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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就在眼前

2015-11-19包倬

西部 2015年11期

包倬

世界就在眼前

包倬

在去理发店的路上,赵周一直低头看手机。那家店在巷子深处,老板娘是个肥胖的少妇。真的是一胖毁所有,如果她不那么臃肿,也算个美人。但细想之下,胖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让她的两个奶子像皮球似的在胸前跳跃着。

赵周经常光临,一个月理一次发,两天洗一次头。所以,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那家店。

“来了?”老板娘晃着两个炸弹似的奶子走过来,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嗯。”赵周坐在还算舒适的沙发上,出神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怎么弄?”她问。

“洗头,刮胡子。”赵周掏出一支香烟点上,又递了一支给老板娘,她点上了。

“胡子不用刮,这样才性感,”她歪着嘴说,“很多女人都喜欢络腮胡。”

赵周没有继续深究这个问题,而是将手机递给了老板娘。

“漂不漂亮?”他问。老板娘接过手机,将照片放大了仔细看。

“女朋友?”

“不是。”

他给她看的是邱晓津的照片。照片上的邱晓津站在一座桥上,满脸笑容,举着剪刀手。昨晚,他再次翻看了马太两年来的微信,尤其留意跟邱晓津有关的内容。

马太结婚的时候,赵周没有参加婚礼。太远了,他想,来回的路费都能凑一个大红包了。但是,他给马太的理由是自己那时要去北京参

加一个精英培训班。

“你不来,太遗憾了,”马太说,“我们班的男生除了你以外,都结婚了。”

赵周挂了电话,又发短信要了马太的账号,给他汇了一千块钱。从邮局回来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回忆。

1997年,凉城。炎热的夏天,赵周躺在床上瑟瑟发抖。他病了,家人在一百公里以外的农村。校医回家了,马太背起赵周冲向医院。赵周一直记得那个夜晚,他趴在马太的背上抽搐,瘦小的马太背着他一路跑。赵周知道,如果没有马太,其他人也会送他上医院,但马太是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

小个子的马太那一年考上了大学,赵周也是在那一年开始了漂泊。此后四年,马太在享受他的大学时光,赵周在中国的版图上,寻找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他在昆明做了半年的瓷砖销售,在兰州学会了做拉面,在哈尔滨差点做了上门女婿,在郑州的时候他特别想通过自己的智商狠狠赚一笔,然后消失。某一天,他站在广州的一座天桥上,打114查寻母校的办公室电话,又打这个电话找他的班主任,简单的问候之后,他问有没有马太的消息,回答是没有。

赵周突然发觉自己很累,像个游魂,没有根,飘飘荡荡,摇摇晃晃。这种感觉是在他寻找马太无果后逐步被放大的。这些年,他没有回家,甚至跟家人也很少联系。他知道父母身体还好,父母知道他还活着,如此而已。他躺在新疆呼图壁的棉花地里,萌生了回到西南的想法。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赵周扎根在这个城市,经营一家装饰公司,也算是事业小有成就。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总是想起马太,那个又黑又瘦的家伙,安分、顺利,在父母铺设的人生道路上,像一列火车平稳地开着。

赵周三年前终于找到了马太的电话号码。他在一个深夜打电话过去,听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慵懒、疲惫、甚至不耐烦。他让马太猜他是谁。马太说:“不知道,你不说我要挂电话了。”

“我是赵周,”他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你还记得吗?”

马太沉默了一会儿,问:“这些年,你死哪儿去了?”

在长时间的发展过程中,中国电视专题片一直以高层次、宏观的国家层面视角彰显节目主要内容与思想,具有很强的思想性。事实上,这是对意识形态的误解。思想中含有人民群众对国家、对社会的爱国情怀,关心民族发展的民族精神和人民的平时生活,都是挑选的主题材料。如果专题片都是大视角、大方向,脱离人民群众生活,则会显得枯燥无味,所以,专题片可以适度符合百姓日常生活的角度,关心百姓生活,体现我国经济发展的强大性,使电视机前的观众感受体会其中的深层意义,感受节目内容中的人文情感,由此被观众所接受与认可。

如果是在现实中见面,他们有可能拥抱,喜极而泣,但是在电话里,两人都能感觉到距离。

马太毕业以后在县城的一所中学教书。这是一个从激情到麻木的过程。如果没有意外,他能够看到十年后的自己,甚至是三十年后的自己。

“你现在还写诗吗?”赵周问。

“我现在最大的理想是娶个媳妇。”马太认真地说。

赵周哈哈大笑,但笑过后,又觉得自己伤害了马太。“我太高兴了,没别的意思。”他说。

跟前些年相比,这是一个不易失散的年代,电话、QQ、邮件、微博、微信,将人们紧紧捆绑在了一起。每个人都在将自己的生活晒出来,吃饭、睡觉、旅游、欢喜、哀愁……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一来,赵周觉得又回到了从前,他每天都在看着马太的生活,并且把自己的生活暴露在了马太面前。当然,这种呈现是表面的。每个人都有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

他在马太的微信里看到邱晓津的背影。她奔跑在夕阳下,背对着拍摄者(应该是马太)。她的身边,是成片的野棉花。她张开双臂,重心向前,像要拥抱什么一样。马太给这张照片取了一个名字:想飞的钢琴少女。

“是那个钢琴少女吗?”当马太告诉赵周他结婚的消息时,赵周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张照片。

“钢琴是她的梦想。”马太说。

此后,婚纱照如约晒了出来。当年的小个子男生其实并没有长高多少,黑色的皮肤扑上了白粉,咧嘴笑的时候,牙齿白得耀眼。有一张照片是两个人紧贴着脸的,邱晓津笑的时候露出了两个酒窝。他和所有人一样给他们祝福,并再次为自己不能去参加婚礼而道歉。

“我觉得自己快腐烂了,”马太有天夜里喝多了,给赵周打电话,“我真的闻到了那种气味,每一个细胞都在昏睡中消亡。你能体会到那种感觉吗?”

“其实挺好的,”赵周说,“那种颠沛流离、毫无把握的生活,也未必是好事。再过几年,我也想回来了,小地方更适合过日子。”

这之后,马太开始酗酒,醉了就给赵周打电话。有一次,他甚至在电话里哭。“你回来看看我吧,”他说,“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失败透顶。”

每月两千多元的工资,住在父母用一生积蓄买下的房子里。邱晓津没有工作,她喜欢打麻将。赵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幸亏当年没有考上大学。他对马太的安慰,总是那么几个词:安稳、踏实、老有所依……对自己的生活,他概括为:操心、不安、累、没有归宿感。

时间长了,赵周便有些害怕马太的电话。马太的痛苦是实实在在的,而他的安慰,有时不经意地夹杂着炫耀的成分。

“饭局太多,应付不过来,”他对着话筒叫苦,“你无法体会那种把茅台当水喝的日子,那完全是浪费了满桌的山珍海味。”

马太沉默了一会儿,绝望地说:“那也比我天天喝散装白酒到失忆要好。”

“城里太堵了,开车比走路慢,我的车,3.5的排量,快开不起了。”他搜肠刮肚地罗列着城市的种种缺点。

“那也比我骑电动车上班要好,”马太说,“每年陪邱晓津回家都是乘坐大巴,风尘仆仆的。”

当然,有时候马太也会在电话里聊聊邱晓津。开始的时候,马太让赵周赶紧结婚,再后来,他说结婚要慎重,搞不好这千疮百孔的生活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赵周在电话这端大笑,他说:“婚姻的事,你有发言权,而我没有。”

这些年,赵周走南闯北,总是独身一人。他爱过几个并不爱他的姑娘,没有撕心裂肺的疼痛,偶尔想起来,波澜不惊。他其实怀疑婚姻的必要性。他觉得,没有一件事是非得要靠结婚才能实现的。没有。性?爱?孩子?陪伴?这些不需要婚姻也能拥有。所以,他对婚姻并没有渴求。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人,想跟她一起生活,你就想结婚了。”马太说。

“邱晓津是你想结婚的人吗?”

“是,我第一眼见她,心里就特别踏实。”马太从这个话题绕到了另一件事情上,“邱晓津想开一家服装店,铺面已经租下了,她想来你那边看看进货渠道。”

“没有问题,”赵周说,“反正我最近也不忙,可以带她四处转转。”

赵周所在的这个城市,有着西南第一大的服装批发城。在市郊,很突兀地耸立着一个大型迷宫样的建筑,人流如潮水,手推车的声音令人焦躁不安。赵周当时跟批发城里的一个女老板谈恋爱,但他去了一次批发城后,发誓下次再也不去了。一个星期以后,他们宣布分手。

想到邱晓津的到来,赵周居然有点紧张。他先将家里收拾了一遍,虽然他不确定是否要请邱晓津来家坐坐。去理发店,也是想给初次见面的邱晓津留点儿好印象。

老板娘放平了椅子,让赵周躺下去。她用的是最原始、也是最正宗的修面方式。剃刀、肥皂泡,前者冰冷,后者温热。他听到胡子被剃断的声音,像割麦子。然后他又想,不要惹会使剃

刀的女人,她们举手便能杀人。

“你们女人喜欢什么礼物?”他从椅子上坐起来的时候,问身边的胖女人。

“只要是贵的,什么都喜欢。”她笑着说,“你要送我礼物?”

赵周也笑了起来。他付了二十块钱给她,离开了理发店。他开车去了玉器城,买了一个观音挂件和一个佛挂件,并没有花很多钱。回到住处,他又想了想接待邱晓津的一些细节。

邱晓津乘火车来。赵周提前半个小时把车开到火车站附近的停车场里去等着。她是昨晚上的火车,穿越整个黑夜才能抵达。多年以前,赵周也是坐这趟火车离开老家县城的。当时他坐在臭气熏天的过道上,望着窗外的黑暗,感觉那火车是开向地狱的。后来,他的生活跟火车密不可分,漂泊总是始于火车,终于火车。

在停车场里,赵周下意识地看了看表。他放倒座椅,躺下,听着电台里一个男主播在回答别人的情感问题。去你妈的情感,赵周想,情感问题,根本就不是人能解决的问题,神也解决不了。每一个情感导师,都是装神弄鬼的巫师。他关了收音机,听到一列火车鸣着汽笛,不确定是进站还是出站。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

“赵总,”邱晓津的声音糯糯的,像一团化不开的糨糊,“我出站了,售票厅门口,穿蓝色长裙。”

“你走到售票厅对面的路边,我的车马上过来,车牌1216。”

“什么车?”

“奥迪Q5。”

这一番对话之后,赵周已经看到了站在售票厅门口的邱晓津。邱晓津朝他跑了过来。

“赵总,你好。”她坐在副驾驶上,伸手让他握了一下。

“别叫赵总,”他说,“这些年,唯一的变化就是身材越来越臃肿了。”

“好吧,赵哥。”邱晓津马上改了口,她笑起来,露出了两个酒窝。

“马太还好吗?”赵周将车开出来没多远,就遇上了红灯。

“还好,上课、吃饭、睡觉。”邱晓津说。

“马太是我们宿舍成绩最好的,”赵周说,“如果没有他,我们宿舍的高考就全军覆没了。”

邱晓津半天没回应这句话,她正出神地看着窗外,赵周便沉默了。那时正是上班高峰期,赵周的车开得比乌龟还慢。开车是件磨性子的事情,无论什么情况,他都能做到不急不躁。

“你给马太打电话了吗?”他问邱晓津,“到了我这里,你就让他放心吧。”

“我告诉他了,”邱晓津回答,“但不知道他放不放心。”

两人都笑了。笑过后,赵周便说起马太去车站送他的情景。那是赵周三十几年的生命历程中最灰暗的时段。七月,世界变成了一口沸腾的油锅,完全能将人炸熟的样子。赵周收起简单的行李准备离校。有人欢喜有人忧,这一别就不知再见何时。他在那个下午一口气吃了十个冰淇淋,吃到最后,他闻着奶油味就想吐,感觉自己的肚子里已经成了冰窖。吃完冰淇淋,他去吃烧烤,把回家的路费全买了羊肉串。肚子里一点点辣起来,像一团火在燃烧。

“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干吗?”他问邱晓津。

邱晓津微笑着摇头。

“因为我一旦回到乡下,就吃不到这些东西了。”

邱晓津“啊”了一声,继续听赵周说。

本来,赵周是计划花完钱后走路回家的。他不知道从县城到家里要走几天,但他想试试,想以此惩罚自己这几年来虚度光阴。但是,当他吃完最后一串羊肉串时,他后悔了。

“为什么呢?”邱晓津问。

“因为一个饱嗝。那饱嗝太香了,羊肉的

香,奶油的甜,让人想流泪。”一辆电动车从赵周的奥迪前面穿过去,他踩了一脚刹车,“我在那一刻明白了,我不能离开城市。”

赵周去找马太,两人爬到了县城旁的高山上,将县城里所有的建筑都一览眼底。一列火车像一条长虫,在阳光下缓缓开离这个小县城。坐在一片茂盛的青草上,马太的眼里流露出悲伤。赵周肯定是考不上的,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世界就在眼前,”马太说,“不止有上学这一条路。”

“世界就在脚下,”赵周站起身,脱下衣服,赤裸着上身,“我要走,我要离开。”

马太只是想安慰一下赵周,哪知正好和赵周想到了一处。

“你借我钱,”赵周说,“我已经身无分文了。”

那三百块钱,多年以后,赵周才知道,是马太从家里偷出来的。

马太送赵周去县城的火车站。其实那里只有一个站牌和两间房子(一间售票,一间值班),每天有四列火车开过。隔着车窗,马太在哭,赵周在笑。那个瘦小的家伙,戴着小眼镜,追着火车跑,挥着手,一直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揣这么少的钱,居然敢去闯世界!”邱晓津似乎不关心他们的友情,而是更想知道赵周接下来的际遇。

“我是去挣钱的,又不是去旅游。”他说。

说话之间,赵周已经把车开到了一家五星级酒店门口。穿黑色衣服的门童快步跑过来,帮邱晓津拉开了车门。她坐了一夜火车,尽管在下车之前补了妆,但还是难掩困倦。

“你先休息几个小时,”赵周将房卡交给邱晓津,“十二点,我准时叫你起床吃饭。”

赵周开车回家,刚进家门,就收到了邱晓津的短信:我睡不着,还想继续听你的故事。

其实,赵周也没有睡意。他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看到太阳升起来,照在一个高原湖泊上。他给马太打了个电话。马太说:“晓津来给你添麻烦了,啥时候回来一定要提前告知,我好召集在县城的同学欢迎你。”

挂了马太的电话,赵周给邱晓津回短信:故事永远讲不完,咱们吃完午饭后继续。

嗯,我乖。邱晓津回复。

赵周笑了笑,没有再继续发短信。他在电话里处理了一下公司的事情,泡了咖啡,继续看湖面上的海鸥飞翔。赵周三年前买下这套湖边的房子,做好了在这个城市安家的打算。他甚至将父母接来住了一段时间,但新鲜感一过,两位老人就嚷着要回农村。

赵周觉得,自己是那种没有故乡概念的人。甚至,他憎恨那个穷乡僻壤,贫穷令人心长刺,为了蝇头小利,争得不可开交。他觉得不需要故乡,就像不需要婚姻一样。故乡只是一个生活之地,如果某一片土地不能带给我们更好的生活,守候便毫无意义。但是,他无法阻止父母对故土念念不忘。他每月支付生活费,让父母按时去镇上取款。

只有一件事他无法满足父母,就是找一个女人结婚。他不想用时间和精力在婚姻上下赌注。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年代,人们张牙舞爪,个性十足,赵周不光对别人没有信心,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婚姻中所需要的韧性。身边无数失败的婚姻,似乎都在证明,赵周是对的。但是,他身边并不缺女人,只要他有兴趣,可以跟各种女人上床,甚至可以花钱找个女人生孩子。不过,他也没想过要做父亲。

他在酒店门口接到邱晓津的时候,看到她重新换了衣服,化了妆,比先前更妖艳了一些。

“想吃什么?”赵周将手搭在方向盘上,扭过头来看着邱晓津。

“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一起吃,”

邱晓津扮了个鬼脸,“跟着赵总,吃糠咽菜都可以。”

两人去了一家泰国菜馆,但邱晓津对饭菜似乎没多大兴趣。她坐在赵周的对面,手支撑着下巴,一直微笑地着看他。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赵周端着红酒杯,轻轻跟她碰了一下,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马太这个家伙,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

“两个想结婚的人,有天突然就遇上了呗,”邱晓津说,“像我们这种没追求的人,也只能图个安稳。”

可邱晓津给赵周不是这样的感觉。她的举手投足都在告诉他,这不像是一个来自小县城的女人。漂亮是个虚幻的词,邱晓津是个充满媚气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像狐狸,浑身散发出一种能让人眩晕的气息。但她并不矫揉造作,一切恰到好处。比如她跟赵周开玩笑,如果他刻意去回避,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了。他礼貌而殷勤地照顾着邱晓津,心想,这女人,嫁给马太其实是有些浪费了。他每次看向她,都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他觉得她的脸上不是酒窝,而是陷阱。

两人勤举杯,但赵周一直都只是象征性地喝。他还要开车。他看到邱晓津已经喝了三杯酒,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邱晓津喝酒上脸,但并无醉态。

“讲讲你的故事吧,”他说,“或者你和马太的故事。”

邱晓津和赵周是同一年离家的,只不过那一年,她才十四岁。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幼稚得像个傻子。一个在城里的远房亲戚家需要一个保姆,每月支付三百元工资。她做了一个月的保姆,就跟小区门口的小保安跑了。这个长得像郭富城的小保安和她一样,来自某个连公路都没有的村庄。邱晓津在和他回乡的汽车站突然反悔了,她借上厕所的时机悄悄跑了。

外出闯荡这件事,女人似乎比男人更容易。逃离了那个保安的邱晓津,花了一个小时就在这个城市找到了一份工作。她给一个中年男子卖服装。她住在服装店后面的库房里,晚上,他打开门,像一堵墙似地朝她压了过去。她在一个夜场卖过三天的洋酒,但其实不是在卖酒。她中过五万的彩票,并以此为本钱开了一家服装店,但三个月后,那个地方被拆迁了。她进了一个传销组织,没赚到钱,但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某天深夜,这个非法组织被警察端了,他们被分批遣散,失去了联系。

“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这些,”邱晓津说,“有些过去,真的要让它过去。”

“连马太也不知道?”

“不要高估了男人的肚量,这个世界最幸福的人就是一无所知的人。”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我觉得你能理解这些。”

确实,邱晓津说的这些,赵周都明白。这像一个拙劣的故事,她才说开头,他便已经猜到了结尾。世界,其实不过如此。只是赵周想不明白,这所有的倒霉事都找上了邱晓津。

两人吃了午饭,重新回到车上。赵周已经想好了,带邱晓津出去逛逛。他把车开到了城外,继续朝山上开,便到了一个寺院。进了门,见院中一棵几个人才能合抱的梨树,叶落光了,黑枝张牙舞爪伸向天空。香客历来不多,寺内很安静。每次来,赵周都会买很多纸和香烧,但不给一分钱。春天的时候他来,看到院里满树梨花,他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一树梨花压海棠。他被自己的冒犯吓了一跳。

两人在寺院里转了一圈,邱晓津在功德箱里塞了二十块钱,然后跪下去叩了三个头。她怯生生地走在赵周身边,仿佛那些泥塑金身的菩萨会一把将她抓过去一样。

“你许愿了?”赵周走到门口的时候,悄

声问。

“没有,”邱晓津说,“我只是觉得他们不容易。”

说话之间,一个和尚拿着苹果手机走过来,手机里正播放着音乐,歌词令他们震惊:你身上有他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了罪……

两人相视一笑,走出了寺院。寺院门槛很高,赵周先跨出去,回头来看邱晓津,她便向他伸出了手。她的手冰冷,像只小冰棍,而他分明知道自己是个暖和的人,曾经有个女人说他在冬天的时候像个小火炉。她明显感觉到了温度,抬起头朝他笑了笑,而这一笑,他如梦初醒,放开了她的手。

“我们合个影吧,”她提议,“好不容易来一次,这一辈子也不一定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赵周想想也是,这一生的很多景象其实都是不可能再现的。他请一个从寺庙里出来的阿姨给他们拍照,邱晓津贴在他身边,将手伸进了他的大衣兜里。

“这照片……”赵周说。

“我懂。”

两人步行朝前,走进了寺庙旁边的山林里。冬日的暖阳斜照在山林里,四周安静得只有鸟叫声,赵周觉得像是回到了故乡。而这种想法,被邱晓津说了出来。

“这里好像我们老家。”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来,在山林里行走。”赵周说着,随手扯下路边的一片树叶,放在嘴上,吹出了一首曲子。这是他小时候常干的事。然后,他在邱晓津惊诧的目光中,丢了树叶,将食指弯曲成数字“7”,放进嘴里,吹了一段口哨。

“所有放过牛的人,都会吹口哨。”他笑着说。

“不对,这应该是流氓口哨。”她突然跑到了他前面,“坦白交待,你没女朋友么?”

他摇了摇头,反问她:“我为什么非得要有女朋友?”

“不孤独?”

“两个人的孤独,比一个人尤甚。”

他并不想在此探讨孤独的话题。他每次来山林里,都只是为了享受孤独,这次是例外。两人往回走,开车下山的时候,天色向晚。想到即将来临的夜晚,赵周居然充满期待。马太在这时候打来电话,赵周说在开车,将手机递给了邱晓津。两人在电话里嗯嗯啊啊了半晌,赵周也没有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事。

晚餐在一个临湖的餐厅里,外面种满了竹子。赵周带着邱晓津走进包房,竹叶在窗外的风中发出沙沙声。赵周已经安顿好了车,他说今晚要大醉。

酒很快上来,是一瓶赵周存在这家饭店的茅台。这里是他接待客户的定点餐厅。

“总量控制,”他说,“我们吃完饭,再找个地方喝茶。”

两人面对面坐着,菜未上来,便喝开了。赵周见邱晓津饮酒如水,便知真的是要一醉方休了。倒是赵周几杯酒下肚后,胃里翻滚起来,他赶紧吃菜压住。

“别忘了我是卖过酒的人,”邱晓津说,“那真的是用生命在赚钱。”

赵周偶尔会去夜场,但他总是点半打啤酒坐在角落里听跑场歌手唱歌。他是慷慨给予掌声的人。他从不送他们酒喝,但他见过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逼着“迈克尔·杰克逊”一口气喝了半打啤酒,也见过一个失意的中年男子,一晚上买下十瓶洋酒,只为让卖酒的姑娘陪着他。

喝了酒的邱晓津目光和语气都变得软软的,恨不得整个人都要化成一潭水。她给赵周夹菜,让他多吃蔬菜。“你一个人的时候可不能这样喝酒。”她说。

赵周伸手去兜里掏香烟,摸到了装在兜里的玉挂件。他起身去洗手间里,把那个观音挂件装进了衬衣的兜里。他突然不想把这件东西送给马太了。他回到桌前坐定,掏了佛挂件出来,告诉邱晓津:“时间比较匆忙,这是我昨晚特意去玉器城给你买的。”

邱晓津眼前一亮,便坐到了赵周面前。

“给我戴上。”她说着,伸长了脖子,闭着眼睛等着。

赵周犹豫了一下,他感觉到了邱晓津的气息扑到他脸上,像一只蝴蝶在扇动着翅膀。他抬起手,凑得离她更近一些,她几乎要扑进了他的怀里。他发现自己的手有些颤抖,不听使唤,他长舒了一口气,听到邱晓津发出了咯咯笑声。

“有那么难吗?”她说,“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邱晓津说完这话,整个人扑进了赵周的怀里。“谢谢赵哥。”她说。赵周双手向前伸着,既不敢抱邱晓津,也不好意思收回来。见他半天没动静,邱晓津才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我敬你,”赵周说,“祝你和马太白头偕老。”

邱晓津苦笑了一下,还是将杯里的酒给喝了。“别提马太好吗?”她说,“现在是我放风的时间。”

一瓶白酒喝完,赵周有了醉意,他看邱晓津的时候,心里禁不住颤动起来。离开的时候,邱晓津紧贴着他走,他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了她肩上。两人穿过夜晚的街道,寒风令他们搂得更紧了一些。他不经意地蹭到她的胸部,身体立刻就有了反应。

“我们再去喝一点儿吧,”邱晓津提议,“我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晚这样想喝酒了。”

眼前便是夜场集中地,两人随便选了其中一家。进入大门,音乐像炮弹似的在耳旁炸开了,赵周感到血液上涌,他的脸贴向邱晓津的脸,发现她的脸上冰凉。

“你冷吗?”他问。

“热。心里热。”她笑着摇头。

找了个角落紧挨着坐下,两人点了酒,远观着舞台上的表演。似乎所有夜场的舞台都这样,廉价的鲜艳服装、三俗段子、模仿秀、男女反串、调侃顾客……舞台上那个胖乎乎的男人,很像某个做牙膏广告的相声演员,他唱刘欢的《好汉歌》时险些断了气。紧接着,他让大家闭上眼睛,一曲《你的眼神》犹如原声重现。

邱晓津站起来热烈地鼓掌,酒吧里欢呼声一片。邱晓津坐下来,轻轻在赵周的脸上吻了一下。“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她说。

赵周举起酒杯,两人对视着,邱晓津便将手从他脖子后面绕了过来,形成了交杯的姿势。喝了这一杯后,他们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你真的很有魅力。”她附在他耳边说。他伸手去捏她的鼻子,她闭着眼睛笑。

一个魔术师登台了。他长得有点像刘谦。“现在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他说着,助手推上来了一个大箱子。“这是电锯活人,”邱晓津对这个节目没有兴趣,“我看过很多遍了。”她拿了小食品喂赵周,他像个猴子似地张着嘴,等待着她。

她将腿翘到了他的腿上,皮短裙已经退到了大腿根部,他的手搭上去,她浑身颤抖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的手便指引着他的手,朝裙子里面摸了进去。他们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战栗,欲火焚身已让他们坐立不安。

“我想睡觉了。”邱晓津说,头倚靠在赵周身上,闭着眼睛。

两人在夜色中钻进了出租车,直奔酒店。到了目的地,邱晓津率先下车,东倒西歪地朝酒店大门走去。赵周追上去扶住她,她斜靠着他走进了电梯。

“你醉了?”赵周看着电梯里两个人面红耳赤的影子,轻声问。

“没醉啦,”邱晓津说,“我要是不装醉,你会送我回来?”

刚才赵周在出租车上的时候一直在想,到了酒店该怎么办?到了酒店后,见邱晓津这醉样,送她回房间便顺理成章了。

赵周从后面关了门,上了锁,开了床头灯,两人抱着倒在了床上。语言已经毫无意义,两人吻到了一起。她发出了呻吟,欲望像一锅沸腾的开水。她如饥似渴地扑向他,被他紧紧搂在了怀里。

“我要死了,”她喃喃地说,“赵哥,救我,我快不行了。”

他用嘴堵住了她的嘴,伸手去解她的衣服,由于他用力过猛,扯掉了一颗扣子。就在他犹豫的瞬间,她自己解开了衣服。各自宽衣解带。当两个人赤身裸体地抱在一起,赵周感觉屋里的空气燃烧了。

“你会后悔吗?”他问。

她闭着眼睛,用一副快要虚脱的样子,使劲地摇头。

“你愿意吗?”他又问。

他看见她点了点头。

她打开了自己,那是两座火山的撞击。汗水迸发。赵周闭着眼睛,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挺机关枪,而邱晓津,已经软成了一潭泥。在一前一后的冲撞中,他的回忆却一直向后退。

1991年,凉城。一个谨小慎微的农村少年到县城求学。寒冷的冬天,他在被子里缩成一团,高低床发出轻微的颤抖。“你生病了吗?”睡下铺的人问。“我冷。”他如实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感到一个人爬进了他的被窝。然后,一床被子加盖在了他们身上。赵周和马太,同床睡了一个冬天。

“我是农夫,你是冻僵的蛇,”马太推了一下鼻梁上的小眼镜,说,“但是我们不能上演农夫和蛇的故事。”

赵周将嘴凑到邱晓津的耳边,含住了她的耳垂,她的整个身子像条蛇一样扭动起来。她一脚踢开了盖在身边的被子。在那一瞬间,赵周觉得自己的胯下骑了一只白鹤,飞了起来,光芒万丈,他越飞越高,向着太阳的方向,就要将自己熔化。

过了很久,他才伸手去摸她汗涔涔的额头,轻吻了她。然后,又一动不动,只听到彼此眨眼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他在床头柜上摸到了香烟,给自己点了一支,又递了一支给邱晓津。

“你们还不打算要孩子?”他问。

“想要,但是一直没有。”她朝他吐了一口烟雾,语气中有不满。

“为什么?”

“没怀上,”她说,“反正不是我的问题,就是他的问题。我敢肯定自己没问题。”

赵周沉默着将手伸进被子,他摸到了邱晓津平坦的小腹。往下是郁郁丛林,往上是双峰耸立。赵周的手上下移动着,邱晓津又在他的怀里喘起了粗气。

“老公,”邱晓津轻声说,“今晚让我做你老婆吧。”

赵周感觉自己的骨头酥软了,他揽过邱晓津,让她紧贴着自己。“老婆。”他也叫了一声。他知道,这种称呼有时候只是调味剂而已。

半夜的时候,赵周被渴醒了。他拧亮了床头灯,见邱晓津一脸甜美地睡在他身边。他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悄悄离了床。喝了水,肚子里发出阵阵吼声。他在窗帘后面站了一会儿,将窗帘拉开一条缝,一缕月光挤了进来。

1994年,凉城。月光倾泻在学生宿舍的过道上,赵周看着那亮堂堂的过道,饿得前胸贴后背。他起床,穿上鞋子,蹑手蹑脚出了宿舍

门。一阵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冬天,地里光秃秃一片。赵周知道离学校不远的地里,胡萝卜成熟了。又香又脆的胡萝卜,他想到就流口水。他一头扎进地里,拔起胡萝卜,在裤子上随便擦几下就塞进了嘴里。他忘记自己吃了多少个胡萝卜,等他停下来的时候,发现那些囫囵吞下的萝卜已经堆到了嗓子眼。

赵周一路放着屁回宿舍。当他钻进被窝的时候,发现床上泛起片片冰凉,他用手一摸,是一沓饭票。赵周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

“马太。”他朝床下喊了一声。

下铺传来阵阵鼾声。

“你在干什么?”邱晓津已经注视赵周好一会儿了,“快躲进被窝来,小心感冒了。”

她伸开怀抱迎接他,他像个孩子似地扑进她怀里。一湖春水荡漾开去,两人又缠绕在了一起,然后,他们在疲乏中睡了过去。

邱晓津的电话响了起来。她一脸厌烦地犹豫着要不要接。赵周努了努嘴,站起身,去了卫生间。

“老公。”他听到她在电话里说,“我挺好的。赵周很热心,等他回来的时候要好好感谢他。我今天才去服装批发市场看看。他答应陪我去的。放心啦。”

挂了电话,赵周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你先洗漱一下,吃完早点,我陪你去批发市场。”他说。

“我不想去,”她说,“想继续跟你待在这里。”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她明白这沉默的含义。邱晓津坐在床上,赵周站在床头,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但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坚持。

“好吧,”邱晓津说,“那就让我最后抱你一次。”

赵周俯下身子,抱着邱晓津,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礼貌而克制。

邱晓津起床去卫生间里洗漱,赵周已为她准备好了牙膏和洗漱水。她没有说什么。

赵周将窗帘全部拉开,阳光瞬间侵占了半个屋子。他听到了邱晓津冲澡的水声,他闭着眼睛,想象着她赤裸的身体。待水声停止,马桶声响过,邱晓津湿漉漉地走出来,坐在镜子前化妆。她沉默不语。当她让自己变得容光焕发时,赵周突然有点后悔了,刚才该以肌肤之亲作最后的告别。

在电梯里,他想去牵她的手,被她轻轻拒绝了。他没有再坚持。

“我可以自己去批发市场的。”她说。

“我送你,”他说,“我开车去更方便。”

“我坐出租车去,”她坚持道,“我知道怎么去。”

两人出了酒店的门,邱晓津拖着旅行箱站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她钻进车,回头对一脸莫名的赵周说:“我要赶紧逃,不然,我怕自己后悔。”

赵周有些释然了。他朝她挥了挥手,没有说再见。那辆出租车转一个弯儿,便消失了。兜里的手机响起来,是设计总监让他定夺一套房屋的设计图。他挂了电话,去停车场开车,直奔单位。这时已经是中午,拥堵的交通已经得到缓解,并且一路绿灯。

那一天,赵周一直在等邱晓津的消息,但一直没有。三天以后,他收到马太的短信:晓津回来总在说你的好,谢谢你,老同学。

两个月后,寒假来临,马太在一天深夜打来电话叙旧。他又喝多了,大着舌头,翻来覆去全是恭维话。赵周说:“既然放假了,你带着晓津来我这里玩呗。”马太说:“这段时间不行,正是关键时刻。”然后,他听到马太告诉了他一个喜讯:

“晓津怀孕了,我要照顾她。”

“哦,恭喜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