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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命

2015-11-18张行健

西部 2015年5期
关键词:震动水泥叶子

张行健

活命

张行健

劳大勤双手杵着震动棒,把碎石子、沙子和水泥搅拌成的混凝土加固在搭好框架的柱子里。

“嗡嗡嗡……呼呼呼……”

震动棒的力量真大,只要一摁开关,双手紧紧地攥着,圆形柱头就如同一只执着的铁老鼠,突突突地朝混凝土的缝隙里可劲地钻,可劲地挤,可劲地压。

作为掌棒人的劳大勤,要睁圆了眼睛察看混凝土的高低虚实,杵实了,杵平了,杵得匀称了,才能完成一杵的任务。

当小工们把搅拌好的混凝土用兜车兜进木头框架之后,劳大勤就打开震动棒的开关,杵头、杵身剧烈地震动着,杵头要靠震动的力量,把这些泥浆样的混凝土一点一点填进框架内的几根钢筋的缝隙里。钢筋是水泥柱子的“筋骨”,而水泥柱子又是整个墙体和楼房的“筋骨”。框架结构的结实和牢靠,就在这一根根的柱子和横着的大梁上体现哩。建筑工劳大勤自然明白这个理儿。他掌控着震动棒,他就是制造这些“筋骨”的人哩!要把这些“筋骨”夯得严实,杵得结实,就要他尽心尽力地完成每一杵的震动和劳作。

把从兜车兜进框架后的水泥泥浆震动结实震动匀称,这个过程为一杵。通常情况是把一兜车水泥杵平整后,震动棒暂时关一下,让它散散热,有时候兜车赶得很紧,上一杵还没利索呢,这一车又兜进来,震动棒就得连续震动着,劳大勤能感觉到杵头杵身已发热发烫,杵头挤压石子和泥浆时,把一股股呛人的白气蒸腾开来。

建筑工地上充满了各种声音,有的属于噪音,有的不是。钢筋钢板不时地发出碰撞声,叮叮当当的,在高空里响着,传出去被远处的高楼挡一下居然还有回声,显出很悠远的样子。大多数的声音是噪音,电锯锯木板的声音尖厉刺耳,让人听了心尖都难受;电焊枪焊接钢管的哐兹哐兹啦啦声也绝不动听,随着鬼火一般幽蓝色电光的闪烁,许多细碎的钢屑铁花们可怕地朝四周飞溅,噼噼啪啪如溅落的冰雹一般。劳大勤是见不得那种电光的,一闪一闪的电光如一把不怀好意的刀子在切割他的眼,同电光一起飞溅的声音,每每把他的双耳也刺得生疼……搅拌水泥的声音生硬、嘈杂,那些有棱角的碎石子自然也有个性,不愿意和沙灰们混为一体,专横的搅拌机便借了电力肆无忌惮地搅拌滚动,硬是把互不相干的东西搅和在一起……那声音让人感觉害怕、恐惧、心慌意乱。再就是他劳大勤操纵的这根震动棒了,它曾被工友们称为要命棒。咋要命呀?还不是它的噪音么,这东西只要响起来,就让人头疼脑胀、心跳加速、眼冒金星、身出虚汗,真能要了人的老命的。

劳大勤就是这噪音的操纵者和制造者,耳朵早就被它打磨出了三寸厚的茧子。噪音算什么呀,难以承受的是震动时水泥点子的激溅。生硬的杵头一旦接触到刚搅拌好的混凝土,便发出怪异的叫嚣,将稀泥点子或小碎的石子溅向四周,他的裤腿上、胸脯上、脑袋上雨点般被袭来无数的泥点,溅进眼窝里,浸蚀得酸痛难受。一晌干下来,白脸成了大花脸,头发被汗水和水泥点子胶合在一起,整个人也成了一尊会动弹的水泥人了。还有就是震动棒的力量,那个剧烈呐,刚开始干的那一个月里,劳大勤时时感到手臂发麻和虎口疼痛,一天下来,虎口裂开了一道一道的口子,又被水泥沫子给糊住,糊住又裂开,洇出殷红的血印子。后来,他的两只大手适应了这日复一日的震动,变得结实粗糙起来,如同他的两只大耳朵适应了每时每刻的噪音早就麻木了一样。

“嘀嘀——”

“嘀嘀——”

忽地,在交汇着的巨大噪音的热流里,他迟钝的双耳还是捕捉到了让他敏感的“嘀嘀”声,那声音微弱得几乎没有,在高空作业,那声音就像忙碌工人的一个闲屁一样不会被人留意。

劳大勤却留意了。那是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手机发出的声音,不是电话是短信的提醒。

劳大勤的手机只有两个用处,一是通话,二是接收和发送短信。他的电话少,短信也少,电话一般都是在家种庄稼的女人打来的,短信大多是上中学的女儿发来的,也有少量是读大学的弟弟劳小勤发来的,在老家的老母不会发短信,实在有急事了才会给他打电话……那么,方才这短信,不是闺女燕儿发的便是弟弟劳小勤发来的了……哎,也不一定呢,许多次他在劳作间隙里,匆忙却也期待地打开手机时,见里面只是让他购房购车的广告或是说他的手机号获了什么大奖要他事先汇过去多少钱手续费的诓人信息……每到这时他都忿忿地吐一口浓痰,用粗糙的手指狠狠摁戳几下,删去烦人的垃圾信息。

这会儿,空中起风了,倏忽而起的大风把高高在上的脚手架和银灰色防护网吹打得晃荡起来。

劳大勤下意识地抓紧了眼前的钢筋。

他站在二十一楼的脚手架上,在杵实浇筑着的混凝土。这里距地面七八十米,劳大勤轻易不敢朝脚下看。他原本是有恐高症的。

进工程队那年,工头看好劳大勤结实的体格和老实的性情。他属于腼腆的那种性子,生人问他两句话,他吭吭吧吧地回答着,一张厚实的脸居然就发红了。

“狗日的呢,大男人家羞脸子货,留下吧!”

包工头盯着劳大勤狠看了一阵,目光如电钻,嘴里骂着,心里却荡来一片喜兴。

劳大勤有恐高症,不敢登上高高的脚手架。

儿时,小伙伴们淘气闹害,上树摘桃偷杏,翻墙爬厦揭瓦,在树上或在房脊上,他吓得两腿直抖,瞄一眼下面,脑袋也发晕,小脸儿也泛白。后来,年龄大了,帮邻里筑墙盖房,他尽量干地面的活计,搬砖运石、拉土滤瓦、和泥拌灰、套梁扛椽,在地面干活,再苦再累他都觉得踏实、稳当。有时也有上到房梁干活的时候,起初,他蹬在瓦墙和木梁上,如同踩着棉絮悠悠地晃荡。他千百次地骂自己没出息,暗暗使着心劲儿,假设自己在平地上一样。时间长了,渐渐地适应了,但高度仅是乡村的平房,顶多是二层小楼七八米高的样子。

城市的高层就高得没个样儿了,二十多层甚至三十多层,老天爷,钻到云里去了,家乡的卧虎山也没这么高哇,在上面干活,就是被吊在天上动弹哩,还不吓破苦胆?

当劳大勤红着脸怯怯地对负责工地的小队长说了自己有恐高的毛病后,小队长窝头一样粗糙的脸上,立时拥满了不屑和轻蔑……

“咦——还狗日的娇贵哩,小姐身子丫鬟命呢,还没见过铁塔一样的汉子害怕爬高登低哩。咱丑话先说到前头,空中和地面,两样工资呀。”

初来的劳大勤不知道“两样工资”有多大的区别。地面上大多是五六十岁的人,备料的和看管材料的,也有操纵升降机的中青年,那可是一眼不眨地死死盯着机器,且听从着高空中上料的升降指令。

十余天下来,劳大勤大吃一惊,原来地面劳作的工资仅仅是空中的三分之一。

日他的,出来受苦是为了啥?不就是多挣俩钱儿嘛!这地面上的活计,繁杂、零碎、分心,也不见得轻松,工资却少得可怜。身强力壮的劳大勤感到了深深的屈辱,都是人,我就这么不算话么?人家在高空走来踱去,劳作动弹还吆五喝六的,咋就恁胆大?脚下不是还有坚实的脚手架,外面不是还有牢靠的防护网么?

上吧上吧,死不了人的,要不了命的,不就是个心理障碍么。

铁了心的劳大勤被升降机徐徐送上空中了。他微闭着眼睛不敢看脚下,更不敢看四周,他默默地叮嘱自己:和地面一样的,和地面一样的,不用想自个儿在空中就是了。当然,初上空中的他,身边有同村出来的材子哥在照护。材子大他三岁,又同在一个工棚住着,知道他恐高,便格外照顾他。

人就看有奈何与无奈何了,被逼到了一定程度,适应性是很强的,三十多年的恐高,在短短的十天半月里,居然被他征服了,半月后他已经可以像众多工友一样,自如地行走在脚手架上,干活的间隙,也可以把眼光放开去,居高临下地俯视这座城市的近处和远处。

这是晋南原野上的一片盆地,西边是绵延的吕梁山,东部是太行山的余脉太岳山,两山中间的盆地上便坐落着这个古老的小城。小城不算小,快百万口人了,近年来又像一块发面的馒头,一个劲儿地朝四面膨胀……原来的老城拆迁修建了多年,依然拥堵不堪,是没法起高层的。城郊乡村大片大片的土地,全成了建筑工地,成了城市永远都不会满足的高层居民楼。

夏天的日头,一缕一缕的光芒是一束一束的火苗儿,把劳大勤的汗水烤了出来,很快又舔去了。空中贼热,野风却大,清清朗朗的天气,身边却有风的呼啸,一涌一涌地,能把人掀起来。每个干活的人偶尔得下意识地抽出一只手来,贴住墙体或者抓住身边的钢筋、板柱,以维持身体的平衡。

这会儿让震动棒散热的时候,劳大勤还是把目光放在了远处的油路和田地里。

油路泛着油黑的光,是柏油被太阳暴晒出来了,路边的田野按季节本该是玉茭遍地翠绿遍地呢,如今却不是了,是被无数个工程队划拉出的工地地盘,用劳大勤的话说是“先占住的毛地儿”。名目繁多的机构和单位,先把土地购买下,圈起来围起来,一片一片的,农民便不可以再种庄稼了。“围子”里面有的有了破土动工的迹象,雄霸的推土机和挖掘机在运作着,从高处看去真像两只拱土的黄虫子。“围子”里也有不曾动工的,一年两年了,或者时间更长,因有了围墙,农民便不能再种庄稼了,大片的土地就荒芜着,长出一些高高低低稠稠稀稀的野草来……

以前,劳大勤对这条路多熟悉啊,赶着驴车或骑着车子进城出城,这条路不知碾过千回百回。过去路是土路,路旁是杨树柳树,树边便是翠绿的庄稼,庄稼里面有各样虫子的啼鸣,庄稼顶上有许多飞鸟穿梭……

短短几年,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土路被油路取代,庄稼也被围墙、机械、工地、土堆和荒草占领了……

劳大勤痴痴地望着,脑子就开了小差。又是两声“嘀嘀——嘀嘀——”的手机短信提醒,响了两下又响了两下,他才回过神来,才醒悟到前一会儿短信就来了,他忙着干活儿,便忘了去翻看。

劳大勤从后裤兜里掏出手机来,手机的边边棱棱上贴满了白胶带,因为劳作着的手掌不住地抓摸,白胶带也早已泛了黑灰色。因为胶带的重叠缠绕,手机涩涩巴巴如一块小小的砖头。

手掌遮挡个小小凉棚,他费劲地看到了一行小字:

“爸爸,明天妈妈去工地看您,给您带几件换洗衣服。大后天是您的生日,爸,别太劳累了。弟弟也很听话,您别操心。女儿婷婷。”

哦,叶子明天要来工地看他。看罢短信的劳大勤心里扑扑地跳。

粗略算一下,快两个月没见到他们娘儿仨了。两个月前回家收麦子呆了六七天,这一晃两个多月就过去了。闲时悠长忙时快呐,老话一点儿也没说错,两个月,这幢高楼要起八层哩。劳大勤白天杵一天震动棒,到了夜里趁着凉快还得砌五六个小时的砖,等到下夜一点他才匆忙洗一把脸回工棚睡觉……一天就这样紧促而劳累地过去了,下一个一天又是上一个一天的重复,一模一样地复制咧。工地上的日子在他的震动棒嗡嗡地杵动和砖块的咔咔砌焊中快快地过去了。

女人叶子的即将到来唤起了劳大勤疲惫内心的柔柔暖意,被机械劳作震动得麻木了的神经,立刻有了一丝活泛。三十六岁的汉子,想想看,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两个多月被钢筋水泥和工地上的各样噪音包裹着,在后半夜短暂的时光里,容不得他有一丁点儿思念女人的机会,往往脑袋一挨枕头,还没来得及脱鞋子呢,便炸出响亮的呼噜声。

去年农历的七月初七,叶子从乡下赶来了,给他送来几件洗换的衣物。那天也是劳大勤的生日。那是在另一处工地上,是在城北二十余里的郊区,叶子倒了几次公交车才找到工地的。

劳大勤估计叶子十点钟才能赶到,故而他把活儿干到九点五十才从升降机上下来,他得在叶子赶到之前回到宿舍里,脱去这身脏兮兮的工作装,再洗把脸擦吧擦吧浸满汗水的身体。他匆忙地跨大步子走着,心也像头顶的那颗老太阳,被叶子的即将到来烤炙得热乎起来,胸膛里那个烫呀,划根火柴便会腾一下着火。

走到宿舍门口的那一刻,猛一抬头,见叶子正站在工棚宿舍的门前等他。女人提前赶来了。此时,她正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其实不用细看劳大勤也知道自个儿现在是一副什么模样,每天都这样嘛。但在女人眼里,那简直就是一个水泥人了:那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不见了,脑袋上顶着溅满水泥点子的安全帽,脸是那种灰色的泥色的脸,被汗水冲出深浅不一的条条道道;眼睫毛上沾着青色的灰末儿,眼睛里几乎没有了眼白,被多日熬夜加班带来的血丝网罩着,让叶子想到早年家里养过的红眼兔子……再看他的上衣、裤子,还有大热天脚上蹬的靴子上,到处是水泥土灰和蹭到钢筋上的暗红色铁锈……

那对红红的眼窝却一眨一眨地,朝叶子热热地笑着。

叶子的泪一下子涌出眼眶,滚落到发烫的地面上。

答应叶子来工地找他,劳大勤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是对女人的焦渴,像这个季节一样干旱得可怕。性情老实、处事本分的劳大勤,不像其他年轻工友那样脑子活泛、行为大胆,实在憋不住了会私下里三两个哥们儿商量好,在某一个夜晚悄悄溜进城市里的某一条小巷子。那里是大伙儿心知肚明的红灯区,但这片区域却是对下等人开放的,她应合了城市单身汉、酒鬼、窘迫却被欲望驱使的小市民、以及外来务工者的需求,三五十块钱,甚至还可以谈到更少的价格,便可以满足最原始的要求。

劳大勤不敢去那些地方,一是觉得对不住在家里受苦、给孩娃做饭,同时也在苦等他的叶子;再则,他也着实怕花那个血汗钱,三十也好,五十也罢,是他大太阳下一杵一杵震出来的,是夜里灯光下一瓦刀一瓦刀砌出来的,五十块钱寄到家里是老母是叶子和一对儿女一个月的柴米油盐钱,也够在大学里读书的弟弟劳小勤买几本书了……老父去世得早,他这个当哥的就得负担起老母的生活和小弟的读书,现在他除了完成白天的活计,每晚再加五个小时的夜班,哪敢去那些小胡同里呀?

他唯一的念想便是叶子每隔两三个月来看他一回,给他拿些换洗的衣服。

可是劳大勤还是有些害怕叶子的到来,那是他内心的一个小纠结。叶子来了,至少要耽误他半个劳动日,那就得扣一百多块钱!想一下,再想一下,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些隐隐的疼。

劳大勤也为这点小纠结暗暗骂过自个儿,是不是太财迷了,财迷到连自家婆娘都顾不上见喽,可那半天的工钱还是很诱惑人的,一百多块钱,能顶大事哩!

劳大勤的生日是七月初七,这可真是个有意思的日子。当劳大勤在前一天把叶子要来看他的事告诉了材子哥时,精明的材子呵呵地笑了:“七月七,天上牛郎会织女,工地大勤约婆姨,这天上地上可真是两件喜事哩,你们放心会面吧,我会安排好宿舍的,工友们都在楼上干活,绝不会回来打扰,放心亲热吧,先把你这身臭汗洗干净。”

材子以老大哥的身份拍拍劳大勤的肩膀,也把老乡的亲切和信任拍给劳大勤了。

材子干活踏实,砌砖又快又好又利落,人缘也好,在工友中便有了一些威信,且还是他们宿舍的舍长。有材子哥这么一安排,劳大勤自然就放心了许多。

工棚住的宿舍是大宿舍,是那种简易的房子,十多人一大间的,有的床铺独立隔断着,有的是大通铺连在一起。劳大勤的床铺紧靠门边,是由几块长条木板搭起来的,算是单独的床位。

他把叶子安排到自己的床铺上坐好,三下五除二便脱去了工装,去掉了安全帽。在门口的自来水边哗哗地冲洗了脑袋,又拿毛巾把浑身上下的汗渍擦了一遍,急匆匆回来,带上了门。

叶子的眼窝依然红红的,那是心疼自家男人哩。打工苦重,可没想到建筑工地是这么个摊场,往日鲜活生动的男人,就成了混凝土人啦。还有那么高的楼房,站在上面头都晕呢,男人家还要在上面没死没活地动弹……

劳大勤粗糙的手指轻轻抚着叶子的眉眼骨,抚着她有了细细皱纹的瓜子脸。叶子便像一只听话的小猫,紧紧偎在丈夫热烘烘的怀抱里。木板床很窄又加了一个叶子,她就像面条一样紧贴在劳大勤身上。

叶子的泪水又涌出来,是委屈心疼和爱的混合物,她轻轻咬着丈夫一根根关节粗大的手指,脸上布满了红晕。

叶子的脸是那种俏皮耐看的脸。她当姑娘时提亲的人能踏破她家的门槛,但她后来独独选择了劳大勤,是看上了大勤的踏实、可靠,还有一身的好力气。叶子是个好女人,家里家外有她打点,日子也显出许多生气。大勤老爸病重的那两年,作为儿媳的叶子能像女儿一样侍候老汉,这在时下的乡村已属于少有的事情了。这让大勤着实从心里感激她。叶子多年和婆婆住在一起,一口大锅里搅稀稠,从没红过脸,这两年女儿到镇上读初中,叶子就领着儿子在镇上租了两间小屋,给女儿做饭,也时不时回村里做些地里的零碎活计……

在乡村野风的吹打和窘迫生计的操持里,叶子的脸,红黑取代了白皙,粗糙赶走了细腻。三十四岁的叶子,早早成了一个中年婆姨。但在大勤的眼里,现时的叶子就如同地头的那棵柿子树,青涩的柿果光鲜亮丽,模样俊俏,成熟了的柿子却沉甸稳重,香甜可口哩!

被焦渴熬煎了两个月的劳大勤,贪婪地享受着久违了的甜蜜和疯狂……

疯狂之后是晕沉沉的昏睡,劳大勤不知道他喷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呼噜,能把宿舍简陋的棚顶掀起,他把劳累多日的疲惫一股脑儿喷发出去了。

是一阵电锯声把劳大勤聒醒的,眼睛痛苦地睁开了,好半天意识都是苍白的,待他回过神来,猛地坐起,才醒悟到已是下午时分。看看枕边,是叶子给他放下的换洗衣服,衣服上留了一纸条,是叶子给他留下的几句话:

“大勤,你太累了,好好歇着吧,我得赶回镇里给孩子们做饭呢。”

劳大勤擂了擂自个儿的脑袋,他骂自己太自私,光顾着死猪般地酣睡,原计划完事后陪叶子吃顿饭,再在百汇自由市场给她买件衣服的,谁知就睡到傍晚时分了,心里对叶子的愧疚就多出几分。

他记得这一晚他干了整整一个通宵,把白天误了的工时补了回来。

在那个整夜的劳作里,他觉得自个儿身体无比清爽,是凉快的夜风的抚摸么?不是,是叶子让他淋漓尽致地释放了两个月的憋闷,从而周身爽快,心情愉悦了……

早班的嘴巴紧咬着夜班的尾巴,这一晚一早两班的交接仅有短短的半小时。劳大勤用这半小时狼吞虎咽地吃了五个馒头两块咸菜,接着在水龙头上咕咕咚咚大喝了一气凉水。感觉肚里有了撑胀的快感后,又低下脑袋,让凉水哗哗啦啦狂浇了一气,带着滴滴嗒嗒的水珠子,他走向升降机,开始了一个新的白班。

……

“大勤,做活儿可不敢这么玩命,该悠着就得悠着点,硬顶硬拼,身子骨哪吃得消啊?”

看着劳大勤网罩血丝的双眼,材子担忧地提醒他。

劳大勤憨厚地一笑,嗯嗯地应着,感激地看着这位关心他的材子哥。

劳大勤对自己的身体很自信,一个人完全可以做两个人的活路。父母亲给了他一副棒身板和一身的好力气,这是他干苦力的本钱,也是一天一夜连轴转赚两份工钱的资本。看着他宽阔的腰板和四肢上上下滚动的疙瘩肉,就知道他的精力旺盛和力气的饱满。

让材子惊讶的是劳大勤又结结实实干够了一个白班,他的身子骨就如同他掌控着的那根震动棒一样,开关一打开,便雄赳赳挥发着永不枯竭的能量。

劳大勤有着自己笨拙却简单的打算:这样苦干三年,便可挣够他修盖一排瓦房的钱了;再干两年,就可挣够女儿将来读高中的费用;前一段时间还在读大二的弟弟劳小勤给他发短信,说由于学习成绩优异,他获得了年度八千元的奖学金。小勤还说,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用哥哥给他打钱了,靠他的成绩最次也可以获得年度五千元的励志奖的,另外还有假期打工挣的零碎钱也可做生活补贴……懂事好学的劳小勤的一则短信,真的让劳大勤轻松了许多,现在他的每一个白班和每一个夜班,都是在给三年后的那崭新的瓦屋添砖加瓦。是的,时下的乡村房屋大都成了现浇水泥顶子的样式,备料简单施工也方便,不像传统瓦房结构复杂,要三角架、大梁、椽子,还得备下几三轮的青瓦。现浇顶就省事多咧,以砖为主以水泥为辅,墙边角和顶子上,还要一部分钢筋的。有时候,在高高的半空里,劳大勤杵着震动棒,就想象着是三年后在自家新起的房顶上打现浇顶呢,于是两腿和双臂上便注满了力气,对公家的活,如同私家活一样踏实卖力。

工地的日子枯燥、劳累,却也过得飞快,每天就重复着三件事,干活、吃饭、睡觉。对于劳大勤来说,吃饭和睡觉仅仅是个捎带,干活才是他的正经事情。苦累、噪音和不间断的劳作复制中,一年就这么涩涩巴巴地过去了,那个有意思的日子——七夕,又要来到咧。劳大勤有时候惊讶老爸老妈当年怎么就把自己生在七月七了,用现在的时尚话说是“中国的情人节”呢。真是太凑巧了,难怪叶子要在七月七前一天来看他,她是怕其他工友们笑他俩又是一年牛郎会织女呢。

后天,七月初六,叶子又要给他拿来换洗的衣服,来犒劳他离家快两个月的劳累辛苦呢。

劳大勤知道,那又得花去半个白班的时间,陪叶子说话,陪叶子亲热呢。他得提前把那半个班的劳动赶出来,从现在起,他就得加班加点哩。

日头高高地悬挂着。

七月的日头是一年里最毒最辣也最火的日头。

在距地面二十一层楼高的脚手架上,劳大勤觉得离日头很近很近,一束束的火苗十分殷勤地舔着他的脸。在地面上,有树木呀墙壁呀的遮挡,还有一些荫凉,但在这高高的半空,四周毫无遮挡,日头的烈焰肆无忌惮地烤炙着全身。

劳大勤觉着自己的头发在烈焰的烧烤下烫着头皮,只要有一点火星溅过来,就会像干枯的蒿草一样,轰的一下就点燃喽。好在有汗水不断地从发根下冒出来,艰涩地洇着,流着,与额上脖子上的汗水汇在一起,朝他的肚腹、腰际和屁股沟子里延伸下去,滑腻腻的,犹如游动着的蚯蚓。

脚手架的某一处,偶尔也铺有几张铁皮,是防止水泥点子碎砖头屑子掉漏下去。劳大勤脑袋上的汗水也常常滴落在铁皮上。大晌午的时光里,汗珠啪啪地掉下去,发烫的铁皮哐兹啦哐兹啦响几声,冒几缕弱弱的白气,瞬间便消失了,连个湿印都看不见。曾有工友不慎把鸡蛋掉在地面下水道的铁盖子上,立刻,奇迹出现了,蛋黄蛋清像倒进热鏊子上一样,说句话的功夫,就连蒸带煎烤熟了。这个鬼天气多怕人,热死牛咧!

让劳大勤更加难受的,还有他脚穿的靴子。那是工地上和泥拌灰用双脚奋力踩踏时才穿一阵子的雨靴,劳大勤在这样的大暑天却几乎得整日整晌地穿着,他需要时时去踩踏木板里的混凝土,先用两只脚把它们踩得均称了,把边边角角里都挤压得结实了,再用震动棒朝瓷实里去杵去捣去夯砸。他是个爱出脚汗的人,老天爷,在猫都寻荫凉的大热天,双脚在皮靴子里捂着,憋着,不出脚汗才怪呢。他的两只脚,被靴子里的潮湿与闷热捂得像大萝卜一样惨白,之后便是一层一层地剥皮,脚趾缝里被浸蚀得黏黏糊糊,奇痒难耐。对每次收工后的脱鞋冲洗脚丫,他既盼望又害怕,盼望双脚早早脱离这蒸笼一样湿湿滑滑的靴子,早早晾在干燥的空间里;又害怕对双脚的冲洗和对脚趾间污垢的清理,那些脏污的趾缝间,有汗渍有脚气有泛黑的充满橡胶刺鼻恶臭的秽物,那是钻进靴子里的水泥粉沫同其他脏物的混合在他的脚心脚缝里涂着贴着粘着,冲洗的时候他必须用双手去搓去抓去挖,更有不可抗拒的奇痒诱惑他更用力地搓动,这样,钻心的疼和钻心的痒一起袭来,一股一股刺激着他此时分外敏感的神经。一块又一块白白的皮子被脚汗浸软了,在靴内捂热后的肉皮被搓掉了,居然露出了脚趾间白白的骨头,慢慢地洇出一些血来……这样,一股股钻心的疼便替代了方才难耐的痒。

其实,这种疼痒时时都伴着他。高空里紧张的劳作使他不可能分心去顾及它,要操心的事情很多,每一兜水泥兜过来时,他便要空出一只手去扶一把兜筐,让它准确而稳当地倒进框架里;他得操心着焊接好的钢筋的垂直度,尽管每一节都有铁丝牢固地缠绕和固定,他把握震动棒时仍需分外小心,不可以因为用力不均过度挤压致使钢条变形和倾斜……

穿着雨靴的两只脚是在不断移动或者说动弹着的,对脚部的感觉便有忙碌中的麻木感,但时常也会有硬物对脚趾部位的碰触,如木板的边角,砌砖的某一头,碰一下立刻就有了脚趾发痒的感觉,先是在脚趾缝隙里痒着,接着就沿着腿肚子朝上延伸,像千只万只小蚂蚁钻进了他的皮肉里。他感觉两只脚被人放在闷热潮湿的蚂蚁窝里,任那些可恶的小东西肆意欺凌他……

那时候他唯一的希求就是甩掉污臭的雨靴,用一条剥去玉米粒的涩巴的玉米棒死命去搓他奇痒难忍的脚趾缝……

雨靴可不是随时可甩可脱的,那得看他们倒班时是接着杵棒呢还是该着他掂起瓦刀砌砖。

今天的前半夜班就该他劳大勤砌砖了,这是最合理也最合适的一个班儿。干到下夜二时歇班,洗涮洗涮,简单吃几个馍馍,他可以从三时睡到八时。八时后,叶子会来看他,他有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和充沛的精力陪同自家的女人,之后再和叶子到百汇自由市场,给她买一身衣服,给儿子买件玩具,再给老母买一双夏天穿的布鞋……他劳大勤能安心地做这一切,是因为夜班已经干满了第二天上午的活计,夜里已经赚下了白天的工钱,陪同叶子,他就有了底气。

劳大勤就分外感谢这个夜班了,感谢苍天的眷顾给了他这么一个很好的安排。他甚至还想感谢那个脾气暴怒不通一点儿人性的工头,是他当初规定了这个三班倒的程序,才使得他有了上前半夜班并且可以脱掉雨靴穿上布鞋掂起瓦刀砌砖垒墙的机会……实心眼儿的劳大勤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他的材子哥一手安排的。劳大勤今夜原本是后半夜班,材子才是前半夜班,考虑到第二天小两口的相聚,材子暗中和劳大勤调换了一下,他自己干后半夜班了。

夏天的风是干热的风。当劳大勤上到脚手架和防护网的高空时,他已经升到了二十二层的高度了。

高空的风显得生猛暴烈,把防护网和脚手架摇撼得啪啪响,整个脚手架连同纤薄的墙体一起在夜风里晃动。

劳大勤虽然已不再恐高,但在这样的大风中还是紧张得要命。灯光显得非常惨白,在这白昼和夜晚交界时分尤为暧昧。紧抓住脚手架的某一根钢棍,下意识地朝下一僚睛,好家伙,他像在天上,而地下是城市,城市里的灯光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眨成城市里的无数双眼睛,随着夜色的深沉,这些大大小小的眼窝们愈发地闪亮起来。

城市里却看不到星星,在这二十多层的楼坯房上,仰头看去,天是昏蒙蒙的一片,有灰灰的雾,有浓浓的霾,风没把这些讨厌的雾霾刮去,倒把后晌时分好不容易聚积起来的几团有可能下雨的乌云刮散了。

这鬼天气,冬天不好好落雪,夏天不及时下雨,地上干透了,庄稼几近枯黄时,却来一阵子砸死牛羊的雹子或是暴雨,下得能冲倒房舍。这老天爷的脾性咋比工头的性子还坏哩?劳大勤这样愤愤地想着,在和好水泥的木盒子里一搅一拌,将一瓦刀灰泥平抹在砖面上,随手掂起一块青砖迅速地一转,选择好了砖棱砖面,啪唧一下,随着一块青砖与墙体的焊接,今夜的劳作便拉开了帷幕。

劳大勤翻转青砖的动作不同于在乡村里碹窑盖房子时的那种翻动。在乡村,一般人家使用的是传统意义上的青条砖,或人工砖或机制砖,这城市里盖高楼的砖是一种方形的空心砖,劳大勤弄不懂这砖是如何拓成的,也不清楚它用的什么原料,但知道它的里面是空洞的,之所以用空心砖是为了减轻墙体的压力。高层大楼的砌砖是一种填空,是用空心砖来填充水泥框架格子之间的空缺的。高层楼不同于砖灰结构的低层楼,高层楼的各种水泥柱子结构复杂,墙体和各样隔墙遍插钢筋,钢筋粗细不一,有光面钢筋还有螺纹钢筋,每一层封顶时钢筋往往纵横交错。一般垒空心砖时,都是周边的钢筋水泥柱子打好之后,由能掂起瓦刀的大工们急匆匆焊接砌垒的。空心砖个头大,或横着铺陈作为跑砖,或竖着栽立如同过去盖房时的一栽两卧。这高层楼上的砌垒青砖,完全不同于在乡村盖房子碹窑时的瓦刀的运作。劳大勤边干活儿边带有感慨地想着。在乡村,考量一个大工的技能和本事的最基本要求,是看你砌砖的技术如何,是否能缠砌了砖锭子,砌跑砖时是否又快又好,有没有碹砖窑的能力。当然是指插碹而不是套碹。为了砌齐砌快一堵墙壁,对砖块的选择是多么讲究呀,只要一眼瞟过去,便对一块青砖有一个精准的判断,哪一道砖棱朝外,是背面朝上还是里面朝上,这一砖需要多薄多厚的灰缝,青砖下面压多短多长的茬口,墙面朝外那砖缝的茬口必须上下整齐如一线划拉下来……这一切,都是一个乡村泥瓦匠人特别是一个大工的看家本领。

劳大勤的看家本领是跟着他的材子哥学来的,他们是邻居也是相处很好的兄弟,某种意义上还是师徒关系。劳大勤靠请教靠观察靠体悟靠实践,终于掌握了一个乡村泥瓦匠人的过硬本事。可是,在城市,在这高层大楼的修建中,似乎以前的所有本领都无足轻重了,不是派不上用场,而是所有的一切都不甚讲究,空心砖无需选择内外面了,只要用水泥焊接上就行;齐不齐吧大致能看过去就行,反正过后里面外面都要上一层厚厚的水泥外表的;高层楼不存在缠砌砖锭子的问题了,清一色的水泥柱子在做跑砖之前就已高高地耸立起来;你再有绝技,在这里也使用不上,高层楼房没一处需要你碹一个小砖窑的,几根钢条几车水泥,就架起了所有门窗之上的横跨大梁,每一层的楼顶,都是钢筋的交织和混凝土的现浇铺陈……

劳大勤深感到高层建筑的技术更新以及它许多环节中的疏忽和粗糙,许多隔断中的砖块没有任何选择就填充进去了,反正有各种各样的水泥框架的支撑,有外表一把水泥的涂抹,便万事大吉了。

驴粪蛋子外表光,不知道里头活遭殃。

劳大勤想起这句乡村土话,并用它来形容干的活计,忽然就呵呵笑了,对泥瓦匠人来说,齐不齐,一把泥,这是专指对内面墙壁垒砌而言的。反正一把麦秸泥贴过还有一层的灰抹平哩。这城里的高层楼房就两面涂抹了……呵呵呵……

劳大勤呵呵笑过,他的笑声一下就被猎猎的夜风逆转顶回到了肚子里。

肚子里便疙里疙瘩地有所滚动,最后化作一串响屁,鞭炮一样炸了出去。

砌这样的空心砖肯定是枯燥的,先把搅拌好的水泥平摊在砖面上,平摊一尺多甚或二尺多,再把砖块横着铺陈或者竖着栽立。水泥大多用得很多,一是焊接得结实,二是速度快捷。这完全不同于乡村的盖房,乡村砌墙时,无论用白灰还是用水泥,要看每一个砖块的形状和焊接面的平凹决定量的多少,还有一点,便是本着节省原则的,一瓦刀水泥摊在砖面上,瓦刀的刀头要在水泥中间拉出一道小沟来,这是平衡着水泥,也是节约着水泥。乡村的砌墙,灰缝中间往往是空心的。

劳大勤初到工地的那年,工头要查看每个大工的“手活儿”,每个大工便带有表演性的在工头面前露一手,展示自个儿的看家本领。轮到劳大勤砌砖时,他手脚麻利,瓦刀在他手中运作自如。抄灰、摊灰、掂砖、择面择棱,整个砖块在他硕大的左手里翻转颠个儿,最后齐齐地扣在灰面上,且用瓦刀在砖面上轻轻一磕,算是对这块砖的最合适的安排和交待。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就在围观者点头赞许的时候,工头轻轻地笑一声,朗声嚷道,活路倒还熟络,手脚也麻利,不过一看就是干惯山村泥瓦的土包子,小里小气,抠抠索索,摊开的水泥还要勾出沟子来,公家就缺你那半瓦刀水泥吗?驴日的呢,你记住喽,以后砌砖水泥铺得满满的,砖的缝隙要实心,再不要挂勾子留空子,六个指头挖痒痒多来那一套,以后再有那坏毛病就卷铺盖滚蛋!

劳大勤着实吓了一跳,他才明白,城市楼房的砌砖是不准灰缝里留空白的,他要彻底改掉以前砌砖的老习惯。

弓腰,撅臀,掂砖,摊灰,焊接,码齐……

整整大半个夜晚,劳大勤都在重复着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并且是紧张地重复,绝不拖泥带水。

加一个夜班就可以赚到三百块钱呢,劳大勤是用踏实和卖力换取这一份还算丰厚的报酬呢。

劳大勤暗暗地想,按时下青砖的行情,一块砖三毛钱,那三百块钱就可以买得一千块青砖呢,加十个夜班就是一万块砖,那是多高的一摞!只要有把好力气,他可以把自家盖房子的砖呀灰呀钢材呀门窗呀统统赚回来……房子是一砖一瓦盖起来的,钱呢,也是块儿八毛积攒起来的,照这样的干法,用不了五年,他的新的房子就能取代他现有的老屋,他劳大勤也会像其他好光景的乡人一样,让老母让叶子让儿子女儿都乐滋滋地住上高大宽敞的新房子哩!

想到这里,劳大勤觉着有一股元气充塞到他的胸腔,又从饱满的胸腔延伸到四肢了。

是的,刚才他忽然觉得眼前黑了一下,是黑了一下还是亮了一下,说不清楚,随着夜色的深沉,高空中的电灯愈发地亮了,就那么一瞬间像闪电一样在他眼前一亮又一黑,他有些晕眩,身子有些晃荡,身体在那一刻里仿佛被什么掏空了,是累了吗?他奇怪地想,他可从来没有这样过呀,待怔了一怔,稳了稳身子后,又快速地恢复了常态。想到他四年后的房子,他的每一个骨节里又都蓄满了力气。

“嗨,大勤,你也太勤快咧,悠着点,公家的钱哪里赚得完?命可是自家的啊!”

工友们这样善意地劝他,但都愿意和他一起搭班干活儿,劳大勤实在,有超人的力气又肯出力气,自然就很出活儿。

夜风渐渐凉爽起来,如一条柔和的毛巾在一阵一阵揩拭着劳大勤的身子,身上的汗渍被这无形的绵柔毛巾擦拂得干净清爽了。劳大勤觉着在这样的状况下干活简直是一种享受,比起掌握震动棒杵混凝土柱子,不知要清爽多少倍哩,何况脚上脱掉了湿热滑腻的雨靴子,一双布鞋让他的双脚也干燥舒服许多。劳大勤体会到了一种幸福,当然,还有更为幸福的事情在等待着他,那就是几个小时之后叶子会如期前来看望他的。想到这儿,他那颗三十六岁的心脏怦怦地狂跳起来。

劳大勤用掂着瓦刀的手摁了摁沉甸甸的心口,又弯腰去砌空心砖了……

劳大勤是被材子哥叫醒的。

那是材子哥下了后半夜的班之后。

今天,劳大勤的媳妇叶子如同去年的这会儿一样,要来看望丈夫,但不同的是,没有一处让他俩单独见面的地方了。宿舍里,下了夜班的几个工友得抓紧睡觉呢,另外,还有受了轻伤的工友要在宿舍输液打点滴,实在是腾不开的。

材子毕竟有些办法,他不会让干柴烈火的小两口连个见面亲热的地方都寻不下。跑了几处,材子终于联系好了工地看库房的老吴,老吴看库房也住在库房里,材子让老吴离开库房个把小时,老吴通情达理地答应了。

劳大勤不好意思地谢过老吴,还塞给了老吴一包香烟。他是个多心的人,把自己的一条干净床单临时铺在老吴黑乌乌的床单上。

不同于去年这会儿的是,劳大勤在这个堆放钢筋木材钢管绳索的地方,欣喜地看到离床头几步远的地方居然有一个水龙头,他把自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迎接叶子。

如同去年的这会儿一样,收拾利落的叶子提了一个红色的书包来到工地上。书包是女儿用旧了的书包,她没舍得扔,权且当作包袱用,里面无疑装着丈夫的换洗衣服。

见到劳大勤的那一瞬,叶子的脸还是红了。俗话说得好,小别胜过新婚,何况他们已经从割麦子到现在有两个多月没见了。

劳大勤拥了叶子,怀了几分小心,很谨慎地坐在老吴的小床上,小木床吱呀一声,又让两人吓了一跳,毕竟是在工地上宽大的库房里,毕竟是在别人的小床上,劳大勤的心里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别扭,不自在。刚才他轻轻拴门的时候,才发现这扇简陋的木门上到处是条条缝缝,从里面看得见外头,也不知道外面能不能看到里面,潦草的老吴也不讲究这些,贴一层麻纸不就挡住这些缝隙了么,真是的。

问了问老母的身体,问了问一双儿女的近况,抚着叶子起起伏伏的胸脯,劳大勤能感觉到叶子气喘得早已急促,柔软的微微有些发胖的腰身已经瘫在他的怀里。他有些急促地褪去了衣裤,他得快一些办完两人的事情,他不想也不敢在这个四面走风漏气的库房里待更长的时间,万一有人找老吴来领东西咋办?万一有人冒失地推门敲门咋办?劳大勤觉得自己的额上渗出了一层汗水。当叶子的双手紧紧地搂住他,并轻轻地急切地呼唤他的时候,劳大勤却惊讶地发现他此时不行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力不从心。

“叶子,我,我怎么硬不起来,这是怎么了?”他汗涔涔地问。

叶子从迷离中睁开双眼,看着丈夫一脸的汗水,忙坐起身来,安慰他说:“你太累了,别着急,歇一会儿就会好的……”

叶子起身拿了块毛巾给他擦汗,从头到脸,从胸脯到大腿,并且一句句安慰着他。

叶子的安慰并没有激励他多少,他反而更着急,一着急,汗水就滋滋地流下来,掉在叶子白皙的大腿上,掉在窄小木床的床单上……他努力想平复自己,并且重整旗鼓,几次想卷土重来,却愈加地疲软下去……

“我咋连自个儿的女人都伺候不了啦?!我这是咋了,我这是咋了?!”劳大勤颓丧而无奈,拿拳头擂自个儿的脑袋。

叶子慌忙抱住了他连连说道:“你肯定是累坏了,歇上两天说不准会好的,还有,这个地方你可能也不习惯,回到咱家里,肯定会好的……”

懊恼归懊恼,这库房之地终不可久待。叶子帮劳大勤穿衣服时,忽然发现他系着一根黑皮带。麦收季节回家时,叶子记得他的那根红裤绳磨得有些细了,她这次来,给丈夫带来一条崭新的红裤绳。

叶子从鼓鼓的书包里拿出她新缝制的红短裤、红裤绳,帮丈夫穿上才作罢。

“这条黑皮带还好好的呢,换上红裤绳怪麻烦的嘛。”劳大勤怕系红裤绳时系了死结误功夫。

“本命年身上哪敢离了红,快快系上吧。”叶子嗔怪着自家男人。

穿上红短裤系上红裤绳,换上叶子带来的干净衣服的劳大勤走出了工地库房,然后又陪着叶子,到城南的百汇自由市场给她买身衣服,给老母买一双布鞋,给儿子买一件玩具,又在饭摊陪她吃顿饭,最后送她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第二天是七月初七,劳大勤就满三十六岁了。天一亮,他早早就起床了,完全不像平时起床时那么艰涩和痛苦,尽管昨夜还加了上半夜的班,但下半夜的觉睡得很踏实。他还依稀记得做了一个团圆梦,梦里的叶子就睡在他的小床边,他觉得自个儿的下身膨胀而生疼,是叶子用手引导他一下走进销魂蚀骨的温柔乡里的,就如同他白日里掌握的震动棒一下夯进湿软的混凝土里,结实而有力;又像城市开出的火车,一下驶进幽深的隧道,修长却毫不迟疑;更像他在电视里多次见过的美国男篮队员的灌篮动作,是又稳又准又狠的那种。总之他是实实在在地进入了叶子的身体,片刻,仅仅只有片刻的功夫,他觉着自个儿爆炸了,像开闸的洪水一泻千里,享受到了淋漓尽致的快意……他似乎醒来了一下,但很快又睡着了。为了证实夜里的跑马,他摸摸新穿的红裤头,摸到了中间硬梆梆的凝固的那一块。劳大勤笑一笑,很轻松的样子,他轻松地洗脸,然后轻松地吃饭,轻松地哼着“人在空中”的流行歌曲。今儿,他的白班依然是穿上雨靴掂起震动棒,在二十三层楼的最边角上夯杵框架,堆筑混凝土高柱。

刚下了夜班的材子哥红胀着一对眼窝对他说:“大勤,今儿可是你的生日,你想请假我给工头说去,万一不行在地面上干点零碎活路也可以,过了今天再上高空吧。”

劳大勤感激地看着材子哥,脑袋摇得像旧时货郎鼓,嘴子里连说不用咧不用咧,心里却有一个盘算,今儿精气神好,浑身上下涌动着力量,他要在这有纪念意义的日子里干够两天的班时,把昨天在自由市场给家人买衣物的花销再赚回来。两天的班七百块钱哩!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哟。

又是一个闷热的天气。

高空里的劳大勤瞅不见太阳,当然也看不清成形的乌云,天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暧昧着,像工头不发火时那一张莫名其妙的脸。

人都说,七月七老天或大或小或多或少都会落些雨的,那是织女为牛郎掉的眼泪呀。劳大勤弄不清今儿会不会落雨,反正他的织女昨天看过他咧,他得在生日这天结结实实干够两个班,为他的织女为他的家好好卖力赚钱哩。

第二十三层楼刚刚封顶,劳大勤得在楼房山墙的最边角上夯筑第一个混凝土框架。

脚手架还没有升上来,银灰色的防护网紧紧依着脚手架,在砌起的墙砖边缘像搭起了一圈帐篷。

偶尔袭来的风把这些帐篷兜起来,很饱满的样子,形成一大团儿银灰色的梦。

因在封了顶的楼面上作业,也因大伙儿工种的不同,干活时的走动就比平时在脚手架上要相对自由一些,也胆大一些,手脚便可以随意地放开来,感觉像在地面作业一样舒展和放松。

大伙儿大胆的举动和自由的情绪自然也影响到了劳大勤,在巨大而沉重的脚手架尚未升上来的时候,他也敢在楼房山墙的最边角上,掂着那柄沉重的震动棒,一阵又一阵,把兜车兜过来的混凝土,加固在最边角的这根框架围起的柱子里。

如同以往的任何一个日子一样,穿着雨靴的劳大勤发狠地干着活计,他把震动棒用力地朝混凝土里杵下去,夯下去,挤压下去……下一兜车水泥还没过来时,他杵头下的混凝土们已经被他挤压夯砸得均衡平实了。

说起来,干这个活计并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只要能掌控震动棒,往均衡和结实里砸杵就可以了,单调而枯燥。干这个活计要的是不惜力气,能吃苦,不怕脏累就行,每一兜车混凝土倒进去,一杵一杵都要溅出许多水泥点子,不仅会溅到裤腿上、腰腹上,还会溅到脸上、脑袋上、头发上,一个班下来,头发和着汗水、水泥严严实实贴成了一疙瘩,浑身上下除了一对眼窝外,简直成了个水泥人,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点子们把他溅了一遍又一遍,新换上的衣裤一个白班就弄得脏兮兮的,他哪有时间和精力去洗去涮呀,大多时候索性脱掉褂子光着膀子干活,任水泥点子溅打他光裸的胸脯和早已晒成铜锅盖一样的脊背上。许多人忍受不了这种击打激溅,忍受不了雨靴里的湿滑捂热,忍受不了水泥灰腐蚀手脚,忍受不了两脚被泡肿脱皮的痒痛,忍受不了震动棒把双手双臂震得发麻把脑袋也震得发麻的感觉,忍受不了这座小城晴天干热阴天闷热工地上空凝固着45℃的高温的炙热,忍受不了被风吹来的一股又一股垃圾堆散发的刺鼻的恶臭……

这一切,劳大勤都忍受了,且在这种氛围和环境下发狠地动弹着,劳作着,玩命着。他只知道,多干一个白班多加一个夜班,就可以多赚几百块钱,赚工钱和盖高楼一个样嘛,要一砖一瓦去焊砌,要白班夜班去累积……

为了儿女的上学,为了几年后自家要盖的新房,为了今后的好光景,劳大勤,你就勤勤快快地干吧,干吧……

天气依然闷热,劳大勤觉得脑袋上的汗水从脖子里流到肚子上,又从肚子上流进裤裆里,屁股沟子里滑腻腻的难受,而裆里早已汗湿一片,家伙好像被浸在汗水里,发痒发胀,接着汗水又一起流向大腿小腿了,最后全部汇聚到了雨靴里,一点一点洇到他的脚面上,脚趾间,脚缝里……

忽地,劳大勤觉着自己的眼前黑了一下,又黑了一下,脑袋在那一瞬间沉了一下又晕了一下,他使劲揉了揉眼窝,可能手上有水泥的粉末儿,把眼窝涩涩地辣出一些眼泪来,在泪光的迷茫里,他看到近在眼前的乌云间有一道白白的闪电,一闪就消失了,接着便有雷声沉闷地炸响,轰轰隆隆地,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了……

七月七,

牛郎会织女,

老天心再硬,

也会掉泪滴。

……

老辈人的旧话儿没说错,七月七这天多多少少会落些雨的。劳大勤盼着老天把雨水下大一些,干旱多日的天气需要湿润一下,自家地里的玉茭豆子也得有雨水的浇灌了。可劳大勤心里又在拒绝着老天下大雨,下小雨可以,下小雨不会误工地上的活路,下大雨就不得不收工避雨了。这无疑就耽误了他的一个白班,那就等于误他赚一个白班儿的工钱呀!铜钱大的雨点如果密集地砸下来,会砸痛他那颗心的啊!不绝如缕的雨线会像一只只银箭穿透他的心肝肺。

雨滴不见下来,响雷却是一声跟着一声滚过,每一道闪电都切割着劳大勤的眼窝。忽然,闪电带给他的不是光亮,而是眼前的一阵黑暗,灰黑且晕眩,劳大勤身子一个趔趄,便从楼顶的最边角处摔了下来……

那一摔来得快速又突然,他的身体先是在正待上升的脚手架上重重地一个碰撞,腰身被脚手架探出来的一根钢管绊了一下,拉扯了一下,接着整个身子斜斜地朝防护网砸了下去,防护网在乍起的风中鼓荡着,张扬着,把劳大勤沉重的身子弹了几弹,弹甩到最下面的角落里了,角落里却有一处不被人留意的破洞,半年了谁也没去注意那地方的尼龙绳子松懈了。重重弹下去的劳大勤便从那个破洞里漏了下去。下面,是二十二层高楼的地面……

那根长长的探出脚手架的钢管把劳大勤拉扯撞击了一下的时候,却很奇妙地把他昨天新换上的红裤绳儿扯挂在钢管的头尖上了,高空中的风又把红裤绳打了一个死结,在二十二层楼房的高空里悠悠然然地飘挂着。

落雨了,七夕的雨淋打着一个三十六岁本命年的生命,也淋湿了高空里飘挂着的红裤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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