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海派生活来了
2015-11-18王唯铭
王唯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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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海派生活来了
王唯铭
海派生活源于哪里?
在这之前,没有也不可能有所谓的海派生活,更不要说将这种生活通过持续发酵而演化成一种生活方式了。这之前,我指的是上海开埠,具体的日子当然是1843年11月17日。这里顺便说一下,今年,对上海来说,历史天平上也有着一个相对重要的砝码:上海开埠一百七十二年。作为读者的你,可以认真对待,也可以不屑一顾。
现在,让我适当地回溯一下开埠前的上海,打量一下在漫漫历史长河中上海曾经有过的基本形态与样貌,它将有助于我们了解什么是海派生活。
先说“上海”这词的来源。可以审慎地断定它最早来自于宋王朝,注意我的用语,是“审慎地断定”。其时,有一条“上海浦”(浦是小河的意思)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吴淞江(今日吴淞江的一部分称为苏州河)的支流,由于酒业发展,当地政府在上海浦一地设置了征收酒税的相关机构,机构称作上海务,正是这个机构让“上海”的叫法不胫而走。无论上海浦还是上海镇,都应该在“吴淞路闸桥与十六铺之间”。
如果取更为宏大的历史视角,上海大致有两千多年比较清晰记载的行政区划历史。春秋时期,它是姬姓诸侯的封地。战国时期,又成为楚国春申君的封邑,也在这时,开始建城,便是申城。三国时期,上海城址固定在佘山附近,更名为华亭,这是上海历史中的一个重要节点。到了伟大的唐王朝,一个中华历史上气象最为庄严的历史时期,上海也随之伟大起来,它正式设县,是为华亭县。一个更为关键的时空节点是元朝至元二十九年,也就是公元1292年,元朝廷批准上海镇为独立县,与华亭县可以平起平坐,这一年度就是上海建城的纪念日,也因此可以这样理解,作为城镇的上海它的历史至今已有七百二十三年。
不过,著名的东亚问题专家、美国的罗兹·墨菲在《上海:现代中国的钥匙》一书中这么认为:“至少在十三世纪,上海还相当的微不足道,因为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关于整个中国江南重要城镇的描述中没有提到上海。”
马可·波罗有着足够的知名度,无论对东方还是西方来说,都是如此。这个成为元朝官僚机构中一员的意大利人,在他后来回到祖国后,在监狱中由鲁思梯谦记录的那本伟大的游记中,对十三世纪中国有着一次极为精彩的描述,这间接地激发了欧洲对中国的向往,也间接地激发了大航路的诞生。但他的游记中没有关于上海的记载,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只能说明十三世纪的上海还无足轻重。
随后是一系列行政机构的更迭与变化。
元代的松江府分别管辖着华亭县与上海县;雍正二年的分巡苏松太兵备道,上海县成了道台大人棋盘中的一枚棋子,一路行政机构沿革繁琐又复杂,却也是中国其时社会政体的说明。那么上海的文化又是怎样一个基本样貌?
我们可以从马家浜文化(浙江嘉兴)说起。
距今一万年前,正是地质学上一个十分重要的时间节点:全新世与更新世的分界点。长江三角洲有着最早的新石器文化遗存——上山文化,由上山文化发展而去的是跨湖桥文化,随后便是距今六千年的马家浜文化。
马家浜文化(浙江嘉兴)又称为太湖流域母系氏族公社时期的文化,先民们以磨制石器、种植谷物、饲养动物、制作陶器以及渔猎生活作为该文化的主要内容,出土的陶器有夹砂红陶腰沿釜、牛鼻式双耳罐、带嘴平底。
随后是崧泽文化。距今五千年左右的菘泽文化(青浦赵巷镇崧泽村),应该处于母系社会末期。陶器的器形已经相当丰富,有鼎、豆、罐、壶、盆、杯、觚、钵、碗、盏、勺等。考古挖掘发现了一个三口灰陶器,三只口可以同时出水,不仅制作工艺十分精湛,专家们还推测三只口是插入管子用的,陶器装的则应该是米酒,也因此,酒文化于此肇始。这个时期,先民的精神世界比以前有了大扩展,审美意识开始进入他们的生活,在林林总总的陶器表面,有着不同样式的纹饰,它们分别为堆纹、弦纹、瓦棱纹、压划纹,开始有了少量的彩绘陶器,玉器的种类也开始多了起来,它们分别为璜、镯、环、坠、块珥。
崧泽文化之后便是良渚文化(浙江良渚),距今四千年左右,太湖流域进入了父系社会,有农业,有犁耕,考古发现的石犁、石镰、石斧、石刀、石凿等等物件都充分地证明了这点,上海福泉山是良渚文化的最大遗存地。
良渚文化时期,陶器制作器形规整,制作精细,常见细密纹饰,有很高的工艺价值,其中黑衣陶器是陶器制作的一个高峰,陶豆是所有陶器中特别耀目的一种器形。除了规整的陶器,精美的玉器尤其是良渚文化的一种特别说明,它们显示为琮、壁、钺、瑷、珠、管、坠、块珥、璜、镯等等不同形态,在生活中发挥不同的作用。
再以后,便是吴越文化了。气象万千的吴越文化其中一个特征可以概括为水文化,呈现柔软、细腻、流动的水性特点。作为吴越文化的子文化,上海文化传承着吴越文化的亲水特征,以当年上海老城厢的布局为例。整个前城市形态是布局合理的水乡都会,老城依水而建,四周宽阔的城濠和外河组成四通八达的交通干线,城墙中开有六处城门,其中三处为水门。城内河巷相依、纵横有序,典型地呈现着江南前城市形态。完全可以这么说,水成了上海前城市形态中的一个重要元素,它呈现的不只是一种江南地域的自然景观,更呈现了江南气质、江南精神的文化景观。
倘若历史永远停留在欧洲工业革命之前,永远停留在西方大航海和大殖民的那段历史之前,那么,吴越文化的子文化上海文化也将永远地保留它固有的品质、清澈的模样直到时空深处。但历史没有假如,也不存在假如。代表着工业文明的西方诸国与代表着农业文明的中国在十八世纪末不期而遇,并发生了剧烈的冲突与对抗,这是中国、中国上海始料不及的,
事情当然是严峻的,当中华文明遭遇着西方文明的入侵,中华文明发现,这一回它所面对的与历史上曾经面对过的完全不同,西方文明不是鲜卑文明,不是蒙古文明,同样不是满清文明,西方文明比中华文明更为高级,引用罗兹·墨菲的话来说,“理性的、重视法规的、科学的、工业发达的、效率高的、扩张主义的西方和因袭传统的、全凭直觉的、人文主义的、以农业为主的、效率低的、闭关自守的中国——两种文明走到一起来了”。
冲突无法避免,分裂必然产生,矛盾不可化解,生存与毁灭似乎就在一线之间。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从一开始,入侵的西方文明就没有如同对待玛雅文明那样地对待中华文明,之所以没有那样的摧毁和吞噬,可以看作英国人与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的不同,但更因为中华文明固有的优质,这优质在十八世纪就让以伏尔泰为代表的西方启蒙思想家们激赏不已,追溯更远,也让伟大的旅行家马可·波罗赞叹不止。当然,毋庸置疑的一点是,代表工业时代的西方文明对代表农业时代的中华文明有着不容置疑的藐视和奚落,也有着不由分说的压制和摧毁,中华文明遭受着困局、危局甚至死局。
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这样说过:“任何一个文明都将经历起源、成长、衰落和解体这四个过程,不过,文明的这种周期性变化并不表示文明是停滞不前的,在旧文明中生成起来的新文明会比旧文明有所进步。换句话说,一个文明,如果能够成功地应对挑战,那么它就会诞生和成长起来,反之,它就会走向衰落和解体。”
倘若说大清国经受着剧烈的阵痛,那么,大清国的其中一地上海,它的感受更是格外强烈。1843年11月的开埠,英国派来了首任领事巴富尔,他的到来不仅给分巡苏松太兵备道道台大人也给上海原住民带来了许许多多意料不到的东西,它们中既有建立一座现代城市必须的硬软件,也有西方人视若珍宝、为之骄傲的软文化,巴富尔们确实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们的文化远远地超越了中华文化,超越了吴越文化子文化的上海文化。他们的自信有着历史的合理性,在瓦特发明了蒸汽机之后,不列颠帝国的文化便完全压倒了在欧洲大陆曾经不可一世的文化——西班牙文化、葡萄牙文化、奥斯曼文化、奥匈帝国文化——中华文化又怎么能够对其进行抵御?更不要说对其进行反征服了。
幸运的是,中华文明并非苏美尔文明,中华民族也不是玛雅人。作为吴越文化子文化的上海文化,尽管在更高级的文化面前,有“分裂”、“离散”的状态,但也隐藏着“变化”、“重生”乃至“创新”的可能。历史证明:在上海,当巴富尔们的文化与上海文化剧烈碰撞、冲突之后,产生的结果并不是单向度的压制、瓦解和消失,而是时断时续的交错、激扬,踌躇不定的融合、流变,最后在漫长时光的陶冶下,包容成一种新的文化,一种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优质文化,它们在日常生活里就表现为海派生活。
是的,它们来了,海派生活来了,时间是1843年至1943年,空间则是工部局掌控的国际公共租界,公董局领袖的法租界。
西餐讲究刀叉碰撞中的彬彬有礼
让我先从西方文化对上海原住民最具影响力的一个领域说起,那就是租界区上海资产阶级十分青睐的西餐。
有必要先说说西餐这部有趣的历史。
十五世纪中叶,是伟大的文艺复兴运动蓬勃发展起来的一个历史节点,西餐以意大利为中心之地发展了起来,并在城市生活中不断地产生着它独特的影响力。在一篇《西餐的引入与近代上海城市文化空间的开拓》的文章中,作者如此描述了当时西餐在西方的一个盛大场景:“肉类在宴席上被大量消费,例如1452年12月康斯坦茨一次议员的会餐上,一百位先生总计消费掉牛肉、烤猪肉、肥母鸡、鸭子等多达一百九十公斤,还有一百一十个鸡蛋、三百条鲤鱼和梭子鱼,以及一百四十条小鱼。”到十七十八世纪,西餐餐桌上的秩序基本成形,当时餐具摆放的位置已经确定,汤勺和餐巾的使用也已明确,1782年拉萨尔提出的礼仪手册用了整整一章叙述就餐时应该使用的东西,餐巾、盘子、刀、勺子、叉子、无脚杯,西餐的近代礼仪规矩大致形成。
伟大的中华民族与西餐的第一次接触大致时间在十七世纪与十八世纪相交时期。
十七世纪中叶,传教士们率先来到中国,他们带来了上帝,也带来了西餐。历史就生动地记载了著名的传教士汤若望以西餐来招待北京官员们的情景。此外,在中国南方,野心勃勃的西方商人在沿海地区寻求着贸易机会,他们自带本国食品和本国厨师,这可以算是西餐在中国土地上的试探之行。
1793年,英国派遣马嘎尔尼使团来华,为庆祝伟大的清王朝皇帝陛下八十大寿。马嘎尔尼爵士率领一干人员来到中国后,在不列颠帝国的军舰“狮子号”上与一个姓乔的文官和一个姓王的文官共进了西餐,历史记载了“两位官员十分灵巧地学用刀叉进餐,他们很喜欢喝英国酒:刺柏子酒、朗姆酒、樱桃白兰地酒”。我们可以将这个看作是中国之舌对西餐的第一次触摸。
对上海来说,它从一个十分普通的中国江南城镇最后进化成一个无出其右的通商大埠,这与开埠后摩肩接踵来到上海的西方商人、军人以及传教士密切相关,他们到达之后在上海开设的饭店以及饭店中所经营的西餐,可以看作是西餐业在中国上海的正式登台亮相。
我们可以记住上海的一家饭店,它便是礼查饭店,它是上海西餐的始作俑者,至少是始作俑者之一。
1846年,正是上海作为清帝国窗口之一向西方很不情愿地打开后的第三年,由Richard建造的上海乃至中国第一家西商饭店先是出现在了李家厂区域,十一年后,也就是1857年,饭店老板将饭店移址于外白渡桥东侧。1907年,饭店重建,随后的维多利亚巴洛克风格立面便一直展现在上海的视线中,在曾经或生气盎然或消沉不堪的岁月中,礼查饭店风头十足、一时无二,它成为上海滩中西要人、名媛淑女、工商巨子们的经停之地,在它的大堂、它的孔雀厅以及美不胜收的中厅,日日夜夜地上演着纸醉金迷的人间戏剧,至于西餐的独特芳香在这个空间的经久萦绕更是不在话下了。
到了光绪年间,西餐已经被上海最为前卫的一部分人所接受,他们中的一部分开始尝试开西餐厅,基于中华文明的从来傲慢,他们自己也将这些空间叫作“番菜馆”,具体的形式则以咖啡厅、面包房为主,从海派文化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一层面来说,自此上海有了自己而不是西方的西餐业。据清末史料记载,最早出现在上海也可以说是出现在中国的西餐厅叫做“一品香”,地点是老上海最为繁华也最为糜烂的福州路。随后,“海天春”、“一家春”乃至“江南春”的西餐厅在上海相继开业。
辛亥革命后,上海人与西方人的交往日益频密,租界亦成为西餐的大本营,在租界的饭店里,其时日日云集着洋人、买办、军政要员和豪门贵族,成为交际享乐的场所,经此情势的刺激,西餐业便生气勃勃地发展了起来。及至1930年代,吃西餐已成为中国上流阶级的风尚,在上海有钱人家都有专门的西餐厨师,而前往国际饭店吃西餐,更是最时髦的社交方式之一。
又由于列宁领导的革命成功,这让不被革命政权所容忍的前沙俄贵族纷纷逃入中国,在哈尔滨、天津、上海等等中国大城市里,他们无可奈何地放低了身段,一一开俄式餐馆维生,自此俄式西餐在北方城市大肆流行,当然南方的上海也深得其益。
西餐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达到了它的第一个高潮,那时优雅的霞飞路仅零点三公里,便有数以十计的西餐馆,有东华、复兴、兰村、宝大、天鹅阁等等,其时,当年开在塘沽路上的德大牛肉庄,早已变身作德大西莱社,先在外滩后在南京路上一枝独秀,至于四马路上的“四马路大菜”,作为最初的西餐,也早已经演化得不成当年模样了。
1935年,意籍犹太人路易·罗威在法租界霞飞路与亚尔培路口(今陕西南路)开设罗威饭店,这饭店便是“红房子”西菜馆的前身。由于经营得法,西餐又特别可口,这“红房子”在上海的名声立时便升腾了起来,上海的上流与中产都以在“红房子”中一品美妙的西餐而感觉良好,其中一代名家张爱玲也相当地热爱着“红房子”西餐,她时常点的一份西餐菜单为:洋葱汤、烙鳜鱼、烙蜗牛、芥末牛排,据说,芥末牛排是张小姐的最爱。
1941年,“红房子”诞生之后的六年,马尔斯咖啡馆应运而生,它便是革命后的东海咖啡馆。
多少年后,上海市民还清晰地记得令他们心醉的俄式西餐“罗宋大餐”,那红茶、面包、猪排以及由红肠、土豆、番茄、卷心菜、碎牛肉组成的罗宋大汤,有让他们忘不了的鲜美浓稠。他们也记得“红房子”中的老三样:肺利牛排蘑菇沙司、乡下浓汤、铁排鱼;记得“德大”的名菜“葡国鸡”、“里脊牛排”,尤其“葡国鸡”,将咖喱洋葱土豆做得极浓稠、配上鸡块装在罐样容器里的鸡块,想想也让人垂涎欲滴啊!
十里洋场景象浩瀚,海派生活多种多样,刚才说到的西餐文化只是其一,更多的海派生活还有待细说。下面这四种同样是国际公共租界或法租界中的经典生活,我分别称之为:跑马生活、舞厅生活、电影生活以及旗袍生活。
跑马厅里晃动着一张张功利的面庞
实用主义在开埠后便盛行于整个上海租界,而且,某种意义上,一直影响着今日上海。究其原因,租界本就“无中生有”,在这方空间,来的西人多半是赤手空拳但野心勃勃的冒险家,来的华人绝大多数是逃难或移民至此的一无所有者,理论上,大家全都一无家世背景、二无人脉血脉、三无文化传承,若要混出一个局面,若要像个人模人样,一靠头脑活络,二靠抓住机会,三靠穷追不舍。也因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便成为了意识形态,“没有过程,只论结果”成为所有人的行为模式。
跑马生活,有的是大开大阖的结局,在“赌对了鸡犬升天,赌输了倾家荡产”的过程中,最为充分地表达了上海市民的意识形态与行为模式。
跑马生活最初为西方人所垄断,与上海市民全然无关,因此也就毫无海派文化的丁点气息。
说到发端,又要追溯至开埠初的那些岁月。
那时,对西方大小冒险家来说,在上海度过的日日夜夜着实煎熬。分巡苏松太兵备道道台大人吩咐着清丁们将上海老城的大门紧紧关上,紧关的目的是不让那些脸上长毛、面目可憎、动机不清的西方男女进入城里,以免扰乱视听。
冒险家们只能转悠在李家厂这一带。史料说,他们在烂泥地里拔进拔出的靴子时常会踢到腐烂了的棺木上,唯一能够让他们产生点乐趣的便是骑马运动。有事没事,他们总要在李家厂的烂泥地上热血沸腾地骑上一阵子儿,有时,便沿着“四分地之南”的那条小径由东而西地驰骋而去,时间一久,小径变作“派克弄”,“派克弄”最终演化成南京路。
热衷骑马的西方人中,有麟瑞洋行的大班霍格以及他的伙伴吉勃、兰雷、派金和韦勃。到1846年,这些热爱骑马的西方冒险家已经聚拢在一起倡议着成立“上海跑马总会”。
接着,上海便有三个跑马场先后出现这一不争事实。
1851年到1854年,霍格们将第一个跑马场设在了今日南京路与河南路这一带,跑马场不大,八十一亩土地面积,总共比赛了七次,比赛相当审美,也就是说没有后来赌博这档子事情,纯粹表现着马的骁勇、骑者的英武,胜者的奖金是一瓶香槟,后来赌马时的香槟券便出于此。
1854年到1861年,霍格们转换了地方,在今日南京路与浙江中路这一带开出了第二个跑马场,跑马场明显大了许多,有一百七十亩的土地面积,跑马总会的正式成员也有二十五人。
1861年之后,霍格领导的“跑马总会”向上海道台提出征用泥城浜以西地段开设上海历史上的第三个跑马场,上海道台不得不答应了下来。
那年某日,霍格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了泥城浜以西地域。当时,那里还只是上海县西北部的一片水网地带,人口稀少,茅屋数栋,一个村落也就数十人而已,村民以捕鱼种植世代为生,在《上海县志》卷首的《乡保区图》上,这里被叫作高昌乡二十五保。霍格快马加鞭,沿着自己心仪的地方随意地转了一圈,又在马蹄翻飞之处,吩咐下人竖起了一根根木桩,最后,那圈围的土地有四百六十六亩,这四百六十六亩土地,霍格每亩仅付银子三十两,西方冒险家们的趾高气扬与强横霸道由此可见。
这块被圈围起来的地方便成了上海滩第三个跑马场,在上海市民口中又被叫作“跑马厅”。
从1863年到1919年,赛马定在春秋两季进行,春季为4月下旬至5月上旬,秋季为10月下旬至11月中旬。要到1920年以后,才在每次赛马大会前增加几天预赛,有时,也会在周末和节日里举行赛马。
跑马场上的“春秋赛会”,自1860年代后,被当作上海滩的一个“盛大节日”。每逢盛会召开之际,租界上海便停止许多商业活动达一星期之久。参加“春秋大会”的西方男人头戴高筒礼帽、身穿高档西装马夹,西方女子则将双手裹在黑色的长袖手套中,全都气度不凡、仪态万方地出现在跑马场的看台上。
历史也记载了上海道台被前呼后拥着前来观看跑马的情景。
其时已有赌博,跑马比赛的内涵正被悄悄置换,审美开始退至一边,而功利渐成跑马主流。一瓶香槟显然无法满足西方男人的胃口,他们的赌注下得很大,开始尝试要在赌注上改变自己的命运。有意思的是,西方女人也介入其中,当然她们是十分优雅地赌着,赌的往往只是一把扇子、一顶无沿女帽或手中的一把长柄雨伞。
基于西方人在整个十九世纪的意识形态,在上海,他们拒绝任何华人进入跑马场中,道台大人则另当别论。跑马生活只是属于西方人自己的小圈子游戏,如同租界初期时的“华洋分处”,华人只能在跑马场外不胜惊诧或热血沸腾地观看。
西方人加入跑马总会,也必须履行一定的手续。首先要年满二十一岁,随后要由九至十一人组成的投票委员会进行表决,且必须全票通过。倘若有一人反对,那就只能保留其申请资格,延至下次开会再作表决,倘有三人反对,便永远取消其入会资格。1908年跑马总会的正式会员已上升到三百二十人,清一色西方人。一直要到1927年,跑马总会方才容许华人成为它的名誉会员。
不过,与加入会员一事相比,华人进入跑马场的时间却要早得多。1909年,基于商业的内在逻辑,曾经高高在上的跑马总会改变了早先一系列“禁止华人入会、禁止华人入内观看比赛”的规定,容许华人购买进场的门票以及各种赌马彩票,不过,进入跑马场的华人是站在另外一个看台的。
其时,跑马总会只负责组织赌马,本身并不供应马匹,参赛马匹均由马主私人豢养。各个赌摊的老板在向跑马总会交纳保证金后,在场内设摊开赌,盈亏全由摊主个人负责,跑马总会则稳坐钓鱼台地坐收红利。
为追求更多、更大的商业利润,跑马总会发行的彩票日渐增多,它们有香槟赛、金樽赛、大皮赛、新马赛、马夫赛、余兴赛、拍卖赛,其中每个项目中都有独赢彩票,最后一天则发卖大香槟彩票,大香槟彩票的最大购买群体是华人。
刚才已经说了,所谓的香槟票,盖因霍格时代赛马后的胜者赢家并无彩金可获,只获一瓶香槟酒而已。当跑马赌博开始甚嚣尘上,彩票随之发行,其中一种便以香槟命名,命名中暗藏着纪念霍格时代的那层意思。
香槟票,每张售价十元,又设头彩、二彩、三彩等不同彩金,倘若中得头彩,可得十万银元,以后涨到了十五万银元,巅峰时期达到二十二万四千元。可以合理设想事实也一定如此,无论是西方冒险家或上海市民,他们眼睛出血、心里着火地来到跑马厅,每个人的内心都存了一个天大奢望:购买一张十元香槟彩票而一举夺得二十二万四千银元的超级大奖,从而彻底改变自己原本平淡无奇的人生。
正是通过跑马赌博,跑马总会大发横财。1889年前后,跑马总会的年收入才两万多两银子,到1920年,因了华人大量加入,跑马总会的年收入陡然升至四百多万两银子,进入二十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每次赛马,跑马总会都可以出售五元一张的门票数千张,还有发行的各种各样彩票,每天在这上面抽头达到数十万元。
有一个统计,1920年到1939年这十九年间,仅香槟票、独赢票这两种彩票便为跑马总会带来一亿四千一百三十九万的收入。
关于当年“跑马厅”的种种盛况,沪上《申报》曾有这样一段记载:“自租界达马场之各路,但见往返者如鱼贯、如蚁阵,跑马之处则广场东北两边之路,人如堵墙,叠层拥积,约有万数之多。有匠工短衣窄袖者,有方褓圆领者以及绮罗子弟、苍白殳老。更有老妪少妇,咸接趾错履、延劲注目,以争一看。并有马车多辆,皆乘巾帼之类、脂粉之艳焉。”
可以下这么一个结论:跑马场这个特殊空间,因了华人介入,海派生活由此诞生,海派文化也悄然而起,尽管这样的海派生活与海派文化有些上不了台面。介入跑马生活是为“一赌圆梦”而不是运动审美,而赌博从来都不可能作为正常社会的主流价值来追求,无论是北洋政府的社会还是南京国民政府的社会。但在那个年代,无以计数的中西男人还是前赴后继、不可阻挡地进入上海跑马厅,进入上海滩这个最大的共享空间,他们尝试用十块钱来改变自己的一生,有人为之倾家荡产,有人却梦想成真,譬如犹太人赛赐·马勒。他们之所以这么执着,一是缘于人性,二是基于海派文化的这一构成:实用性。英雄不问出处,成功就是唯一,只要能够获得“独赢”或“香槟”大奖,又管我用的是什么手段!
翩然起舞的男女成最时髦一族
1850年11月,历史记载,在英租界里,上海有了第一次交际舞会,但具体地点与参加舞会的人员都不清楚。
1863年,英国与美国将各自的租界合并,公共租界中的英国总会里有了上海最早的舞厅,这个时候还不能忘了礼查饭店,在这两个西方空间,流传于欧洲公共舞厅的舞蹈——英国的快步舞、布鲁斯舞,美国的狐步舞、波斯顿华尔兹舞——正被西方人逐一演绎。
与跑马一样,最初这是西方人自己玩的小圈子游戏,封闭而高高在上,拒华人于千里之外。对上海市民来说,他们只能在一边观看,并将西方人跳的交际舞称之为“跳戏”。
不过,与跑马生活不同的是,这一次中西融合来得较早,融合的空间叫张园。
今日,我们无法窥见张园的一砖一瓦,随着时代变迁它已烟消云散。而当年,张园落成在而今的南京西路之南、石门一路之西、威海路以北的这片区域。
先是和记洋行大班格农,在1872年至1878年之间,租得此处二十余亩土地,辟成了一个供自己修养身心的私家花园。若干年后,中国无锡商人张叔和,自格农手中购得此园,起名“张氏味莼园”,简称张园。那园子,张叔和的原意是给母亲大人颐养天年所用,无意之间却让它成为了晚清末期上海滩最大的市民共享空间,被誉为“近代中国的第一公共空间”。
张叔和对张园可谓用心良苦。在他力主下,有过多次的扩建和修缮,张园的规模也从格农时的二十余亩上升到后来的六十一亩。1893年,张叔和又斥巨资建造起当年上海滩最高的一个建筑,取名为“安垲弟”,意为“世外桃源”。那时,凡到上海者,必来此处登高,眺望上海逐渐繁荣昌盛起来的胜景,还有一件重要事情在“安垲弟”里发生,那便是落成了上海第一家营业性舞厅。晚清的富商、才子和市民们一一地步入其间,他们在“安垲弟”中兴奋异常地体验着“蓬嚓嚓”的全新感受。
至1920年代,上海已有数十家商业舞厅,它们中较为著名的是大中华、巴黎、桃花宫、远东、爵禄、月宫、凤凰、大东、东亚、新新、嫦娥,全都集中在租界里,又全都集中在西藏路、北四川路以及南京东路一带。设在西藏路宁波同乡会隔壁巴黎饭店内的黑猫舞厅,更以它的锦幔天花板、迷离的墙壁以及抹了油般的跳舞地板,让上海冶客们激赏不已,其中那个在黑猫舞厅中花枝乱颤的红舞女王吉,更是被小报文人称之为“乱世佳人”,只恨不能一睹芳容。
进入1930年代,上海舞厅已有百家之多,相比同时代的天津五家舞厅、武汉三家舞厅、香港七家舞厅,上海的遥遥领先是不言而喻的。其中,西藏路,便有高峰、远东、爵禄、逍遥、大新、锅台、米高美、维也纳等八家舞厅,这段路又被叫作“舞场路”。
海派文化全然登场,尽管交际舞来自西方,但这种纯西方化娱乐在上海却被“追逐摩登、追逐流行”的趋时一族欣然接受,不过舞场冶游的成本却着实不小。
一流舞厅,如丽都、维也纳,一元一本舞票,每本中只有三张舞票,每张舞票可邀舞女伴舞一次,一本就是三次,如要继续相邀,便须再购一本;二流舞厅亦是一元一本舞票,不过一本中有五张舞票,可邀舞女伴舞五次;三流舞厅则是一本七伴,不入流的更有一本十伴或一本十五伴的。问题在于前来跳舞的冶客,与舞女即使只是稍微有点面熟,伴舞时决计不好意思只撕一张舞票给她,不是多给一张,便是一本全给。至于想入非非者,譬如拥着黑猫舞厅中的“乱世佳人”翩然起舞,一本舞票又算什么,开香槟、吃茶点,一个夜晚下来,钞票便一江春水向东流也。
趋时的上海沉浸在了温柔乡中,静安寺路附近,“四大舞厅”便隆重登场。
关于“四大舞厅”究竟是哪“四大”,各有各说法,各有各排列。
“百乐门、大都会、仙乐斯、丽都”为一说,“百乐门、大都会、仙乐斯、新仙林”再一说,“百乐门、大都会、仙乐斯、爱尔令”为又一说,说法种种,但由此可作一个定论:1930年代的上海滩有着“四大舞厅”,“四大舞厅”中的百乐门、大都会与仙乐斯的地位恐怕无人可以撼动。
百乐门建成于1933年,由上海商人顾联承投资银两七十万。设计师是很少有人知晓的杨锡缪。在这个号称“远东第一乐府”的地方,它的弹簧地板成了一个神奇传说。其中还有这样一个细节,当年在百乐门伴舞的舞女,月收入竟然高达三千银元至六千银元,超过当年境况相当不错的“铁饭碗”职员十倍以上。
排在百乐门之后的,是广东商人江耀章在戈登路(今江宁路近南京西路口)开的大都会舞厅。建成年代为百乐门之后一年,1934年。设计师不详。尽管不详,但其时的红男绿女,却是万分熟悉了它的建筑特色:八角形的外形,舞厅正中有一个罗马式的穹顶,顶下,则是圆形舞池。放眼看去,整个舞厅画栋雕梁,古色古香得如同满清王朝中的一个后宫。大都会的诸多硬件也让人称道,诸如停车场、热水汀、冷气、灯光音响设备,以及舞厅休息室。
排名第三的仙乐斯舞宫,让它产生的第一推动力乃是人类的不满、愤懑和狂妄的情绪。具体说来,是因了上海滩的大亨维克多·沙逊当年前往百乐门跳舞而遭冷遇,这让他产生了要造一家同等规模的舞厅与其一决高下之决心。1935年,依照美国纽约“仙乐斯舞宫”的样式,上海的仙乐斯舞宫同比例地安置在了静安寺路444号,1936年年底前已然建成,沙逊先是将它用作招待宾客,后来才用作公共娱乐空间。
最后一个则是新仙林,当然也可以是丽都,也可能是爱尔令。
新仙林与大都会正好相向而座。曾经是上海滩著名文人之一的孙树芬先生回忆当年他前往新仙林跳舞的情景如此说道:“新仙林由于屋前有一大片花园,占地面积比另外那三家都大,厅内的舞池和座位也比那三家更多。”言下之意,上海滩的四大舞厅,新仙林甚至可以排上头名,“尤其是在夏季,新仙林还会在室外拉起彩灯开夜公园,既能纳凉喝冷饮,又能跳舞听音乐,所费也不算奢侈,这样自然来者更多”。
到1930年代,在租界上海,“跳舞”蔚然成风,成为上海滩趋时、摩登男女最为热衷的生活。有人为此感慨:“今年上海人的跳舞热,已达沸点,跳舞场之设立,亦如雨后之春笋,滋茁不已。少年淑女竞相学习,颇有不能跳舞,即不能承认为上海人之势。”
“不能跳舞,即不是上海人”,当一种生活演化成生活方式,它的魅力可想而知。
与跑马生活一样,舞厅生活亦是租界上海的一种说明,也可以说是海派文化的一种说明。“趋时性”成为这种生活的最重要特征之一,也成了海派文化的最重要构成之一。上海的摩登男女追逐着时新、时髦和时尚,这样的文化心理,至今还深刻而广泛地影响着上海人,只不过时代不同,“趋时者”进入了“后海派文化时代”而已。
电影集合着前卫分子与大众主义
与舞厅生活如出一辙的便是电影生活。电影也来自西方,而且是西方文化的经典表达。所谓西方文化的经典表达,乃是想说明,如果舞厅生活反映的是西方文艺复兴运动以来的西方文化,那么电影则是西方进入工业时代后的必然产物,当它随同西方冒险家进入上海,迅即地进入上海市民生活,又迅即地演化成上海市民的生活方式,其中原因除了电影生活有着舞厅生活同样的海派文化“趋时性”的构成,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因素,它有着海派文化构成中的“前卫性”。
在说明电影生活的前卫性时,我们还是先回到1895年12月28日这一天吧。
那天,在远离上海九千公里之外的法国巴黎卡普辛路十四号的地下室,来自里昂的青年实业家卢米埃尔两兄弟正在印度沙龙中为邀请而来的巴黎名流们放映着《墙》、《婴孩喝汤》、《工厂大门》以及《火车进站》等等影片。
影片很短,只有一分钟的长度。影片也几乎没有什么内容,只是日常生活的瞬间记录。不过,那天看着卢米埃尔兄弟放映电影的巴黎男女,其实成了划时代历史的见证者:自此以后,电影便进入了人类生活,这种非同寻常的大众娱乐形式将疯魔这颗星球的芸芸众生。
上海对电影作出的反应十分迅捷,大半年后,1896年8月11日,在徐园,上海市民便认识了这个“新鲜玩意”。这一次,名叫徐鸿逵的华人占得了先机。
徐园主人叫徐鸿逵,来自浙江海宁,早先在上海滩经营丝蚕业,日积月累终成正果,因多年辛劳而致身体虚弱,听从了他人建议,于1883年在上海唐家弄(而今浙江北路与天潼路口)修造了三亩地的徐园。1896年6月上旬,徐鸿逵得知卢米埃尔两兄弟的电影发明,便兴致勃勃地立马向法国方面定购放映机一台,不久这台手摇放映机来到上海,一同到达的还有十盘三十五毫米的拷贝,每盘可放电影三至五分钟。
1896年6月30日,上海富商徐鸿逵在已向公众开放的徐园里放映了电影,这便是电影在中国的“处女秀”,相信那天在徐园看着《火车进站》的晚清男女,惊诧之感要比巴黎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其时,上海市民的头脑还远远没有扩展,他们刚刚接受了煤气、电灯、自来水,跑马、跳戏之类的让他们还在着疑惑,这个白布上活动着许多人和物的电影自然让他们困惑不已。
但在租界上海,有些事情注定要接着发生,让这些事情不可逆转的其中一股力量来自一个冒险家,他叫雷玛斯,西班牙人。
1903年,雷玛斯来到上海已经多年,他依然一无所有,只是瘪三一个。那天,他遇到了伟大的哥伦布的后裔伦加白。后者来上海淘金,苦苦挣扎多年,还只有一台老旧的放映机以及一些拷贝,伦加白选择回国,回国之前,他将放映机和拷贝全白送给了雷玛斯,还给了雷玛斯五百元。
雷玛斯在上海四马路上的“青莲阁茶楼”为生计忙得焦头烂额:他要去法国百代唱片公司搬运拷贝,他要自己收取门票又自己放映,每放映一场电影大约十五分钟,每人每场才收三枚铜元,但雷玛斯很有忍耐力地坚守在“青莲阁”这方小空间。
到了1908年,在“青莲阁”坚守了整四年的雷玛斯已有实力用铁皮将乍浦路三百八十八号地基围了起来,围合的空间里可以坐二百五十人,叫虹口活动影戏园,上海市民称为“铁房子”。
那年的12月22日,铁房子里上映的片子叫《龙巢》,这部电影比《火车进站》更具可视性,也更具电影特征了。
同年,雷玛斯在四川路与海宁路口上,委托同为西班牙人的建筑设计师阿贝拉多·拉恩富特设计了维多利亚大戏院,它是上海滩的第一家正式电影院
1914年,雷玛斯又委托西班牙建筑设计师阿贝拉多·拉恩富特在静安寺路一百二十七号设计建造了夏令配克大戏院,
这个电影院有座位一千余个,开创了上海早期电影院的奢华之风,到1929年2月,该电影院拥有了有声电影的放映装置,这是远东第一家。
1921年,在霞飞路八十五号地基上诞生了恩派亚大戏院,孕育者依然是雷玛斯。为了吸引上海市民,雷玛斯使出了他擅长的一招:戏院门口张挂大幅照片,还让穿红戴绿的印度人吹吹打打,搞得煞是热闹。
至此,雷玛斯在上海滩的冒险已经大获成功,截至1920年代中期,他当仁不让地成为上海的“电影之王”。
1927年,雷玛斯将他的电影王国解体,他回到马德里,又余兴不减地建造了RIALTO剧院,而那个曾经为他在上海建造了夏令配克大戏院、维多利亚大戏院的西班牙建筑师拉恩富特则因肺部感染客死上海,被安葬在基督徒公墓,时间是1931年12月。
进入1930年代,在上海,登记在册的电影院已有四十四家,以每晚每家电影院放映一场电影,估计应有观众四万人左右,毫无疑问,这是比跑马生活、舞厅生活覆盖面更为广阔的一种市民生活,也是对上海市民的精神世界产生重大影响的生活。
四万上海市民每个夜晚沉浸在卢米埃尔发明的新鲜玩艺儿中,看电影成为上海市民最为醉心的娱乐方式,也成为他们最主要的生活方式,他们对电影的热爱与日俱增,乃至狂热,这狂热既产生了对电影明星这个群体的超常崇拜,某种意义上,又间接地杀死了像阮玲玉那般感情脆弱的电影人。电影就这样将海派文化作了鲜明而有力的彰显,具体分析电影对上海市民的巨大魅力,我认为海派文化的构成之一前卫性是极其重要的原因。
1920年代,居住在横滨等地的日本人,只要他是一个思想开放、生活前卫的人,他就一定想看最新的“好莱坞”电影,这种电影里有着他所渴望知道的新世界、新文化的种种信息。但全亚洲只有上海方能满足这个愿望。于是,这些思想前卫的日本人,每每乘坐海轮来到上海,想在第一时间观看“好莱坞”的最新影片。
一衣带水的日本人如此,上海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本就是生活在租界中的“趋时之人”,“好莱坞”里有着他们渴望的全部东西:最新服饰,最新作派,最新时尚,当然还有着让他们心灵震动的新思想和新观念。
此外,电影生活是所有来自西方生活中似乎最具正当性的一种生活,不比跑马生活,在主流社会的价值观念中,崇尚实用主义的赌博总是让人不齿和不屑,即使换作来自阿拉伯的高头大马,与麻将台上的赌博又有多少差别?也不比舞厅生活,舞厅生活尽管非常时髦,十分摩登,但那生活因了男女之间的相抱相拥,对中国传统文化“男女授受不亲”观念是冲击和挑战,思想开明者另当别论,思想不开明者则颇多腹议。唯有电影,老少皆宜,男女通吃,赚人眼泪,让人感奋,因此成为最具海派文化特性的一种市民生活,而电影的前卫性,更是让拥有世界主义眼光的上海市民获得了取之不尽的思想资源。
婀娜旗袍表现着摩登时代的性感
与跑马生活、舞厅生活、电影生活以及之前说到的西餐生活一样,旗袍生活极力彰显着1930年代海派生活的种种特点:中西交融,洋为中用,时髦摩登,世界视野,但与前面说到的三种生活方式很重要的不同点是,它并非来自西方,而是本土产物。
1930年代,租界上海发展到了巅峰状态,堪称黄金时代。仅以建筑为例,阿达迪可风格的建筑就拥有千幢之多,在世界范围内只排在了纽约之后。与此同时,社会心理也发生了巨大变化,来自西方的男女,那个时期对上海有更多的尊重,无论工部局还是公董局,华人董事纷纷在位便是一个佐证。民族主义思潮泛滥一时,“大上海计划”是一个强硬展现,海派文化的大潮更是波澜壮阔,其中便有着上海时装,时装中则有着海派旗袍。
刚才说了,与跑马、跳舞、吃西餐截然不同,因了旗袍产自我们本土,因此,这一次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交融,主体中国,客体才是西方。尽管主客易位,但运动的方向和目的不变,在中西文化深度渗透和融合后,便诞生了时尚、摩登、前卫的旗袍,谓之海派旗袍。可以作这样一个断言:海派旗袍是海派文化最完美的呈现,在海派旗袍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创新,这也是海派文化的构成之一。
还是要先说一点历史。
旗袍,原本称谓是旗人之袍,当满清帝国将整个中国占领和征服后,他们服装之一的旗袍也随着征服者的马队一同来到中国各地。
旗人之袍又分男袍和女袍,我们这里单说旗女之袍。
历史记载,清初,旗女之袍还偏向瘦长、紧窄,小袖、素简,到清末,已变得宽大繁褥,裁制一律采用直线,胸、肩、腰、臀完全平直,女性身体曲线毫不外露。这种毫无性感意味的旗女之袍,却十二分地吻合着中国传统文化的要求,也对应了儒教关于礼教的种种宗旨。
辛亥革命的伟大风暴骤然而起,早已成为纸老虎的满清帝国轰然倒塌,这让西式服装在中国广大地域的普及一扫政治障碍,也将传统礼教与风化观念抛在了一边。服装走向平民化,服装必须国际化,是个不争的事实,旧式的旗女之袍显然完全不合时代潮流,新式旗袍便在动荡的乱世中露出了它的俏颜。
不过,旗女之袍的变革并非由旗人完成,这时的旗女多半已经放弃袍服而着上了大褂与长裤,这个变革也不由北方文化重镇譬如北京来发起,这个时候作为时装的流行中心早已由苏、扬而移至上海。作为大时代中妇女寻求解放的一个重镇,上海掀起了一股女权运动的浪潮,在商人、传教士和革命党人竞相创办的女学中,女学生们率先荡涤着服饰妆扮上的陈规陋习,趋向简洁,力求淡雅,注重体现女性的自然之美。历史记载,上海女学生是海派旗袍得以流行的始作俑者,因了她们前卫的装饰,引得社会名流也都纷纷地要作女学生装扮。
从工艺上说,旗袍演变当然并非一蹴而就。
在上海,1920年代的旗袍仍然还相当的宽大平直,与其时流行的“倒大袖”相呼应,旗袍的下摆也很宽大,袍身呈现“倒大”形状,不过,变化已经悄然到来,在旗袍的肩、胸乃至腰部,已显示出合体合身的趋势,只是才女张爱玲似乎还不满意,她如此描述当时的旗袍:“初兴的旗袍是严冷方正的,具有清教徒的风格。”
到了三十年代,旗袍在上海滩大热,从社交名媛到知识女性无不对其倾心倾情。
旗袍,开始远离旗女之袍的原初状态,“别裁派”的诞生让旗袍的变革得以完成。譬如,旗袍的领子与袖口处采用西式处理,分别加上了荷叶领、西式翻领与荷时袖,也采用了左右开襟的双门襟。这些变化显示了人们的思想自由,不再亦步亦趋原有的程式。此外,旗袍与西式外套的搭配着法也是“别裁派”的一个主张。
三十年代末,又出现了“改良旗袍”,它的特点是旗袍的裁法和结构更加西方化,胸省、腰省的使用让旗袍明显合身,出现了肩缝和装袖,使旗袍的肩部和腋下也十分合体。更有甚者,在旗袍上使用了较软的垫肩,新时代的“美人肩”表明新女性有着自己的审美追求,而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削肩”之美无情抛弃。
裙摆的位置从来都是女装流行的重要特征,摆线也因此被称为最重要的风格线。在三十年代的欧洲,女装腰线很高而摆线一直很低,长裙因此在欧洲成为了三十年代与二十年代之间分界线,而在上海,不断变化中的三十年代的海派旗袍,它的下摆长到几乎及地,这个细节充分说明了海派旗袍与国际女装的同步性,也说明了海派旗袍有着相当的西方味。
三十年代海派旗袍的最大变化还在胸围和腰围,从二十年代的宽身、直筒的样式逐渐变革到紧缩、贴身,有时甚至要吸一大口气才能扣上纽扣,对“三围”特别过硬的女性来说,穿上旗袍自然有一份无与伦比的性感了。
简言之,到了1930年代,海派旗袍基本定型,接着发生的一系列变化其实都是摩登之手在起作用。
譬如,先是流行高领头,领子越高越时髦,即使在盛夏季节,薄如蝉翼的旗袍也必须配上高耸及耳的硬领头;时光一转,又流行起了低领头,领子越低越摩登,当低到实在无法再低时,干脆便流行起没有领子的旗袍。
接着流行袖子上的变化,先流行长过手腕的袖子,接着流行短至露肘的袖子,无论长短,都是摩登都会的文化象征。
如刚才所说,旗袍下摆也走着流行中的两个极端,一会儿时兴长到拖地的旗袍,将整双鞋子遮蔽,一会儿又时兴短过膝盖的旗袍,生生地暴露着女子的两条玉腿。
旗袍的开衩处,更将海派文化中的性感特征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有将衩开到大腿根部的旗袍,抬腿跨步,两条玉腿时隐时现,让人好不诱惑,也有无衩旗袍,穿上这种旗袍的女子,只能走着小小碎步,袅袅婷婷的身姿犹如李清照般的古典美人,也别有一种性感。
无庸置疑,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正是旗袍的黄金时代,也应该是海派旗袍最具海派文化光泽的灿烂时代,此时的旗袍造型与欧洲流行的女装廓形十分吻合,彻底地跳出了旗女之袍的局限,呈现着中西合璧的格局和气象。倘若要将清末的旗女之袍变作海派旗袍这一过程简要地总结,我想无非是这样三点:
一、旗女之袍宽大平直而不显露形体,海派旗袍开省收腰,着力地表现着女性玲珑的曲线。
二、旗女之袍内着长裤,开衩处亦可见绣花裤脚,而穿着海派旗袍的上海佳丽却是着内裤、丝袜,开衩之处尽情显露一双玉腿。
三、旗女之袍的面料以厚重织锦或其他提花织物居多,装饰十分繁琐,海派旗袍的面料则相当轻薄,印花织物增多,装饰亦十分简约。
上述三点,使旗袍发生了质的变化,由当初的传统袍服变作可与西方裙服相类比的一个崭新品种。变化内因,我认为是西方现代审美的强烈渗透:女性体态、女性曲线不仅是优美的而且是富于感染力的,它不应被遮蔽、被掩饰、被笼罩,应有充分的暴露和展现,而性感本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之一,也是人性最向往的东西之一。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作如此解:倘若没有上海的开埠,倘若没有西方文化的导入,倘若没有“西学东渐”,没有“中体西用”,那么就不可能存在旗袍西化,也就不可能产生洋溢着浓重海派文化意味的“海派旗袍”。
最后,我不妨用下面几个例子来证明海派旗袍的盛景,也说明当年海派旗袍对女性的诱引。
其一,所谓的“胡蝶旗袍”。相传胡蝶喜欢穿着短旗袍,但又不便贸然行事,她开动脑筋在短旗袍下摆上缀上三四寸长的蝴蝶褶衣边,袖口上也相应地缀上这种蝴蝶褶。这样,当她穿着长度缩至膝盖下、袖口缩至手肘上的旗袍时,袒露无余的只是小腿和手臂。因“蝴蝶”与“胡蝶”谐音,时人称之为“胡蝶旗袍”。
其二,所谓的“顾兰君旗袍”。相传电影明星顾兰君向来大胆,亦率性而为,她穿的旗袍左侧开长叉至大腿上部,又在袖口处开了半尺长的大叉。“顾兰君旗袍”一经问世,立即使得沪上追逐时髦的众多女性纷纷仿效。
其三,所谓的“薛锦园旗袍”。沪上著名交际花薛锦园,别出心裁地在自己旗袍的四周镶上了一圈光彩夺目的珍珠花边,当她穿着这身旗袍先后亮相大东舞厅与百乐门舞厅时,让满场男女眼睛一亮,赞叹声不绝于耳。交际花薛锦园因此名声大噪,而这款“薛锦园旗袍”亦风靡了整个上海滩。
没有创新,就没有海派旗袍,同理,没有创新,便没有海派生活,换句话说,构成海派文化的内涵尽管多种多样,但倘若缺少创新这个特质,那么,被世界所认同和赞美的海派文化便不会具有真正的魅力。
十九世纪中叶,因了中国历史上一系列重大变局,致使借助于大航海时代而出发进入全世界每个角落,渴望着争夺太阳底下每一个贸易口岸的西方列强们——主要是英国人——最终用武力强行地叩开了满清帝国统治下的中华之门,一系列租界随着通商口岸的开放而建立,在辽阔的中国,这样的租界共有四十八个,长江口岸的上海是其中之一。
变化就这样不可阻挡地到来,对民族主义者来说,这样的变化是不可容忍的,因了西方列强如此粗暴地干涉了国家的主权,也对中华文化进行了蛮横的压制,但以历史进程主义者的观点来看,却在西方列强的入侵举动中看到了本土政治体制变动和文化更新的种种可能。对我来说,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是,在四十八个租界中,上海租界无疑地走在了前列,成为所有租界中的老大。我指的不仅是上海迅速完善的市政工程,上海独占半壁江山的工业生产,上海无出其右的金融行业,我最想指出的是在上海租界中诞生的那个海派生活,或它的理论形态:海派文化。
换句话说,马德拉斯野战队的上尉先生巴富尔来到上海,同时带来了自己的生活,或者说带来了让上海道台为之瞠目的文化,所有这一切在经与上海本地生活、文化的剧烈碰撞、冲突后,终于演化成一种时髦、开放、充满了自由感的市民生活,这种生活进而成为一种方式,展现了租界上海的独特面貌。那个在罗兹·墨菲的心目中是“一把打开中国之门钥匙”的上海,因了这种生活的拥有,因了海派文化的生成,而被世界刮目相看,让多少中西男女为此遐想。
海派生活从来都是一个浩瀚能量场,而海派文化从来都是一个宏大命题,倘若我们有足够宽广的文化视野,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发端于1843年并终止于1943年的海派生活与海派文化,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传承过程。1943年只是上海租界理论上的结束年份,自那以后,海派生活与海派文化并没有就此宣告死亡,永远地退出历史舞台,它继续影响着后来的年份、后来的人们。当历史进入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发现海派生活再次被强烈唤醒,譬如舞厅生活,便在八十年代早期被上海市民强势接受,之后更百转千回于社会各个阶层,只不过,当年大班们热衷的交际舞转换成迈克·杰克逊影响下的抽筋迪斯科而已;而八十年代中期不断高涨的品牌文化,至今还长盛不衰,只不过,人们在推崇品牌文化中的“国际性”、“趋时性”、“前卫性”时,对它的奢侈性有着当年所无法比拟的狂热。
所有这些都是必须在另一篇非虚构文本加以描述了,它就是我想说的“后海派生活”。“后海派生活”是海派生活的继续,同理,“后海派文化”也是海派文化的发展,一切远没结束,好在我始终走在探寻的路上,且待再次的书写和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