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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思札记(节选)

2015-11-19陈超

西部 2015年11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人类

陈超

西部头题·陈超周年祭

诗与思札记(节选)

陈超

四年前,陈超对《西部》有一个评价:“这是一份我出差会带上的刊物;这是一份我睡前枕边放着的刊物;这是一份我去厕所会带着读几页的刊物;这是一份我不藏好就会被朋友抄走的刊物。”近年来,他在《西部》发表有《我眼中的今日中国诗歌——在2011亚洲诗歌节上的发言》、《诗与思札记》、《奥依塔克雪峰》等诗文。其中《我眼中的今日中国诗歌》为本刊首发,是他参加韩国首尔“2011亚洲诗歌节”后增补、修订而成。陈超去世后,他的学生在网上公布了一组书房照片,其中一张,卧床大摞书上放着最新一期(2014年第9期)《西部》。为有他这样的读者和同道,我们感到在边疆勉力办一份有追求的文学刊物是值得的。

陈超在“写诗”与“论诗”两个领域成就卓著,称二者“是我快乐的命运伙伴”。二者的彼此借重、忻合无间,不断自觉磨砺个人精敏的艺术感受力,参与幽秘的心智博弈游戏,被他视为一个好的诗论家的必备条件。在追求“诗与真”的道路上,他是一个披荆斩棘者;在虚无的艺术和奴役的艺术之间,他奉献的是创造者的艺术。去年10月30日夜晚的纵身一跃,是脆弱的肉体已无法承受内心的狂飙,还是“向死而生”的一个隐喻?哈姆雷特式的问题(“生存还是毁灭”),再次摆到了我们面前,成为时代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陈超的诗学贡献,将成为我们时代一笔可贵的精神遗产。他用“纵身一跃”解脱病苦、超越死亡,预示并归宿于一个新的开端,如艾略特所言“在我的结束是我的开始”。本期“西部头题”策划并刊发“陈超周年祭”,以表达《西部》同仁的敬意和深深的怀念。

——编者

精神重力与个人词源

“精神重力与个人词源”,代表着我对先锋诗歌的价值的基本认识,同时也是我的诗学的基本论旨。我以为,对先锋诗歌而言,诗歌外在的型模“成规”,还不是决定性的,决定性的是那种“表达现代人对生存的特殊感受力的特殊语言”,即先锋诗歌的意味和表达其意味的话语方式,是同步发生、彼此选择、彼此发现、彼此照亮的。这决定了优秀的先锋诗歌,不仅是特殊的修辞技艺,也是诗人试图揭示和命名生存、历史、生命、文化中的噬心困境,所产生的“精神重力”。而且,这种“精神重力”体现在先锋诗歌中,也并非类聚化的“代言人”式表达,而是来自于诗人个体生命体验所浸润的“个人词源”。在现代社会,先锋诗歌要为捍卫个人心灵感受的价值而申辩,诗人虽然要处理个人经验中的公共性,但更专注于公共经验中个人的特殊性。诗人寻求个人化的语言,个人化的书写、

命名能力,常常将公共化的语词变为个人“发明”般的新词,像是汲于“个人词源”的深井。

我以为,同时坚持这两个维度,将有助于我们在新的历史语境下衡估“诗与真”的关系问题。在此,“精神重力”和“个人词源”,是在对话关系中展开的两个相互激发、相互平衡、相互吸引——简言之,是“相互赠予”的因素。对先锋诗而言,缺乏“个人词源”的“精神重力”,时常会沦为空泛的见证式表态;而没有“精神重力”在其中的“个人词源”,则常常沦为微不足道的私语化“遣兴”。正是成功的个人心灵词源,赠予精神重力以艺术的尊严;而精神重力,则赠予个人心灵词源以具体历史生存语境中的分量。

“墓志铭”或“账单”

诗人是什么?他是慎重对待语言“命名”的人,是人类精神“舒心的盘诘”体现中最了然最一般的存在形式。但是,我知道在今天谈论这个问题是困难的。首先,它不能用一般的因果律去解释。因为,诗人与普通的人在肉体上并没有什么差异,否则,我们会同意将诗人归入神经质、嗜修辞症、躁动狂一类肉体器质或精神状态发展畸异的那一部分人中。另外,诗人的确又不是偶然出现在人类中的一个现象。这是一种滑头的说法。因为是暂时的、必死的、偶然的,一切解释到此为止。这种自以为是的不可知论,并不能叫智慧而有教养的人买账。瞧瞧,这两种情况是这样互相斥拒着、纠葛着,只要触及到任何一方,就会有另一方在前面等着你。

但是,我们仍然可以依据我们灵魂中被一再唤起的语言的“深度状态”,和这种状态常驻并作用于我们生命的历程,来考察诗歌语言及诗人的本质。不仅古典诗人锡德尼说:“当你死去,你会被世人遗忘。因为你缺乏一篇墓志铭。”诗人,从借喻的意义上说,就是刻写墓志铭的人;现代诗人艾略特同样在《四个四重奏》说:“一首诗,一个墓志铭。”诗人坚持简洁而意味深长。生存和生命的结束,或通往“彼岸”的启程,都是以一种文本为标志的。在这里,死亡仅仅作为生命的关键节点,向我们展开各种深入语言命名的可能性。据此,我们可以探究生命的意义和为后来者重新设定生命的目的和价值。

墓志铭不仅以证明死亡的力量为目的。因此,个体人类的死亡在人类精神万古流长的旅程中是不会彻底地一次性完成的。诗人一腔忧惧而满怀信心,皆源于对“墓志铭”所刻写的言辞的敬畏。他要从精神而不是肉体的角度来衡量死亡,那么,摧毁肉体的时间力量,在此往往变为赘生物和过剩物。抛开时间的报复,诗人的答案是自由而又被限制的。自由导源于诗性的想象,限制则导源于诗人终其一生对永恒求真的信仰。

如果“墓志铭”一词太过不祥了,我们可以对等替换为“付账说”。一位诗人说:“每个时代的人类都像在赴宴,宴散之后必须要有人付账,诗人或更广义的诗人哲学家就是付账者。”如果诗人不能为时代付账,他就没有资格以诗人的身份赴宴,而只能以大众的身份像大众一样吃完抹抹嘴就溜。一个时代的真正结束不是物理时间的结束,而是以一个或几个文本来结束的。如果没有一个文本来“付账”,时代就永远无法结束。现代汉语诗人如果想成为一个一生的持续的写作者,他应当思考更重大的问题,即诗人与他所处的时代生存的关系问题,写作中碰到的语言表达问题。

思就是诗

海德格尔在《林中路》中说:“思就是诗。

尽管并不就是诗歌意义的一种诗。存在之思是诗的源初方式。正是在此思中,语言才第一次成为语言,亦即进入自己的本质。存在之思道出存在的真理的口述。存在之思就是最初的诗。存在之思是原诗(Urdichtung),一切诗歌由它生发,哪怕是艺术的诗的作品,只要它们是属于语言的范围成为作品的,都是如此。广义和狭义上的所有诗,从其根基来看就是思。思的诗化的本质(das dichtende Wesen des Denkens)维护着存在的真理的统辖,因为真理思地诗化。”

海德格尔这段话道出了语言及诗的本质。只要人类这一特殊语言物种存在,诗与思的共相展现就会永世不绝地重复。本真的诗,从诞生到完成,所呈示的不朽功业,不是岁月积累的碎屑,不是退入人的原始本能发出的宣泄,不是修辞和咒语的炫惑,而是一种特殊的“命名”。它坚持刺入生存的本质,道出真理,为人类的再生提供“语言作为存在之家”的保证。诗人为神圣的东西命名,也为生存的压抑命名,前者体现为大生命家宅的庆典,后者体现为从遮蔽到澄明的拯救。诗,就这样成为既为人创造,又创造着人的最了然、最精审的形式。考虑到语言艺术与真理之间这种二而一的本质关联,一个陈述句就产生了:

诗歌是显现生命之思话语无限的可能性的尝试。

诗—歌

诗—歌,从构词方式上告诉我们,诗人是人类的祭司和歌手。我们每天生活在一个全新的、不同的世界,同时,又每天生活在一个陈旧的、衰老的、滞缓的宇宙地理单元。人类感到了那些遥远又近在、出发又返回的生命的闪光。他们需要仪式,需要歌唱,正像连动物都会发出感恩和忧伤的鸣叫,植物用健康纯洁的形体答谢生命之源那样,诗人,代表了人类歌哭的高度。歌——这是本体还是功能?我们不可能把音程和乐曲表达分开。诗人歌赞生命和使生命成长的一切,他审判那些扼制自由和创造的权力强暴势能。艾略特的“火焰”玄学,埃利蒂斯的太阳玄学,狄兰·托马斯的生死转换,李白的形而上月亮,杜甫的家国通喻个人心象,王维的言无言的山林意象,如此等等,都是一种代表人类精神高度的歌唱。在这种博大壮阔的歌唱共时体中,江河汩汩奔流,地轴默默转动,生命与更高的可能性凝为一条,成为抵制人类精神和语言能力下滑的巨大力量。

伟大梦想

有一种倾向,总把梦幻错认为是诗。人们企图依赖诗歌,留住那些已被现代高强度刺激抹掉的梦想世界。其实,一切皆流,无物常驻,依赖梦想最终也会被梦想抹掉。

诗,如果不对梦想本身进行反思,梦想也会成为失去活力的存在。它最终从诗人的灵魂和生命中抽身而去,成为异化人的野蛮力量。在写作中,梦想应该是诗人对生存的寓言化追问,因此,我们担心的不仅是梦想的泛滥,更是伟大梦想的丧失。

人摹仿诗

人通过反观自身得以真实地存在。有些诗却能描述出一种比人的存在更纯洁、尊严、高贵的存在。不是诗歌摹仿人,而是诗歌让人达到它。

接近诗歌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不去接近却更为危险。

镜像

我想,诗歌是人创造的语言存在。但也可能没有一个物种像人一样与诗歌存在着“不协调”的关系。诗歌使许多人的真相败露,甚至揭示出人与动物的等式关系。人创造出诗歌,就同时承担起对自身的某种审判。他要追溯“价值”、“出路”、“虚无”、“时间”、“存在”……这些词语的生存论的词源,他要置身于终极焦虑的核心。

但我们的话语所指的限度,真的能趋临生存和生命本体吗?

我常常这样想:有时诗歌就像镜像中的我,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方向却正好相反。

悖论结盟

在我的书案上,有一幅可能长久不会拿走的字条。它是一则对话:

当格劳肯听到苏格拉底描述理想的生存形式后,反诘道:“苏格拉底,我不信在地球上的什么地方有这样一座上帝之城。”

苏格拉底回答说:“无论天堂中有没有这样一座城市,或者地球上有没有这样一座城市,有智慧的人都将循着这城市的方式而生活,并以此装点自己的家。”

对我来说,这则对话有如人类精神历史中怀疑主义和理想主义的两股巨流纠葛在一起,冲激、互否、盘诘;怀疑的勇气和拯救的勇气相互依存,它们加深了生存的问题,扩展了生命的“无知”。正是这种永恒的相互追问,使生命之思保持了活力。它们的对称和对抗,使生命的问题永久归结为追问过程本身,而不是简单地消解或给出单向度的“结论”。

不管我们有限的理解力是如何启示的,让我们不要再用简单的二元对立方式,将生存断然划分为“我不信”或“我坚信”。作为一个自觉的诗人,他永远是以“我不信”的方式“坚信”着,同时又以“我坚信”的方式“不信”着。他从这种神秘的悖论结盟中,发现了接受困境的勇气。这种勇气,建立在他终其一生与缺席的“真理”之个人交往中。

如果诗性不仅仅是一种审美属性,同时更是一种对罪愆的揭示,对权力主义话语的回击,对令人不安的谶语、晦暗与澄明的奇特混合物,以及对尽可能广泛的人类生存的综合探究的话,我们就无法想象“我不信”和“我相信”是绝对互不相容的。这种具有不可分解性的共时存在,使人类诗歌得以形成自古迄今脉动不息的伟大共时体,使不同时代的诗人共同为一首永远无法完成的矛盾的“大诗章”作出持续的努力。的确,无论是神圣的还是世俗的作品,只要它是重要的,我都会从光明中读到冷彻骨髓的语象;反之,从死亡移近的阴影中感到黄金时代式的原初统一的光芒。

另一种咏唱

诗歌是对生命的咏唱。有一种诗人的咏唱与众不同。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哪里的人继续往前走,我就呆在那里的一个地方。”这类诗人并不是登临绝顶而下临万象,他们无畏地坚持深入地狱,并为之唱出挽歌。生存巨大的空洞和黑暗,引领他们向下走,但他们并不为空洞和黑暗所困扰。在地狱的核心,他们置放了语言的军火,成为与地狱对质的灵魂。波德莱尔、艾略特、奥登、曼德尔施塔姆、普拉斯、阿米亥等等就是这样的歌者。他们与那些一味哭诉并默许黑暗地狱的诗人不同,他们深入地狱是为了更犀利地澄明生命的真相;他们诅咒黑

暗,携带着人类更伟大的救赎精神。因此,向下之路,此时显得更为艰险。在地狱中我们看到了诗人用语言集结着精神力量,然后上升,而不是仅仅昭示人类万劫不复的毁灭。这些唱挽歌的诗人,在揭示生存荒诞、空虚的程度上,以说比那些虚无主义者更为淋漓尽致,但他们并不将自己的心灵朝着地狱打开。相反,他们的目的是,让人类重新思考生存和语言的性质。此时,诗歌成为放出人类罪恶污血的东西。他们也同时完成了另一种歌唱,歌唱人类独一无二的特性,即用语言体现出的审判罪孽的能力和权利。

虚无与充实

传统的诗人,在其所处的通常条件下,现世生命在诗歌中达到了被把握的“清醒”意识。如果说他们的诗中还有盘诘及追慕的意味,那或许是由对“神”(西方)、“天地精神”(东方)的吁唤和对现世命运遭际的简单抗议所致。因此,他们的诗,更多是建立在“充实”与“神圣”这两个节点构成的美丽拱环上。由于意识到神和天地精神的型模才是最完整和最高洁的,这些诗人精神历史中最切实的痛苦可以简化为:人无法成为神,或无法真正“独与天地精神相往还”——这是“充实”的痛苦。“他祷告,它曾来相助,让他/从熟透的麦穗很快簸出谷物。”

然而,在现代诗驻足的实存土地上,要继续这一种“充实”的局面却愈来愈困难。在这个题为“虚无与充实的现代转换”的论例里,我要陈说的是,诗歌的培养基与过去的型态很不同了。要言之,它不再基于“充实”的欣悦或痛苦,而是几乎相反,它基于“充实”的神话幻灭后变异生成的“虚无”。这是一种奇特的虚无,它并不是仅指“无意义”、“把不住重心”,它在现代诗中还常常意味着诗歌进入价值意义范畴的不可缺少的核心素材之一。干脆些说,现代诗的意义之一,乃是对这种“虚无”的特殊命名或敞开。优秀的现代诗由对“虚无”本身的迷惘,到考察(深入其核心进行深度追问)、剥离(排除其边缘的、偶然的因素)它,这种巨大的进展昭示我们,“虚无”主题并不是无价值的、耗空的、可以简单悬置起来的状态,而是对诗人的责任感、思辨力的切实考验。就是说,在今天,作一个严肃诗人始终不得不对抗并对称于他所展示的生存难题。一厢情愿地回避虚无感,缓和紧张,确实要舒服得多。但一个智者的力量却体现在他能够生活和对抗在虚无之中。诗人主体力量的壮大与其对抗物的复杂性增加是同步的。这样说来,对“虚无”的持久关注,就不再是耗损精神内核的缓慢过程:诗人通过把虚无纳入生命的话语而抗拒绝望。没有这种自觉的意识,现代诗就不可能得到锐利的保存和独具特性的进展。因为,“超越”和“超脱”不是一回事。

好诗和伟大的诗

我这样区分好诗和伟大的诗:前者体现为完美,无懈可击,有如一粒饱满润泽的珍珠,让人观赏;后者也许常常不够完美,但它却是能产生下一代生命的卵子,无数的诗人继续创造了它之所是。

天使与撒旦

美,过去一向被诗人视为诗歌的核心问题。但我们今天面临的已不是寻求美的问题,而是如何去判定美的问题。美已经对其自身提出了疑问:我是什么?

我们知道,天使是美的,撒旦是丑的。但我们也知道,天使永远只能是单性的,并是个孩子,长不大;撒旦却能经历地狱之苦,是位成熟的反抗者。

传统和先锋

我想,我们是不是不要再纠缠在“传统”和“先锋”这对立状态的争执上?事实往往是这样:如果诗歌的确有最高限值,我们不妨建立这样两个极——“揭示生存/生命的诗”和“作为一种行当的诗”。这似乎更有意义些。如屈原的《天问》作为传统,和今天相对主义、怀疑主义的精神意向恰恰像是共时性的。将诗作为个体生命对生存的追问,和当做一种修辞技艺的行当,这不是新与旧的区分,而是真理和谬误的区分。

在场和消失

诗歌作为一种独立自足的存在,源始于诗人生命深层的冲动。但生命深层的冲动常常成为惰性诗人敷衍写诗的借口。因此,真正的诗歌不迁就一切,包括“我”那点儿可怜的原动力。它关心的不是“我”在场,恰恰是“我”的消失。隐去诗人的面目,将生命的活力让给诗歌本身吧!

攫住

深刻的诗篇常常呈现出生命本身被语言攫住时的状态。正是在这种状态中,生存的终极实在才可能显露出来。“攫住”是一种互为纠葛的力量,它使我们转向与语言的斗争;因为另外的选择就是放弃和沉沦——攫住状态的消失。

问答

“我总是找不到准确表达自己的诗歌语言,我去哪儿找它们呢?”一位三年级的大学生问我。“诗人和语言永远是呈相互选择和发现状态的。它们彼此向对方趋进和拓展。说老实话,没有人能拍着胸脯担保他找到了永远适切自己的语言。有时是诗人写诗,有时是诗写诗人。然而,没有可以寻找的东西了吗?到底还是有一种东西可以寻找,那就是寻找本身。”我不认为我的回答意味着对诗人与语言残酷关系的妥协。

价值

我们时代诗歌的一个严重毛病,就是诗人把自己看得比诗更有价值。

体会

假如要我拣出一条写作现代诗的体会说与你们,我想它会使许多人感到诧异:现代诗是最不自由的诗歌形式。它不仅关涉诗章,而且关涉诗句;它不仅关涉诗句,而且关涉词语;它不仅关涉词语,而且关涉词素;它不仅使词素用力,而且要求“词根”用力。

理性

现代主义诗歌的出现,刷新了诗歌的基本构成。在我这里,常常会有人问:“我为什么读不懂,是不是我太理性化了?”对此我不知如何答对。但就我的体验,一首有难度的现代主义诗作,我们之所以读不懂,原因更多不是

由于我们“太理性化”。恰恰相反,是我们的“理性”,只是生存功利衍生的道理,而不是生命意志与天地之道的合一。因此,这时代多么需要健全的理性啊!唯信生存功利的“道理”,对人这“思想的芦苇”而言,恰恰是反理性的、苟且的。

灵感

我愿意这样来理解诗歌写作中“灵感”(Inspiration)一词的含义:第一,它不是柏拉图所言的“神赐的迷狂”;第二,它不是浪漫主义诗人所言的“个人天才”;第三,它不是许多现代诗人所言的潜意识原欲冲动。

如果的确有“灵感”存在的话,它是指一个诗人不能有力地处理某一突发精神状态时,所产生的焦虑和痛苦之情。当诗人脑中突然呈现了一个很有意味的词根、句型,甚至精纯的几行诗句时,他不是得意洋洋地迅速处理掉它,而是强烈地意识到一种绝望的边缘人的境遇:它来了,那么神奇!我难道再也不可能超越和提升它了吗?如果是这样“灵感”就成了最终的得胜者,它把持并阻死了通往更深广境界的道路,它限制了我为避免轻飘而作的艰砺持续的努力。

正是在这里,杰出的诗人意识到灵感的危险性和无用性。瓦雷里曾这样表述过自己的立场:灵感派诗人不过是些“短命的通灵鬼”。只有灵感并不足以造就一位诗人。那种在睡梦中看到了一件珍宝,醒来后发现它在床下闪闪发光的情形更不值一谈。在极强的光芒下,闪光的并非都是金子。一百次产生绝妙灵感的瞬间也构不成一首诗。因为诗是一种延续性的发展,如同随时间变化的容貌;纯自然的诗只是在心灵中产生的庞杂的形象和声音的意外相会。因此,倘若我们想写一部由一系列成功之笔组成的作品,并使其首尾连贯,就必须有相当大的耐心、韧性和高超的技艺。我宁愿在完全自觉的、完全清醒的意识活动下写些稍差的文字,也不愿意借助灵感在自我之外创作一部名篇佳作。因为一道闪光对我毫无益处,它只能使我自我欣赏。较之等待着四处制造几个来去无常的电闪雷鸣,我更喜欢学会依照自己的意向迸射出一束小小的火花。

我们不能认为瓦雷里否认灵感的存在。但如何理解这种存在的意义,却是诗人的深刻之处。灵感的来临,在不同诗人的心目中具有不同的意味和价值。瓦雷里还这样幽默地表述过:灵感常像是上帝无偿地赠给我们第一句,而我们必须自己来写第二句,而且无愧于它那神赐的“兄长”。为使第二句能同上帝的馈赠相媲美,就是用上全部经验和才能也不过分。

——请让我们铭记诗人的教诲。

立场

如果作为生存见证的诗歌存在,我对人类的信心就会存在。我将诗歌看作半人性向人性的艰难过渡。诗歌的历史应该看作真理呈现自身的历史。伟大的诗歌不宽恕一切,包括诗人自身。消灭诗歌是对人类精神最根本的迫害。我们考察一个时代,有一条屡试不爽的方法:看它对诗歌的态度。

困境

诗歌的进步并不是指前辈诗人困境的解决,而是将困境扩大、加深,是生存和语言问题无限性的反映。

(注:选自《西部》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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