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一少年
2015-11-18程小莹
程小莹
昔日一少年
程小莹
那些早熟的、敏感的、愉快或不愉快的细节,激发了青春少年的希冀和幻想,抄录在人心的老底子里。
棒冰棒头
落了秋雨,夏季便删繁就简。一根棒冰捏在手里,不会很快就滴滴答答。我说的是那种真正的、带有棒冰棒头的棒冰雪糕。每当一根棒冰在我手里消失为一根棒头的时候,我对这根棒头恋恋不舍。过去的棒冰棒头是细长的,规则的长条形,留存着无数童年的记忆。那时候,少年习惯在马路上边吃东西边走路;吃的最多的,是棒冰。这使少年对当时的冷饮价格记忆犹新——数字多为双数:棒冰四分,雪糕八分,大雪糕一角二分,紫雪糕一角四分,小冰砖一角六分,中冰砖四角,大冰砖七角六分,比较例外的是一种叫简装冰砖的,一角九分,相当于半块中冰砖。中冰砖就经常会切开来,卖半块,营业员切中冰砖有讲究,对角切,更加平均。
积攒棒冰棒头,是少年每年夏天的功课,一根一根像宝贝似的收拢起来,清洗后,去除了最后一点赤豆棒冰、橘子棒冰的味道,就成了纯粹的木制品,可以做些小玩意儿,如“叫哥哥”的笼子之类。现在的棒冰棒头是扁平的,规则的长条形,圆润的边式,制作地道,表面光滑,木纹清晰,这样的棒冰棒头让我默想这个城市的叙事,木的材质感越来越值得珍视,像实木家具,还有一种“宜家”家居制品的联想。有一个瞬间,我仿佛置身于已经遗忘的童年时光里,接着听到有人在我身边走过,打了个饱嗝,好像要把那棒冰棒头像树枝一样拗断。
我已经不可能再用棒冰棒头做一些小玩意儿了。在我放下棒冰棒头的一刻,我心中的城市夏季,是鲜艳和明丽的。来自森林的棒冰棒头给城市染上原木的彩,像冰激凌方杯配给的木勺,呈腰型的小木片,都与棒冰棒头一起进入我的视野。我费心思量,琢磨出这腰型的木片有着很深的寓意,是劳动工具的图形,一种挖、铲的动作象征;两头对称,简洁而清晰,一头勺另一头柄,这比“哈根达斯”的塑料调羹更古朴。有许多时候,我就为了感受这些棒冰棒头之类的而去吃棒冰和纸杯。我总是想弄明白我性格中的这种爱幻想的少年天性。这种天性一定是根深蒂固的。因为时隔几十年,每年夏天,它就随着棒冰雪糕纸杯一起,在我的体内复苏。有一阵少年般的冲动和惊喜,禁不住想,一个人还喜欢吃冷饮,就像让自己像孩童,攀上了一个高处,更加接近太阳的地方,做一些有关棒冰棒头的梦,将几十年的城市生活尽收眼底,吃进嘴里,融在心里。少年心底里一片清凉,像心目中一个温情脉脉的女人。算不上伟大和惊艳,但那是少年从自己眼皮底下发现和探究的。我相信我在感受这样的细节的时候,所体验到的感情,是一种温情。
穿堂风
天气越来越热。有点除了空调房以外无处藏身的意思。电费在涨,市民用电,也是拉动内需,构成了家家窗户底下都挂个机器滴滴答答滴水的景象。酷热让人昏昏欲睡。人都缩在房间里,关紧窗门。北风吹起来,人都木知木觉。
少年在城市度过无数个大热天,于是,就对风向以及穿堂风极其敏感——东南风带来太平洋暖湿空气,带有一点凉意;西南风带来内陆燥热的空气;前楼的南窗大开的时候,进来的风都是热烘烘的,这种有温度的感觉,仿佛可以看见,比如,桌上洒了的一点水,顷刻之间就干了。这时候,亭子间的北窗大多也开着。上海人喜欢南北通风;经常是,一股风吹进来,像一个不速之客,从南边的窗口进来,往北面的窗口出去,少年联想到一句话:“一阵风儿似的。”
这种南北通风的情形,如果发生在阴湿的弄堂夹弄里,就会使人感觉像经过冷却一样,这便是穿堂风。在一些弄堂口和高楼林立的路口,经常会形成这样的穿堂风。上海有几个比较著名的“穿堂风路口”,一个是南京路、黄河路口,国际饭店下面,有点历史传统,这里的穿堂风曾经引得周边凤阳路、长沙路、北京路旧式房子的居民云集,在上街沿排排坐的场面很大;另一个是外白渡桥桥堍,上海大厦下的吴淞路口,乘风凉的人到了这里就可以歇脚。
这两个穿堂风路口的成名,全是因为那时候高楼不多。二十四层的国际饭店和二十二层的上海大厦,统领上海制高点三十几年。现在高楼林立,走在某个路口,莫名其妙地,就有穿堂风出来。而类似南京西路、陕西南路口,靠近恒隆广场一侧的穿堂风,是有点新兴的现代格调的,兼带楼下商场吹出来的空调冷气,估计此地穿堂风的形成,与“浦西第一高度”有关。
落雨天,路过穿堂风路口,那撑着的雨伞,就吃着了风,风从后面或侧面吹过来,那伞往上翻起来,人被伞拖着走几步,感觉要离地而去,赶紧转向,将伞顶着风,那伞被吹得缩起来,尖起来,呈一种奇特的橄榄状,手里却着实感受到风的力道,顶着风,脑子里又想着一个词儿“顶风作案”。
这穿堂风,便经常伴随着台风与暴雨,留在少年的记忆里。夏日,上海人就期盼着傍晚的一场暴雨,只是,为了南北通风,北面亭子间窗户没关,经常有雨水滂进来。一天世界,风声雨味。临窗小书桌湿濡了;总归会有几本书,淋了水,书页便皱起来,过后,这本书厚得很特别,七翘八裂。我到现在还保存着这样沾着水迹、页面发黄起皱、厚度特别的书。再翻看这样的书的时候,是宁静温馨的。
常常百思不得其解,现在上海夏日的傍晚,是真正变得“雷声大,雨点小”了,那雷声几乎是已经在人的耳根底下,雨却在遥远之处。少年雨中奔跑的情景,渐行渐远。那是远去的木拖板的声音;在那时,我喜欢拖着木拖板,在水门汀路面上,噼啪作响。这使我可以感受到城市夏季的活泼之趣,自由自在的精神,自说自话的做派。暴雨过后,弄堂里涨大水,木拖板氽起来,似汪洋里的两只小船,在浑浊的水里飘荡。水退下去后,弄堂里乘风凉的人都出来了“落雨喽,打烊了,小八腊子开会了……”
只有穿堂风是不变的。还有,黄昏时分的蜻蜓,还像三十几年前一样,成片地盘旋在弄堂中,它们忙碌着,看上去有些乱,这时候,东南西北都被它们弄得有些分不清。我耳闻对面人家有呼喊小孩的声音,是在叫孩子洗澡。这声音令我伤感。这声音对于我实在是极熟识的,四十几年前的夏日,几乎每天黄昏,都会有这样的声音传出。便是这种声音,常常惊醒我的灵魂,带我进入到人声喧嚣的城市生活,让我看到城市的四季,感受人生的冷暖。
少年长风
我晓得我的小学生时代学会记日记。春天里,日记里总是要记录到春游。其中最有写头的,是长风公园,因为有铁壁山、银锄湖。而且小朋友走不远,长风公园相对远,有远足的意思。
和我熟悉的虹口公园不一样,长风公园在那时候还算是个新建的公园。这个地方原来是苏州河的旧河道及其河滨荒滩,1930年,一个叫克罗索夫的白俄,租下荣宗敬名下的东老河土地,开办了丽娃丽妲游乐园,供外籍人士郊游。八一三淞沪会战,这个地区被荒芜了。1950年代,东部建了华师大,西部就建了这个公园,里面的银锄湖,是当时上海最大的人工湖。挖出的土堆成了铁臂山,也是这一带的制高点。
少年喜欢长风公园,是因了里面的“勇敢者的道路”,大家争先恐后去走,以表现少年的勇敢。也就是独木桥、绳梯、深沟等,爬上去,跳下来,终点是山上的一个亭子,再从那里坐双杆滑梯,滑回地面;一身臭汗加灰头土脸。
全上海的少年,大都去过长风公园,且还是步行去的。早上出发,直奔“勇敢者道路”,一口气走完,成为“勇敢者”后,心满意足,吃面包,喝水壶里的水;队旗下,唱歌,做游戏,开个主题班会。下午划一个小时的船,再走回家。
过了少年时代,就不大去走“勇敢者的道路”了,人生道路已经够艰辛的了。日记里,还是可以翻到一些记录——铁臂山银锄湖什么的,谁入队,谁自我批评,谁捡到了什么什么交给老师。这时候不需要人物,那些让人不快的人与事儿,就与一只流浪猫在草丛里穿越而过一样,让人觉得可爱或可怜,就想像少年时代的勇敢和无畏。如今,许多人带着好奇艳羡的目光,打量我们的城市的时候,视点几乎永远是物质与奢华,那些地点,在时尚评论家划定的“时尚地图”上按图索骥,似乎除了这些,就没有任何上海或城市的意思了。一旦离开这些时尚地点,便全然没了底气。
在城市消费主义的影响下,生存空间就这样受到了某种潜在的限制,许多城市生活的真实地点便出了视野,城市生活的精粹反而被忽略了。那真的有些悲哀。我从悲哀里走出来的时候,就会路过长风公园这样的一些真实地点。这些地点为我提供了一些新的资源,让我走得更近,是因了城市的基本元素。那些有关上海的写作,为我们解读城市和人的命运。
长风公园因了城市少年的追索,而有了意味;生活是展开来了,一些繁复的人物关系和细节褶皱,被梳理得很整齐。还注意到日记里写下的“晴”或“阴雨”。日头和落雨,都关联着每一个春游。少量的字词,让人与自然永远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不一定使人发生联想,只是在时间和空间里挖了一个洞,不事张扬地留出个透气的地方,供人愉悦和张望。我呆坐,无意间舒了口气。
到了1980年代中期,那里开始造楼盘,看到广告,都是拿长风公园、银锄湖一览无余之类当作噱头。而铁臂山呢,渐渐失去了相对的高度,萎缩在高楼群里,矮下去了。像一个长不大的少年,替往昔一少年孤独地守望着长风公园。
汰浴
新鲜的水,使人弯下身子的时候放松开来。这时候,少年晓得,水是有味道的。新鲜的水与用过的水,味道不一样。少年在汰浴时,开始了人类在浴室里千篇一律的感受。
许多年过去了,没有谁会计算出我们洗了多少遍身子,只晓得,那都是在一个叫浴室的地方,做同样一件事儿,完成一些千篇一律的动作……所有的事儿从头再来,水的味道,也从一种味道,变成另一种味道。是个过程。水最后倒掉或从浴缸里被放掉的时候,少年总会想起电影《地道战》里的一句旁白:“水是宝贵的,应该把它送回原处。”在这前面还有一句,“烟是有毒的,不能放进一丝一缕。”残酷的战争可以变得如此诗意,何况洗澡。物质不灭,生生不息。于是,还完成了一些奇异的思想。
少年时代,我住在上海闸北老北站对面的一条叫“北高寿”的弄堂里。弄口有个澡堂子,窗户的缝隙里飘出白汽儿,和着稀里哗啦的水声和总是热乎乎的肉体气息。我在这肉体的气息和水声里,竟可以分辨出男女浴室之间的差异来;男浴室里的水声更加响亮,就像用木桶盛了水浇下来,热乎乎的气味里,夹着老垢和脚癣的气息;女浴室的水是细细地流,漂浮着一点香皂和头油的味道。
这使我非常诧异而且快乐。那时,我开始注意洗澡水,并且用鼻子。上海弄堂人家,没有卫生间这样的概念。每家放马桶的地方在床后,用一块布帘隔着,空间稍大一点的,就又可以放进一个大盆。一家人在里面轮着洗澡,轻手轻脚,水声很细微,是很克制的。最后,用一个铅桶盛了洗澡水,小心翼翼地提出来,倒在水斗里。那洗澡水上面一层漂浮着一些白花花的老垢,是人体上积攒起来的东西。水面在冷却,热乎乎的表面之下,是一些残存的体温和人体的气息。它使我想到了某些人类的共性,比如老垢。它在人体上积攒起来,悄声没息,在湿润与温存之间,极慢地被搓下来,呈一种两头尖中间鼓的细条状,那姿态从容得奇异。我立定了看它,然而无须多看,免得让人觉着像是发戆,却容得我闻味道,细想。
许多年以后,上海弄堂人家依然这样在自家窝里洗澡。在那些温暖的洗澡水从滚烫到冷却的过程里,从新鲜到变味的过程里,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的搓老垢的动作。
1980年代的某个冬天,城市流行“浴罩”,用薄塑料布做成的像圆顶蚊帐一样的东西,可以用来罩住浴盆,也有用来罩住浴缸。其时少有空调,也没有“浴霸”之类的取暖器,有了“浴罩”,就可以冬天在自家窝里洗澡。太阳是煌煌的,空气里有一种清湿的气息。一家人轮流钻进“浴罩”里,在一个极其狭小的温暖湿润的小气候里,草草了事。这“浴罩”最后被晾起来,像一面旗帜似的在阳光下拂动,滴着水。这样的“浴罩”,一般在弄堂口的烟纸店里有售,大多一次性,用过算数,像类似晾干收好以备再用的,算是节俭了。
我家在石库门弄堂的东厢房,隔着天井,对面是西厢房。每年夏天,那家的男人们——两个儿子和父亲,都要在天井里露天洗冷水澡。这使我得以近距离观察一组男人的沐浴情景。水龙头接到墙角,再接根橡皮管,黄昏时分,男人着一条短裤,光膀子上搭一条毛巾,面壁而立,一般的过程大抵相似——湿了身子,抹皂,搓一遍,冲淋,擦身,进去换裤。看着这样的一个过程,我忽然就想起一句名言:“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几乎是不搭界的,但我还是从中看出了男人沐浴的各自不同之处。那个父亲,在每次临近完事的时候,都要面对墙角,再往里站一步,以一种“鸵鸟政策”,趁自己没看见人、也就是没人看见的时候,将水管往裤裆里冲一阵,手跟着在里面搓几把,很舒坦的样子。大儿子是长发,保持着一种发型,所以,冲水的时候极力避免弄湿了头,在抹皂的时候,用一种广告上女人用的品牌香皂,小心翼翼地在自己齐耳根的地方打住,头微微昂起,双手就像捧着自己的脸,很自恋的样子。一股香皂的气味飘过来。小儿子是“板刷头”,冲起来从头到脚,自上而下,有许多时候就是冲水,所以他的用水量最大,人一边冲还要一边在原地打转,并且唱歌。
秋风乍起,几片梧桐树叶打着转极慢地凋落的时候,男人瑟缩着坚持了几回。那沐浴图是临近尾声了,终于,逃进去,明年夏天再来。天井的角落里,墙边留着暗绿色的苔痕,深深浅浅。汰浴的味道,散得无影无踪。
当我们的城市家居生活开始步入真正意义上的“浴室”时代的时候,城市人的人体气息集中到了自家的浴室。它是封闭的,暖湿的,温润的,香艳的。同时,城市男人对卫生间的共鸣效果有了切身的体验。在浴室里唱歌大概是所有男人的保留节目,而且几乎都是美声。由于“浴霸”的取暖效果带来的生理感受,男人情不自禁就来了帕瓦罗蒂的《我的太阳》,对生活由苦到甜的心理感受,让男人想起贾世骏的《红军不怕远征难》,欢快的,是多明戈的《饮酒歌》。当然,下意识里,还有一个女高音在两重唱。怀旧的男人还可能会唱前唱前苏联的《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儿开》,朝鲜的《金日成将军之歌》、《万景台叉路口》、《月飞山,英雄山》等。
美声是属于浴室的,通俗与民歌只好到K歌房去了。
关于浴室的大小,也有了说法。“用了抽水马桶去洗手还要走几步的,这样的卫生间算是有点面积了。”这是一个比较传神的说法。“有一个冲淋房再有一个浴缸,这样的浴室配置是真正以人为本了。”这自然是更加人性化了。有许多时候,走过冲淋房,就想好几天没有泡一泡了,就放一浴缸的热水。有一种冲浪浴缸开启了像一锅沸水,人进去将自己身体某个部位对着浪头冲几下,感受到一些快感,感觉这水永远有一种新鲜感;但听说过浴缸漏电的事儿,想起来这情状像煮人。“泡泡浴”是经常在电影里看到的场景,女人头裹包巾,埋在一堆肥皂泡里,看不见女人的手在泡泡里做啥,就像闻到香水和香皂的味道一样,想象着;还想起一句老话“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有许多东西供人想象。城市在建设。先是造就了大量的废墟。在破壁残垣里,还可以看见上海人家旧有的居所,墙面喜欢涂蓝色或绿色的涂料,棕色的画镜线,努力地体现主人的品位;一些残留的挂历,大幅的明星图片,糊墙的旧报纸,许多挂东西的钉子以及串布帘的绳子,其中就有放大脚盆洗澡的地方,留着上海人的味道。
暖冬
许多年以前,过年的时候,我总到一些人的家里去,在那里会吃到知青带来的农村土特产——安徽插队的,大多是山芋干、花生;江西插队的,吃的东西没有啥,但会带来樟木箱和排门板,可以在夏天当铺板;云南、贵州回来的,带来一些酒和香烟;黑龙江、吉林回来的,是很大的黄豆和葵花籽。回来的人和原本就在家里的人,围坐在太阳底下,吃着带回来的土特产,和上海市民配给的年货。他们吹着自己的口琴和笛子,或者拉手风琴,一拨子人都会跟着唱起来。有几个女人教我把花生米和奶糖一起放在嘴里吃,先是慢慢地甜起来,再有花生的香味,一点一点和着奶糖的味道,浓郁起来,是很地道的花生糖。她们自己便这样咀嚼着,身子挨着我,让我闻着这样的一股热烘烘的花生糖香味。这个时候,半导体收音机里播放着这一年推出的一些革命历史歌曲,每放一首歌都要说一遍:“聂耳曲,集体重新填词。”或“冼星海曲,体重新填词。”
那时,城市里的每个家庭,便是这样不断地感受着农村和边疆的气息,就连衣着也是,回来的人脱下的军棉衣,就穿在了他的弟弟妹妹身上了。有一种叫“拖拉机棉袄”的,黄绿色的,用缝纫机踏出条纹来,成为时尚。
插队回来的知青还带来一种风气,那便是“谈敲定”。谁和谁谈朋友了,敲定了。他们在农村和边疆战天斗地,同吃同住,很快便“敲定”了,这个时候,便可以带来带去,见各自的爹娘,各自的朋友。所以,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都会有男男女女的。他们男女之间都很团结,不像我们中学里的同学之间,男女生不说话。我觉得,他们在劳动中建立了革命情谊,同时也带来了生活和爱情,这样可以让他们离去的时候,不再哭哭啼啼。大家都是一样的,都要这样从生活里走出去。我跟他们现在很亲近,也是在跟以后的我自己亲近。我对他们现在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种服饰的感觉、一个终日盘绕在耳畔的旋律的眷恋之情,都将在以后的生活里再现。我相信我一定会生活在这个人群里面,并且会很快爱上其中的女人,谁,或谁,她们会和我心目中的偶像有几分相像。这样的,可以被我爱上。这样的女人,我已经发现了不下几个,具体的选择,我得留到那会儿再说。
那些夹杂不清的、可笑的、缠绵又温情的细节,一直在我的冬天里回来。那是暖冬。冬天里,我都要把花生米和一颗奶糖一起放进嘴里,重新吃到了真正的花生糖。那时候,那些女人会让我想起来;想起往昔消逝的岁月和留存的记忆,黯然神伤。
地点
上海的路名大多是全国各地的地名。从大连路开始,往北,就进入城市东北地区,柏油路面补成一块一块,是经常有载重汽车驰过的缘故。路上还是有点寥落。我总是有一种冬天的感觉。1973年冬天,我走进了杨树浦的一家纺织厂;解放前,这个厂叫“大康纱厂”,后来改为“上海第十二棉纺织厂”。在上海,这样的纺织厂曾经一直可以排到第三十五厂。
这事儿到现在,将近四十多年过去了。这就是一个青春少年心目中永恒的杨树浦。这里的店家没有多少典雅的名堂,我们很难在这里找到老上海商业的发迹之处,也没有多少名门大家,但这里的工厂,有很多名堂。劳动人民在这里的电灯和自来水的关照下,粗茶淡饭,吃得下,睡得着,平心静气。
还有就是这里的路名,几乎是中国东北地区的缩影。从大连路开始,就有本溪路、锦西路、打虎山路、鞍山路、抚顺路、辽阳路、辽源西路、双辽路、延吉路、齐齐哈尔路、双阳路、沈阳路、吉林路、靖宇路、长白山路、营口路、佳木斯路……这些路在上海东北偏北一带纵横阡陌,像师傅手上的掌纹。就是这样的手,捧着饭碗——上海人的饭碗,有一种触手的温暖,是可感可知的,联系着温饱,还有一种肌肤之亲,触心触肺。
东北偏北的景象感人至深,那来自于上海的日常生活场景,是一点一点的积攒,无数细碎的片段,组合起杨树浦的家底,和这个城市的家当;还有无数的耐心,并且进入常态,继续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日新月异的城市生活。
栏目责编: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