉,写有红字:建一流工程,筑百年丰碑;质量和安全是建筑行业的生命线!是工程队里的于秀才写的红色仿宋字。

大哥说:“你脸色难看。”

子云说:“我想拉。”

大哥就拍拍子云的肩头,拉吧拉吧。

子云朝活动房的东端走,没走几步,下腹部的下坠感竟没有了,他就没拐进临时厕所,继续往前走,来到了活动房东侧的一块空地上。时值午休,空地上聚满了工友。有人在地上掷骰子赌毛票,有人则脑袋相抵在打 “健康牌九”,还有人聚成一撮嚼白话。言多必 “色”,一个叫雪原的工友讲起了黄色小故事,唾沫横飞地说,有人在吃阳春面前想先把伟哥服了,不想让那伟哥落进了碗里,碗中的面条立刻变得邦邦硬,其中一根面条还高高的、坚挺地竖了起来……众人哄笑。子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不过这也是瞬间的工夫,他脸上的笑消失后,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碗面条是可耻的。他突然看到了辣八,辣八正和几个人蹲在场地边缘的一棵构骨树下,用枝条在地上划拉。子云走过,探头,看不出他们在地上划拉什么。

辣八抬头说:“南队必赢。”

群力说:“这是你说的。”

辣八说:“那你说。”

群力说:“那我说,如果你说对的话,我明天用嘴巴把一桶水泥叼到四层脚式上去,中间不停歇。”

群力曾展示过自己的咬力,上次,他连着嚼碎了五颗硬壳葡萄,结果,让跟他打赌的芋头吞进了一把石灰。子云脑中闪过芋头吞石灰时瞪眼伸脖的样子,也在群力的身边蹲下。他在自己的脚边看到许多散落在地的仅一厘米左右的小钉子,他抓一把,然后吹去混杂在钉子里的面粉似的细尘,说:

“群力如果叼水泥,我就把手中的这把小钉子吞下去。”

“那你也是赌曼联赢。”有人说。

子云说: “不,我就赌群力叼水泥桶的事。”

辣八这个经常跟子云作对的人越加兴奋了,说,好!到时看你用什么障眼法!街沿头卖狗皮膏药的人还让我识破过呢,到时你的钉子是软是硬瞒不过我的眼睛!上次的余德明,嘴里的糯米玻璃还被我挖了出来!

辣八仗着是大哥的小舅子,说话总是咄咄逼人,尤其是对子云。大哥平时出入歌厅、浴场等场所时不带辣八这个小舅子,倒经常带子云,辣八看子云的眼神里就有一种内容了。可辣八对人再咄咄逼人,也有人对他不买账,群力就是一个。

子云把手往辣八面前一伸,说:

“你来保存!”

子云回老家了。他走进他家客堂,看一眼病殃殃地歪靠在墙上的父亲,把两条红双喜香烟放到桌子上,然后,又走进黑黪黪的西房间,用手拨开近上来的小米,几乎是跳到他母亲的床榻前,差不多是跪在了踏脚板上,叫一声妈。他妈举起右手摸了一下他的脸,正想说什么,他先开口:

“妈,我对不起你们了。”

子云迅速从地上站起来,示意小米跟他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院子里的一棵老柿子树下。在淡淡的一层暮霭里,子云咽了两口唾沫,似是一下子难以张口说出嘴里的话。

见子云不说话,小米倒先开口了,说:

“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事。”沉默了片刻,小米又说:“你不要考虑我,你不必学祥生,回家来通知春妹说不要她了。你该干啥就干啥。”

子云呆一呆,他想不到小米会这么说。本来,这次回家来,他有着两手准备,一是想跟小米了断,如果小米这里思想工作做不通,那就干脆让小米去上海,让小米这个季花初中时的同学出面,去做季家父女的工作,让季花去医院动手术——两方缠斗,必有一方败下来,那他就跟胜利的一方汇合,共赴婚姻前程。这个方法还是 《孙子兵法》告诉他的——去年雨季,大哥竟对外出娱乐兴意阑珊,整天猫在工地上看 《孙子兵法》,后来就把翻烂了的书扔给子云,子云就学到了 “借刀杀人”这一招。当然,在季花问题上,最好的办法是 “金蝉脱壳”,可是,他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让自己在季家父女那里成为 “金蝉”的办法。

子云说:“你想多了。”

小米说:“没有想多,我以前就是这么想的,你该干啥就干啥。本来,我是想先跟你说……通知你的,只是一时懒得通知罢了,看你今天慌张的样子!”

小米这么一说,他倒是又恨起老季父女来了。不过,他尽量保持平静,尽力不在脸上显出异常神色来。

他说:“通知?这个词语是村里开会用的,不适用于爱情。”小米瞪眼。他又说: “你用通知这样的说法,听上去像是不爱我了。”

子云说着举起双手放上小米的两个肩头,轻轻抚摸起来。见小米不动,他的双手用了力,让小米的胸脯贴上了自己的胸脯。

小米 “哇”的一声哭起来。

子云朝门洞望一眼,说: “别哭别哭。”

小米说:“即使爱,我也不需要你,让我一个人爱吧。”

片刻的迷惑之后,小米的话让子云立刻想起了最近正在热播的一出电视剧,里面有个失恋的男子,下定决心要离开那个美女,就发狠说,让我一个人完成这次恋爱吧!

子云明白了小米的话。小米当然也可以一个人完成 “爱”。小米的 “爱”其实已经在这里茂茂盛盛地生长起来了,在他远在上海的时候。小米的 “爱”说到底也不是她一个人完成的,小米的 “爱”是小米跟子云的身体都不好的父母一道完成的。小米家跟子云家同村,她父亲跟子云的父亲还是叔伯弟兄,只不过小米是子云堂叔从小领养过来的,跟子云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某种程度上,小米几乎每天来子云家淘米、烧菜、洗衣,甚至去自留地上捣弄,既可以说是在帮未来的婆家干活,也可以说是在帮自己生病的叔叔婶娘干活。如此说来,小米不是一个人完成 “爱”的。一个人完成的“爱”没有厚度。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完成的 “爱”有厚度,却没有宽度。而小米的 “爱”,既有宽度又有厚度啊。

子云的鼻子很酸,他抱紧了小米,心里更恨季家父女了。

子云说:“打掉!必须打掉!”

小米停止了哭泣,脸上是惊愕的表情。

子云柔声说:“犯错的男人最需要关怀和帮助。”然后,子云一五一十地把发生在上海那边的事情讲了,又说:“帮助自己心爱的人就是帮助自己,反过来讲也一样,帮助自己就是帮助心爱的人……”

子云还想讲什么,小米却从子云身边跳开了去,又迅速跳回来,往子云的脸上伸手。子云一让,小米的手就抓了个空。

4、不过,小米还是从老家出发了。出发前,小米跪在子云妈床前,说要出去几天,怠慢婶娘了。也不说去哪里,去做啥。看着子云妈悠悠窅窅的眼睛,小米又说,回来后再好好照顾她。在说这话时她的声气明显软了下来,眼睛露出惶惑的神情。她心里一点也没有底,自己这次出去之后将面临怎样的人生际遇。

在子云妈的床榻前起身后,她又去了出嫁在邻村的子云姐姐处,子云姐说,出去吧出去吧,别放心不下。

接着,小米来到了县城最大的一家服装店,买了一件带点荧光色的银灰V领针织衫,替下了身上穿了三季的长袖麻纺衬衫;买了一条浮雕蕾丝的铅笔裙,替下了身上黑色的直筒裤。在服装店边的一家工艺品店里,她看到了一串贝壳项链,她在镜子里打量着自己修长的脖子,又看看项链的标价,走了出来。后来,她就来到了同村小姐妹郭美家,郭美的父母成立了他们那里最大的一支运输船队,长年在外,家里一直是郭美一人。寂寞的郭美看到小米很兴奋,小米让她给自己化个淡妆,她却给小米做了红色唇妆、蓝色眼线、古铜色眼影,就差上颊彩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小米惊叫:

“把我打扮成K姐了,洗掉洗掉!”

于是,郭美就给小米洗了脸,洗了脸后,郭美却仍旧用化妆刷、眼线笔在小米的唇、眼那里抹、勾、扫,只是最后留在小米脸上的颜色比之前淡了好多。

打量着小米,郭美嘴里啧啧有声,却又很快沉吟道,你晚上一洗,又没了。一日游。

说着,郭美把桌上的唇膏、眼霜,还有半管睫毛膏往小米的包里塞,小米不要,说:

“就一日游好了!我图的就是一个亮相……”

小米欲语又止了。

郭美说:“对,到大地方去,亮相很重要。”

小米说: “人,其实第一印象最重要……我要给我们方塘村争脸!”

郭美不再强求小米要她的东西,说,其实,不管化妆不化妆,百分之九十九的美女都是 “第一眼美女”,哪经得起第二眼看?够了,被人第一眼看成美女就可以了。

郭美的话让小米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一丝笑容,可这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小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自己的脸虽然板着,可从来没有的靓丽。不过,人靓丽了,小米的心情却是暗淡的。

就这样,带着一份暗淡的心情,小米靓靓丽丽地在上海这个 “大舞台”上亮相了,她要在这个舞台上扮好自己的角色,完成自己的角色使命。是的,在上海这个 “大舞台”上一亮相,她就试图让自己快速进入子云为她设定的 “角色”里,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演习该对季花说的话。

可是,很快,她又从自己的 “角色”中走出来——见到季花的一刹那,她就想哭。她也是在古宅的那间厢房里见到季花的。她感到眼前满脸雀斑的季花是那么陌生。季花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吊带裙,臃肿的身体懒洋洋地靠在床柱子上,眼皮浮肿,头发蓬乱,唇有燎泡。

小米拉住季花的手,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季花说:“变?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小米,你越来越漂亮了。”

小米说:“不。”

小米看着季花的微微隆起的腹部,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一把粉红的塑料梳子,给季花梳头。她想在梳头的过程中体会一种姐妹情怀。其实,针对季花的姐妹情怀小米心里早有了,梳头让这种情怀往前走了,结果,小米的心里竟涌上了一份母爱样的酸甜,酸甜不是酸,酸甜也不是甜,酸甜是一种冲动,想捧起来吻,想放进去含。可小米克制着这种冲动,只是轻柔地梳着季花的头发,想把季花的头发梳熨帖了,想把季花头发里的汗味梳掉。小米知道,季花从小丧母,初中辍学后就跟着她在外打工的父亲四处跑动了。有流行语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是的,季花在开了眼界的同时也经风历雨了,季花她,看上去有点沧桑感了,男人有沧桑感让人敬慕,女人有沧桑感让人心酸。

中午时分,小米见到了老季。手里端着一只饭盒的老季看到小米后,呆立片刻,眼睛里滋长了一分敌意。

小米毫不理会老季眼睛里的敌意,叫一声 “季叔”,放下梳子,从老季的手中接过白色塑料泡沫饭盒,递给季花,温柔地说:

“吃吧。”

季花要把老季带回来的午饭分一半给小米吃。一段往事就像一股温水一样漫过小米的心田。初中时,同学们都带饭上学,有一次小米的饭在课间时被一位男生偷吃了,中午时,季花就一定要把自己的饭分一半给小米吃。小米起先不肯,说你模子大,吃一半饭你很快会饿的。可小米拗不过季花,最后还是吃了。放学时,季花悄悄地走到小米身边,撩起自己的麻纱薄纱,让小米摸自己故意鼓起来的肚子,说,到现在,我的肚子还是饱的呢!小米不摸,说,戆大!说罢,鼻子一酸,差点落泪。

小米又对老季说: “季叔,明天开始你中午不要给季花带饭了,我来给她弄。”

老季眼睛里的敌意已不见,脸上却还是带着一分警惕。在老家,他家虽跟小米家不同村,可他还是知道小米是子云未过门的家子婆,还知道小米良心特别好,还没有过门,就几乎天天去子云家照料子云父母。可是,老季不管这些,老季只想着女人这块田既然被人落种了,这人就要在这块田里一直耕耘下去。他家的田也不例外。

老季想不到小米也是这样想的,小米说:

“季叔,明天开始,我相帮季花置办嫁妆吧。”

老季一呆,像是没有听明白,片刻后,刚干完一件重活似的长吁一下,然后眼睛一红,喉头一响,有泪水从眼眶里沁出。他举手揩去,手上的老茧在眼角处擦出了一线血痕。

老季说: “不用烦劳你。”

说是这么说,他却不再落泪,脸上的警惕也没有了。

小米说:“我从小跟季花一起玩,这几天也正巧在这里,应该的。”

小米又问,日子定了吗?

老季说:“成刚说他会尽快定下来,这事由不得子云。”

像是还有人在阻止这事似的,老季的脸上显出发狠的神情,又说,这事肯定要办!季花那么乖巧、聪明的人,不能给毁了!

对,聪明!小米呐呐而语。聪明是包裹在爱里的,季叔肯定是深深地爱着季花的。季叔的爱不仅是父爱,这父爱里面也捎带着母爱——多年来,季叔是父亲和母亲两个角色一肩挑的。本来,当季叔说季花 “不能给毁了”时,小米想问,那谁又是能毁的呢?想问这话时,小米听到了自己的呜咽声,可她忍着,还让自己脸上浮出笑。脸上一浮出笑,她就不想问了——在老季沉甸甸的爱里面,季花变聪明了,在他的爱里,他是看不见别人的,看不见别人的爱让小米感动。小米一感动,就不想问了。

老季说:“这事,工地上所有的人都赞成,他们都愿意到时来喝酒。”

老季继续说,他们都站在我一边,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小米迟疑着说:“那,群众看出季花肚子里的孩子真是子云的了?”

小米记得子云那次在老柿子树下给她讲了那事的经过后,还补充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季花肚子的东西是不是真是我的,季花这人傻,好骗,男人肯定容易近身……我就匆忙中犯了一次糊涂……

老季看着小米,脸上又浮上警惕的神色。

5、子云在工地旁边的祥凝浜路上溜达,他在等小米。昨天夜里,小米竟然住在 “杨家府邸”里,与季花睡一起了。早上,他看准老季在工地上看守材料,就去 “杨家府邸”找了小米,说今天中午前,他就等在祥凝浜路上,然后一起去他租屋里。他不是非要让小米跟他住一起,他想,既然小米来了,那至少要给他做个饭,洗个衣。其实,对于子云来讲,自己和小米的关系是 “不忍卒读”的,在两人的关系上,子云很有挫败感,小米的一个 “基本点”子云始终没有攻破。 “不是我军太无能,而是敌人太狡猾”——子云在很早的时候,就想整个拿下小米,可小米就像一座坚固的碉堡,子云拿她没有办法。子云说,迟早是我的,狠了命犟啥?小米说,迟早是你的,猴子样急啥?子云曾想过跟小米了断,后来又想,小米的这种坚守难道不正是一件好事吗?女人把自己的身体看得重,而这个女人就是将要嫁给自己的女人,这难道不是一件幸事吗?子云豁然开朗,心里也诞生一股惊险感:如果真跟小米了断,就酿成了人生大错。从此后,子云对待小米和对待别的女人采取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对小米,他开始相敬如宾。刚开始这样,小米还不习惯,用看穿着道袍的猴子的眼神看子云,后来,在小米眼里,连猴子也不见了,只见道袍了。只见道袍后,小米也觉得不正常,觉得有点心慌。碰到子云再回老家,她就晚些回去,趁着暮色拉住子云,来到场角处的老柿子树下,抱住子云。子云就立刻变成猴子,身上的道袍也不见了,一双在南方OK厅里操练得灵活如游蛇的手在小米身上乱窜。老实说,子云的歌喉在歌厅里没有操练得怎么样,一双手却操练得都长上眼睛了,他的手悄然解开了小米腰带上的一个暗扣。小米一惊,挣脱开去。小米不喜欢猴子,也不喜欢道袍。实际上,这话反过来讲也行,小米既喜欢猴子,又喜欢道袍,只不过,当她看到道袍多一点时,她就想看到猴子;当她看到猴子多一点时,她就想看到道袍,结果,小米走进了一个怪圈,顺便也把子云带进了这个怪圈:子云拿不准自己扮演猴子的时候该多些,还是穿道袍的时候该多些?

子云在祥凝浜路上差不多已等了三刻钟。他来回走动着,后来,他突然快走起来,想用双脚的快速运动来抑制住心里的那分焦躁。

一位迎面走来的光头男子和子云碰撞了一下,子云胳肢窝间夹着的一张广告纸飘落到了地上。光头和他同时站住。光头的眉目极像工友耿六,子云的心底就蹿起了一束火焰。上午,子云走上工地上的脚式时,要耿六把安全帽戴正。耿六微笑着说,你他妈的人也不正,还这样要求别人?耿六说得很响,周围的人都听见了。子云想还嘴骂耿六,可看了看身边别的工友,忍住了。别的工友基本上已开始对他采取一种爱理不理的样子,每个人看他的眼睛里似乎都有着一道冷光,仿佛他欠了他们每一个人,仿佛他是个欠债不还的人。

子云和光头男子对视了几秒钟,就指着地上的那张广告纸,吼一声:

“捡起来!”

其实,这张紫红色广告纸上的字他一个也没有看过,只不过刚才发他广告纸的羊角辫女孩子长得可爱,他就接过了这纸,顺便夹在了胳肢窝里,仿佛由此与那女孩子建立了某种联系。

光头伸出手臂,一把抓住子云的胸襟。

子云看一眼光头前臂上毛茸茸的黄毛,低下头来:

“那我自己捡!”

子云弯下腰来,捡起了广告纸。

光头嘟哝着走开去。片刻后,子云转脸,看着光头宽阔的后背,低吼:

“你神气什么?还不是我们苏北人在帮你们,用水泥钢筋拔高了你们的城市?没有我们,你们还呆在矮棚里!”

光头没有听见子云的话,继续往前走。子云转回脸来,手举在身边的一只塑料垃圾桶的上方,手指一松,广告纸悠悠下落,子云轻声说:

“再见,羊角辫女孩!”

说罢,子云就不打算等小米了,想重新回工地上,他迈开脚步。

刚踏进工地,子云就看到彩板活动房前有一位高挑的女子,穿着熟悉的银灰色针织衫。就在子云瞬间的惊愕中,女子闪进了大哥成刚的临时办公室。

子云心跳加速,紧走几步,来到大哥的办公室前,用中食两指往里摁一下被女子随手关上的门,摁不开。子云撤了手,摇摇头,心想,肯定是自己眼花了,等小米等得眼花了,眼中都是她了。眼前,确实是有女子进了大哥办公室,可不一定是小米,以前不是没有女子进过他的办公室。子云想是这么想,心绪却愈加坏了。他回忆起了一个情景。小米来上海后,第一站来的是工地,一亮相,让看到她的人都呆了一下,子云也呆了一下 (他和小米没有同时从老家出发)。大哥看着小米,一双眼睛都不会眨了,子云在大哥的眼睛里看到了火焰。大哥还伸出手抚摸一下小米的肩头,说,小米,几年不见你,今天你从天上下凡了。大哥的手在小米的肩头停留的工夫只是一瞬间,子云却觉得很漫长。

子云朝东走,来到了活动房东侧的那块空地上。空地上依旧喧闹,出工前的工友们赌钱的赌钱,吹牛山的吹牛山。天上云雾叆叇,场上尘土弥漫。老苗头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枯枝戳着蚂蚁,蚂蚁们大概提前感觉到了异常,一群一群地出洞了。

子云在老苗头的身边蹲下,用带点讨好的口吻说:

“看来要下雨了。”

老苗头嗯一声,浅笑一下,别过脸去,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子云的脸色就像天色一样深了,连老实巴交的老苗头居然也这样了!也像撞到鬼了!要是放平时,子云才懒得搭理老苗头呢,搭理他就是抬举他!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还没有落平阳呢,我还在山中窜着呢。子云从地上站起来,迈开有点发麻的双腿往前走了几步。

赌钱的还在赌钱,吹牛山的还在吹牛山。赌钱的人低着头不看他,能理解;吹牛山的人不看他,或者目光一落到他脸上就迅速移开,就奇怪了。他子云在他们眼里成啥了?

天上的云雾里突然亮起一道闪电。子云对依在构骨树上的老黑鱼笑笑,说:

“要落雨。”

老黑鱼也笑笑,不语。

辣八却从地上站起来,说:

“那么肯定?”

听到辣八接嘴后,子云的鼻子和喉头竟同时一热,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差不多在心里感激起辣八了,说:

“七八分钟内肯定要落雨。”

辣八说:“我说不会。”

子云闻着空气中湿漉漉的水汽,看一眼身旁那棵人腿粗细的构骨树,突然吼起来:

“不落,这棵树……我、我三脚就把它踢了……”

子云感觉到自己愤怒了,不过可以肯定,这愤怒不是针对辣八的,是针对所有对他爱理不理的人的,是针对发生在自己周围莫名其妙的变故的。

辣八脸上露出笑来,这笑看上去有点坏。这笑提醒了子云,他想起上次辣八和群力打赌两支英超球队的事,结果,群力说对,曼联赢了,群力就没有用嘴巴去叼水泥桶,子云也没有吞小钉子。可是,当时由于激动,他和群力都忘了一点,就是辣八输了怎么办?事后也就不好再追究了,让辣八漏了一次网。这次,不能再让辣八漏网了。

子云说: “如果真落雨呢?”

辣八用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尖,说:“我来踢,一脚把这棵树踢了。”

辣八转动一下三角眼,又说:“踢不了呢?”

辣八不愧为辣八,考虑问题深,不像群力和他,一激动就一叶障目,顾首不顾尾。

子云身后响起闷雷声,他说: “随你。”

辣八说:“踢不了,就赶快把该娶的人娶了吧。对了,野甲鱼,你快点叫老季过来。”

“你霸着一朵花,又折了别的枝,弟兄们却一直两手空空。”有人在人群里冲子云说,待子云别过脸来,看到的却是一批紧闭的嘴巴。

说话间六七分钟过去了,子云仰起了脸,像是要用脸来承接天上落下来的雨。

有人在看表,大部分人都屏息敛气,等待着最后一分钟的过去。当人群中有人发出欢呼声时,子云觉得全身发冷。真是人要倒霉天作弄——此时,一缕颜色稀薄得像薄糖汤一样的阳光穿透云层,重新被阳光照着的子云却发起冷来,他下巴骨抖索着看着他的工友。

辣八说: “我看这样,你也不要踢树了,你快点把季花娶了吧,弟兄们等着喝酒。”

子云咬住了下巴,向构骨树冲去。这时候的构骨树在子云眼里是辣八,是围在辣八周围的人。要是在往常,面对辣八的无理,这批人中肯定会站出几个来帮子云,可是今天一个也没有,今天,子云好像代表着邪恶,辣八代表着正义了。

子云抬起右脚踢向构骨树,树没倒,他自己跌倒了。他爬起来又踢。

有人对辣八说:“他三下踢不了怎么办?你难道强制他办喜事?”

辣八说:“对,强制执行,学法院。我们去 ‘白玉兰’海鲜馆订桌,然后把他押来!”

子云还在踢,都踢了七八下了,两只脚上的鞋子都不见了。看到他脚板上淋漓的鲜血后,有人转身,悄悄溜走了。

子云又踢,又踢。

有人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说:“够了够了,其实,你又没有说要踢断这棵树,你就说踢三下。”

可是,子云停不下,他像是上足了发条的钟表无法停止走动一样,无法让自己停下来。

当场地上的人差不多溜光了时,一个人出现了,是老季。老季什么也没有说,一把拉住了子云。

这一次,老季的眼睛里没有了让子云颤栗的那层冷光,不过老季的眼睛里有一分针对子云当下行为的责怪,可这责怪又是柔和的,甚至有一分怜惜在里面。

子云突然落泪了,他看着老季,感觉自己怎么像看着自己的父亲。

6、小米、季花、老季走在王家角镇的一条窄街上。小米和季花在前,老季在后。小米停几步,等老季上来。

小米对老季说:“季叔,我又找成刚了,他说我们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办。”

小米越来越觉得这事要依靠子云的老板成刚,依靠工地上的工友——中国共产党为什么能够在前进中迎来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是因为中国共产党依靠最大多数人。是的,依靠最大多数人一直是我们党战无不胜的利器。实践证明,与大多数人一道跟斗争对象决一雌雄,胜利的天平就会倾向拥有了大多数人的一方。小米虽则是乡下人,可也有着一流的觉悟——她,正在团结老家过来的大多数人。

在团结老家过来的大多数人的同时,小米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已经把子云放下了。她觉得很奇怪,原来自己可以放得下子云。她想到了小时候就看过的戏曲《秦香莲》,微微一笑,其实好多时候,在现实生活中陈世美还没有成为驸马前,就有可能被秦香莲先放下了——现实中这样的例子肯定不会少,现实中,更多的倒可能是女 “陈世美”!她小米,现在就做了女 “陈世美”,主动抛弃子云了。

今天上午,小米上街买回一套大红色的床上 “四件套”后,就打算下午去给季花置办几身好点的衣裳。仿佛怕老季有什么想法,小米说,子云住处里有彩电冰箱,先用着,以后回老家后再置办新的电器,其实,季花的事情是……特事特办。小米既像男方那边的人,又像女方这边的人。小米其实就是那样一个人,既能代表男方,又能代表女方。这样的人主导喜事最好了。老季点点头,也认可小米的主导了。老季点头的同时,向小米摊开手,一条黄澄澄的链子就出现了。小米说,好,也交给季花。

窄街在王家镇不是一条主要的街,可街的北端有一家北方人开的旗袍店,据说做的旗袍很好。刚刚,小米和老季已经在窄街南端的 “四季春”里给季花买了几身新衣,棉质的内衣还是 “爱伦娜”牌子的。

三人到了旗袍店,店主推荐一身真丝料作、大红带花的旗袍。除了店主推荐的这身旗袍,小米还看中了一身蓝色的也有金黄色带花亮片的旗袍,她问季花,这身怎么样?喜事当天总归要替换着穿,都买了?其实,这一路上,季花不怎么开口,一脸让小米作主的神情。买旗袍,当然也是小米主导了,小米问季花的话,相当于自言自语了。

买了旗袍,三人又走回到窄街上。附近有个填埋工程,空气中就布满着泥腥气。小米加快了步子,老季跟上来,季花却落在了后面。窄街一米见宽,不能通车,街沿却也有一米左右的宽度,小米他们就在街沿石上走。有堆满着泥土的平板车不时由南而北驶来,窄街南高北低,有着明显的坡度,所以,有几辆平板车简直像是在向小米他们飞速扑来。可窄街和街沿泾渭分明,小米知道那平板车扑不到她身上。

推平板车的都是二十当口的小伙子,胸肌饱满,头发直立,似有浑身的劲道要发泄。有一辆平板车在小米身边飞驰而过,她似乎还听到了呼啸,小米不知道这是平板车自身发出的,还是快乐的小伙子们打出的唿哨,平板车上不时地有土坷垃撒下来,窄街上就像散着一只只黑馒头。

小米把脸转向落在后面的季花,说:

“季花,脚下带紧点。”

季花的目光躲闪开去。

小米站定,等季花。可季花非但没有加快步子,反而走得更慢了。小米叹一口气,季花怎么在喜事来临之前反倒显得心事重重了?或许每个姑娘在喜事来临前都会这样吧?喜事是一个分水岭,这个分水岭将让你告别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告别生养了你的父母 (当然季花没有母亲只有父亲),所以即使你内心喜悦,这个喜悦也是不同于一般的喜悦的,它喜则喜,却是重的,它不只是甜,还掺杂着酸、辣等别的滋味,有时候,别的滋味或许还多一点,就像现在走在窄街上的季花,她心头的滋味肯定是丰富的、复杂的。

小米不等季花了,她又叹一口气,唉,都这样,在喜事这个分水岭前,都会留恋过去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跨过这个分水岭就好了,一跨过,心头的滋味立刻不再复杂,这是肯定的。一跨过这个分水岭,就是甜甜蜜蜜的小日子了,就是和和美美的新生活了,嘴巴里的酸味苦味辣味你想找它都难找了。

一位光着膀子,板刷头上的寸发根根直立的小伙子推着板车飞速而来。前面有座独木桥,刚下桥的板车真是在飞了,小伙的上半身像只大鸟蹲在板车上,小伙子真是一只鸟了,嘴中发出快乐的唿哨,看到小米和季花,小伙子嘴巴里的唿哨更快乐了。可是,就在板车经过小米身侧的刹那间,小伙子的唿哨声突然变粗变高了,如果说小伙子嘴巴里刚才演绎的是快乐飞来的小鸟,那现在演绎的则是尖叫逃匿的乌鸦了。小伙子嘴巴里声音的骤然变化让小米迅速侧身,然后她的嘴里也发出了声音,也像是一种鸟叫,一种极度惊惧的鸟叫,短促、响亮。

板车已经翻转,朝天的胶质轮胎还在空转。一堆黑土落在了板车的旁边,小伙子跌坐在黑土的旁边,季花躺在小伙子的旁边。

老季扑过去,扑到季花身边时,又转身,一把揪住小伙子。

小伙子哆嗦着嘴唇说,她突然从街沿上下来了……老季吼叫,拼命一推,小伙子仰面朝天倒去。

老季和小米一道扶起季花的上身。小米示意老季看地上,地上有着一小摊血,玫瑰花一样的形状,也像玫瑰花一样的红,季花的裤管上还有血在流出,继续丰满着地上的花。

小米觉得老季的眼睛似乎一亮,仿佛被那玫瑰花状的血迹所映照。可他怀抱着季花的双臂却在抖动。他一条腿跪着,一条腿蜷缩,姿态就像是在战场上怀抱着一名受伤的战友,脸上呈现着凝重而肃穆的表情。

季花脸上露出惨淡的笑,蠕动着苍白的嘴唇,眼睛不看老季,看小米。

季花说:“小米姐,我不要紧。”

两滴眼泪从老季晶亮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小伙子走近来,一脸负罪的神情。老季腾出一只手,向小伙子挥挥,说:

“你走吧,干活去吧。”

7、子云来到了 “杨家府邸”,把一个纸包放到老季面前的桌子上。子云张了张嘴,可那两个字他竟然一时说不出口,他只是用手指了指纸包,说:“彩……我总归要先来一下。”

老季站起来,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纸包。

子云喃喃而语说:“不多……”他转了转头颈,看着通向季花房间的门口,麻石门框泛着冷漠的光。他支起耳朵,捕捉季花房间的动静。那天,他一下又一下往构骨树上踢时,在痛楚中突然特别想对季花说些什么,后来,当老季抱住他时,他真希望抱住他的是季花,想在她怀里哭——如果当时季花真的在他身边,毫无疑问,他肯定会这么做。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想,事物在变化,感情肯定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一本书上也已说过,变,是这个时代的主题, “以不变应万变”是一句不负责任的、没有担当的话。可是,发生在子云自己身上的这个 “变”却不是他自己能把握的,他甚至都没有清晰地意识到什么,就幡然发现自己 “变”了。他的“变”其实应验了大家都在说的一句话:计划跟不上变化。今天一早,他在往自己的伤脚上涂膏药时,心里说,季花,应该你来给我涂。这么一说,他的脚背上竟然有了痒酥酥的感觉,这感觉往小腿上窜,再窜,就窜到他心里了,这痒酥酥的感觉就变暖了,变软了。你看,什么都在变。变,确实是这个时代的主题。他的脚还没有好,刚才走来时,他还一瘸一瘸的,心里就涌上了一股委屈感,同时眼前出现了季花的脸庞,他就无声地对季花说,你看,我都像一名伤兵了,还不是因为你!心里的那股委屈感就更加浓烈了。对女人,你心里有委屈感,还想对她诉说,这个女人不是你妈不是你现在的妻子,那么,这个女人肯定就要成为你的妻子。

所以,子云拿着彩礼来了,他喃喃而语: “不多……”

子云还想说什么时,纸包已经飞到了他的脸上。

老季说:“你给个百万也不要!你走吧,再也不要来了!”

纸包散开来,钱钞像一些巨大的桑树叶片在子云身边飘落开来。包钱的晚报也已落在了地上,半卷半舒。他本想去商店里买一只大红包的,腿脚总归还是不灵便,一个疏懒,就用报纸包了钱。

老季说:“你、你滚……”

子云意识到了事情的变化。他惊愕。变,真是时代的主题生活的常态了,可这种生活的常态让子云头晕、头胀。你的变跟不上别人的变,你只能头晕、头胀。子云转过身来。

“慢!”老季喝住子云,弯腰,捡拾起地上的钱钞,重新归拢到报纸里,卷好,递给子云。

老季的脸色突然和缓下来,说:

“去找小米吧,记住,你错过了她,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姑娘了!”

子云转动脑袋,伸伸头颈,朝通向另一个房间的门洞看去,麻石门框泛着冷漠的光。

子云喉头 “咕噜”一声,说:“季花呢?季花在里面吗?

老季脸色陡变,说:“你,快点滚吧!”

工地上正处午休时间,活动房东侧的场地上依旧热闹,子云既想融入这热闹里,又有点怕这热闹,就往后退,退到了围墙外。他沿着围墙外的祥凝浜路,一瘸一瘸地往南走,他想回西湖新村他的租屋里。

小米出现在了他租屋的门口。小米在等他。子云曾要给她钥匙,小米不要,子云就说,他中午12点前后会回来一下,晚上倒吃不准什么时候回来。小米听进了,中午时分,她就有时来有时不来。今天,她来了,子云却迟到了。子云迟到,她也不怪他,平静地等着子云开门。子云看到小米,似乎也不觉意外,好像已经知道小米等在这里了,平静地开门。

进入屋内,小米先打开了所有紧闭着的窗子,屋里不再窒闷。然后,小米开始摆放客厅鞋柜前的鞋子,她举起一双白底黑纹的球鞋,看看,就穿过小房间,来到阳台上的水斗前,刷起来。

子云坐进一只帆布躺椅里。平时,他会在躺椅里闭上眼睛。现在,他却睁着眼睛,看阳台上小米的后背上下起伏。他知道,在接下来的近一个小时里,小米不会停。她把刷好的球鞋放到窗外的晒架上后,会返身拿起扫帚,然后又拿起拖把。

小米态度冷漠,手脚却很麻利;子云神色倦怠,语言却很热情。他说,你歇歇吧,喝口水吧。

如果这时候有个陌生人,比如抄水表的人进来,理所当然地,他 (她)一定会把屋内的两人认为是结婚经年的夫妻,同时,他 (她)的心里或会产生如下活动:男的懒惰女的勤劳;男主外女主内;男方出身好女方出身差。

子云看着小米挥动着拖把,想,她不爱我,她爱的是拖把。上次在小米划动扫帚时,子云就得出小米不爱他的结论了,他就在心里说了:她不爱我,她爱的是扫把。子云想,小米肯定把自己对家务的热爱认为是对他子云的爱了。这种事其实是很好理解的,比如一个人特别喜欢绘画,她就容易走近一名美术工作者或跟绘画沾边的人;又比如一个人对某个地方特别好感,那她比较容易喜欢那个地方的人。比喻虽然不是百分之一百的贴切,可理是那样的。小米,不爱他。小米爱的是别的。怪不得每当子云想跟小米 “那样”,她死活不肯。而反观季花,则完全不同。那天,在材料仓库里,面对着来代班的季花,子云侃侃而谈,季花的眼睛里立刻泛起了湿漉漉的崇拜的光芒。后来,子云手抚季花瘦削的肩膀,说你要加强营养。季花温顺地点点头,一阵怜惜之情在子云的心底突涌,他就一下子抱住了季花,门外的一阵脚步声却又让他迅速松手。好在脚步声很快过去了。子云问,你爸在家吗?季花摇头,说一早出去了,要傍晚时才回家。子云眼睛一亮,说,与其坐而空谈,不如出去走走?季花迟疑着说,那仓库?子云的手往空中一劈,这里我说了算!两人就锁了仓库门,一前一后地往工地外走了,不知不觉往 “杨家府邸”那里走了……两人终于在 “杨家府邸”里合成串吕,成了襄王、神女之好。这就是爱,爱,不关身外之物,只重身体本身。纵观季花那天的表现,可以肯定地说,季花爱他!而不是像小米那样,看似爱他,实则不爱。

子云在躺椅上站起来,说:

“季叔好像变了。”

小米转过身来,不语,脸上是等待着子云往下说的神情。

子云说:“你不能停下来,你还要做季叔的工作,让他不能变,工友们都等着喝酒。”

小米仍不语,似仍在等着子云再往下说。

子云却不再说啥,他看着小米脸上的神情,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把小米放下了,不,也不是不知不觉,他想起来了,他就是在感到小米不爱他时放下的,放下时,他感觉到自己像是在水井边放下一只水桶,双手体会着绳子的滑爽,所以,他在放下小米时心里一点也不感到伤感,因为滑爽。

晚上,子云来到了 “杨家府邸”,见到了老季、小米和季花。

季花怎么一下子瘦了,又瘦成了那天来材料仓库代班时的季花。季花坐在一把藤椅里,小米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地用双手拿捏着季花的两个肩头,像个美丽的侍女,而季花则像个慵懒的主人,慵懒而很享受的样子。小米怎么不是在做家务就是在侍弄人。小米的这种作派,肯定会让世界上绝大部分男人喜爱。她的作派也一度也让子云喜爱,可子云心头的那份喜爱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了。小米在做自己喜爱的事情时,做得很机械、很娴熟、很惯性,她这么做,完全出于个人爱好,且似乎不针对具体的人 (子云继而想,有适当时机,小米也完全可以专注地、认真地拿捏、按摩老季的两个肩头),因而不带温度,没有热量,呈现出一层冰冷的色泽。

子云的一只脚跨进厢房的石门坎时,目光在季花和小米之间游移,他正想开口招呼,老季从一只方凳上 “嚯”一声站起来。

老季不想让子云的另一只脚跨过门槛,他的粗粝、巨大的手掌推向子云,子云趔趄,倒退了好几步。子云退到天井里高耸的防火墙时,老季跟了出来,继续推。

子云有反抗的想法却没有反抗的行动。他嗫嚅着,想说啥,却发觉自己已经失声,说不出话了,本来,他想跟老季说,我跟季花的事你也无权定,我也无权定,就让季花定。他相信,季花愿意跟他结婚,因为,季花爱他。

子云抖索着嘴唇,终于说出了话,他说:

“你推什么?我自己会走。”

子云原来没有失声,他只是说不出来原先想好的那些话。他转过身来,往外走,走到 “杨家府邸”的花岗石大门柱边时,他和一名肩扛一只竹匾的男子撞了一下,吸取了上次在祥凝浜路上的教训,他没有对竹匾男子吼叫,脸上反倒露出了充满歉意的微笑。

8、子云在脚式下往前走,又看到一位高挑的女子在彩板活动房前走。这次他一下子就认清了,那是小米。小米在跨进大哥的临时办公室时,似乎还回头朝他看了一眼,他想喊叫,可只有口型,没有声音。他又一次失声。刚才,他在工地上游荡时,他是失重的,现在,他失声了。也不能说是失声,他的声音在他的肚子里回荡,只是没有窜出口来。那声音在说:小米,我真猜对了,你不爱我。

然后,他听到自己身体的某处 “咔嗒”响了一下,像是某种断裂声,不过,这声音说不定也是大哥办公室的门锁碰上时的轻微声音。他伸出右手,扶住身边脚式上冰凉的钢管。活动房东侧的场地上,还在传来工友们的喧闹声。

子云很想在地上坐下来,可是,心里突然产生的一个愿望在牵引着他。他终于又迈步,朝前走,酒醉了似的摇晃。他几次想停下来,坐到地上。昨天夜里,他一直在 “杨家府邸”附近转悠,黎明时分他一屁股坐在 “杨家府邸”古宅前的一棵老树前,泥土的阴凉通过他的薄裤传到了他的屁股上,又通过他的屁股流遍了他的全身,这阴凉似乎还带着一股香气。他感受到了泥土跟他之间的那份亲近,这亲近很美好,他的身心一下子放松下来。泥土其实是一直想跟人亲近的,它对人最亲了,只是你不给它机会。它主要是通过人的屁股来拥抱人。你只要坐下来,它立刻迎合你,用带着香气的阴凉或者带着阴凉的香气来拥抱你、拥有你,同时,你也拥有、拥抱了它,就在这种相互拥抱、拥有中,泥土让你心头的丧气、火气、躁气消失殆尽了。泥土,它很好,它其实比女人好。它,没有架子,不会变化无常,不会听命他人,不会让你费心捉摸,你只要稍微放下一点身段,它,立刻就是你的了,你想拥有它多长时间就拥有多长时间,决定权在你手中。可好多男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尤其是好多失恋的男人。现在想想,男人失恋后如果在地上坐下来,那么,失恋男人的自杀率会大大降低,这是肯定的。坐在老树下,子云的思绪又从男女之事上发散了开去 (坐在地上就是好,一坐地上,你的思维就不会一直凝聚在一个“结”上,你的思维一直凝聚在一个 “结”上,这个 “结”就是套在你头颈里的结,会越收越紧,直到要了你的命)。他还想到了南方一批先富起来的人在满足了 “温饱淫欲”之后开始追求养生,其实,养生最好的方法是什么?放松!放松的方式是什么?坐下来,坐到椅子上不算彻底的放松,坐到地皮上、甚至是躺到地皮上才是彻底的放松。

可是,这一次,在走向活动房时子云终究没有坐下来,心头那个愿望还是在固执地牵引着他前进。他忘了自己在“杨家府邸”古宅前的参悟,负荷着身上的一份重,走到了活动房前。他伸手,用食指和中指往里按大哥办公室的门,门纹丝不动。他又握了空拳,轻轻地敲。一歇后,空拳变实拳。可里面没有一点反应。

门里面没有反应,不外这两种可能:一,刚才子云还是眼花了,眼前出现了幻觉,活动房前根本没有出现小米;二,小米和大哥不想理睬敲门声,他们也无暇理睬。

子云停止敲门,晃晃脑袋,感到第一种可能性在缩小,第二种可能性在逐渐增大。按说,子云已经像放水桶一样放下了小米,还体会到了水桶绳子在他手里下滑时的滑爽感觉,可是,你放下了本来属于你的东西后,即使你从此不再关心它的去向,可你在无意中看到这东西在追逐别人,你心里怎么想?你心中不会不起波澜。大多数情况下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你心头或会再次燃起对那样东西的占有欲、追逐欲,因为你尽管放弃了它,可不能容忍它在追逐别人时丝毫没有表现出对旧主人的依恋之情。

是的,子云只能容忍自己放下小米,不能容忍小米放下他。他想举起拳头来,再次敲门,狠命地敲,他还想用脚狠命地踢门,就像上次踢构骨树。可是,他刚举起拳头,大哥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就在他的眼前晃动了,于是,他的敲门成了不多会儿前的那阵敲门,不紧不慢,不温不火,根本没有他想象中的雷暴。

子云心里很难受,昨夜在 “杨家府邸”周围转悠时一样难受。他在大哥办公室的门前转身,往前走几步,终于在地上坐下。一坐下,一股带着香气的泥土的阴凉立刻吻上了他的屁股,又通过他的屁股游遍了他的全身,他松懈下来。泥土真好,泥土跟他的亲近让他的身心舒展开来。其实,一个人内心的沉重和轻松也就是半身的距离——你降落半身的距离,就能放下一切。此刻的子云感到刚刚附着在他身上和心里的重量已经飞走,浑身轻松,内心也一片澄明。他朝面前的那道紧闭的木门看去,那道门好像已经跟他无关。

这时候,木门却猛地开了。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小米冲了出来。

小米往子云那里跌撞过来,又突然站定,转身,朝活动房的西面冲去。那里有个小木门,拉开后就是祥凝浜路。

大哥也出来了,赤红着脸, “呼哧呼哧”地喘气。他看一眼小木门,又转回脸来,几步跨到了子云面前。

子云歪歪扭扭地站起来。

大哥一把抓住子云的胸襟,说:

“他妈的,不跟你们玩了!”

子云瞪眼看着大哥,眼睛里升起迷雾一样的东西。大哥的喘息平复下来,松开手,又说:

“她到我这里来是演戏呢,给你看呢……”

子云还是不懂大哥的话,说:“我不是看见了吗?”

大哥说:“你他妈的跟我装糊涂还是想继续玩我?”

大哥又 “呼哧呼哧”地喘息了,他举起手想做什么动作,却又放下手来,缓下语气说:

“她心里有你呢,懂吗?”

子云有点懂,又有点不懂,心跳却加快了。

大哥说:“那天见了小米,我才下的要你尽快跟季花成家的决心……现在随你了。”

子云说:“我跟小米已不搭界……我不要她,她也不要我了……”

大哥说:“她讲过不要你了?”

子云说:“还用讲?明摆的。”

大哥说:“明摆着不要你,可暗地里不一定,所以她心里不好受……一个心里不好受的女子有犟劲……本来,我还想着让她假戏真做,可她犟……”

子云说:“她本来就犟,不是一般的女人。”

子云的心里已经亮堂得像是开了一盏灯。这盏灯照亮了他心头的一个想法:因为泥土!因为刚刚泥土拥抱了他,他也拥抱了泥土,所以他子云虚惊了一场,所以小米在别人面前守住了自己。因为泥土,他子云得到了诸神护卫!阿门,泥土,就是他的幸运之神。

子云腿弯打战,真想立刻再次坐到地上,可他看着大哥的威严神情,还是努力挺直了自己的大腿和小腿。

9、子云往脚式上走,铺设在钢管的方竹排在晃悠,他的小腿也在晃悠。——没有办法,离泥土远了,什么东西都会晃悠。物晃悠,仅仅体现了地球的引力,腿晃悠,还反映了人心的不稳,离泥土越远,人心越不稳,越想降落到某个实处,让心安定下来。

现在,子云的心就像一只扑扇翅膀的小鸟,因为找不到落脚处在四处乱飞。它飞到了小米那里。子云已经相信了大哥的话:小米心里真有他。那么,他要作一个决定,一个既对得起小米,又对得起季家父女的决定:把小米、季家父女、大哥,最好还叫上四五个工友代表,一起开会……开会这词不妥,就说 “讲评”吧。“讲评”中,子云要先发言,他的发言主要是作检讨,当然, “讲评”的过程中,不仅仅包含着忏悔、自责等内容,里面还有补偿、承诺、决心等内容。老季和大哥将作重点发言,在对子云的批判中肯定子云,在对子云的肯定中责令子云必须弥补曾经的过失……然后,由老季和大哥根据“讲评”的情况,最终决定子云到底是与季花还是与小米圆了 “秦晋之好”。

此刻,这个召集各方人士进行 “讲评”的决定在子云脑中越发具体形象,子云也越加感受到了这个 “讲评”的妙处、好处。好在哪里?他认为就好在这样一来,他就用不着再让自己犯踌躇了,他把自己交出去了,让大家来决定他的大事。他把自己交给大家,等于就是把自己交给了泥土,他轻松了。其实,子云的这个决定也是泥土告诉他的,差不多半个小时候前,他坐在活动房东侧的场地上时泥土告诉他的——其实,工友们已经结束了午休,上工了,他这个 “后保人员”就气定神闲地独霸了场地——不是他不会在工友中间气定神闲,是工友们不让他气定神闲。他想, “讲评会”后 (怎么又是会了?其实说会也无妨,会不一定就是公家人的专用词),工友们面对着改过自新的他,态度肯定会来个大转弯,那四五个参加 “讲评会”的工友代表肯定会把“讲评会”的精神带回去,带到工友们中间。

不过现在,工友们对他还是爱理不理的,好像他欠了他们,好像他们都是老季的小儿子,为当不上他的小舅子而怄气。他不正在朝着他们姐夫的方向努力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让一切都在“讲评会”后见分晓吧。

子云即将走到第五层脚式上。大哥规定他这个 “后保”每天要上三次架,看看施工人员的施工状况,以免使用材料上的不必要浪费。

工友们聚集在第五层脚式上。子云抬头,水泥与唾沫齐飞,泥刀共蓝天一色。泥工小彭扬起手来,又突然垂下手臂,把手中的泥刀扔到了脚下的竹排上。他果真像从蓝天中摘下了泥刀,然后顺手扔了。

小彭说: “妈的,真像你说的,我立刻往下跳。”

小翟瞪着小彭,说: “每个脚式层下都挂网,你跳?”

小彭脸色赤红,张口,又一时无语凝噎。辣八摇摇晃晃走过来,一脸唯恐天下不乱,说:

“这网兜在哪里买的,谁不知道?是骗骗野人头的,承不住东西,让他跳好了。”

“让他跳好了!”有人附和。

这是一个喧闹的中心,一个让人情绪亢奋的中心,也是整个工地的中心,任何员工如果被这个中心遗忘了,就是被员工中的大多数孤立了。这个喧闹的中心一会儿在脚式上,一会儿在活动房东侧的空场上。这个中心看上去是危险的,实则是安全的,时间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大哥从苏北带过来的这个施工队已在上海立足五年多,也没有出过什么人身伤害方面的事体,当然,子云踢伤脚是个例外。他踢伤脚差不多是个自残行为了,他当时心里有事,与身处的工地其实无关。即使他当时不在工地上,他可能也要自残一下,不是伤脚,就是伤手。话再说回来,子云是在工地上伤脚了,可伤得也不厉害,瘸着走了两天就好了。所以,现在位于五层脚式上的这个喧闹的中心是安全的。它,表面上犬牙外露,内里风平浪静。可是,子云已被这个中心孤立好多日脚了。他虽然已经站在了五层脚式上,其实是游离在外的。他要真正地进入五层脚式,整个身心都进入五层脚式,他要扭转自己被工地 “中心”排斥的局面。本来这个局面在 “讲评会”后肯定会得到扭转的,可是,他等不及了。他腆着脸跨前一步,说:

“小彭真跳,就让我替他。小彭对我有过情分,我要还……”

子云说得没有错,小彭对子云是有过情分的。子云有一次在街上与人发生口角,一帮本地人操着家伙围住子云,情急之中,伴着子云上街的小彭拿出一把随身带着的小刀,却不是刺向围上来的人,而是刺向自己的大腿,连着刺。围上来的立刻停止动作,瞪大眼睛看着小彭。子云则大叫一声抱住了小彭。——他们都已经开始对自己动手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当地人纷纷扔下了手中的家伙。子云当时是想先抱住小彭,然后夺过他手中的刀子,也往自己大腿上也来上几下,只是抱住小彭后,却忘了后头的动作。

子云要还欠着小彭的人情了!其实,他更想在众人面前扮演一名 “义士”,像电影里曾经有过的情节,替恩公赴汤蹈火……子云看一眼脚下的网兜,他有一次一只脚不小心踩进了网兜里,想缩回,却又双手把着脚式上的钢管,让另一只脚也小心地移进网兜,然后双脚开始晃悠起网兜。后来,他的双手脱离了钢管,双腿继续晃网兜——预想中的危险没有发生就是赢得了一场意外的胜利,孩子样的,子云在网兜里哈哈笑起来 (当时他周围没有人)。其实,和坐到地皮上一样,子云晃悠网兜的举动也是一个让岁月实现 “倒流”的举措,坐到泥地上,你轻松了;晃悠网兜,你快乐了。子云让 “岁月倒流”后收获的快乐确实是童年时的快乐,童年时的这种快乐,只有成年后大把大把地赚钱可以媲美,你不能大把大把地赚钱,那么,你就让自己的年龄缩小吧,你就模仿孩童的动作吧。

子云用力晃悠过保护网兜,知道它牢固着呢,即使不牢固,每一个脚式层都有保护网兜,你真往下跳,身体击穿了第一层网兜,还有第二层、第三层……你不可能层层击穿吧,你真层层击穿,几层网兜也已大大减慢了你下降的速度,你可能只会获得下降的快乐,却丝毫不会受到下降的伤害。所以,刚才辣八的话是在吓人,吓小彭,吓退小彭。辣八的话才是 “吓吓野人头”的呢。不过辣八的吓人对子云来说是有积极意义的,这个吓很好,只有辣八出面吓人了,他子云的 “替人受难”才有积极意义,他子云才能扮演义士角色,体现侠士风采,也才能赢得大家的人心,重返大家的怀抱,重返工地上的 “中心”。离开过这个 “中心”的人才会觉得这个 “中心”好,喧闹、热烈,看似要跟你过不去,其实不会跟你过不去。是的,工友们之间,终究是图个热闹,绝对不会往死里整你,尽管看上去有人要跟你过不去,——就像此刻的小翟,他对着小彭脸露凶相双眼圆睁,慢慢伸出自己的左手。

谜底就在小翟的左手里,只要小翟的左手一摊开,子云到底往下跳不跳就要揭晓了……这时候,一声咳嗽在四层脚式上响起来,这声音像是安全监督员黄四发出的。小翟重新捏紧了左拳。

上来的不是黄四,是一位解手回来的工友。子云和众人一样松了一口气,往脚下看一眼。通过两张网兜的间隙,子云竟然看到了地面,一片褐黄色的泥土亲切地映入他的眼帘,他的心里立刻涌上了一股带着阴凉的香气,或者是带着香气的阴凉。

小翟终于摊开了左手,然后快乐地笑起来。辣八等大部分人也都快乐地笑起来。而这时候的子云也在笑,因为他看到地面上的那片黄褐色的泥土像某个好朋友的笑脸,在跟他打招呼呢。

10、大哥右手拿着话筒,左手搂着一位袒胸露肩的K姐。玉峰和卫岗坐在大哥的两侧,两人怀里也各有一个嗲滴滴的K姐。

大哥唱歌时的嗓音跟平时讲话时完全两样,有点沙,可磁性足。他是上海苏商协会的副会长,也是顶尖的卡拉OK派歌手,他唱:一千个理由可以离开你,又有一万个理由可以走近你……

包间里的光线若明若暗,卫岗和他怀里的K姐站起来,跳起了舞,却不按回荡在包间里的音乐节拍跳,贴着面孔,两人有时一进一退小半步,有时干脆不进不退,只晃动各自的胯部。

大哥唱罢,玉峰开始唱。包间里的光线似乎更暗了,能见度全靠对面墙上的那只等离子宽屏幕。玉峰坐着唱歌,光影闪动的宽屏幕照亮了他一侧的脸庞。他刚唱了一半,眼睛的余光就看到大哥把自己怀里的K姐放倒了……他唱歌的声音有点走调了……大哥剥掉了K姐的毛边牛仔短裤,揉成一团往前一扔……他的唱声里都是颤音了……大哥剥掉了自己的裤子……玉峰拉住自己身边的K姐的手站起来,一步跨到了正在跳贴面舞的卫岗他们旁边,把他们往门口推,然后自己和女伴也快速地出门,在侧身出门、带上门扇的一瞬间,他看到大哥像一座山,倒下去……

在门扇外,玉峰、卫岗以及他们各自的女伴像四名卫士,把守着门扇。有一名打着酒嗝的大肚男人大概是记错了包间号,走上前来,玉峰立刻拦住大肚男人。大肚男人转身后,玉峰的那位K姐撅起上唇,对大哥表示起了不满,说:

“他怎么这样?把我们这里当种畜场了!”

玉峰瞪眼:“什么话?大哥这是启动能力强,要是我们,还不行呢,还不能随时启动呢!”

K姐还想啰唆啥,想不到门扇开了,大哥一步跨出来。大哥在门口甩了甩脑袋,像是刚从游泳池里爬起,要把头上的水渍甩掉。好像真有一滴水珠甩到了玉峰的额头上,他举手擦一下自己的额头,一股浓浓的脂粉气息却在他的鼻前飘过,他看到大哥瞪大了眼睛,就顺着大哥的目光看去。两位穿着旗袍的女子在斜对面的一个包间里走出来,她们手挽着手,朝两边镶满着玻璃镜子的走廊的西端走去。她们一个穿着大红带花的旗袍,一个穿着蓝色的旗袍,蓝色的旗袍上有金黄色带花亮片。旗袍的开叉很高,她们的四条玉腿比两旁的玻璃镜子还要亮,她们每迈前一步,玻璃镜子里立刻有无数条玉腿跟随上去。大哥也跟随上去,他的两条黑色多毛的大腿也快速地跟随上去。

玉峰的女伴又嘟哝:“他真把这里当种畜场了,他真像种猪了!”

玉峰喝一声:“不许这样说!再说撕你嘴!”

玉峰还想说什么,大哥回来了。大哥又像甩水一样甩了一下头。

大哥说:“认错人了,认错人……”

大哥又说:“我的公司里以前有个兄弟,过世好多年了,火化那天,送他的人中有两个年轻女子,也穿着这样两身旗袍,完全是一副新娘子的打扮,在火化间的铁门关上的一刹那,她们哭着要冲进铁门……”

玉峰和卫岗不是大哥从老家带来的,他们是大哥去年在本地招来的新员工,对大哥公司以前的人事不熟。

大哥喃喃而语,我这兄弟,死了还有女人要追随他,而且还是两名!不枉来世一次了!其实比我们都幸运!我们在这里搞,简直是瞎搞。这里的女人算女人?基本上等同于充气娃娃,最多的区别是在日本进口的还是国产的……走,回去。

在往外走时,玉峰的大脑里像是隙开了一条小小的缝,一些曾经的道听途说在那条缝里沉浮。他说:

“你那兄弟是不是叫子云?”

大哥站住脚步,郑重地点了点头。

玉峰就又吞吞吐吐地说:“听说他是那年在脚式上摔下来时摔死的?”

大哥瞪眼,瞎说,我们的工地安全措施好着呢!会摔死人?你听说过这几年我们工地上出过安全事故吗?

玉峰欲语又止。

大哥说:“还有话?”

玉峰说:“也有人说他是在地上挖坑,把自己活埋了的……”

大哥又瞪眼,他埋自己?难道是他挖了坑,再从坑里爬起来给自己填土?活埋了又是怎么见到尸首的?

玉峰终于不再吱声。子云到底是怎么死的,大哥也终究没有说,他没有说,玉峰和卫岗也不好追问。三人一步跨出“花中花”卡拉OK厅的大门,正要钻进车内,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娇唤。

原来是刚才伴大哥的那位女子出来了。

女子说:“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大哥说: “不是都清了吗?打啥招呼?”

女子说: “总归要告个别的,不要这样无情无义的。”

大哥说:“情?”

女子笑了,说,可我们毕竟在沙发上并肩 “战斗”过,别的没有, “战友情”应该还是有一点的。

大哥也笑了,走上一步,在女子脸上 “叭”地亲了一下,然后转身,钻进车里。

责任编辑 刘 妍

林 宕Lin Dang

作家,现居上海青浦,供职于 《青浦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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