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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鸟蛛

2015-11-19

广州文艺 2015年10期
关键词:洗衣粉凌云

唐 诗

捕鸟蛛

唐 诗

1

曼香来的时候,幼珠正在给孙子凌厉洗澡。乡下没热水器,用铁锅烧的热水,倒进塑料桶后,洗不了多大一会,连桶都冻住了。冬天一到,孩子们十天半月不洗一次澡,得等家里的大人挑个暖和天,最好是正午,阳光热烈,将大脚盆端到阳光底下去洗。

幼珠从凌厉身上搓下来一堆污垢,原本的清水转眼就泛黑了。 “我看下次得用洗衣粉,用搓衣板洗。”幼珠笑着,看曼香一眼。

曼香张了张嘴,将头转向堂屋,径直走向门边放着的那把竹编靠背椅。从后面看,她有点驼背,身上那件枣红色的菱形花纹毛衣撑大了,绷开纹路,隐约看到里面穿的是件黑色的腈纶打底衫。

给凌厉洗好澡,幼珠嘱咐他去灶房上面的亭子间玩,那里有些塑料玩具。凌厉并不应答,趿拉着鞋就跑了。幼珠动作缓慢地去收拾堆放在脚盆边的衣物,像是忘了曼香来了这件事。

就着脚盆里还冒着热气的洗澡水,往里头撒一把洗衣粉,幼珠把孩子换下来的衣物一股脑儿泡进去。 “要泡好一会。”她说,脸上挂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

曼香突然从靠背椅上站起来,眯着眼望了一眼悬在半空的太阳。幼珠以为她要走,信口说:“不再坐会了?”曼香却又坐下去,双腿弯曲、并拢,两只手费了点劲才插进双腿间。幼珠的右手无意识地在右腿侧敲了敲。

“‘药罐子’好像不行了,听人说晌午喝了点酒,在回家的路上跌了一跤。”话说得平淡,曼香脸颊边现有两朵红云,声音里听不出半点哀伤。

“药罐子”是曼香男人的绰号,她在别人面前并不这么称呼他。

“听谁说的?”幼珠倒吸一口冷气。

“我在毛厕解小手,有人跑到堂屋喊我……我没应答。”

幼珠将双手浸到那堆脏衣服里,胡乱地搓了搓。 “凌厉!凌厉!”她突然想将孙子喊出来。在曼香告诉她这件事之后,她突然就想到了凌厉,她猜想着这孩子准是一个人又跑到后山上去疯跑了。

“幼珠,我们都是做奶奶的人了。”曼香说着,将双手从两腿间抽出来,挺了挺脊背。幼珠等着曼香往下说。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们之间空气稀薄。幼珠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原本闭合的嘴巴不自觉地裂开了一道口子。 “歪嘴!”她心里骂了一句。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嘴在某些时候会自然歪斜是三年前的事了,似乎也是这么一个有阳光的冬天,凌厉不知怎么惹了他爷爷,老头甩手就给了他两个嘴巴子。孩子娇嫩的小脸瞬间浮肿起来,幼珠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是从这天开始的,她的嘴巴在某些时候会不自觉地歪斜。

“凌烈还没有信来吗?”曼香的声音响起来,几乎令幼珠受了惊,她的嘴巴变得更歪了。

若不是还有人会提到凌烈,幼珠几乎快要忘了她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即使天天看着凌厉,她也并不认为凌厉是凌烈的儿子,更不会由此联想到她还有个儿子。

“没有。”幼珠用手遮住嘴巴,话回答得含糊。好在曼香也根本没去理会她回答的是什么。

“都是在还债。”曼香说完,又一次站起身来。然后,她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往侧屋走,走到一半才意识到走错了,又转过身,走了出去。

从后面看,曼香的背驼得更明显了。

2

凌烈是幼珠的第三个儿子,五年前因抢劫罪入狱。开庭宣判的前一年,幼珠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为了宅基地的事情大动干戈。大儿子的脾气随了凌云翔,暴躁、易怒,他认为分给他的宅基地少了,骂老头子偏心。凌云翔打了他两巴掌,不想他当晚就喝了农药,隔天才发现的。

如果说大儿子的死让幼珠很痛心的话,那二儿子的死则让她心如死灰。大儿子前脚才走,凌云翔便将气撒在二儿子身上,指着他的鼻子骂,说是他害死了自己的亲哥。二儿子素来懦弱,气不过,也寻了短见。

家里一下子添了两具年轻的尸体,换作任何人一时半会都受不了。幼珠衰老得特别厉害。她也像村里的那些失去至亲的妇女那样,在一天之内哭晕过好几次,不过,她并不像她们那样捶胸顿足,边哭边骂。确切地说,她只是默默流泪,细长的双眼垂到了与脚面差不多的高度,泪水不一会就将地面落得湿滑。

幼珠脾气好在泉塘村是出了名的。凌云翔与人说起她来,满脸堆笑,说:“我屋里的蠢婆。”一旦喝了酒,就不这样说了,说的是:“那个板膏……”舌头打着卷,声音拖得老长。

凌云翔好酒,逢酒必喝、喝了必醉。发起酒疯来就是打老婆,追得幼珠满村跑。追不到就回家烧她的衣服,找到多少,烧多少。 “我哪敢将好衣服放屋里啊,只能往娘家放。”幼珠和曼香闲聊时说,脸上并无多少哀伤,甚至带了一抹微笑。曼香也并不在意,只是说:“往娘家放,也未见得就是你的了。”说的是娘家的嫂子喜欢将小姑子的衣服翻了去,占为己有。

幼珠嫁给凌云翔那年,刚满二十岁,微斜的刘海,齐到双耳的短发。村里人跟幼珠不熟之前喊她 “革命头”。幼珠勤俭。农忙季节,往头上搭一个头巾,有汗时擦汗,没汗时挡太阳。耙田、施肥、插秧,没有她不会的。她还喜欢收拾房间,她家有几件实木家具是她的嫁妆,不管多忙总被擦得油光发亮。得空了就拿着扫把收拾房前屋后的鸡屎、牛粪,用篓筐装好,丢到责任田里去。为这,幼珠没少挨凌云翔的谩骂,说:“天天扫,把财神都扫地出门了。”

曼香的娘家跟幼珠在一个村,两个人从小玩到大,无所不谈,就连选婆家都选到一个村了,为的是彼此有个照应。说是选其实也不准确,亲事是两家的大人作的主,幼珠在父母面前历来温顺,曼香则是没什么主见,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两家的父母也借口说两个姑娘打小关系好,理应嫁到一个村去。然而,两家父母挑亲家时更多的是看重男方的家境,挑人的眼光可见一斑。

曼香之所以背着人称呼他男人为“药罐子”,因为男人的身体和脾气一样坏,一个月里至少有十天半个月要抱着药罐子。幼珠的男人虽不是个药罐子,却是个酒罐子。

头几年,曼香一与 “药罐子”吵就到幼珠面前哭诉,有几回甚至狠狠咒“药罐子”早点死,还放出狠话说惹急了她,她总有一天要买几包老鼠药放进药罐子里,将他毒死。直到生了几个孩子,整天围着孩子转,连哭的时间都省下了。幼珠跟曼香的性格不一样,不管遇到再大的事,她从不找人商量,只自己拿主意。

曼香从来没有听幼珠诅咒过凌云翔。

3

不喝酒的时候,凌云翔多半在山里捕鸟。年轻那会儿,他用筛子、簸箕、筐,改装了一个自踏式扣鸟装置,还学会了吹画眉哨,在捕鸟方面,他特别肯动脑筋。很长一段时期,他每天都能从山里提回各种非死即伤的鸟。幼珠起初并不愿意看见那些血迹斑斑的动物,时间一长也就无所谓了。偶尔,她也帮凌云翔杀鸟,拧一只小鸡那样,管它是死是活,往塑料盆里一丢,烧壶滚烫的开水,照着塑料盆里只管倒。鸟的身体僵硬后,有些会浮在水面,有些则沉入盆底。

没过两年,凌云翔从酒友那弄了一把气枪,整天提着枪到山里转,猎杀各种鸟,每天提回来的猎物更多了。

“山里头有野猪哩,弄回来得卖不少钱。”曼香有次来幼珠家串门,对凌云翔这样说。

“野猪?我没想过要惹它,我喜欢吃鸟。”凌云翔剔着牙,搬一条实木长凳,坐到晒谷坪上,两条肥腿不住地来回晃荡。

凌云翔心情极好的时候才让幼珠帮他剃头发。 “蠢婆,帮我收拾一下。”他这样对幼珠喊。等幼珠拿好剃头刀、毛巾、清水来到身边,他的肥手时不时地往她胸前摸一把。只有一回,他嫌幼珠不够麻利,照着她的屁股就踢了一脚。

幼珠跟凌云翔进过两次山。第一次,她前前后后央求了他整整三天,他才勉强答应带她一起去。在山里,她对凌云翔特别体贴,不管他表现得有多焦躁,她始终笑脸相迎。递水、递饭团、递毛巾,凌云翔无需说话,只要递一个眼色,她就能准确无误猜对他所有的意愿。幼珠的聪慧帮了他的大忙,她学母画眉叫,学得惟妙惟肖,引来好几只公画眉。为这,凌云翔允许她拿着气枪把玩了几次,上膛、瞄准、扣扳,未经点拨,她的动作连贯而迅速,凌云翔在一旁看得呆呆的。可最后一次,她将枪口对准凌云翔的前额,瘦得青筋暴露的右手搭在扣板上。凌云翔愣了愣,紧接着往旁边的丛林里一跳,喊起来:“你这板膏!小心走火哇!”这是他唯一一次在没喝醉的时候喊她板膏。

事隔半年,幼珠才又被凌云翔允许跟进山。碰巧曼香来串门,一并去了。进山口前,曼香贴在幼珠的耳朵边告诉她,她的例假有两个月没来了。 “不管怎么样,这个孩子身上也流着我的血。”曼香说。幼珠点了点头,右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处。

与上一回进山的状态明显不同,幼珠显得心事重重,几次都不小心弄出动静,让跟踪的目标受了惊,随即飞得无影无踪。凌云翔气得一阵乱吼。不过一上午的时间,三个人又累又饿,收获的猎物却寥寥可数。

“蠢婆娘,你是不是鬼上身了?”凌云翔当着曼香的面不太好发作,只是这样抱怨。

看出幼珠的反常,曼香也忍不住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幼珠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早已对魂不守舍的幼珠失去耐心的凌云翔只好收拾妥当,败兴而归。

就是在第二次进山的夜里,幼珠仅有一次主动侧过身,对睡在旁边渐渐打鼾的凌云翔轻声说:“我怀上了。”后者用睡意模糊的声音说:“好……”

4

生了孩子之后,幼珠再也没有央求过凌云翔带她进山。

凌烈满十岁那年,泉塘村刮起南下风,全村上下除了妇孺和上了年纪的老人,几乎都跑到广东打工。只有凌云翔,他哪也不想去。

曼香家的 “药罐子”跟着村里的包工头出远门的前一天下午,幼珠到曼香家借盐,拿着一个用了将近十五年的粗陶兰花大碗,神情落寞。曼香往大碗里装粗盐粒子,装了大半碗,说: “这碗能照出我的脸,瘆人,换了吧。”幼珠不说话。曼香自顾自说下去:“也是,别说陶瓷的器皿了,就连塑料货,也是十几年前用的糙货了。”

“我也想走广东打工去。”幼珠从粗盐里挑出一颗碎石,丢到地上,眼睛看着远处。

曼香将幼珠丢掉的那颗碎石捡起,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说:“是咸的。”说着,将碎石送到幼珠的嘴巴边去。见幼珠把头扭开了,她将手中舔过的碎石重新丢到地上,这才说:“你甭想了,凌云翔不会放你走的。”

五张嘴,两个大人,三个娃。虽说早已解决了温饱问题,可光是三个孩子的学费,也确实够幼珠受的。凌云翔好吃懒做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不出去打工也就罢了,家里的责任田也懒得管。该杀虫的时候,他在山里捕鸟;该除草的时候,他还是在山里捕鸟。

冬闲的时候,幼珠又动了去广东的念头。这一次,她没敢和凌云翔商量,直接就去恳求婆婆,让婆婆在她外出打工这段时间帮忙照顾三个儿子。婆婆对幼珠的勤俭持家一向赞赏,又考虑到家里确实一年比一年穷,便满口答应下来。

怕凌云翔起疑心,幼珠没敢事先收拾换洗衣物,临到走的那天才胡乱收拾了几件衣服,提上塑料桶、棉被,跟随村里的几个建筑队工人踏上南下的火车。

幼珠到广东后,几经折腾才在一个电子厂找到一份流水线装配工的工作,却不想半年后凌云翔找了过来。也不知道他哪得来的消息,直接就找到了幼珠所在的宿舍。晚上翻墙进了厂区,摸黑跑到幼珠所在的宿舍大楼前大喊大叫:“幼珠,你快死出来!”他对闻声赶出来的厂区保安说他老婆是被人拐进来的,他要带她回家。

一连几天,凌云翔闹得厉害,还用钱买通了附近的治安队员,一起找到厂长,让厂长出面辞退幼珠。幼珠没法,只得跟他回去。

幼珠原本以为回到家,凌云翔第一件事就是要狠狠揍她一顿的,奇怪的是他什么都没说,安静得有些反常。也没出去喝酒,一回家倒头便睡。

前前后后也就六个多月的时间,村里人瞧着幼珠的脸色变得红润了,皮肤也尤其白皙,穿着打扮像个城里人。没去过广东的妇女都说: “广东的水养人哩!”

凌云翔将幼珠往死里揍是她从广东回家后一个礼拜的事了。他从外面回来,满脸通红,一看就知道是喝高了,刚踏进房门,说了这么一句:“头七过了!”话落,一把揪住幼珠的头发,劈头盖脸一阵暴打,拳脚相加。边打,他边喘粗气,话说得断断续续: “跑广东,干,干嘛?好,好偷男人?”

5

说起来,曼香还是幼珠的救命恩人。幼珠准备投井自尽的时候,是曼香一把抱住了她。曼香哭得肝肠寸断:“珠珠,你死了是可以解脱,那些没娘的孩子怎么办啊?”

从井边回来,曼香一直陪着幼珠。幼珠像个木头人一样,在床上躺着。掀开幼珠的裤脚,曼香看到大片的淤青,还有胳膊、腰、小腹边,都有明显弄伤的痕迹。曼香又哭,喃喃自语: “这个畜牲!他怎么下得了手啊?”

曼香从自己家找来两只鸡蛋,加一勺白砂糖,用开水冲成蛋花。乡下人认为这样的蛋花汤最有营养,能提神。幼珠不吃,曼香就用调羹喂她。一直喂了幼珠三天,直到她终于像又 “活”了过来。

断了去广东的念头,幼珠开始学着别人搞饲料养猪。她不知道从哪里学会了砌墙的本领,也不用水平标尺,直接就垫一块砖,刷一层水泥,像孩子们堆积木似的,将猪圈盖了起来。

第一年,幼珠养了四头猪,顺顺利利的,年底清算了一下,除去饲料和人工,三个孩子的学费完全不用愁。第二年,她想翻倍养,凌云翔不同意,放出话来:“把好不容易赚回来的钱又赔掉了,我就扒了你的皮。”幼珠也不跟他理论,一个人起早贪黑,将原本的猪圈又加砌了几间。去村里养了母猪的人家要小猪崽前,她不愠不火地对凌云翔说:“咱屋里的情况人家也知道,猪没出栏前,猪崽先赊账,若运气不好,赔了,就当今年打摆子了。”一语成谶,没到猪出栏的日子呢,八头猪,病的病、死的死,兽医劝幼珠早点想办法将猪卖给村里的屠夫,能卖多少钱算多少。

赔了本,幼珠自然又挨了一顿好揍,用凌云翔的话说是:“我打掉她的蠢气。”

第三年,幼珠还不死心,看到集市上的小猪崽子就想买。可村里养母猪的人家都不卖给她了,原因有两点,一是她前一年赊的账还没有还清,二是凌云翔跟大家打过招呼:“谁再赊账给幼珠,就算来我家讨钱,我也不会给的。”话说到这份上,谁也没有那个胆量想从幼珠手上赚那点小钱。

养不了猪,幼珠只能琢磨别的。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可她还是搜罗了各种教人致富的报纸和杂志,让她已经上初中的大儿子念给她听,想从中获得一些先进的信息。

制造洗衣粉就是从一本旧杂志里学来的。那里面详细介绍了怎么研制的方法,并讲了去污的原理。最重要的是,制造洗衣粉的原料很便宜。瞒着凌云翔,幼珠找村里不下五十个妇女了解过她们对洗衣粉的要求,全都认为 “有泡”是去污的基本条件,这和她自己洗衣服时感觉到的结果一模一样。幼珠故意透露给她们,如果她能弄到有泡又便宜的洗衣粉,她们是否愿意从她这里购买,十个有九个都表示愿意支持她,另外的那个抱着怀疑的态度问:“你用什么方法能弄到那么便宜的东西?”

主意拿定了,幼珠用省吃俭用存下的一笔钱购买到了洗衣粉原料,并以“有泡”为主要目的,反复研究洗衣粉配方,开始 “史无前例”的人工研制洗衣粉实验。每次实验,她都挑凌云翔不在家的时候进行。整整折腾了三个半月,终于有了阶段性的 “成果”:白色的粉末能将衣服的污渍洗掉,只是泡沫并不多。她心里想,说不定人家用了后就会像她那样认可去污的效果,而完全忽略是否“有泡”这件事。考虑了半宿,她把心一横,托熟人买来透明的塑料洗衣粉袋,上面印着 “有泡”洗衣粉几个鲜艳的字。

“有泡”洗衣粉前前后后卖了十几袋后便再也卖不动了,究其原因就是 “无泡”,她们不跟幼珠抱怨泡沫少,直接给没有买过的人传递 “无泡”信息。到最后,幼珠连向人推销 “有泡”洗衣粉的勇气都散失了,像是自己成了大骗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还不算,事情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凌云翔耳朵里,他原先以为是她倒腾的二手货,回家到处搜查,将藏在亭子间角落里的原料全部翻出来,整整一箩筐。

知道凌云翔要打她,加之内心觉得这次的事情确实做得太轻率,幼珠这一次选择逃回了娘家。娘家的父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一齐骂幼珠行事太鲁莽,劝她向凌云翔低头认错。不等凌云翔赶到娘家来要人,幼珠自己回去了。回去之前,她像是提醒父母那样说: “这还是我嫁出去后第一次因为怕挨打而跑回来呢。”幼珠七十岁的母亲耳不聋眼不花,她这样反问:“农村的女人,有几个不认命的?”

6

洗衣粉研制失败后,幼珠整个人安静多了。她每天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生活,也不爱到曼香家走动了。村里人绝少看见她脸上的笑容。一整年,幼珠脸上只隐约出现过两次笑容,每次都是因为凌烈拿回来的期终考试成绩单。凌烈的学习成绩一直比两个哥哥的成绩要好,年年考全校第一。

凌烈在三个儿子中是最懂事、最懂得心疼幼珠的。他六岁就会用柴禾煮粥和红薯,七岁已经懂得洗衣服。八岁那年暑假, “双抢”期间,他从一米高的灶台上将猪潲往下端,手力不够,滚烫的潲水从他的胸口淋下去,痛得他直接跳进灶间旁那口水塘里,任人怎么拉都不肯上岸来。闻声而来的幼珠只得连拖带拽,将他抱上来,再用牙膏涂烫红的皮肤。

“满仔子,你去端猪潲干嘛啊?”幼珠问他,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掉。

凌烈痛得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并不哭,他说:“我想让妈妈少辛苦一点。”

村里人都说只有凌烈随了幼珠,长得像,性格也像。

“你知道什么时候妈妈觉得最辛苦?”

“是不是没钱用的时候?”

“我没办法陪你一起大声地念课文,那是我觉得最辛苦的时候。”

“我可以给妈妈念。”

“可我想自己念。”

“那我教妈妈念。”

“……你知道妈妈最怕什么?”

“最怕凌云翔打你!”

“我最怕你们会像我一样老死在这个村子里。”

“等我长大了,我要带妈妈离开这里。”

初中还没毕业,大儿子和二儿子就不得不双双辍学。开学前一天,幼珠带着三个儿子满世界找人借钱,借不到又去找学校的老师。学校的老师不敢擅自作主,让她去找校长说情。校长摊开双手,说:“你是明事理的人,若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这学校怎么还办得下去?”最后,还是凌烈的班主任出面作担保,说凌烈的学费若到期末还收不上来,她的工资直接抵给学校。

为了还钱给凌烈的班主任,幼珠将家里母鸡下的蛋时不时藏起来三五个,不让凌云翔搜到吃掉了。每凑齐十个就拿到集市上去卖,将卖鸡蛋的钱全部攒起来。眼看着一学期就要过去了,也没凑齐学费,幼珠着了急,将家里的晚稻挑了一百斤到乡里的粮食局,换了些钱。

家里收成不好,三个儿子又正在长个子,粮食每年都不够吃。发现少了一百斤谷,凌云翔将幼珠吊起来打,边打边让她招:“说!是不是将谷挑出去给野男人了?”

平日不爱哭的凌烈哭得声嘶力竭。他颤抖着双手,将幼珠给他的钱一分不少地拿出来,交给凌云翔。他哭着说不要再打他妈妈了,要打就打他。他还说都怪他不好,是他想读书。凌烈的话更是让凌云翔火冒三丈,他用手指使劲戳凌烈的额头,质问幼珠: “这是个野种吗,不是我生的吗?为什么要背着我给他钱?你说,不说就打死你……”

7

新学期开始后,凌烈再也不肯跟着幼珠去学校了。他说不想读书了,他想出去赚钱。幼珠刚张嘴,他就笑着说:“妈妈,你知道吗?我看书上那些有出息的人,也有好多是没读过高中、没上过大学的,他们有的当了作家,有的开了厂、当了企业家……”

“那你现在能干啥?”幼珠问。

“我还没想好。”凌烈回答。

“等你想好了再退学吧。”

幼珠又去学校找到凌烈的班主任,几乎要给人家下跪,说:“就算卖血,我也要供凌烈读书的。”

凌烈从幼珠手中接过她替他领回来的新书,这么说:“妈妈,你不也是讨厌别人替自己作决定的吗?”幼珠愣在那,半天没回过神来。整个学期,表面上,凌烈顺从幼珠去学校上学,背地里却躲到山里 “练武”。他把从连环画里看到的动作都默默记在心里,一招一式,练得很认真。知道他躲在山上 “练武”的孩子问他:“你学了武要干吗去?”

“保护我妈。”凌烈嘿嘿一笑。

孩子们哄然大笑:“保护你妈?那你得先打赢你老子。”

期末考试成绩下来,凌烈的成绩在全班排倒数第三。不仅是幼珠,连班主任都觉得奇怪。

“妈妈,我都说了不读了!谁也不能勉强我!”凌烈看着幼珠,眼睛都没眨一下。幼珠气得向他那张倔强的脸扬起手,举到半空又轻轻放下。

“好吧,你自己选的路,你自己好好走吧。”幼珠说。

辍学后的凌烈每天坚持跑到山上练习蹲马步。遇到比他大的孩子欺负别人,他就打抱不平。最开始被大孩子揍得惨,后来他的蛮劲上来,红着双眼,咬紧牙,气场上首先震住了对方。几次三番,他还能时不时 “霸蛮”打赢那几个平时特别恶的孩子,在孩子们心目中渐渐建立起了一定的威望。

在家里闲了一年,凌烈长得又高又壮,隔年就跟着打工大军南下了。头两年,他还写信回来给幼珠,信中出现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妈妈,我混出个人样就回来接你。”到后来两年,连信都不写了。幼珠很担心凌烈,她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逢年过节,村里会有从广东回来的人,这个告诉幼珠,凌烈在东莞;那个又告诉她说凌烈去了深圳,甚至有人说他去了香港。幼珠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到了结婚的年龄,都留在了家里,只有凌烈,像凭空消失了般。

凌烈出去四年后,在一个春天,他回来了,带着一个模样清秀的姑娘,告诉幼珠说是他女朋友。幼珠心里老大不高兴,认为不该把没有结婚的女孩子往家里带,凌烈看着她,说:“妈妈,她跟你不一样,她只听她自己的。”

幼珠看着眼前的这个大孩子,用一种不太相信的眼神默默盯了好一会。“凌烈,你长大了。”她说,下意识去摸了摸自己已经接近灰白的头发。

“他还动手吗?”趁着女朋友去毛厕的空当,凌烈压低声音问。幼珠似乎是没明白凌烈口中讲的他是谁,反问他:“你说谁?”

“我说凌云翔。”凌烈说。

幼珠使劲看了凌烈一眼,摇摇头。凌烈追问:“你就直接说到底他还打不打你?”

“不打了。他老了,想打也打不动了。”幼珠的声音干涩。

凌烈将烟蒂砸向地面,一脚踩上去。眼睛眯着,说:“他再敢动手试试!”

8

如曼香想象的那样, “药罐子”摔死了。曼香战战兢兢去认尸, “药罐子”摔得脸都变了形。她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去,劈头盖脸一顿打,边哭边骂:“你这个死鬼,生时待我不好,死了还不学好!摔成这副样子,到了阴间,我怎么找得到你?我要找你老账新账一起算的……你咋能就这样走了哇!”曼香这个样子,村里人看了,劝几句也就算了。有些妇女说曼香要对 “药罐子”的死负一定的责任,说是她平时说话太毒,咒死了他。甚至有些人还怀疑过是曼香在 “药罐子”喝的酒里面投了毒——大家回忆起她挨“药罐子”打时说过的所有狠话。

“药罐子”摔死后,曼香几次来找幼珠哭诉,说的都是自责的话,说明明知道他不能喝酒,就算打死她,也不该让他一个人出去喝酒。她说自己没有尽到做婆娘的义务,没把他看护好。有一次凌云翔在家,曼香说了一会话又开始抹眼泪。幼珠一改往日的柔和,对曼香吼道:“你别在我面前假仁假义了行不行?你忘了我俩熟得跟一个人似的?!”

曼香的眼泪还挂在脸上,她惊愕地看着幼珠,结结巴巴地说:“珠珠,你说,说的什么,什么话?我……我……”说到后面,擦一把眼泪,她从幼珠身旁走出去,脚步蹒跚。

也就是 “药罐子”死后半年的事吧,凌云翔在集市喝得烂醉,有人看见他趴在集市里一张用来剁猪肉的杉木案板上昏睡,试图摇醒他。他被摇得不耐烦,闭着眼睛、歪着身体,手往两边推搡,嘴里反反复复说:“珠……珠……我喝……喝死……你高……高兴……”

隔天的早上,凌云翔被村里人发现死在了回家的路上。他的死法和 “药罐子”同出一辙。

要办丧事了。按照泉塘村的规矩,上了六十岁的人,不管是暴毙还是老死的,都得热热闹闹办三天酒席,美其名曰 “白喜”。死者生前的亲朋好友都要到家里来,用毛笔在白色的宣纸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名字后头还会用小字标记各人给的 “随礼”。

收集了 “随礼”,办丧事的 “主事”照例用白色的宣纸做成一个大信封,信封上写着:“请幼珠女士节哀!”信封递到幼珠手里时,她没像大家想象中那样声泪俱下,没说谢谢。她看着那个信封足有一刻钟,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主事”被幼珠的表情弄得稍显不安,他轻声问: “怎么了?”幼珠紧盯着信封,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她的两只手捏紧信封,右手明显捏得用力些。

“错了,不是珍珠的珠,是捕鸟蛛的蛛……”说到后面这句,幼珠的声音哽咽,以致于 “主事”没怎么听清。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嘴巴歪得更厉害了些。

当 “主事”下意识地问她:“哪错了?”,她终于失声痛哭起来,用双手捂住歪嘴,像那一年她失去第一个儿子和第二个儿子时那般,哭晕过去。

凌云翔死后,村里人对幼珠更是赞不绝口,说她明事理、贤淑、重感情。每次说到她,好多妇女都啧啧感叹两声,然后说:“那老头在世的时候没少打她,她从没抱怨,倒难为她为了他的死哭晕过去。”只有曼香沉默不语,她再也没有去过幼珠家,就像两个人从未认识过那样。

责任编辑 高 鹏

唐 诗Tang Shi

湖南安仁县人。2009年出版短篇小说集 《两情相持》,作品散见 《散文选刊》 《海外文摘》 《芳草》 《作品》 《朔方》 《四川文学》 《广西文学》 《山东文学》 《安徽文学》 《重庆文学》等刊。现居深圳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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