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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路

2015-11-19恨铁

西部 2015年11期
关键词:大姑堂姐老乡

恨铁

辞路

恨铁

灰不溜秋的天空,抽筋似地抖一阵雨,撞得满地都是土腥味,犹如一头在泥塘里翻滚了半天的水牛,爬上岸就乱甩一阵身子,把路人都弄得跺脚骂娘;火车站出站口喷薄而出的人流,更像这家伙贪吃坏了肠胃,撅着屁股正在没完没了地拉稀。

大伯就在其中。他的二寸肖像照在我手心里快要躺成遗像时,他的身影才缓缓由远而近。远远望去,他就像个初到异地的逃兵,一时找不到下一步该往哪里走。当他发现我举在头顶的牌子时,他的眼光终于不再迷离。我忍不住想笑:难道一个人突然看见自己的名字时,胆量也会大起来吗?如果那个名字出现在墓碑上呢?不管怎样,发现我等在出站口,大伯彻底放松了,加快脚步走过来,或许还想和我真真假假亲热一番。见我一副拒之千里的样子,他才知趣地将满脸失望粉饰成自作多情:“这……这个,你是铁子?要是在别处,我根本认不出来。转眼五十年喽!”

我懒得理他,转过身,赖在一丝懒洋洋的假笑里穷作乐:哼,脸皮也太厚了吧?你从来就没见过我,凭什么认出来?还转眼就是五十年!那你再转一次眼试试?

见我一言不发,大伯只得拉着行李箱,一边继续迈着企鹅似的脚步,一边寻找新的话题:“这个,变化太大了!实在太大了!这个……”

哼!还知道变化太大?“这个这个”还真没

完没了了。如果我愿意搭腔,他是否准备作一场报告?可我依然不开口,扯开双腿直奔停在广场上的小车而去。走到车边才发现,大伯已被我甩开了十几米。应该是行李箱的滑轮卡在某个并不构成威胁的地缝里了,他正弓着身子想弄个究竟。旁边行人无事找事的目光,忍不住软软地可怜他一眼,再用力刮我一阵,似乎天底下最不讲孝道的那个家伙就是我了。

不能再这么没水平,我几大步就闪了个来回。或许是想玩他一把的,但真要能狠得下心来的话,我何必来接站?

抬抬手腕看表,十一点了。我有些拿不准:是先接他到我家吃午饭?还是直接送他回老家?正在我摇摆不定时,大伯倒是歪打正着帮我拿了主意:

“这个,你……没时间送我吧?这个,车费我可以付的。”

既然他根本没想过去我家,我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鼻头哼哼,我妈昨晚在电话里的叮嘱也不失时机闪进了脑海:“你就耽误一会儿送他回来一趟吧。他怎么说也是和你爸从一个‘窑孔’里‘挖’出来的,只有今生没有来世。”

就这样,我们起程了。我感觉哼哼唧唧的马达声都像乡下的道士在唱丧曲。

“系上安全带吧!不是一两步路!”我终于顺了一句,也算是变换一种方式让大伯安下心来。一路上,大伯倒是不怎么在乎我的冷淡,转眼又“这个这个”,南京的土地北京的城隍翻起了老黄历。他的两手已经彻底空闲下来,动不动扬一阵,大有指点江山的架势。

话题是从逃离老家开始的。他说他当初走的不是这条路,那时还没有公路,全靠两条腿,从老家到县城一般人要耗上大半天,但他三个半小时就到了。

我差点笑了:既然那时没有公路,你哪有机会走这条路?四十公里三个半小时,你长翅膀了?长了翅膀肯定也不是什么好鸟。再说,五十年前你有表吗?怎么算出的三个半小时?

好在他口味重得熏人的几句开场白,让我倒是可以提提神。他继续不知趣地里巴嗦时,我便愿意偶尔回应一下,扭扭头,咧咧嘴,算是给他一些面子吧。但没想到,他马上捡根稻草当金条,在我某次抿嘴之际见缝插针,手一挥:“这个,你开你的车,开车不能分散精力。我说我的,你听不听都没事儿!”

在接下来的自我陶醉里,大伯越来越起劲,什么出发前只带了几个火烧的红薯啊,穿着一套补丁搭补丁的衣裤啊,一双布鞋也舍不得上脚、跑进县城时脚板都磨得像癞蛤蟆皮了啊,爬上一列煤车后就下定决心让火车拉到哪里算哪里啊,等等。总之,都是他觉得可以狠狠翘一回尾巴的一些陈年旧事。

不知道是什么心理,我明明没当回事,但大伯一旦真停下来,我却马上不由自主地扭头望他一眼,似乎在为他鼓劲:就说完了?

“回家后有的是时间,愿意听的话,我再一五一十告诉你。”

我望着他笑笑,他赶紧又补了一句:

“爬山了。这个,山路太危险,真不能分散你的注意力!”

呵呵,原来他是怕死啊。

不到一个小时,汽车已在村道上弯来拐去了。这种新农村建设孕育而来的村道,统统三米五宽,每三百米才有个会车的地方,速度明显慢了。大伯看似安静了,但心里明显是静不下来的。不知什么时候,他已不声不响地按下车窗,再不声不响地伸出半个脑袋,大口大口做着深呼吸,像从严重缺氧的水塘里伸出来的鱼头。最后,还不经意地扭头望望后座,莫名其妙飙出一句:“老婆子,看见了吗?这就是你从

未来过的婆家啊。”

我的后背好一阵发凉,似乎有道绿光直戳脊梁骨。我差点猛踩一脚,见大伯居然洒起了泪水,这才悄悄挪开未来得及用力的右脚,但依然提不起同情他的兴致。我宁愿把他的老泪纵横当成一泡猫尿,或者看作他老眼昏花承受不住满山清风的唏嘘。

好在村道不远,五公里,再慢也不到十分钟。

汽车驶到家门口时,家里空无一人。除了几只说不出名字的蝴蝶漫无目标地扇来扇去,几只鸡卧在稻场边扒土撩翅,几只旱鸭嘎嘎嘎嘎摇着屁股,连那三条一有风吹草动就打擂台似的狗也不见了踪影。我这才想起,狗们想必是缠着奶奶一行去了大姑家。我妈昨晚就在电话里告诉过我,奶奶说今天必须去大姑家走走。

“哎呀,这个,房子修得真不错!这个,得好几万吧?不不,放在城里,起码得上百万!”还没来得及站稳,大伯就讨起好来。

确实还过得去,我几年前才翻修的。不管钱多钱少,总比城里的房子宽敞一些,踏实一些。人人门前三尺硬土,这是我真正的家。但大伯的讨好,还真撩起了我的某种虚荣。虚荣原本就是情绪的催化剂。我顿时觉着,既然已经把他接回了家,或者说,既然他厚着脸皮找回了家,我就是装也要装得像那么回事。

“抽烟吗?”个把小时没过瘾了,心里痒痒的,我一边搜口袋一边问。

“不不!抽我的,抽我的。”我这才明白,大伯是抽烟的,但他摸出来的烟,却离我的想象相差十万八千里。那种低档次的“红双喜”,听说在产地广东五六块钱一包,但在湖南,三四块钱也无人问津。我已抽了多年的“黄王”,论包买的话二十三四块钱一包,就是论条买最少也得二百一十多块一条。连稍微有点钱的乡下人,如今都在抽八块一包的“精白沙”。

“哦,这个好,就是贵了点!火一点不都要烧成灰?抽那么贵的干什么?这个。”大伯一边接烟,一边又想作报告。

哼!等着吧,有你出洋相的时候。

我相信,大伯肯定是彻底想清楚了的:要不是先在县城拉上我,恐怕连家门也找不到。毕竟已经五十年了,前山后坡的石头都已斑驳出一层又一层黑灰。

守在老家的人早就一口气可以数几个来回。爷爷已过世多年,我爸比爷爷还走得早,连我叔也前脚跟后脚冲到我爷爷前面跟着我爸去“那边”手足情深了。我们这辈人,一个个鸟儿一样大江南北飞,家里就剩下奶奶、我妈和我婶。三个女人一个比一个老,给她们再好的戏本也唱不出好调来了,只好各自守着一栋房子,可怜巴巴当门神,不想可怜了,就找个机会东家西家串。这会儿,奶奶就一拐杖杵到大姑家,还非得我妈和我婶陪着。出发前,我妈其实说过:“得留个人在家里等吧?”可奶奶不依,把自己当成了两个儿媳的司令:“不行!我这回肯定是去‘辞路’,你们不陪我,我摔死在路上谁来收尸?”

我妈和我婶悄悄把头扭到一边摇了摇,但最终只有服从的份儿。

其实,奶奶的“辞路”之旅已经重复了好些年。自从爷爷去世后,奶奶每回走亲戚,转身时都会张着那张空无一物的嘴,嘻嘻哈哈留下一句:“这回肯定是来辞路喽!难道阎王爷瞎了眼,还让我有机会再来?”

问题是,爷爷去世已经整整二十年,奶奶照旧像个不死的菩萨,在阵阵“辞路”声里一次次往返于亲戚朋友间。连政府给的那点特殊照顾——九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每月两百元的

津贴,奶奶都已经拿了两三年,还大有等着领取更多的“百岁津贴”的气势。只是,无论如何让我没想到,奶奶这回的“辞路”之旅,怎么非得选择大伯回家的日子?奶奶事先是知道大伯要回家的。不说大伯自己打过电话,昨晚我也在电话里跟我妈说过,我妈明明是让我们回家吃午饭的。何况,大伯不是奶奶五十年不曾谋面的儿子吗?她怎么能不在家里等着呢?

我自作聪明地判断,或许是大姑准备了午餐?她家离我们家也就两三公里路,开车的话油门还没加满便到了。我立马给大姑打电话,但我的算盘打错了。她没让我们过去吃午饭也就算了,开口还一连串得理不饶人:“又不是没有班车,还要你专门接他回来?车费都舍不得花,他把钱带进土坑里去吗?”

更要命的是,奶奶就在电话旁,但她不接。不接不要紧,我还听见她要大姑传话,口气像满口牙齿的人在叮叮嘣嘣嚼蚕豆:“你告诉他,让他等。老娘等了他五十年,他等我一天半天还不行?”

想象得出,即使电话挂了,电话那头的情绪应该还在膨胀。怪谁呢?谁让大伯一辈子那么不近人情,连爷爷过世时也不回家。活该!

我说:“大伯,要不先去爷爷的坟地?”

“这个……哦。”大伯便开始在汽车后备箱里拿鞭炮冥币香火蜡烛之类。这也是我们在回家的路上,我提醒他准备的。起初,他只说一定要给爷爷多磕几个头,我说:“光磕头是说不过去的,你得买点香火蜡烛。”他手一扬:“死都死了,人一死百事已了,难道你也信这些?”我有点火了:“当然可以不信,但谁都不能不信别人的口水。”就是为了顺顺这口气,我才根本不管他怎么想,嘎地一声把车停在路边的一家专卖店。鞭炮选最大的,两柄,外加最大的花炮,百元一个,也是两个,纸钱一大捆,蜡烛也是那种足有两尺长的。尽管这些东西再贵也穷不了他,但我相信大伯是心疼了好一阵子的,只是拿我没办法。搬完东西我在车边催他快点上车的时候,他还赖在店里不依不饶和别人讲价,直到上了车还在斗志昂扬:“这个,这些家伙!做生意哪有这样的?一分钱都不想少。这个……”

是他逼着我再次对他不屑一顾。耳边继续环绕着刚才大姑在电话里对他的责备,我的心里才稍稍起了点变化,觉得怎么也得有个人可怜他一下吧?于是我说:“我来帮你搬吧。”可大伯不让。“我自己搬,这个……我是回来请罪的!你陪我去去就行。”

既然他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那就让他自己折腾吧。可他努力试了几次,搬不动,可怜巴巴的。我想看他如何收场,突然发现他的裤子拉链竟然大敞开着。我皱了下眉头,但笑不出来,反倒有些头脑发涨。拉链内的那片风景实在让人倒胃口,怎么连短裤都不穿啊?实在不想让自己继续恶心下去,但直来直去提醒他又怕伤他自尊,我才转了下脑子:

“大伯,你先去上个卫生间吧!”

“哦,好的!”他非常干脆,但肯定不是发现了自己的丑态,大概已经老到连上个厕所都得别人提醒的地步。

爷爷的坟地,我当然得陪他去,我若不去,他怎么知道在哪儿?

坟地是爷爷他老人家在世时自己选定的。坐西南朝东北。连阴阳先生当初也说:“干吗要朝东北?冬天的东北风像刀子,阴地越暖和越好啊,你不怕冷?不如朝东南吧。”但爷爷不听,也一直不说为什么。直到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眼看不行了,我跑了一趟镇上的电话所,风风火火捎回伯母接过电话后留下的口信时,爷爷才说出自己的心思。

“哎呀,这可不好办啊。他出国了,赶不回

来啊。”这是伯母当初在电话里的回答。

爷爷听完这话,用这辈子最后那点力气,一连甩出好几个“老子”:“老子就知道他不会回来,老子当初选坟地时就想好了,在那边也要盯着那个白眼狼,老子看他一世能厉害到什么样子!”

大伯二十五岁开始,就一直在东北。可谁知道,爷爷的这点心思,最后也成了刻在石碑上的千古遗憾。因为家里有了大伯的信息后没几年,大伯突然从东北的大庆油田,飞到了南海油田。而且,透露信息的那位老乡那会儿又没回家。那时回一次家,真不是现在想象得那么简单。所以我们也便无从得知这一信息。

上香,烧纸,放爆竹,磕头。

“爸,儿子回来了。这个,儿子不孝,回来迟了,这个……”

一抹眼泪,终于让我相信,跪在爷爷坟前的这位老者,真真切切是我大伯,是爷爷的大儿子。只可惜这点感觉也马上被另外的情形捂死了。爷爷去世那会儿的情景,咚地一声又跳进了我的脑海。谁都想到过,即使大伯见不上爷爷最后一面,从国外回来后,也应该回家烧把纸钱吧?给爷爷做“五七”前,我忍不住又给大伯打电话,可大伯说:“哎呀,这个,脱不了身啊,反正见不了面了,我就不回来了。这个,我寄钱回来,你们帮我买点烧纸烧给他,就那么个意思。”

就那么个意思!你听听。

大伯寄回的钱也真就那么个意思:五十块。想必照他的意思,五十块钱全部买烧纸的话,可以压断扁担。二十年前,两块钱就可以买一大捆。

可奶奶不愿接受大伯的意思,直接把汇款单扔进了火堆:

“我没这样的儿子!我就要让那老东西看看他养的好儿子,在那边再气死一次!”

自然是我去大姑家接奶奶。

从爷爷的坟地里转回时,我妈已经风风火火地回了家。进门时还一个劲赔不是:“我刚才送妈去了大姐家一趟,没想到大哥这么快就到了,饿了吧?我这就烧火。菜早就准备好了,快得很。”

大伯终于得到了些许安慰,但这点安慰转眼又成了多余,他愣了好一阵眼,终于相信是我妈:“这个……他大婶,是你吗?你……也老喽。”

尽管我妈嫁过来时大伯早已不见了,但原本就是邻里乡亲,我妈留在大伯脑子里的样子,想必还是走步路都一蹦三跳的黄毛丫头。

“老啦!都老了。六十多了还能年轻?大哥今年七十五吧?”

“是是,过古来稀都快五年了,过几天就满七十五。这个……妈怎么没回来?”

“一会儿就回来。她也没想到你们这么快,腿脚慢得像捉蜻蜓,我才先回来的。”

我去接奶奶时,大伯本想一块儿去的,但我妈让他别去,说在家等着就行,大伯便顺水推舟了。我妈说话间还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似乎是自找紧张。

直到驱车来到大姑家,我才明白我妈不让大伯去是真怕他不好下台。

大姑一家人正一个劲地数落着大伯的不是。

是啊,大伯的不是太多了,太值得找个机会好好数落一番。

其他的不说,就他对待自己亲生骨肉这件事,已经足够让人刻在千年树上。

大伯当年不声不响一人跑出去时,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且妻子已怀有身孕,结果他妻

子孤身一人带着大伯留下的女儿,苦苦等待了一辈子也没有等来大伯。在女儿二十岁那年出嫁之后,她便牙一咬心一横,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年仅四十岁的生命。

大伯的前妻,还是奶奶的舅侄女。奶奶为此再也未进过娘家的大门,不是不想,是自己没脸进门,娘家人也不让进门。更让奶奶难以释怀的是,大伯和前妻留下的那个女孩,我的堂姐,从小就不那么灵光,嫁出去后,三天两头遭丈夫欺负,每回鼻青脸肿回来时,奶奶都会陪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每到这时,堂姐就会找奶奶要爸爸。

“奶奶,我爸爸呢?我要去找爸爸。”

可那时候,堂姐的爸爸,我的大伯,早已隐姓埋名,在谁都不知道的大东北,有了自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的日子。

眼下,虚岁五十的堂姐整天除了吃喝拉撒,把剩余时间全部用在“爸爸爸爸”的念叨里。只要见到老者,她就会凑过去,一脸让人发麻的傻笑,一声声让人心里发虚:“嘿嘿,爸爸,你回来了?”

汽车停稳的那一刻,我听见表哥正压着嗓子向屋内通风报信:“别说了,来了来了!”

我忍不住想笑。哪怕最终只见我一个人下车,但表哥仍不放心,还冲到车边瞟了一整圈,又打开车门搜寻了一阵,生怕座位底下藏着个人似的。

“要不要我打开后备箱让你检查一下?”我觉得值得乐一乐。

表哥这才缩回身子,彻底改换口气:“哎哟,原来真就你一个人啊,他真没来?”

我说:“不欢迎吗?”

“哪里哪里,八抬大轿都请不来的贵客。刚才他们都说大舅不会来,我不相信。”

“是我不让他来的,我先来接你外婆。等几天他肯定会来,当心住得你赶都赶不走。”

“我们的小庙容不了大神啊。”

奶奶说什么也不愿回去,或许与大姑在一旁推波助澜有关。一下车,我就闻到阵阵扑鼻的香味从厨房里飘出来。进门后,大姑从厨房一出一进,为的也是跟我宣泄一阵:“他不来就不来!接他我是不会的。铁子,既然他不来,我就安安心心招待你。你每回来我家就像借火,今年还嘴都没打湿过。今天一定要吃顿饭再走!”

“大姑,今天还是算了!就跟我妈说的……”我觉得当着奶奶又是“窑孔”又是“挖”不是那么回事,这才改口道:“兄弟姐妹不是一娘所生吗?我今天也没时间陪他,只能和他吃顿饭,得赶回去办事。”因为有些始料未及,我才嗦了一大通。

大姑不依:“我刚才跟你妈就说过,如果他愿意主动过来,我就把他当回老弟!没想到我还真猜准了。”

奶奶也不依:“铁子,你回去跟他说,我也五十年后再回来!”

我想解释点什么,但一想到我妈让我来接奶奶时的那个眼色,也便作罢。不想作罢也没机会。大伙都笑了,被奶奶真真假假的赌气逗笑了。

“妈你别忘记锅里了,菜都煎成锅巴了!”表哥一边提醒大姑,一边又嘻嘻哈哈闹腾开了,“我看外婆一点儿都不糊涂!就该等五十年后再回去!”

我想,表兄的逗乐应该是要起些作用的,那明明是在给奶奶搭台阶。奶奶应该愿意跟我回家了吧?可当我真去请她老人家时,她手一抬,眼一抹,居然放声大哭起来,把一屋人都弄得手足无措。安慰了半天,还是那位脑子好使的表哥说到了奶奶心上:

“外婆,不是不留您吃午饭,要是我就赶紧回

去!那是您的家,又不是他的。难道还有主人怕外人?不想见他的话一阵乱棍就把他赶出门了。”

奶奶望着表哥,终于找到一步踏踏实实的阶梯:“好!听你的,我这就回去!但我得把他的女儿带回去!”奶奶突然找到了制胜法宝似的。

堂姐此时就在奶奶身边。她原本就住大姑隔壁,当年还是大姑牵的红线。

“嘿嘿,爸爸,你回来了?”堂姐龇着两排脏兮兮的大门牙,让人心里阵阵作呕。许多人都说,堂姐就是被这两排大牙给害了,注定命凶。牙大也就罢了,嘴一咧开,牙龈全部暴露在外,红兮兮的。“张口露大牙,克父又克妈;张口见牙肉,一生命如粥。”老家人都这么说。堂姐克死了她妈,想克他爸连方向也找不到,最后只好克自己,一步一步,把自己都克得早已分不清天干时日了。

尽管堂姐只能陶醉在属于她自己的梦里,但那声娴熟的重复,这回总算撞对了。堂姐在笑,别人却在流泪。因为没有半点思想准备,大伯腿一软,跪了下去,跪在自己母亲面前,也是跪在自己女儿面前。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哪怕这会儿跪在女儿面前只是顺带,但也吓坏了一方山水。门外的山风都好一阵乱窜,傻乎乎的堂姐也吓得像只蚂蚱,一个箭步躲到奶奶身后,死死拉着奶奶的衣襟,再伸出半个头,像躲在墙后探头探脑看老虎。

奶奶才不管这些,尽管也是泪如泉涌,但她马上顺手扬起手中的那根茶木拐杖,迎头就是一阵乱棍。要不是我妈我婶出手不凡,真不知该如何收场。哪怕事后她们也偷着乐过:该打,是该打!要不是看他老天趴地,你看我们会不会赶过去救火?

是啊,这样的男人不打还能打谁?既然知道自己有个女儿,还是个连日子也不会过的女儿,他起码应该尽些责任吧?可他倒好,用奶奶的话说:“就像一只公狗,爬完背就翻脸不认狗母娘了!”

当然,我也曾经想过,大伯或许有他自己的理由。比如,如果不是爷爷奶奶逼他和自己的表妹结婚呢?如果他再婚时不骗人家说自己是孤儿呢?连五十年后的重返故里,也是因为伯母几天前去世了。回家前,大伯还在电话里和我重复过好几遍:“铁子啊,这个,你伯母去世了,我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回老家了。”那口气,似乎这足可以成为我们原谅他的理由。但他也不想想,这可能吗?再怎么说,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就可以连父母女儿都不要了?

何况,我们这么多年里了解到的,似乎并不像他自己表白的那样。

“他完全就是在找托词。”向我们传递这话的,是当年和大伯一起闯东北的一位老乡。几十年里,有关大伯的信息,我们都是像蜜蜂采蜜那样,从那位老乡口中七零八落收获而来。

当然,老乡不可能什么都告诉我们。何况,后来大伯去了南海,老乡依然留在东北。甚至于老乡说起大伯时,也是遮遮掩掩了大半天,从他自己对大伯的不满开始的。

“不是我要怪他,那家伙简直……”

简直怎么样,不得而知,老乡用好一阵摇头的方式,留给我们去琢磨。

当年,大伯和那位老乡爬上煤车,一门心思“火车开到哪里就到哪里”。那会儿,心里真是没底的。至于怎么去的东北,怎么进的大庆油田,老乡都不愿提及,我们也就更说不出个一二三来。直到那位老乡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衣锦还乡时,我们仍不知道大伯的去处。那

时爷爷还打得死老虎,老乡给我们的答案是:半路上他们就跑散了。拉煤的火车不比旅客列车,偶尔停一阵也不报个站名。第二天晚上,煤车在他们根本不知道名字的一个小站停车加水,他们口干得喉咙都要起火了,大伯溜下车厢想去弄点水,结果,脚一着地就被逮个正着。幸亏他没出卖老乡,不然就一块儿被抓去了。

爷爷不愿承认老乡描述的情景。他一急,还说了句:“难道被抓了壮丁?”再一想不对,抓壮丁的事在万恶的旧社会才有,这才叹了口气:“唉——反正你一直在外面跑,往后有消息就告诉我一声。生个孩子不是下头猪,生死我这辈子都想有个定准。”

直到探亲假结束重返东北的前夜,老乡不忍心让爷爷就这么忧虑下去,这才把他老人家叫过去,关在内屋神秘兮兮地说出了真相:

“伯,我撒个谎都没办法撒圆满。怎么就说是走散了呢?可这也是他让我这么说的。您放心吧,他过得比我还好,现在不回老家,或许有他的苦衷。”

爷爷眼都直了,浑身像筛糠,长长的旱烟竿都吓得在地面上稳不住脚跟。当然,爷爷最终是高兴过的,高兴得满脸肉跳:“他……那他话都没让你带一句?”

“我这不是带给您了吗?”

“这是他让带的话?”

“您……伯,您就先把这事儿烂在心里吧。千万要保密!他总会回来的!”

“那你也带句话给他,他是不是不姓孙了?如果改名换姓了,我就当他死了。”

“他……伯,或许,他真是……不得已。”老乡犹豫了半天,最终并没有说出大伯改名换姓的事。爷爷的猜测撞准了。或许是真以为大伯有什么难言之隐,爷爷最后依了老乡的叮嘱,一时间对家人也守口如瓶。直到好些日子后,实在憋不住了,他才悄悄从老乡的家里要了地址,然后悄悄让人给大伯去了一封信。爷爷甚至帮大伯考虑得很周到,叮嘱大伯把回信都要寄到老乡的家里,以免家里人知道后不好收场。问题是,一连写了两三封,每次都被邮局以“查无此人”为由打了回来。爷爷不罢休,再找人把信写给那位老乡,信封上批明让老乡转交,但还是“查无此人”。

老乡隔几年再次回家时,实在没办法再欺骗爷爷了,这才把大伯隐姓埋名的事抖出来。那一刻,爷爷杀人的心思都有,但鞭长莫及,最后还得听从老乡的叮嘱。因为老乡说:“我之所以不把信件转给他,是怕惹麻烦。如果他现在的老婆明白了真相,他就是重婚罪,是要抓去坐牢的!怎么说这也不是您愿意看到的吧?”

“该回来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的。”老乡又说。

“这个狗杂种!他不管我也就罢了,我不需要他管!你想必告诉过他家里有孩子的事了吧?他起码应该管管孩子啊?天大的难处,经你的手搭点钱回来总可以吧?”

“那也怕纸包不住火啊。工资都是到角到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啊。”

爷爷终于无话可说,只能一个人继续死守这个秘密。

可不知怎么回事,这之后不到半年,堂姐出嫁的第二天,大伯老家的老婆,却主动提及大伯还活在世上的事:“姑姑,姑父,我早就知道表哥还活在世上。”

奶奶的舅侄女虽嫁给了大伯,但一直没改口。或许当初是想改口的,但没来得及。大伯和她走到一起仅仅一个晚上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此话一出,连奶奶也莫名其妙,瞪了好一阵眼,又死死盯了爷爷一阵,最后差点晕过去:“你……她说什么?”

“姑姑,您真不知道?可我不怪您和姑父,也不怪表哥,只怪自己命比纸薄。眼下女儿也嫁了,我终于可以安心安意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大伯的前妻说这些话时,谁也没想过她会寻短见。

“唉——苦命的丫头啊。既然知道那狼心狗肺的东西明明还活在世上却不管你们,你早该考虑自己的日子了。找个人嫁了吧,往后,就是你不把我们当爹娘,我们也会把你当女儿。”这会儿是爷爷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奶奶仍杵在一旁像个木雕。

大伯的前妻就那么彻底软了下去,挣扎几下之后,再支起身子,双膝跪地一连叩了三个响头,最后终于改了对爷爷奶奶的称呼:

“爸——妈——女儿不孝——喔……”

大伯的改名换姓,如今看来也就是虱子大点的事。人家七八个身份证都可以弄,改个姓名算什么!但那时候就不一样了。从那位老乡口中得知,大伯改名换姓,并声称自己是孤儿,直接点说就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位老革命的“一枝花”。大伯和她怎么到一起的,老乡也说不准确,他只知道,大伯和老革命的独生女走到一起的前些天,首先透露给老乡的信息是:“往后我不叫原来的名字了。”老乡一惊:“堂堂七尺男儿,坐不改姓行不改名,你疯啦?”

但转眼,老乡也连磨子都压不住个屁来。

大伯说:“我也帮你改了。我保证,改过来了后,我还可以帮你找个漂亮媳妇。”

那时候,他们都还居无定所,常常饿得肚皮紧贴脊梁骨。老乡半信半疑间,大伯马上拿出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证明”来:“你看看吧,我们的新名字我都取好了。名字不就是代号吗?有了这东西,往后我们走遍天下都不怕。”

“你……哪来的?”老乡魂都差点吓掉。他最初的一闪念,是大伯买通了公社掌管公章的人,但很快否定了,因为证明上的公社是隔壁的公社。老乡马上明白过来:

“你吃豹子胆啦?私刻公章那是要命的。”

大伯不语,只是盯着老乡阴笑。

“那……刻公章的人不会告发我们吧?”

“你怎么就这么没用啊?放心吧。”大伯左手拿出一枚公章,右手晃着一把用钢锯条自制的雕刀。然后几刀戳过去,公章上的字顷刻变成了一堆白里透红的碎渣。剩在手中的那截,则被大伯吧唧吧唧几口就送进了肚子里。又脆又甜的一个萝卜,让一旁的老乡都吞了好几次口水。

老乡或许想过继续抵抗,但再往深处一想:自己不能就这么饿死在外面吧。眼前还似乎有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正跟他抛媚眼——因为他不像大伯有家室,他出门时就是单身。老乡彻底明白,抖着身子一个劲掏了半天底,其实也是在给自己找点自信心。

老乡最后问:“不会有人调查吧?”

“当然不会。”

大伯和老乡的命运,还真从此转了风向。

几个月后,大伯就和老革命的女儿真正走到了一起。一年半载之后,大伯又顺水顺风脱离生产一线,成了坐办公室的人。大伯在大庆油田的官位,几年后就升至某部门人事科长。按理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有更光明的前途,因为大伯不仅人生得聪明,还有胆识,还认得不少字——大伯解放前读过私塾——也只有地主富农之类才有机会读书——或许,出身不好也是大伯出逃的原因之一。即使原本就认得字,但大伯后来留给别人的结论是:他认识的每一个字,都是从油田的“脱盲夜校”里学来

的。

大伯一生的仕途也就到一个小小的科长打顶,乍想起来不可思议,但这恰恰是他的另一种智慧。他后来说:“如果继续铤而走险,那不等于是把钢丝绳越升越高?会玩刀的刀下死,会玩水的水里亡。如果继续往上爬,把官当得全国有名,一旦被老家人认出来,那不等于万贯家财一把火就烧了个精光?”

直到现在,大伯还是这么说的。

他还说,也就因为自己从那之后彻底安静下来,连老乡都对他不理不睬了。人事科长官不大,但那时候不像现在“逢进必考”,想给谁安排个好一点儿的岗位,就是动一下嘴皮子的事。老乡不想在一线干一辈子,但大伯却一口回绝:“比家里栽田种地差吗?人要知足。真想进步你自己努力!”

就是这句一半推辞一半教训的托词,让老乡从此觉得大伯真不是个什么。

照这么说,大伯后来将老家人拒之门外,就更有他的理由了。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高中毕业那会儿,恰逢我爸不幸离开人世,而大伯已经和家里有了些联系,我爷爷什么都不强求大伯,只托老乡传话,让大伯把我带出去——因为老乡那些年几乎每次回家都要带走一个侄子,并告诉我爷爷,油田那会儿缺的就是劳力,油田里的员工每五年就可以带一位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过去当工人。

但这时,如果你再顺着过去的思路判断大伯的胆识,就是自找没趣了。听听他的解释,爷爷都像小鸡误食了蜈蚣:

“我当初不就读了几天私塾吗?他还读过高中,好好干!将来在老家当个县长什么的,不是挺好吗?”

话说得倒是比唱得还好听,但也就是这次的“大门紧闭”,全家人越发不愿再把大伯当回事了。爷爷七十大寿那年,老乡正巧回来探亲。家人本没想到“扯出萝卜带出泥”,爷爷即使想到过大伯也只字不提,但好一阵热闹之后,老乡又开始添油加醋:

“伯,其实吧,您儿媳好像也明白了一些事情呢,这会儿甚至也想回来看看,还有您孙子。可我不知道您儿子究竟怎么想的。”

可大伯就是不回。你说,摊上这样的主儿,谁还愿意把他当亲人,那不是吃错药了?

既然有脸回家,大伯想必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两天后就是周末,一辈子习惯了过周末的大伯,根本没想过我这种靠生意过日子的人没有假日的概念。周五晚上,他就不由分说,一个电话打过来:

“铁子,这个,周末你能回趟家吗?这个,把车子开回来,车费我出。”

又是车费!我他妈烦都找不到地方。放下电话,还有气无力地在鼻子里哼哼哼。

挂电话之前,我恨不得来上一句:“真给车费吗?很贵的哦。”

我清楚得很,大伯让我回家,决不是为了继续跟我唠叨那些让人耳朵起茧的陈词滥调。

大伯说:“我得去你大姑家走一走,毕竟她比我大。”

我真有些烦他。腿脚就那么金贵吗?两三公里路,就是爬过去也不会饿死在路上啊!

当然,我最终想明白了。他肯定是想让我给他壮胆。此前的两三天里,大伯肯定期待着大姑来看望他的,可哪想到大姑说到做到,根本不理睬他。姑父倒是长不了这份志气,第二天就来了。既是碍于情面,也是不想让话柄落在别人口里。姑父甚至鼓动过大姑:“二舅子、

小舅子都不在了。不就剩一个大舅子了吗?只有今世今生的兄弟姊妹,你想开点,低一次架子身上又不会掉块肉。”

大姑满口咬得铁定断:“他早就改名换姓了,还跟谁是兄弟姊妹?!我的嘴巴又没搭在他的饭甑边,连爹死了都不回家的东西,与我何干何涉?”

大姑这话,还真让人拿不出反驳的理由。

我猜想,大姑这回一定还想说说那些一直揣在心里快要揣成生铁的另外一些事。

三十年前,我爷爷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了我爸。这事儿前面已经说过。我爸走的时候,给我交待的后事归纳起来有三件,或者两件,因为第一件你不多转几下脑子,根本以为那是在表扬我。我爸说:“铁子,你都十六岁了,高中也读了,给爸争气了,我相信你会有出息的。”我爸如此这般表扬我一番之后,交待了另外两件事。第一,你要心疼你妈,你妈不容易。尽管我爸没说我妈怎么个不容易法,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妈一个好好的贫下中农,当初嫁给一个地主家的后代,等于明知是火坑偏往坑里跳。当然,这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没必要说了。何况,我爸走后这多年的事实证明,我一直牢记着我爸的叮嘱。虽然出息不大,不一定能达到我爸的期待,但二十年前我就在县城有了自己的家,而且不像大伯依靠老革命岳父起家,连我老婆也是一介平民。我和老婆结婚时,就在县城买了房子。我还跟老婆直截了当:结了婚,我就把我妈接进城。我老婆不管是不是跟我想到了一起,但看样子是很乐意的,怪只怪我妈消受不起。我结婚时,她进城才住了三天,就数落了城里一火车皮的糟糕:走步路都要躲躲闪闪,睡个觉都安宁不下来,脸撞脸的人一个都不认识,等等。即使我妈不愿住县城,我也没忘兑现我给我爸的承诺。其他的不说,就单是老家的房子,至今我已经翻修了两次,为的是一定要让我妈住得不比我差。我爸临走前交待的最后一件事是:爷爷奶奶的养老问题。我爸甚至满脸愧疚:“老话说一代管一代,养爷爷奶奶本来不关你的事,可怎么办呢?看在父子一场的份上,你就帮我这个忙吧。如果下辈子我能再当你爸,我保证天天叫你‘幺儿’。你小时候不是一直想我喊你一声‘幺儿’吗?几十年没喊过,我现在就喊:幺儿——”

其实,我爸交待最后那件后事时,我叔、我婶,姑父、大姑都在场。我后来想过,我爸或许是动了些心思的。都说他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往后没机会孝敬爷爷奶奶了,但他得做些安排。他能果断把担子移交给自己的孩子,小叔能听不进去?连大姑想必也听进去了,哪怕她是“泼出去的水”,按习俗不需要尽爷爷奶奶的养老义务,但起码可以做回证人。

不管别人怎么理解,我爸的交待还真管用。那之前,我爸跟我叔发话:爷爷奶奶满六十岁开始,两兄弟每人每年得给他们一千斤稻谷,十斤茶油,还有其他七七八八。总之,我爸的想法是,城里人六十岁拿退休工资,爷爷奶奶六十岁也要安享晚年。我爸去世那年,爷爷奶奶一个六十三岁一个六十二岁,但除了我爸一直在按时给爷爷奶奶“打养赡”,我叔根本无动于衷,理由是他们还得养活自己。我爸去世时把自己的孩子拿出来一说事儿,我叔立马变压力为动力,转身就把两三年来欠下的粮食一次性称给了爷爷奶奶,还一个劲在我爸面前发誓:“二哥,你放心吧。”

因为记着我爸的叮嘱,他老人家一定时刻帮我盯着。

既然如此,还说什么呢?但大姑替我不服。因为我爸走的第二年,我叔也在煤矿出事了。这一来,赡养爷爷奶奶就全落在我一个人身上了,大姑于是想起爷爷奶奶还有个大儿子。大姑听那位老乡说,油田和其他单位不一样,那是国有大企业,单位每年都要给那些父母在农村的职工发放一笔“养老金”,一年有好几百块。我相信,大伯既然已经是“孤儿”了,以他后来的做派,应该不会想办法骗这笔收入。但大姑才不管这些,说:“那个老乡怎么就把名字改过来了?也没被抓去坐牢,现在不是每个月都给他父母寄钱?你大伯真是树木孔里炸出来的吗?”

然后,大姑就给我的大伯写信。一封石沉大海,再写一封。她动动嘴,她儿子动手。尽管她儿子只读到小学三年级,但总能把大姑的意思表达个八九不离十。开始照样是“查无此人”,大姑这才恍然大悟,赶忙提着鸡蛋去见那位老乡的父母,然后九弯八拐探听到大伯现在的姓名,尽管看一眼就别扭,但大姑觉得,这不是歪打正着吗?正好可以拿来出出大伯的洋相。她让儿子在信封上写上两个收信人的姓名。前一个是大伯的原名,后面再加个括号,括号里是大伯现在的姓名,假姓假名但人假不了。

这招还真管用了,大伯很快回了信。尽管一个字也没留,但信封里夹了两百元现钞。那时候的两百元啊,比两百封信还值钱,让爷爷奶奶都傻眼了。

不过,大姑高兴得太早了点。她把那两百元当成大伯给爷爷奶奶一年的赡养费,第二年再写信去的时候,信件又以“查无此人”打了一个回转。

“难道这只‘猫头鹰’又改名换姓了?”

好在,大姑气得只差七窍生烟时,突然接到了大伯的再次来信。一开始,大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信封上没有地址,就只有“内详”两个字。什么意思?大姑拿出先年的那个信封对比,才猜出是大伯的笔迹。什么是内详,大姑不懂。问姑父,姑父也不懂。大姑一边骂姑父当初不让儿子好好读书,一边厚着脸皮到处问:“你们知道‘内详’是什么地方?”大伙儿都摇头,最后有个一肚子小聪明的邻居说,应该是提醒你“打开内面就能看个详细”。大姑打开信封,看见的还是两百元钞票,于是真明白了似的。

又是好几年后我们才知道,大姑让大伯“出洋相”的那年年底,大伯就去了南方。连老乡也只知道是南海油田。南海有好几座油田,有东部公司,有西部公司。东部西部公司下面还有好多分公司,分公司下面还有更小的公司。就像一棵树不停地分枝,谁说得出大伯躲在哪个枝桠间?

“听说开始是西部公司,后来又去了东部公司,一个公司三四万人,比咱们两个乡的人还多。他又不是什么名人,究竟在哪里,我也说不清。反正,去南方之前他都没告诉我,去了之后我们就彻底失去了联系,想联系也找不到方向啊!”

那个装着两百元的信封,也便成了大伯与老家唯一的联系。用大姑的话说:“他无非就是告诉家里一声,自己还死皮赖脸活在这个世界上!”

但再过几年之后,这个信封也让大姑纠结得有气没地方撒。

又一年年底,也就是爷爷去世第二年年底,那个信封照样择时而来。大姑本来在心里暗自庆幸,但打开信封之后,手指一进一出,再瞪大眼睛在信封里瞟了好一阵,再用力抖了几

下信封。大姑最终就像一棵小白菜被丢进了开水里,脸色白一阵紫一阵:以前的两张老人头,这次怎么成了一张?难道是送信的家伙偷了?

正在大姑仔仔细细想从信封的封口边求证自己的猜疑时,村里的高音广播扯起了嗓子:“现在广播一个通知,请孙幺姑立刻赶到村里,有长途电话找你!”

大姑没回过神来,不是稀里糊涂的村长酒喝多了吧?谁会打电话找我?还是长途?

那时的电话不多,连村里都是个“摇把式”。也就是这个电话,让大姑明白了一切。

终于听到了大伯的声音,大姑应该是激动过的。但是,那样的激动就像蜻蜓点水,大姑一肚子的兴奋还没摸清方向,就被迫胎死腹中。汩汩汩汩,像旧时往水桶里淹死一个不该生下来的婴儿,正是大伯那好一阵“这个这个”,让大姑从此把大伯彻底不放在眼里了。

大伯开始还算是说了几句人话:“姐,这个,我记着你们呢,也一直忘不了爸妈。反正你们不认识字,我这些年才没写信。”说到这,大伯口气一转,马上把他打电话的真正意思表达得清水淘白米,一物归一物:“这个,说件事。爸不是过世了吗?这个,从今年开始,我往后每年就只寄一百块了。这个……姐你就帮我张罗张罗吧。”

大姑终于明白了。尽管脑子突然变成了蜂桶,但依然找不到把毒蜂放到哪里去蜇人。最后只好急急地顺了几口气,再彻底赌回气:“行!反正我是嫁出门的女!又不要我养你那边的老!往后有事你直接和铁子商量!”

然后,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那以后,大伯每年照样寄一百,但不再寄给大姑,而是寄给我。我认识那么多的字,他找不出理由再把钱夹在信封里了,但他依然不写信,而是通过邮局汇款。留言栏里就简单多了:转交奶奶。连落款也没有。我也懒得计较,权当是他不知道该写哪个名字吧。

矛盾升级是在又过了几年之后,奶奶得了一场大病。说起来也算不上什么大病,也就是摔断了一条腿。但按医生的说法,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那么大年纪了,而且得做手术。

有了前车之鉴,我根本没想过要把这事儿告诉大伯。我明白,某些时候,越抱着希望,结果会比失望还惨。何况,奶奶的病又不致命,钱也不是太大的问题,伺候奶奶也不是问题,有我妈、我婶。但大姑不知哪根肠子总是扯不直,又要给大伯打电话。我劝她别自找没趣,她偏不,还瞒着我直接给大伯摊派了:

“妈这回肯定成了废人。你要是承认那是把你一泡屎一泡尿带大的亲娘,往后就得每个月寄两百。铁子他妈他婶也得过日子,就当你是买点米给她们,要不你请人照顾妈!”

大姑的本意是想让大伯回来看看,但她又错了。不过,大伯顺着大姑的说道,嘴里答应得倒是非常爽快,而且还真寄了两百元给我,留言也多了好几个字:你妈你婶各一百。

我有些莫名其妙,问大姑,大姑大获全胜似的,终于放开乐了一回。但把事情说明白后,她自己也怀疑事情应该并没那么简单:“如果真依我的,他为什么才寄一个月的?就不能一次多寄点?”

我说:“算了吧大姑。我妈我婶也不稀罕。”

“她们不稀罕是她们的事,我就要让你大伯明白点事理!”

第二个月,大姑不顾我的劝说,又一次悄悄打了电话过去。

这回,可真是“叫化子背不起——自讨的”。

“姐,你不是说自己是嫁出门的女吗?我认了。既然如此,她们俩嫁进了孙家,那就是孙家

的子孙。伺候我妈她们也有份吧?我还寄钱给她们买米了,现在的市场行情我知道,一百块钱可以买两三百斤稻子,吃四个月没问题吧?”

大姑气得眼泪横飞,但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要不是大伯自找没趣给我来个电话,事情或许也就到此为止了。可我真想不明白,他居然给我来了电话,似乎是想要讨个公道。

接电话之前我正靠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在和别人一分一厘地纠缠。所以,电话响起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是大伯的电话。我也根本没记他的号码。

“铁子,这个,和你商量个事。”大伯的口气是商量的口气。

“嗯,说吧。”我颇为意外,更没怎么上心,因为想不出他有什么要和我商量的事。

“这个,你得和你大姑说说。这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我和她说不到一块儿。”

“什么事?”我甚至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前辈的事都找到我了,我能不虚荣一下?

“我想啊,以前我每年给你爷爷奶奶每人一百元,算份子的话,我有四兄妹。这个,就算把你大姑撇开,还有三兄弟。你爷爷奶奶每人每年就有三百块。吃饭穿衣足够了吧?”

我还能虚荣吗?不得不认真一下。身子有些不听话,但我强迫一下,身子再想捣蛋也斗不过心思。我也用商量的口吻,平淡如水送过去一句:

“可是,这个让我怎么说呢?我爸我叔都不在世了啊。”其实,我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是这样:“你干吗不去找我爸和我叔商量?”我没说那么直接,就算给足了他面子。

“他们是不在世了,可他们有后人啊。”他脑子转得真快。

“你……你接着说吧。”我本想提提嗓门,但身子再次发抖,像打摆子似的,于是我忍了。

“我对你们还可以吧?”大伯的话题越来越远了。

“你……你接着说。”

“现在,我还帮你妈你婶买大米,等于是帮你养老,是吧?”

我哽住了。这时有人帮我解了围,生意伙伴。我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气出眼泪的情形,我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

但蚂蟥缠住鸬鹚脚,想摆脱来摆不脱。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我直接挂机;又响起,我再挂机。反复三四次后,把自己都玩出了兴趣。第五次响起的时候,我已经彻底沉浸在玩味之中。铃声才响一声,我居然满脸笑容地接通了,我甚至主动跟他解释道:

“可能我的电话出了毛病,不知怎么回事,接着接着怎么就断了。”

“也许是线路有问题吧。没事。”他信不信不重要,反正已经顺着我的口气,继续把情绪推向高潮,“这个,怎么说,赡养你妈你婶也不是我的事吧?”

“当然。”我说。但总这么下去,他一定会真以为他拿到真理了,于是我悄悄咬了咬牙,不轻不重补了一句,哪怕口气依然像呼呼啦啦享受热腾腾的面条,“不过,赡养爷爷奶奶好像也不是我的义务吧?都说一代管一代,这是老规矩。你以为父债子还也包括这样的事?再说,我爸要是没我这个儿子呢?”

“你……谁让你帮我养父母的?!”他的定力比我差多了,突然暴跳如雷。当然,我明白,他不愿把面子丢给一个晚辈。

“是啊,是没人逼我。但既然我帮你养了多年父母,你再帮我妈买点大米,也算是抵债喽。”哪怕我依然没跟他发脾气,但我相信,这

样的措辞,绝对可以让他吐血。

“这个,铁子你别忘了!前些年我不是还给你们寄过衣服?”

话匣子一打开,我们就可以彻底讨论一下了。尽管我差点没反应过来,但大脑摇摆几下,最终想起了大伯还真给我寄过衣服。那种印着“中国海油”字样的工作服,至今还完好无损地放在老家。

“这个啊。我记着呢!告诉你,就因为那份情义太重,我实在承受不起!寄给别人的我不知道,但我的还放在那里没敢穿呢!反正还没散过折,哪天我再给你寄过去吧!不过,也不是我找你要的,你得先给我寄点邮费过来才是啊。”

“……”

“喂喂,喂喂,说话啊?”

这回是大伯把电话挂了。我差点乐翻了天。我怎么就笑得出来呢?看来,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笑。真他妈真理!

“这个,我得买点什么吧?铁子你帮我拿个主意,买点什么好呢?”

“都说‘出得自己的手,进得人家的门’。”

我又幸灾乐祸了。反正,出洋相的又不是我。

“我昨天在村口的商店里看过。这个,我们那边的香烟、椰子糖之类,怎么在这样的山旮旯里都有啊,而且比产地便宜一大截,怎么回事儿?!这个。”

看来,大伯之前的算盘又彻底打错了,他究竟是不是计划拿那几块钱一包的“红双喜”当“重礼”,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没办法去打探,但摆在面前的事实是,他已经开始纠结了。来到商店门口,磨磨蹭蹭了好一阵,最后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似的,手一挥,让商店老板给他拿了三条“黄王”。

“二百一十八一条?这个,给你六百五!这么大笔生意,四块就不要了!这个。”

说不出店主是什么心情,但肯定是纠结过的。本来已经手握一个烟盒,那里面的烟也只有他觉得是够格的顾客才可以奉送一支,但大伯的话一出口,店主把烟盒重新扔进了抽屉,顺手改换了计算器,然后还补了一句:“您不知道啊,这段时间香烟涨价了,我已经是原价给您的。”不过最后还是依了大伯。

大伯接过香烟,立马顺手递给我一条。我以为他想让我帮他拿上车,但显然是误判。如果是,应该三条一起递给我啊。大伯却果断得没商量:“拿着拿着!小意思。另外两条,给你姑父一条,你表哥一条。”

我忍不住提醒他:“堂姐夫呢?你女婿?”因为他拿三条的时候,我就是这么算账的。

“不用不用。给了给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从南方带来的五条廉价“红双喜”,除了自己留两条,其他三条此前已全给了他女婿,我的堂姐夫。此时,他是有底气的,用广东那边的价格计算,算总账估计跟我们这边的一条“黄王”不相上下。

去大姑家的路上,我只能一个劲地想:太阳难道真有从西边出来的时候?公牛还真下得出儿来?

但几个小时后,大伯又一阵“这个”,让我好不容易对他激起的那点好感,再次彻底被扫了个精光。那是从大姑家转回的路上,大伯因为喝了几杯,管不住嘴巴了。

“这个,你为我跑了两趟,一趟四十公里,两趟八十公里,加今天的几公里,不足一百公里,就算一百公里吧,一条烟够车费吧?”

其实我先前已经琢磨过这样的算法,但真正从他嘴里说出来,我还是有些别扭,情不自禁踩一脚刹车,恨不得提醒他一句:“那返回县城的路就不算了吗?”

他根本不管我怎么想,继续厚着脸皮算账:

“这个,就别说给你姑父和表哥的了。他们那个招待啊,我随便算了一下。土鸡在这里多少钱一斤?反正,在我们那儿,这种地道的土鸡,你再讲价没个五十块一斤买不到手。这个,今天那只那么大,至少四斤重,已经就是一条烟钱了嘛。这个,还有土猪蹄子、河鱼,一共十二道菜,就算不是我一个人吃的,但总归是因为我他们才安排的吧?算总账,他们亏大了!”

我真不知道该骂谁,只好笑,放声大笑。他倒好,居然也跟着笑,但一定是我的笑让他觉得有必要继续深刻一番:

“这个,你别说我过分。人这辈子嘛,本来就是在算账。这个,算明白了,也就活明白了。谁又不想算明白点?不然怎么说‘难得糊涂’?这个……”

我不笑了。就算我把他轰下车去,也拿不出一句否定他的说法。

算了算了,算他狠。也许他真没说错!就连大姑,过去经常想找大伯算老账的人,刚才真正面对大伯时,不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不是糊涂?唯有我那位一天到晚嬉皮笑脸的表哥,似乎有我大伯的基因,摆出了跟他算算账的架势,可最终也没折腾出半点效果来。或许,是他算账的方式太滑稽;也或许,他根本不是我大伯的对手。因为早就听说过大伯和我拿他寄回的工作服斗过嘴,表哥专门翻出当初一同寄给他的那套也还新得发霉的工作服,在大伯面前一个劲地晃。服装大个子小,裤腿卷了好几转,裤裆都吊到了膝盖那块儿了;双手藏在袖管内,半截袖子甩来甩去,乍看就像没了手腕;脑袋也被高高耸起的衣领遮了大半,乍看就像乌龟大祸临头前还没来得及彻底把头缩进去……

大伯应该明白了表哥的捣蛋,但他从来就不会自找没趣,扫了一眼,马上敲定了上好的解释:“这个,原来不合身啊。回去后我再找找,看还有没有小一点儿的,再给你寄一套。这个。”

表哥没办法了,只得应承下来:“怎么样?我就知道放长线可以钓大鱼。大舅,他们先前还笑话我。你们看看,这会儿明白我的用意了吧?哈哈。”

不过,我实在想不明白,大伯如此这般的小气,究竟是为什么啊?

难道真像我爷爷在世时教导我们的那样:发家都从勤俭起?

我爷爷的勤俭,是我们这带有名的。有两件事,我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其中一件,说是旧社会时,有两位邻居找我爷爷借粮度春荒。进门时,我爷爷挺热情的,又是倒茶又是拿零食。零食并不是什么高档的,那时也没什么高档的,半升炒蚕豆。两个邻居眼前一亮,从一开始的想吃不敢吃,到后来吃得合不拢嘴。但半升蚕豆吃完后,爷爷果断决定,只给其中一位借粮食。因为那位叮叮嘣嘣把蚕豆连皮带肉一起吃了,而另一位却只吃蚕豆肉,把蚕豆皮吐得干干净净。我爷爷对他说:“你家肯定不缺粮食。”另一件事是,我爷爷有回出门走亲戚,转回时,半路上想撒尿。爷爷加快脚步跑,想把尿撒在自家茅坑里,但越跑尿越急,眼看裤裆都要湿了,实在憋不住了,怎么办?爷爷赶紧找了块挺大的干土块,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然后再小心翼翼把尿撒在土块上,最后笑眯眯地将土块捧到家门口,扔进了自家田里。

别人肚子都会笑破,爷爷却一本正经跟家

里人说:“看见了吧?这就是节约。”

这样的人不当地主,还有谁够格?哪怕后来当上了地主,但每回把他揪上台的,也只有那位当初吃蚕豆吐蚕豆皮的借粮者。大多数乡亲都说,像我爷爷那样过日子,就算是个叫化子,不出三年不当个地主的话,都是老天爷瞎了眼。

或许,大伯是遗传了爷爷的基因?

大伯终于不想再待下去,也没理由再待下去了。

大伯丢下了奶奶,但丢不下奶奶的叮嘱,把自己的傻女儿带走了。

起先是不准备带走的。在走之前,大伯带堂姐去县医院做了检查,尽管大伯和堂姐她妈是表兄妹开亲,但堂姐的傻并不是遗传基因的问题,医生说完全可以治疗。县医院给出的结论是:有个瘤子压住了堂姐脑部的某根神经。尽管现在足有拳头那么大,但最初应该是很小的。进一步检查后,医生还说是良性肿瘤,如果能动个手术,说不定可以彻底治愈。

大伯又在“这个这个”犹豫时,奶奶下了最后通牒:

“还这个那个干什么?你不帮她治好,我死了都让你没好日子过!”

“妈你放心,我是在考虑是在这里治呢,还是带过去治!”

最后,大伯从好些个“这个这个”里找到了最终答案:带堂姐到他那里去治。理由都说得毫无顾忌:

“那边方便!我退休前给解决了个副处,我可是老干喽!”

这样的话,一家人听不出个所以然,问我,我瞎猜了句:

“应该是上了一定级别的老干可以享受一些特殊待遇吧。比如,堂姐住院治疗时,他把堂姐的名字写成自己的呢?”

就算我有些恶毒,但这样的猜测实在值得乐呵。而且,一家人的乐呵,还远不是因为大伯会盘算,而是因为堂姐的后半生说不定就有了好日子。

大伯坐上我的小车的时候,天空终于彻底晴朗了,连大姑也不计前嫌,想去火车站送大伯一程。见我的车坐不下那么多人,大姑便赶紧吩咐表哥驾着他自己的小车。大姑父、大姑,我妈、我婶,一干人全去了,只有奶奶没去。奶奶说,那么远的路,她怕晕车。奶奶其实根本不晕车的,她大概不想面对在车站和大伯分别的那种场景,不想让所剩无几的眼泪再浪费一回。

大伯本想说服奶奶,让她跟自己去南方,可奶奶说:“我死在你那里了怎么办?在家里待了一辈子,我才不会让自己当野鬼!”

大伯便不再强求了。汽车从老家门口出发的那一刻,奶奶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大毛陀,你一定要把丫头治好,再把她送回来!”

大伯看似很轻松:“一定一定,我肯定把她治好,肯定再送她回来陪你!”

车门一关,大伯的眼泪便夺眶而出,最后还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个,铁子,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回来喽!像你奶奶天天挂在嘴上的那样,我可能真是回来‘辞路’喽。这个,算了……”

我听得出,这回应该是大伯的真心话。继续往深处一想,我甚至有些伤感。别人老了辞路,像奶奶,总之是辞过路之后往自己家里赶,可大伯呢?而且,这似乎连想怪谁一次都找不

出理由。只好不想了。

事后不到两个月,堂姐那边打来电话,还真是好消息。我们都好一阵欢喜。堂姐的手术很顺利,现在说话的口气,就像醉得一塌糊涂的人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只不过,快乐往往都是伤心的胚胎,转眼,堂姐的话语便带着丝丝哭腔:

“弟,我倒没事了,可我爸不行了。”

“到底工怎么回事?”

“你们都不知道,我爸这次回老家,就是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怎么回事?”

“他心脏不好,七八年前就安装了什么起搏器,现在又得换一次,这会儿刚进手术室。可他这么大年纪了,医生说风险很大,不知道还能不能逃过一劫。”

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莫名其妙,我居然想到多年前,我在电话里和他的那次斗智斗勇。他的心脏病是那次被我气出来的吗?这样的念头其实也不是我第一次有过,可就算是被我气的,能怪我吗?

“父女一场,我想伺候我爸最后一些日子。我爸真的对我很好。这几天他只要看到我就泪流满面。昨天他还悄悄给了我一个存折,整整十万。他还一再叮嘱我,别让这边的弟弟和弟媳知道。”堂姐已经在缩鼻子。

“哎呀,先别哭。生老病死,听天由命吧。他关照你是天经地义!告诉姐夫了吗?”

“还没有。我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等我爸手术结果出来后再说吧。”

“那行,但愿他平安无事吧。”虽然也就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话,但我感觉真是来自心底。

“如果我爸真就这么走了,你们会过来送他一程吗?”

“这个……先别说这些。”

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半点思想准备,或许是再次想到大伯一辈子对老家亲人的种种德行。我爸死了他不回来,我叔死了他不回来,我爷爷死了他还不回来!他死了我为什么要去?我想,就算大伯真挺不过这回,我们究竟过不过去,那也不应该由我做主。最起码,我得征求大姑的意见。只有大姑,才有权做决定。

本该挂了电话,但堂姐不让,她想把这些年里丢掉的话全部追回来似的:

“弟,我再代我爸求你件事。我爸说他百年之后想回老家。他这次回来本想跟你商量的,但试了好几次,依然开不了口。他知道自己过去不对,现在在老家也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想埋个骨灰盒也得有块地啊!按风俗又不可能埋在女儿家的地盘上,你能答应吗?”

我尽管没马上给答案,但显然不是为这事儿在犹豫,是心里突然有些疼。

“我爸交待我了,占了你家的地,他会给钱。地方他都选好了,就葬在我妈旁边。”

“哎呀,姐,你……我……怎么跟你说呢?”

“我知道你不会要钱,但我还是得把话说清楚啊,这是他让我一定要说清楚的。他还说,把骨灰盒送回老家后,得拢座像样的坟地,还得立一块石碑。石碑上,得刻回他原来的名字……”

电话那头,突然有人扯开嗓子喊了几声“姐——快点快点”!且一声高过一声,一阵急过一阵。我猜想,应该是手术室门口的走廊里传来的。假使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大伯那边的儿子,我从没见过面的堂弟。尽管声音那么生疏,但喊声不由分说挤进了我的脑海里,像堰塘里铺天盖地的水草,缠得我腿脚好一阵发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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