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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青年诗选

2015-11-19高思雅编选

西部 2015年11期

高思雅 编选

上海青年诗选

高思雅 编选

子薇

岁月铐

我曾经闪烁过,岁月铐走了比我美丽的人

我相貌平平,不是任何人头顶上的星辰

还在往这边匆匆赶路的人

别来打扰我了,我承受不起陌生的爱

我已安于现状和一只红泥小火炉

还在往这边匆匆赶路的人,回去吧

白雪已覆盖我的裙裾,接下来

将是我的膝盖、衣袖

还没来得及合上的《圣经》

以及盖到胸口的风沙

爱啊,当你们抵达一个平凡女人的晚年

她已垂下睫毛,彻底安静

南鲁

唱片

我来到这座山时,

它只是一座光秃秃的

秃山,像一个谢了顶的老人

我取来锯子,

我要从这棵老树桩里

取出年轮的唱片

锯到一半的时候,我哭了——

会不会有后来人

像我一样来锯开我们的白骨

要找到尘世曾经的繁华

张萌

一日

泖河清澈。无数次,坐在堤上。

流水向西,我心向东。

少年的愁绪,随着泡沫无声消逝。

睡梦破碎,汽笛陈旧,

每一天都有一个清晨,

每一个清晨都有一丛火苗降临体内。

亲爱的旭日,让我见证了自己蓬勃的影子

无数次,露水打湿鞋子,

一群红鲤驮着草屑,像被点燃的时光,

舔过我的视线,顺流而下。

一只鸟一天的终点是黄昏,

回家的路还远,它歇在一根电线上。

此刻,一个少年坐在河边,

他一生的落日被风吹成波澜。

为时尚早。祈祷的钟声滴疼水面,

正在散开,但还没完全散开。

陈仓

遛狗

我牵着一只土狗,她牵着一只洋狗

我们相遇在一条十字路口

两条狗在来来往往的街上

一眼就认出了谁是人

谁是狗

它们欢叫着跑到马路中央

搂着,抱着,亲着,闹着

如果有手,它们肯定会像人

握一下,再握一下

我们彼此都不认识

就算认识也不会像狗一样

如此亲密

我与她吆喝着把两只狗各自赶开

希望它们和我们一样

各摇各的尾巴

各走各的路

我们要把人类的冷漠,像病一样

传染给我们的狗

李潇

回忆录

你有牛羊成群,宝马香车,阳光灿烂

你有一条条通向罗马的大道

有一个迷离的身世,一部惊险的影片

你还有印章一枚,五颜六色的面具若干

还有悲伤和欢喜,功勋与过错

还有一千亩晚年的后花园

而我只有

袈裟一件,酥油灯一盏

徐俊国

灵魂的工作

深夜,趁病友熟睡,

他遛到五公里之外的植物园,

浇花,除草,为盆景松土,

嚼松针,尝花粉……

捡一些落英放进口袋……

天亮前回到敬老院,

倒头大睡。

这个老年痴呆症患者,

曾经的园林工,

每夜梦游,都干着同样的事。

一个人还没死去,

灵魂要做的工作,

已经,提前开始了。

顾雪莲

那里

一缕微风是蚂蚁的轻舟

最小的枝丫成了喜鹊的秋千

身体的裂缝里,坚持着

一个永不落叶的晚秋。

时光也有伤疤

深处睡着流水的古琴声

果实不是风铃

却可以随风而响

影子随太阳走动,那是凉亭

在丈量自身的疑惑。

每个黎明,一只珍珠雀孤孤单单地

飞往佘山圣母大教堂

它不知道啥叫朝圣

它可能只是喜欢周边的茂盛。

那里,花朵素淡……

那里,虫声肃穆……

我每次匆匆经过那里

都能听到世界被无限放大

又突然缩小

茱萸

孟浩然:山与白夜

毕达哥拉斯勤奋的弟子们知道:星辰与人都一遍遍往复循环。

——博尔赫斯《循环的夜》

茶叶刚伸直身体,杯口冒出的热气

已朝桌子散布了消息。关于来路

和归宿,时间深河冲起历史的钓竿,

甩给我们一个咬住鱼钩的好机会。

午后,烦闷干渴的光线笼罩着人类,

而那一年,峰顶的树影盖过了缓坡,

盖过所有的昼与黑夜。这次相遇又

导入同一个话题,瞭望了诗的远景,

如当年隔着春雾仰眺城外的山那样。

不过是离天空近了些,这唐朝人就

陡然生出那许多的感慨:看时序的

轮替和事物的生灭,总要隔些年月

才显得更清晰。这样的循环里,我们

要共同以“青年才俊”的面貌,作

语言的争胜——与萧悫,王融,何逊,

甚至我们的后辈。在某处,古老的

法则和修辞以另一种形式意外归来。

隐藏自己是一场更深的误会。诗的

棋盘上没有任何一颗闲子,青绿山水

又怎能在纸面露出洞悉奥秘的微笑?

我们嚼甘蔗细的那头(前提是剥开

汉语的紫色深衣),并不甜美的汁水

溅满整个房间——它带来一抹浅亮

瞬间使我们拥有了一个白昼般的夜。

方李靖

天空购买者

并没有,太多的东西能在我的手里

留下来。或者,最好说成

我也不能在太多的东西里留一点什么。

付完剩下的钱,我们都空了

现在,我在某条路上跑,可能随时

扔掉一些负重。如果

不是为了再交换点什么,我并不打算

走进沿街的一个个小格子间:

实体的混凝土墙是这样一种

空间的分隔,就像我们经营的

坚硬躯壳。每个房间有两只眼睛,

其中一个转动钥匙的锁孔,那不属于你的

使我总是担心,一次与邻居的匆匆照面

也是不太礼貌的孔窥。至于另一个,

透明的玻璃窗是晶状体——

我们已经把墙叠得越来越高了。

再付更多的钱,我就可以装上

那块透明的眼睛。将不会再有更多的人

嘲笑我:如今,我也买下一个

床位大小的格子,如果有要写信的

可以寄往巨大湛蓝色的后面

我能粗略估计一天里沉默的价值,

而且,不再羞于使用它,这千真万确的

“无差别劳动的结晶”

我也乘电梯上班和下班

这场垂直的赛跑不可避免,每一天

黄昏,日落,我看着天空

接过那枚闪亮的黄金

到了夜晚,就数着它找零的硬币:

这些走失的星星,我不知道

能不能足够发来一页,一页促膝的长信。

老王子

焦虑

晚上,我打算跟我的妻子谈谈

她坐在桌子跟前哭

灯很亮,她的脸有些扭曲

之后她收拾行李走了

轻巧得像只海鸥

我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打电话

有人推我的门

“你家厨房漏水”

他浑身湿透,红着眼

站在廊下的灰烬里

仿佛展翅欲飞

雨一直下到早晨

天花板又太高

我没法睡,可也避免

想一些冷酷的说辞

我在龙头下反复洗手

捞起地漏里的头发

我给我的妻子打电话

心平气和,只是想

和她说说厨房漏水的事

或是海鸥,它展翅欲飞

我想,倘若只是说这些

我或许能够说好

她或许不会再哭

王家铭

二月初一

千里说家事,父亲的自卑

像顶楼的茉莉——

已沏不出一杯花茶。

语言啊,坐在虚空里凿房屋,

撇开我们的身——正把一朵乌云

压在唇上。

七匹香烟,七次

分娩的困难。拥抱过的,

在胸脯上盛开着刀片,

剜三十年前的黄金和酒。

剜少年心气,从家书上呕落。

我曾途经林场,但不追逐你。

我将迷恋异地,感受风暴的屈辱。

一颗星球仿佛樟脑,

春衫却永不悬挂。纷纷扬扬,

把我们抖落精光。

你失去一场友谊,可能有另一个。

你孤独的爱该跟谁讲和呢?

这重负的夜晚,不只是夜晚,

这失神的书,教我何谓缺席。

我几乎学会了刻下

每一句欲飞之言。

父亲,我梦见天空

倒扣了过来,我梦见什么

永远地攫在你手。父亲,

我在你当中,辽阔,赤裸,跳荡,

永远地蔑视未来。

钱冠宇

崇明之秋

1

公路在升高。我们追赶着阵雨,

沿途的风景被天气没收,

而只有速度,能够带来久违的快感。

2

虚构一座岛屿的形状,

就像是在头脑中豢养白鹭和天鹅

以及她们的语言。

3

夜晚的湖,引领我们环绕星辰的寂静与谈话,

从一盏路灯到另一盏路灯,

从一束和弦到另一束和弦。

4

垂钓的人静坐在岸边,

像一座座雕像沐浴在晨曦之中,

沉湎于时间的哲学。

5

鸟。柳树。音乐。

秋风亲吻着宽阔的水面,

变换镜子的焦距。

6

透明的云影在天空的呼吸中飘移,

如同多年前那个——

湛蓝的梦。

7

想象中的蝴蝶翩跹于夕阳的火焰,

焚烧黑色的斑点……于是所有的人掏出相机,

裁剪即逝的岛屿之光。

8

上升的一切必将下降。

唯愿记忆甘冽

就像我们咀嚼过那清脆的芦穄。

刘化童

我知道一整晚的空气在酝酿着什么

——致Y

我知道,一整晚的时间是如何从指尖滑落的

在遁入梦境之前,眼睛被手机上的电话号码囚禁

手指在距离屏幕一公分的地方悬浮着

像是西西弗斯推动的巨石那般,重到难以按下

握起,又放下,房间随着手机流失的电量

就这么冷了下来,直到所有的遐思被黑夜吞噬

再到所有的情绪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

反刍,发酵,倾洒,最终醉倒了整个夜晚

仿佛重回寒冰纪,捕猎和编织的技艺早已失传

我们退到虚空的尽头,在世上无所适从

然而,依旧有那些幽微之物从冻土里探伸出来

越过目力难及的距离,试图抓住体温未熄的我们

此时,篮子里已经没有蔬菜,剪刀也锈迹斑斑

没有学会冬眠的动物始终保持着清醒

哪怕是在半夜,哪怕还有另一个人

横行在自己未眠的脑海里,出现,又隐没

我们不知餍足地吸食时间,然后任凭它

把一切都氧化了,纵使什么都将归于尘土

就算消失的永远比存在的更永久

我也知道,一整晚的空气在悄悄酝酿着什么

牟才

万佛殿

我与你对视的时候仿佛是我与我。

共同观察一棵银杏,在斑纹蛇的密道里匍匐,

沉湎于恐惧就像一场颤抖的雨。

你从未离开我的皮肤。在我

吐出明亮稻谷之时,你自人群中来,

越过多巴胺滚烫的樊篱。

在白鹤镇,斜塔伫立了一千两百年,

越多的人意味着越多的虚空。

他们在静止与颤抖的深处,耐心而怯懦。

我也在接受生活的恐惧,来自

草木的恐惧,河流的恐惧。红火的旗子翻腾,

红红火火啊,还有巨手在飞。

升空的气球与失望的必然性对立,

你站在我与他们的间隙里,随烛融化。

彼时,你的谜语被踩出了火苗,

你的石基长成了翡翠,你的凝视里有龙。

你转向万象与他们对视的时候,

我,除了愧疚就空无一物了。

黯黯

七月十八日的献诗

李,先祖向后代流淌的黄河之水

高出地面浅而浑浊

李,北方大地鲜黄的伤痕

古老的酒曲面朝大海醉然蜿蜒

是多年以前悲剧的氏族怀孕

高原上野花的毡房走远

酋长的女儿善良在黎明分娩

流下秘密的泪水李

春天的状态令人焦虑泥沙积累

黎明在迅速完成黄昏和混沌

我佩带皱纹和银发以老人上路

割开血脉让大火寒冷而无声燃烧

无数个黑夜我游走大地

以石补天以泪洗河

无数个黑夜我手执长剑

挥向世界偏爱许多无效痛苦

黑夜高高挂起脸皮层层剥开

大地深处常存无尽忧伤

汹涌上升直达蔚蓝之外

多像一场黄河大水泛滥到我的内部

李,源于大地深处的无尽忧伤

试图背负大地的忧伤

必然背负大地的忧伤

活下去,活下去,运石上山,运石上山!

徐萧

第二次造云运动

迷恋正确和失败的诗人,不该在夜归的路上

过分关注星辰的褶皱。他需要,在路灯粗暴的

呼吸中,寻找太阳的暗面。然后,打碎它们,

用疼痛作为粘合剂,重新生产用于在日间行走的骨骼。

他逐渐明白,每天必经之路上蠢蠢欲动的稻田,

和里面隐匿行迹的蛙声,一旦加上围墙,

就没人会误以为是野境。就好像果实,在人们的

洗涤中误入歧途,永无返回枝头的可能。

现在,他每天吃两餐,将跑步改为散步,

或静坐于路边,并且热衷于整理房间。似乎这样,

他身体里和身体外的世界,就能以一种更大的

姿态呈现。可惜的是,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制造出

足够大的容器盛装繁密的视域。此刻,他又一次

路过那条马路,稻子已经抽穗,没有了蛙声。

风站在云上,他站在马路中央(不过是城市的边缘)。

是的,美无关乎理解,美必须深入更加危险的地带。

肖水

艾草

似乎,与你说的尘世相反,

有三种苦可以归为荣耀:慷慨,悲悯,以及孤独。

我愿在年轻时就死去,头顶的云彩比平时多一些,

而家人继续为一株淡绿色小麦劳作,他们漫不经心,汗水淋漓。

胡桑

赋形者

——致小跳跳

尝试过各种可能性之后,

你退入一个小镇。雨下得正是时候,

把事物收拢进轻盈的水雾。

度日是一门透明的艺术。你变得

如此谦逊,犹如戚浦塘,在光阴中

凝聚,学习如何检测黄昏的深度。

你出入生活,一切不可解释,从果园,

散步到牙医诊所,再驱车,停在小学门口,

几何学无法解析这条路线,它随时溢出。

鞋跟上不规则的梦境,也许有毒,

那些忧伤比泥土还要密集,但是你醒在

一个清晨,专心穿一只鞋子,

生活,犹如麦穗鱼,被你收服在

漆黑的内部。日复一日,你制造轻易的形式,

抵抗混乱,使生活有了寂静的形状。

我送来的秋天,被你种植在卧室里,

“返回内部才是救赎。”犹如柿子,

体内的变形使它走向另一种成熟。

夏午

受限于你……

受限于你高高翘起的小辫子

请原谅我的迟到——

“我应该为损害我的一切辩解。”

我应该饮下整个洱海,以便有胆识

和你,来自未来世界的年轻人

昂着头,站在云贵高原的腹地上

谈谈飞行的困惑以及大自然一丝不苟的秩序

顺便谈谈早餐桌上,那一碗稠密的老白粥

所蕴含的美学意义与实用价值

或者,索性谈谈酒与刚刚熄灭的篝火吧

如果我醉得还不够深,仅仅因为

那该是我们拥抱的时刻

如果你没有感受到火焰的温度,仅仅因为

我们拥有的灰烬还不够多

受限于你细瘦的四肢,受限于你

在大理,不辞而别

我只记得:

你爱过的,伫立在洱海中洗澡的女人

最后,终于转过身来:

风吹乳房,寂寞叮叮咚咚

厄土

行驶

你不断踩踏黄昏的油门,快得

像要甩掉曾经的我们

树木奔跑起来,发着绿

去拯救被抛在后面的风景

许久,我们都不说话

该从哪里开始呢?

一旦记忆的车窗松开一丝缝隙

被隔绝的日子就在耳侧咆哮

你专注于分辨眼前的道路,调整

逐渐模糊的方向,躲避昨日布下的路障。

我也一样。命运,我的和你的,

此刻漂移在同一座孤岛上。

如果,我微微侧身,调整呼吸

是否会让一切失去平衡,偏离

正确的轨道?哦,不存在急停的可能

生活在它的手册上,已经写满了安全的

禁止事项。或许,试探已久的重逢

也是一次不可撤销的操作失误?

就像太阳和这座星球的另一面

而我们需要逃离将临的黑暗。

在记忆的岔路口,道路开始变得黯淡

停下吧。缓慢地,吐出几乎窒息的词语

晚雾里的车灯亮起来,闪烁,

像含混的道别,像我们,像每一个路人。

洛盏

蝴蝶博物馆

在邀请你之前,已有浓郁的蝴蝶,

穿过我阴暗的甲胄,从胸肋间缓缓踱出。

被鞣制的孤寂,胆怯而奢侈。

夜的水蛭,吸食面庞和光,发出

“咻咻”的声音。仿佛在借来的时间里,

我打量你湿润而易折的腿弯。

潜入晦涩的某处,地窖之下的地窖——

(温差让我的脸敷着一层糖霜)

一只铁桶吊起的微响,锡箔纸上颤动的光斑。

而县体委篮球场改成的展厅里,

广播正发出如雷的鼾声,日光灯昏聩着,

黑暗在给空气上釉;塑料郁金香

有镜头前的羞涩,花蕊举着

高过头顶的盾牌。但更多的时刻在灌浆,

更绵密的黥面,闪耀于梦中破旧的墙上,

像缓缓抖动的扇子。血的锁链

在爆裂,如豆荚因发烫而轻盈的骨骼,

被她笨拙地剥开,然后礼貌地合上。

“哦,理想的浑圆不该是一种距离。”

而博物馆只存活了两天,篮球击中篮板

迅速地反弹。多年以后,震昏在地的

灰色孤马,因梦可怖的回访,

鼻翼轻轻翕动。

栏目责编:刘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