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念旧时

2015-11-19黛安

西部 2015年11期
关键词:喜子冬青二婶

黛安

念旧时

黛安

夏夜

夏夜,二婶五娘娘她们也不总是在池塘边,一下一下摇着蒲扇拉闲呱凉快的——那得等什么都忙完之后。没忙完之前,得剥麻。春分耩上麻种,三个月吧,到了夏至,呼呼呼蹿到人家院墙高了,绿枝鲜鲜的了,就得咔嚓咔嚓地杀了。青翠,俊美,幽凉,可爱的麻,说“杀”,吓不吓人?难不难听?——我冲握着镰刀的二叔吐吐舌头。吓人也罢,难听也罢,终究也是杀了。杀完沤,沤完晒,晒完剥——若天不好,没给晒白,就得点一盆硫磺,非得白了,再剥。不白的麻是不值钱的。剥下来的麻皮子一把一把束好了,捆成和腰差不多粗的麻个子,扛到集上卖,或直接卖给公社收购站——织麻袋,搓麻绳,或做成别的我们不知道的什么物件。总之,怎么着,也得先把麻皮子从麻杆子上剥下来。杀麻沤麻这类重活,不消说,定是爹和二叔这些男劳力的事;而剥麻,却仿佛是做饭纳鞋底子,分明是女人家的活计了。白天明晃晃的大太阳耀得人满眼里碎金细银,热不说,地里,豆角啊,茄子啊,洋柿子啊,黄瓜啊,不是这个,就是那个,等着摘,剥麻,自自然然的,就留待晚上了。

我家在胡同最北头,院墙外一溜槐树,若不算那几棵经年的梧桐,屋后直接就是一条从远处来又到远处去的黄土路了。马路北面,平铺着无边的庄稼地。其时,麦子早已入瓮,满地青绿的玉米苗已经没过了小腿肚,种早的或许

到腰了也说不定——地儿空阔,又总有风,或从幽长的胡同里,或从宽远的大路上,或从碧辽的田野里,一匹匹长绸似的,飘过来——荡过去,最是做活的好去处。晚上,半条胡同的女人,就都胳肢窝下挟一捆麻杆,拎一个马扎,聚到我家屋山上剥麻了。

男人们也来。女人不在家,孩子们自然娘去哪他们就去哪闹腾着玩,家里就空荡荡的了,男人进进出出,终是觉得没滋没味的,一抬脚就来偎凑着女人了,跟个大孩子似的。有的还想着提溜个小矮凳,有的哪管这些,只管背着手,慢悠悠地,一晃一晃地踱来了。这个时候,娘就喊我,妞妞!给你五叔搬个凳子去!妞妞!拿个马扎出来给你七爷爷!横竖我不会剥麻,只是与小花、英子为着什么哈哈大笑着追来赶去。娘一吩咐,我紧着颠颠颠回家。这个时节,因着沤麻,村边池塘和淀池里尽是暖臭的水,正好生蚊子,一群一群的,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屋里蚊子多得密密麻麻的雨点子似的,碰脸。我担心它们钻我耳朵眼里去,一只手快速驱打着,一只手摸黑随便抓只凳子就慌慌地跑出去了。饶是这么着,依旧是被蚊子叮了胳膊咬了腿,很快地鼓起一个包,立刻痒得心乱,抹上唾沫用指甲尖乱挠,常常挖破了皮,直到鲜红的小血珠渗出来,那痒似乎也随着流出来了,就好点了。凳子来了,不论是谁,也不客气,接过去就坐了,仿佛那本是他家的。总是柱子叔,拍拍我的肩膀头,或捏捏我的小辫子,说,妞妞越长越好看了呢!我龇牙一笑,盼着明日柱子叔还来。晚些时,再晃荡来的,凳子是横竖没有了,就随便蹲个什么地方——干爽的小土堆上,凸起的树根上,净白的麻杆子上……烟是时时带在身上的,稀碎的旱烟叶子,就在腰间黑乎乎的布口袋里。大拇指和食指探进去,捏出一小撮来,摊在一小片粉连纸上,兜起来,卷巴卷巴,最后,湿的舌尖将纸边一舔,粘住——一支烟就好了。嗤啦擦根洋火,嘭!小小的火光明亮地一闪,点着,微眯着眼,吧嗒吧嗒地吸,很舒坦了。这时候——横竖他们是一根麻也不肯帮着女人剥的——就开始扯起哪个朝代的闲篇来。我听见七爷爷说,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八月初八生人,他娘老子就给他取名朱重八。他五世祖上,你猜叫么?嘿,叫他娘的朱仲八!有人微微笑起来。这朱仲八仨儿子,老大朱六二,老二朱十二,老三朱百六……我噗嗤一声笑了,和绕口令似的!七爷爷不紧不慢,接着说。后来,这朱百六生了俩儿,老大朱四五,老二朱四九。朱四九生了四个儿子,你猜叫么?叫么?我紧着问。老大朱初一,老二朱初二,老三……朱初三!我脆脆地叫了一声。都哈哈笑起来。七爷爷被烟呛着了,一边笑一边咳嗽,咳完了,说,不是,是朱初五。老四呢,朱初十。这个朱初一,就是朱元璋他爷爷。朱初一生了俩儿子,朱五一,朱五四。朱五四,就是朱元璋的爹……我听得简直笑死了,都是些什么名啊,背小九九似的,真是麻烦!比二娘娘剥下来的麻皮子还乱,亏得七爷爷记性好。但我立刻就怀疑起他来,问:七爷爷,你真没记错么?那个谁……是不是就叫朱初三,不叫朱初五?黑影里,几个人又都笑了。一支烟吸完,又一支烟续上了,吧嗒,吧嗒,红的烟头,一亮,一黯,一黯,一亮,人的脸,就在这明明暗暗里,恍惚起来。言来语去絮叨过一阵子,只听五叔说,“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到底不是我喜欢的,且疑心又提溜出一长串缠缠绕绕的数字来,然而又担心会有更精彩的,不由记挂着,却终是懒得听了,便一面呼叫着小花,一面跑到剥麻的人群里了。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来了,亮汪汪地悬在东边的树梢上。田野里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水蒙蒙的。不远处,开着荷花的池塘里,呱,

呱,呱,呱,一池的大小青蛙,敞开了嗓门,由着性子尽情乱叫;近处,深深浅浅的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咕咕,唧唧,咕咕,唧唧,一声高一声低。风从玉米的叶子间,从瓜果菜蔬间,从遥远的不知哪里,一波一波地涌来,暖烘烘的,甜醺醺的,吸溜吸溜鼻子,仔细嗅,隐约的,还有些湿润的土腥子味。忙碌的女人们,因着白白的月光和凉凉的晚风,心下欢喜,手里的活似乎也轻松有趣起来,嗤啦——嗤啦——一下一下,像在拉着一把大琴歌唱。一向,女人干活都是偎堆的,且,手里再是怎么忙,嘴依旧是闲不住的。我和小花、英子一边伸拳缩爪地玩着剪子、包袱、锤,一边听见她们一递一声地细细碎碎地讲究。村东头,王麻脸家,新过门的小媳妇,十八九岁?俊得水葱似的,一双杏核眼,吧嗒吧嗒,一忽闪一忽闪,哎哟!撩得闹洞房的真真解了裤带了!村西头,赵拐子家,就那个走路和划船似的赵拐子,儿媳妇七八年不见动静,都道那张白白的大肚皮是条空布袋哩,谁料哩,说坐窝,一家伙,仨!下小猪崽子似的……声音原本低低窃窃的,不知谁插了句什么,哈!一阵大笑,仿佛树冠里的麻雀哄一声突被惊飞,惹得那边的男人不由看过来。真的呢,果如二婶所说,敲当当不耽误卖油——不觉间,一捆捆麻杆就剥完了。五婶喊,他爹唉!快,回家抱!被喊的五叔,即刻站起来,还没走,有人打趣,回家干么?既等不及了,就在这抱呗!又是一阵哄笑。五婶羞了,啐一口,轻骂一句。五叔憨厚,只嘿嘿笑了笑,不说什么,很快就抱了一扎麻杆来了。

干活的乏了,扯闲的也乏了,娘就撵着我回家烧壶水沏茶来。我留恋这暖稠的光景,快快地去做。蚊子不知都去了哪里,竟是悄默声地没动静了。黄泥巴炉子在院子里支着,我点一掐麻杆,红飘飘的火苗勾着蓝莹莹的边,哔哔剥剥,活泼泼地撩着壶底了。小毛驴的蹄子咚咚咚扑腾了几下,铁环的链子碰在青石槽上,玎玎,,清越的脆响越发衬出院子的静来。瞟一眼北屋,木的纱门敞着,黑的,似乎深不见底——藏匿着什么吧?或倚着门框觑我,或蓦地扑过来也说不定吧?——心下怯怯的了,胸口钻了小兔子进去,噗通噗通乱跳。院子里,月光倒是刚刚好,香椿的影子,洋槐的影子,枣树的影子,疏一枝密一枝的,错落着,摇荡着,无不楚楚地铺在地下,白底黑花,倒像父亲闲时在草纸上随意画的景致了。水咕嘟咕嘟沸起来,一下一下顶着壶盖了,火也刚好熄了,我用篮子一并装了茶壶茶碗,拎了沉沉的热水壶,匆匆地出了院子了。地上画一般的好风景,定是被我细碎的步子踩踏得凌乱不堪了。

茶沏好,人多,只倒得小半下,我一碗一碗地端给忙着的女人和闲着的男人。女人多半接过去放在座位底下,要等忙完某个段落才抽空泯一泯,男人则是一口就灌下去了,立时就又把茶碗还了我。茶碗终是不够,娘看看谁没有,就让我把她那碗给了谁,她竟是连小半碗也喝不到的。奶奶则不一样,奶奶一向身子弱,我就倒得满满的一碗,晃晃荡荡得几乎要溢出来,偎着奶奶,让她歇下手里的活,非得一下一下喝净了才肯罢休。这伙女人里,若论活,奶奶做得最是爽利;若论姿色,奶奶年轻时也曾轰动四里八乡的,即使现在,白发的奶奶依旧是好看的。

月光像水,细细地淋着,经了月光的风也越发凉了。时间不早了,我们抱着七爷爷的胳膊,央他讲个好听的故事。七爷爷就讲开了狐精。七爷爷的故事里,狐精都是美艳的年轻女子,善良,调皮,爱捉弄憨厚的小伙子。只可惜,都住在山上。我们都希望玉米地里也住着一群狐精,哪天,袅袅地走出来一个,水一样柔媚,风一样妖娆,去往某个小伙子的屋里。正这样

想着,唿的一声,从玉米垄里倏地蹿出来了个什么。有人紧张地喊:狐精!都笑起来。那样的敏捷,若不是黄鼬,大约就是野兔子了。

人们终于收拾家什要走时,小孩子早就盹成一团团糖稀了,唤也不醒,只得软耷耷地让大人抱着走了。我亦是困顿了,然而实在欢喜这样的夜,流连着,不忍立刻就走,寻一片最浓的树影,躺进去了。四下里全是澄明的月光和清凉的风,真好。但我终是被出来找我的父亲抱回到床上去了。

葡萄

二舅家大天井里有一片葡萄树,娘挪来三两棵,栽在了西窗户底下。谁知道呢,二姐竟最是怕酸,不必说吃,别人一说“葡萄”,她立刻眯缝了眼,捂着腮,似乎葡萄的酸汁已在齿间流荡了。我先是稀奇,然后拿准了故意惹她,一边葡萄、葡萄、葡萄地喊个不停,一边快意地看着她欲流口水的样子咯咯脆笑。二姐恨恨地指着我:仔细你的皮!待要走,又转过身来说,结了葡萄是要给奶奶酿酒的,你休想吃半粒!我不甘心,跑去问娘。果真,娘说:“你奶奶身子寒,葡萄酒暖身子哩。

葡萄是秋末栽的,几棵树干打架似的缠扭在一起。一群群灰褐的麻雀,扑棱棱飞来,在葡萄枝上立怔一会儿,不知为着什么,又哄一声散在阳光里了。我的洗净的小花手绢,搁在原来,总是用一枚翠绿的夹子夹在铁丝绳上,有了葡萄树,自然就挂在某条斜逸出来的细枝上了,任风把它吹得飘飘悠悠。待我想起来去收,早吹落到了地上,白猫黑狗挤在一起,绻在上面不知呼呼睡了多久了。冬夜大雪,清晨吱扭打开门,往西窗户一瞧,黑硬的葡萄枝上卧着一溜松软的白雪,一幅简净的画,很好看。春天,不等我的厚棉衣脱完,葡萄树先发芽了,翠色的枝蔓打着卷,颤颤地探得四下里都是。娘赶紧用竹竿篷了架子,很快的,西窗前就绿荫荫的了。

大姐捧本书坐在葡萄架下,突然问我,你知道葡萄最早是谁种的吗?

二舅呀!

二姐立刻不屑地瞟了我一眼。

那你说!

不管是谁,横竖不是二舅!还二舅呢。二姐终于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大姐也笑了。但大姐的笑仿佛是被风微微吹乱的葡萄叶子,无声无息。她翻着书页说,是诺亚。

挪——呀——挪呀?

《圣经》里记载的一个人物。

圣——经——

《圣经》里写,上帝对诺亚说,人类的可憎我再清楚不过了,他们使世界充满了仇杀,我有意要毁灭他们,也毁灭掉同他们一起的这个世界。在这之前,你要为自己造一艘方舟,要上下三层,用丝柏木做船架,盖上芦苇,内外涂上松香。诺亚照着上帝的话一一做了。船很大,比我们村还大,诺亚整整造了一百二十年。然后,他也是按着上帝的要求,把各种飞禽、走兽、爬虫,每样一对,还有各种植物的种子和吃的粮食,装上船,最后,诺亚一家也上了船。那天,是二月十七日,正是诺亚六百岁的生日,汹涌的洪水突然爆发了!海里的水往上涌,天上的水往下倒。大雨没白没黑整整下了四十天,别说人和生物,连最高的山顶都吞没了。洪水一年才退去。第二年的二月二十七日,地才完全干。那天,上帝对诺亚说,出来吧!于是,诺亚一家和飞禽走兽爬虫都从船里出来了。从此,诺亚开始耕种土地,种下了第一棵葡萄。

哦——天!我长长地吐了口气。这真是我听过的最神奇美妙的一个故事!我愣怔半天回不来神。那一刻,《圣经》,上帝,诺亚,还有说不出来的一些东西,好像一粒粒葡萄种,一下子埋进了我心里,且生了根,发了芽了。

葡萄开花差点没让我知道。坐在屋里窗户底下写字,呼——扑来一阵幽香。跑到天井里各处寻,蓦然发现,原来葡萄的叶子间藏了许多嫩绿的穗子,每枝穗子上都铺满了淡黄的小碎花。我踩着杌子,依旧踮直了脚尖,才把鼻子拱到一朵花穗里,迷醉的味道果然就是那里噗噗吐出来的。我从杌子上下来,再次上去,已是盛夏,一嘟噜一嘟噜青紫的葡萄,分明蹭着我的头顶了。

生来怕酸的二姐还是举了簸箕,接着我剪下的葡萄。真好哇,所有的葡萄都归我管。想起那时,二姐发狠半粒也不许我吃的话,我报仇似的,专挑最大最紫的,咕噜,咕噜,咕噜……坏坏地冲着二姐咬葡萄,饱满的汁水甚至顺着我的嘴角流下来。二姐眨巴眨巴眼,难受地别过脸去。我正得意着,蓦地从杌子上掉下来了——二姐姐终于嗝吱了我。

葡萄在清水里涮净了,在清风里晾干了。自然,我和二姐是不会酿酒的,大姐也不会,小妹呢,自然,只会吃。只有娘会。往常,二舅家的葡萄一熟,娘就挎个小包袱去帮忙了,回来,不消说,一包袱紫葡萄哗啦倒在桌子上由着我们抢。泥坛子早就买来了,齐着我的腿高,两个,和腌咸菜的一般模样。二婶也在。我问二婶,干嘛不就用腌咸菜的呢,反正一样的。二婶说,那可不行,一年一年,咸菜把坛子都渍透了,串味儿,酿酒的坛子得是新的。二婶突然对我笑了一下。得和新媳妇似的,头一遭!我歪着头,想不出坛子和新媳妇哪里一般样。二婶有时候真是笑死人了。

葡萄上一滴水也没有了,就开始酿酒了。只见娘把葡萄一粒粒揪下来,噗!噗!捏碎到坛子里。哎呀呀,原来就这般简单啊!饶着这么着,我和二姐依旧忙了半上午,直到手指攥得生疼,似乎再也伸不直了,一粒也捏不动了,才弄完了。酒就是葡萄汁变的么?正疑惑着,只听噗咚!噗咚!娘把两大包冰糖倒进去了,再用长柄的饭勺咕噜咕噜搅了一阵子,然后,扣上盖,在盖子周遭的一圈洼槽里注满水,就让爹搬到北屋的八仙桌子底下去了。这就完了啊?我问二姐。啊!完了!不管了啊?啊!不管了!我累得不行,直起腰,四下里撒望。一抬头,三两朵白云彩静静地贴在蓝天上,一抹灰影,还没看清是只什么鸟,嗖地钻进浓绿的树冠里了。

这时节,玉米也收完了,爹把它们一穗接一穗编起来,挂在土墙的木头楔子上;挂在盛夏结槐米的洋槐树杈上;枣树还小,并且又意外地垂着些细长的脆枣子,也搭了几穗,看上去,仿佛是那玉米骑在枣树上。不大的院子,绿的是葡萄叶子、槐树叶子、枣树叶子、枣,黄的全是金灿灿的大玉米棒子,偏偏顾不上管的红月季又开疯了,一朵一朵碗口大,在风里颤着,房前屋后堆满了依旧青鲜的玉米秸——秋天的院子,很香,很好看了。

但最香的还不是秋天院子的味,那味不光香,还甜,但得等到晚上。大约白天它也是香且甜的,只是被院子里缠缠绕绕的香气挡住了。只到了晚上,越晚越好,整个村子都睡软了,连无端乱吠的狗也困得歪头耷脑的了,侧躺在窄炕上,听啊,嘟儿,嘟儿嘟儿,嘟儿,嘟儿嘟儿……儿,清脆得仿佛露珠滴落的声音,无疑,是八仙桌子底下的酒坛子发出来的。等到白月光铺满屋子,把桌子底下全照亮了,把整个坛子都照亮了,我从被窝哧溜滑出来,只着贴身小衣,赤脚猫了过去。嘟儿,

差不多两个月,坛子就能看了。爹搬到院子里,揩干净洼槽里的水,盖子一掀,酒香腾地蹿了出来。我趴在坛子口朝里看,脸倏地掉进酒里了。刚站起来,一片路过的白云,不小心也掉进去了。酒真是清亮啊,镜子似的。娘说,现在就能喝了。我舀出半勺,红酽酽的,一仰脖,一股清凉的火,咕咚,溜下去了。

可奶奶并不着急。奶奶说,放放,让酒多喘喘气,才更好。

得到什么时候呢?我问。

等到妞妞找婆家吧!奶奶说。

我有点羞,一扭一扭地往外走。突然想起了姐姐讲过的诺亚。诺亚,现在就为我栽一株葡萄树吧,诺亚!诺亚,到那时为我酿一坛美酒吧,诺亚!

野花

八月十五过后,田里空了。玉米茬刨了,地耕了,耙了,浇了,趁着潮乎,正好种小麦。大人们都在坡里。阳光亮晃晃,暖烘烘的,照得人心里痒痒。仙女来叫我去晒太阳。

仙女是村子南头七娘娘最小的闺女。生了她,都说,这下可凑足七仙女了!七娘娘就顺了老天爷的意思,给她取名仙女。

仙女七八岁时,尽管豁着牙,已经出落得让人叹息了:又一个美人胚子!正像极了她的六个姐姐,没法不让人背后咂舌说闲话。七爷爷只会憨笑,七娘娘也只是脸盘周正端庄了些,生的闺女却个顶个花红柳绿,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我俩又叫了小花、英子,我们三个往村子外头走,碰见喜子、树根和狗蛋。喜子问我们干么去。仙女说,上菜园里晒太阳去!喜子说,家里又不是没太阳,干么非去菜园里晒?小花因为喜子用石头砸过她家的狗,就翘着下巴壳子说,要你管!可是仙女却说,菜园里的太阳比家里的鲜。还说,喜子哥,你也去吧!狗蛋拽着喜子的胳膊要往另一边走,说,三孬还等着咱仨比赛打铒哩!可是喜子一甩胳膊,看着小花,大声说,去就去!狗蛋擤了一通鼻涕,用袖子擦了擦,只好跟着喜子走。树根也屁颠屁颠地跟着喜子,喜子跟在我们后头。

菜园在村子西边。

这个时候的菜园里,差不多都是白菜。旺汁鲜鲜的大叶子一层裹着一层,好像黑绿的花瓣。其他的菜零零落落的,都是先前收了剩下的。不知谁家的韭菜畦让狗尾巴草和苦菜子淹了,仔细找才能辨出韭菜来。往前,有一蓬扁豆架,还在开花,紫的,一串一串的,每朵花都张着一双翅子。我们又走过几棵红辣椒,一片贴着地皮才长出来的水萝卜,一片胡萝卜,一片芫荽和一片葱。突然,我们都看见,一杆茄子上,垂挂着一个紫黑的大茄子,幽幽地闪着光,这真让人喜出望外。树根手快,刚想摘,喜子大跨一步过来,嘿嘿笑着,指着那茄子问,你们谁知道像么?小花白他一眼像么?像茄子嗳!还能像白菜像韭菜不成?哼!切。”喜子不屑地别过头,啪一口吐掉嚼成了沫沫的苦菜,憋着笑,

其实我们都知道那茄子像毛驴胯下晃荡的那个丑东西。那东西没事时就缩起来藏着,想晒晒太阳的时候,想吹吹凉风的时候,想看看风景的时候,它就蛇一样从毛驴的肚皮里钻出来,大棒槌似的挲在两条后腿之间。那里面装着小毛驴呢。喜子又问狗蛋,你知道驴棒槌是干么用的?狗蛋用茄子叶擤干净了鼻涕,说,谁不知道?一头公驴往一头母驴屁股上一趴,动两下,就把一头小毛驴送进母驴肚子里去了!说完,骄傲地看着喜子。可是喜子还是骂他,看你那个熊样!树根揪下那个大茄子,喜子看着他不说话,树根赶紧把茄子捧到喜子胸前,献宝似的,大声说,喜子哥,给你!

背上晒得热起来,要冒油了。再往前走,出现了一大片铺铺展展的野花,小小的花朵,焦黄焦黄的。英子掐了朵,凑在鼻子前闻了闻,夹在了耳朵上。喜子一看,掐了好几朵,转了一圈,最后别在了仙女的耳朵上。仙女的头发和我们的一样,从根黄到梢,但我们的是土黄,好像上面总是浮着一层尘污,而仙女的头发则一根一根清清爽爽的,好像涂过油,亮汪汪的,落在上面的阳光一颗颗琉璃球似的站不住脚,滑下来,正好落在野花上,那花就发出灿灿的光来,我们都觉得很好看了。仙女看不见自己头上的花,歪着头问我,妞妞,我好看不?我说好看,可是仙女不信,又问喜子,喜子哥喜子哥,我好看不?喜子正看着仙女发呆,怔了下,咕咕哝哝地说,嗯嗯好看好看!仙女小心地摸了摸花,好像耳朵上睡着的是几条小鲫鱼,生怕弄醒了会游走。

狗蛋眯着眼看了看太阳,说,咱回家吧,晒死我了!

喜子一边骂他熊样,一边挡在我们跟前,用那个大茄子指着我们。你们谁知道,小孩子是怎样进到娘肚子里去的?

小花噗哧笑了,我是俺娘从东荒拾来的!

树根也说,有一天我娘去他姥娘家,回来的路上,捡了我。

喜子白瞪他俩一眼,笨猪!什么拾的捡的!给你们说吧,小孩子都是爹趁着晚上睡觉的时候送到娘肚子里去的!

那我们不和小毛驴一样了?真是笑死人了!小花哈哈大笑。

我们也不信,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就是啊,你就会造谣,干么非得趁着晚上睡觉?黢黑看不见,又不是黄鼠狼子偷鸡。是吧,妞妞?英子问我。

其实我知道小孩子是娘生的,娘生小妹妹的时候,我看见八姑把小妹妹从娘的炕上抱下来,娘先前皮球一样鼓的大肚子也瘪下去了。可是不等我说话,狗蛋突然止了笑,好像那笑也是一挂鼻涕,让他一下子收回去了。他看看喜子,大声回答英子,白天干活不得闲呗!

是从肚脐眼里塞进去的么?

不然,从哪里?一定是。

可是,可是,可是,那么大,怎么塞进去啊?仙女怯怯地问。

树根看着喜子的脸,小心地问,是不是在娘肚子里长大了,憋得慌了,才出来?

喜子不耐烦了,一群笨猪!

你才是笨猪!我们凭什么信你?哼!小花噘着嘴。

我和我爹我娘睡一个炕,夜里他们干什么我都知道!就是这样——他看看仙女,指着地上那丛野花,仙——仙女,你躺下。

仙女顺从地躺在了花上。

喜子要褪仙女的裤子,仙女抓着不让,喜子就说,穿着也行!然后,喜子就趴在了仙女身上,屁股一撅一撅的。

仙女压得咯咯直笑,骨碌坐起来把喜子掀翻了。

我们笑得比先前更欢实了。

蝴蝶

有一天,邮递员来到了我家。

他推着一辆绿色自行车,扶着车把,站在我家天井当中,一个劲地摁铃铛。大姐正在屋里干什么,听到动静跑出来。邮递员递给她一个信封,她撕开口,抽出一张红纸,看了一眼,立刻跳起来转身往屋里跑,她高高地跨过门槛时,简直像一匹俊美的小马。

大姐把那张红纸塞到爹手里,我们都偎过去看。娘一个字不识,也凑过来。二姐的头挡着我,我使劲拨拉她,她又把我的头挤到一边。小妹还没上学,但显见得知道是高兴的事,在天井里把谁家一只跑来啄猪食的公鸡撵得到处乱飞。

原来是一张录取通知书。大姐考上了水利专科学校。

理想好像美丽的蝴蝶,大姐捉到了一只。

奶奶高兴得摁了满满一烟袋锅子旱烟,吧嗒吧嗒抽得满屋子都是淡薄的青烟。她总算没白疼大姐。正应了她那句话,什么人什么福。大姐自小就不是干农活的那块料。

大姐走在胡同里,和以前很有些不一样了!出来倒水的大娘婶婶并不立刻就回家去,拎着空盆子,站在大门口等着大姐走到跟前,好和大姐说上几句话,彩云,去哪?“去月英家。家来玩玩吧!不咧!大姐走过去了,说话的还拎着空盆子站在当街,也不知在看什么。

开学时,我和二姐把大姐送到汽车站。回家的路上,我踢打着路上的小石子,模模糊糊地想,哪天,我也要像大姐一样,到外面上学去,不在地里整天价砸坷垃。那些坷垃,秋天耩麦子之前刚砸得稀碎,初夏,麦子一收耩玉米,雪亮的犁耙一翻,像从土里刨土豆似的,又有了,好像坷垃也有根,也会长,也会结果,一辈子也砸不完——这样想着,再四下一望,好像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周围全是青绿的玉米,脚下土黄的小路,像一道窄窄流淌的水把庄稼齐刷刷地分开了。头顶正上方的天空高高的,太蓝了,要眯着眼才敢看,生怕一不小心那蓝色会化成水珠滴落下来。向远处望就好多了,也望不了多远,天空一点也不大,庄稼一长高,天空就长小了,一踮脚就能看见天边,圆圆的一圈,就搭在灰褐色的玉米梢和黑绿色的杨树梢上。天就是靠地上长起来的庄稼和树木顶着才掉不下来的。冬天,地里没庄稼了,天空就全靠光秃秃的树枝撑着了,难怪村里村外栽那么多树,榆树、槐树、柳树、梧桐树、能把天空戳破的钻天杨……树也不觉得累,春天刚到,才刮了一阵春风,下了一场春雨,藏在树身体里的叶子像小学生放了学,全抢着跑出来了。而现在,大姐去上学的时候,天,差不多是玉米举着的。

到处都是阳光,没风,无边的庄稼一动也不动,一大块一大块的绿,好像都冻住了。我问二姐,姐姐姐姐,长大你也出去上学吧?咱俩都别砸土坷垃蛋子!二姐想了想,嗯了一声,点点头。我高兴起来,好像我们俩说好了去买糖,只要把钱给人家,就一定会得到能把人甜个骨碌的糖一样。我把手指头伸到二姐的手心里,让

她领着我。我又踢飞了好些小石子,扬起来的微细的黄土,在淡黄的阳光里飘走了。

寒假里,大姐放假回来了。是小花报的信。我和二姐涌出家门迎接大姐。村庄外的黄土路上,大姐一晃一晃地朝我们走来,个子比原来高出一头,我们都快不认识她了。我和二姐跑过去抢着提包,大姐牵着我的手走。她的手真热乎,凉风从我们手里飘过。进了屋,我围着她转了好几圈,仿佛她是一棵树,新开了好看的花朵,让人看不够。娘连忙去饭屋做饭,爹上山给人拉石头还没回来。大姐给奶奶装了一烟袋锅子旱烟,嚓——划根火柴给奶奶点着,偎着奶奶说学校里的事,我和二姐不时插上几句。奶奶吐出的青烟圈被我们走来走去地撞散了,薄薄的,在屋里弥漫开来。我吸吸鼻子,黄澄澄的干燥的烟草的味,很好闻了。

仙人掌

村落的院墙无疑都是土坯垒的。黄土里,草种子总是有的。有的人家,墙头上就长满了野草,从初春绿到秋末,冬天黄了,软软的在北风里簌簌地摇,下雪时,顶起一蓬蓬白花。有的人家,墙头上会钻出狼爪子。老师说,什么狼爪子,是瓦松!我们笑过之后,还叫狼爪子——或者,原本是那户人家自己栽上的也说不定。小孩子捅了马蜂窝,眉头,眼,或别的哪里,让马蜂蜇了,大人就赶紧揪下几片狼爪子叶,捻出水,那水白中透着一星星绿,抹抹。我问二婶,抹了当真管用?二婶说,不管用,你去蜇蜇试试啊!我果真抄起一根长竹竿,作势探向翠枝间一捧灰色的马蜂窝。二婶一把夺下竿子,戳着我的眉头,你这孩子,莫非傻了不成!我笑着跑出天井。也有的人家,墙头上长着玻璃碴子,太阳一照,明扎扎的,晃眼。

可是冬青婶婶家,却长着一墙头的仙人掌。

我们都知道那不是墙头自己长的,是坤叔插的。坤叔是冬青婶婶的男人,给一家煤窑挖煤。那煤窑离我们村老远,坤叔不时常回来。割麦子,杀麻,砍玉米这些最忙的时节,人连脸都顾不上洗,坤叔还是不回来。他说,那时候,整个煤窑,人都走了,漆黑锃亮的煤就等着一两个人掘,才挣钱哩!二叔坐在麦个子上吧嗒一支烟,二婶都过去拧他的耳朵,骂他懒熊,坤叔分明不在家,冬青婶婶却是不急不躁的,只抿紧了唇角,深深弯下腰去,把自己交给满地的庄稼,满天的毒日头,和整夜整夜的黑,或大月亮。

坤叔回来一回,长短总要待些日子才走。那些光景里,冬青婶婶就不怎么出门了。早晨也起得迟。半晌午,柴门才吱呀呀打开。二婶一见冬青婶婶,就说,呦!看他坤叔把你浇灌的,红汤花水的!我在一旁扑哧笑了。冬青婶婶是一块地么,旱了要浇!然而坤叔在家的那些日子,冬青婶婶眼窝里果真天天明汪汪的,像大雨过后的两汪水洼。

有棵仙人掌歪了,坤叔走之前,把它仔细弄直了。

坤叔是从哪里捣鼓来那么多仙人掌的呢?又不是麦种,撒一把就长一片。我问冬青婶婶。她叹口气,说,想捣鼓,哪里还捣鼓不来?

那是哪里鼓捣来的呢,我就还是不知道。

我更不知道的是,要那么多仙人掌有什么用呢?

很快,仙人掌就派上了用场。

小花痄腮了,还没等二婶看出来,那痄腮就长了腿,跑到了我脸上,又从我脸上,噌噌噌跑遍了全村的孩子。

一大片一大片,田野里长着疯了似的马蜂菜。薅来捣烂糊在脸上,腮却依旧肿着,依旧疼

得龇牙咧嘴。

都说,哎,其实哩,治痄腮最好的东西,莫过仙人掌。

那快去冬青婶婶家拔啊!我捂着半张胖脸央求娘,要哭了。

可是,娘依旧不肯去,说坤叔保不准会急的。坤叔不在家,冬青婶婶倒先恼了,冲娘和二婶嚷。我就不信,还不能碰了!然后着杌子,拿镰削了些,给长痄腮的人家送去了。

仙人掌的刺都是一撮一撮的,又细又小,一马虎就粘身上了,和汗毛一个模样,只觉隐隐地疼,看是看不见的。娘把刺仔细剜净了,当当当在石臼里捣成糊了,往巴掌大的白棉布上一摊,啪!一剂膏药贴到了我腮上。真凉啊,那仿佛来自井底的飕飕的凉,一点一点,把痄腮的热气拔走了。可是,也就两天,膏药就干硬得和铁块似的了,不得不再敷贴新的。这回,不用冬青婶婶送,各家自己就去要了。不然可怎么办呢?七八天吧,厉害的——痄腮通常只长在一侧,但也有两边都要长的——饶是这样,十二三天,怎么也就好了。乡间的孩子,终究猫猫狗狗样皮实。一眨眼,满街的孩子,又活蹦乱跳的了。

只是,那一墙头的仙人掌,没几棵剩下了。

几天后,我正在冬青婶婶天井里掐绛紫的凤仙花染红指甲,坤叔回来了!我喊了声叔,他灰冷着脸没应,呼隆呼隆一径进了屋,门哐当一声响。

一粒指甲未染红,我听见冬青婶婶哭了。声音很闷,好像喇叭口子让厚棉被蒙住了,呜呜咽咽的。

晚上,娘和二婶去了冬青婶婶家。

可是,第二天,坤叔还是走了。黑皮包夹在胳肢窝下,一走一闪乎,一走一闪乎。

秋天时,仙人掌已经冒出了翠绿的一截,坤叔还没回来。眨眼要八月十五了,别人家的玉米都掰完了,秫秸都拉到屋后垛了起来,冬青婶婶还有一片玉米站在地里。晚上,娘去给她帮忙,我也跟着。我欢喜跟娘下地,东瞭瞭,西望望,嗖——投土坷垃砸树,撒丫子乱跑,任裤褂里飘飘钻满风的翅膀。那是白天。现在是晚上,月亮在树梢顶上晃悠,冬青婶婶果然在砍玉米,刷拉,刷拉。娘去另一头给她截趟。我擗下一片挺阔的玉米叶,像握着一把剑,乱舞着听小虫的脆叫。不知过了多久,冬青婶婶招呼道,嫂子,歇歇吧!娘应着,却并没停下来。冬青婶婶搁下镰,拢一把头发,竟在一片玉米秸上躺下来。我说,婶儿,你变成一棵鲜玉米了呀!冬青婶婶大约哪里累痛了,哎哟一声,软软地说,还鲜玉米,你婶儿都成老茄子了。才不是呢!婶儿像……像,像仙人掌一样鲜!我正得意,冬青婶婶却不言语了,只用力抻展身子,像变长的藤蔓。露气下来,地上开始潮润,新砍的玉米茬的清香却愈发浓起来。我吸溜吸溜鼻子,辽天阔地的,觉得秋天的夜晚真好。一棵草一拱一拱地撩着冬青婶婶的脸,大约是痒了,她揪下,嚼起了草茎。不知冬青婶婶一下想起了什么,吃吃笑了几声。只是那笑很短,仿佛一只追赶猎物的野兔,倏忽一闪,消失了,再也瞧不见。我依旧记挂着刚才的仙人掌,忍不住问,婶儿,是不是等仙人掌长高了,坤叔就回来了?冬青婶婶摸摸我的头,妞妞啊还是个瓜妞妞,小着呢!每根玉米秸上都卧着一穗饱满的大棒子,冬青婶婶的这一株上,在秋天的大月亮地里,卧着圆溜溜的两穗哩。

往回走时,月亮已经很高了,小虫的叫声也连成了片,像开了锅。娘和冬青婶婶,两人一递一答说着话。冬青婶婶深一脚,浅一脚,分明醉了酒,把满地的白月光踩乱了。

栏目责编:李奕

猜你喜欢

喜子冬青二婶
基于长短期记忆神经网络的导航卫星钟差预报
大青山的鸬鸬
阿贵的女人
没主见的二婶
笑脸
戏 家
喝酒为啥不喊我
冬青叶治口腔溃疡
冬青叶治口腔溃疡
白 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