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发现你自己
——写给儿子的信

2015-11-18罗伟章

西部 2015年1期
关键词:艺术

罗伟章

一凡,你终于读了你喜欢的电影编导专业,我着实为你高兴;不是因为专业,而是因为你喜欢。更让我高兴的是,进校至今,你对电影的热情丝毫未减,不像我当年,那么想读中文系,真正进了中文系,很快就灰心失望。志向是一个人的支撑,但愿它能帮助你一直往前走。你在积极地思考,而且希望在某些问题上跟我讨论,偏偏我对电影是门外汉,我看电影全凭兴趣,你却是要当成事业来做的;在这一点上,你比我难,你要有恒心和耐性。

我只能笼统地说些自己对艺术的理解。

艺术即人格,一个艺术中人和立志于艺术的人,心胸逼仄,生产的作品就不可能博大。所以先得建设自我人格。时常提醒自己:看到“我”,回归“我”。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个仙境,都有个宇宙,当你看到了它,就不会为物所动,就会少去许多焦虑,从而归于宁静,让自己通透光明。然后,不断扩展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好,更出色。这需多读好书,多跟高于自己的人交往。束缚是另一种扩展。要强大自身,就得约束自身,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都不怕,所以要有羞耻心和敬畏心。现在有羞耻心的人越来越少了,这是一种放纵,放纵的结果,是丧失乃至干涸。没有河床,也就没有河流。我知道学府多狂士,好作惊人之语,我上大学时也这样;过过嘴瘾尽管无害,但所谓惊人之语,往往是鄙薄别人,包括鄙薄大师和经典,其情形近于无知。其实就是无知。鄙薄人可算世间最轻松的工作,因而很多人乐意做,而我希望于你的,哪怕你评说的对象是个普通人,在靠近他的灵魂之前,也绝不要轻易鄙薄他。踏实些,谦逊些,“谦逊近乎真理。”——这是你喜欢的李小龙说的。

要能感知别人的欢乐,更要能感知别人的痛苦。这样的交代或许多余,热爱艺术并痴迷表达的人,从根本上说都是弱者,大狗和小狗相遇,叫的是小狗不是大狗,人杀鸡鸭,叫的是鸡鸭不是人,李煜亡了国,就写出好词来了……热爱艺术意味着天生敏感。我只是说,要有将自己荡开的能力,将心比心地去感知别人。艺术拒绝冷漠。尽管人类正从土木时代逐步进入钢铁时代,许多方面极尽奢华(比如你看过的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但真正需要的,依然是那么简单的一点点东西。艺术要懂得表达那种简单。这方面,伊朗电影的确是榜样。奢华的铺排并不能在艺术上成就什么,就说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也无非是钢铁时代的平庸之作。一部震撼心灵、被普遍认同的作品,都有着广阔的社会内涵和人性深度,新拍的《悲惨世界》之所以好,新拍的《安娜·卡列尼娜》之所以不好,就因前者视野宽广,有灵魂的热度、精神的难度和追问,后者缺这些;后者可悲地浅化了原著。

技巧是异常要紧的,怎样去叙述一个故事,从什么角度、用什么方法叙述,要多学,多想,看过电影后要对比和分类。学习技巧的目的,不是为技巧本身,而是让它帮助完成作品的意旨。好莱坞可谓商业片的王国,但他们有一条重要原则:主题大于演员和技巧。正因此,好莱坞才能拍出不少经典名片。

曾经有个时期,人们只关注拍什么,对怎么拍不考究,现在又走向反面。事实上,这两大命题都很重要。拍什么是关注的点,关注点都没意思,作品不会有太大意思。鲁迅曾给四川作家沙汀、艾芜回信,说文学“选材要严,开掘要深”,把选材看得很重。文学如此,电影同理。苍白如死尸的自然很坏,无聊的搞笑同样坏。笑不是“搞”出来的,笑跟哭一样,是情感的自然流露,要“搞”才笑,那笑就廉价了;岂止廉价,简直是灰色,是慢毒。某些浅俗乃至低俗的快乐法则,对艺术并不适用。真正的艺术不会太闹,闹的本质是拒绝温润和沉思;从头至尾地闹,是无心也无脑的表现(艺术既要有心,也要有脑,心是情感,脑是智慧)。怎么写和怎么拍,就牵涉到技巧了。这方面,老师会教你。技巧中很关键的要素,是无论多么久远的题材,都要赋予它现代感。这其实又不仅仅是技巧,也是思想。

你不要什么电影都看。摩根你知道吗?他是世界财富巨擘摩根家族的奠基人,他对他的儿子说,一个渴望成功的年轻人,不应在价值稀薄的事情上耗费心力。这样的提醒非常重要,人精力有限,变成刀刃才能切,变成针尖才能刺。学习是一种主动姿态下的较量——跟高手的较量,正如拳师,只有在高手的硬度、血汗、雄心和打击下,才能成就自身的光荣。

才从网上得知金球奖各奖项揭晓。那只是一种判断。你要逐渐学会有自己的判断。当然,你现在要做的,是从权威判断里揣摩,主要是揣摩人家的视角。

你要我看的《孤独的幸存者》看了,拍得不错,只是它提供给人的思索空间,不如《为奴十二年》广阔,内涵也不如《为奴十二年》丰厚,可以说远远不如。《达拉斯买家俱乐部》也看了,里面饰演罗恩的马修,似乎得了本届金球奖最佳男主角奖,其实不该的,因为那角色的情感复杂性,并没得到充分表现,他只是一以贯之的单一。单一可以成为一种力量,但不能够成为最锐利的力量。现在的电影,无论中外,很难看到一个演员能传达出纷繁的内心世界。

但我这封信,主要不是说电影。我想说的是你最近的QQ签名。我记不清原话,大意是一直要在苦闷中度过。儿子,你首先要明白,苦闷是人的基本情绪,正因此,历代哲人才会把快乐当成目标去追求。有苦闷,是好事,证明不是心如死灰,苦闷是存在的依据,代表了一种活力。形成苦闷的因素非常多,比如,青春期,身体的裂变,对自己相貌的不满,以及与此相关的爱情的缺失或不如意;再比如,把事情看得过于简单,以为上了大学,或走向社会,就能迅速取得某个领域的成功,赢得别人的青睐和尊重,结果并非如此;还比如,生活中的一些细枝末节,造成某种平衡感的破坏,像跟同学的关系、跟老师的关系,包括感觉手头不够宽裕,甚至包括某顿饭吃得不合胃口。如此等等,我都曾经历,特别是经济压力带来的焦灼,你跟我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总而言之,苦闷来自于精神,便只能从精神方面去解决。解决的途径,说再多,也还是老生常谈,你以后会懂得,可以成为老生常谈的话,大都具有某种程度的真理性。人的内心是个容器,越空就越虚弱,装进去的东西(当然要是好东西)越多,就越强大。好东西都摆在那里的,就看你取不取。

——读书,多读书,读好书。你如果真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就要像一日三餐那样去读书,让智者和先贤,照亮你,丰富你,教诲你。好书是前人留下的精神果实,你要知道吃。读书人的经验证明,开始读可能有些苦,读着读着,你有了发现和疑问,自然就快乐了。但切忌碎片化阅读,不要以为翻翻手机,看看八卦也叫读书。也不要好高骛远,好像有很多书要读,东抓西拿,到头来哪部书都没读好。爸爸以前也犯这毛病。一本一本去读,别急躁,也别浮躁,读一本算一本,读过后想想,看他是怎样构思的,哪些地方打动了我,值得我去学,就装到心里去,如此,书就变成了你的血液和骨头,让你日益健壮。好书最好的地方,是帮助你认识和提升自己。弗洛依德提出过“转移学说”,青春苦闷,身体苦闷,性苦闷,都是艺术的酵母,艺术家能将其升华到美好的创造之中。所有的艺术创造,都与身体和精神苦闷密不可分。日本有个厨川白村,写过一本《苦闷的象征》,书中说:“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艺术就是苦闷的象征。艺术化腐朽为神奇,把苦闷变为营养,变成《向日葵》,变成《安娜·卡列尼娜》,变成《音乐之声》……

你要好好记日记。日记是对自己说话。你要多对自己说话。不要简单记事,也要记情绪。第一要求把事情说清,第二要求把事情说好,每写一句话,都尽量做到真诚,做到简练,做到准确和生动。它既是你心智成长的轨迹,也是你心智成长的手段之一。

爸妈都希望你快乐。快乐也要自己给自己,比如打球,打球本身让你快乐,出汗让你快乐,而不是别人的喝彩才让你快乐。此外,减少那种浅表的、无所用心的快乐。上封信里,我说到在艺术当中,情感深度本身就是思想深度;换一种说法是,你有多深的情感,才可能有多深的思想。无大苦闷,就无大精神,无大境界,无大快乐。我最近又读《鲁迅全集》,鲁迅之所以伟大,首先在于他有大苦闷。人的一生,要努力活出宽度和深度,这两种维度成就一个人的格局。爸妈也在学习,也在努力进步。别说我们,就连托尔斯泰,八十岁还在练习造句,可见即便大智者和大天才,也是在学习中逐步获得了某种才能和功勋的。你可以苦闷,但不必苦恼。人言阳刚乃诸德之首,无论遇到什么,昂首挺胸迈过去,一切会好。

《时间梦想家》看了,想法好,结构好,难怪你老师要“惊喜”。我也惊喜。这是你目前写得最好的剧本。好在哪里,我在电话上说了,现在说说你要注意的:一,话剧语言更需考究,要尽量精粹些。二,学会制造一些舞台效果。看话剧的观众,需要两种东西喂养,一是适量的调料,二是适度的提升。三,多余的、没有情节和情绪推进的部分,删。四,不要满篇都是感叹号。感叹号是要慎用的,许多时候,陈述比感叹更有力,也就是说,用句号比用感叹号更有力,比如:“你是个混蛋。”这是勿庸置疑的陈述,就比“你是个混蛋!”这样的叫嚷更有力。五,要特别注意什么才是真正的对话,应声虫不是对话,如果不是为了表现一个应声虫似的角色,就切忌应声虫似的对白,那是毫无意义的。比如,问:“吃了么?”答:“吃了。”这不叫对话。如果回答:“现在还不吃,我又不是神仙。”诸如此类的,才叫对话。六,文章是要改的,《红楼梦》《战争与和平》都改若干遍,巴尔扎克和雨果的许多小说,改本和初本根本就不是一个东西。所以你要有修改的耐心。把文章往好里改,其实是件相当快乐的事情,你要学会享受这种快乐。修改时要不怕推翻自己,要舍得删。七,写作是一种自我修正、自我建设、自我完善,你写了空谈空想无所作为的吴有为,就要从吴有为身上吸取教训。八……我开始想到很多,写起来反而忘了,想起后再说。

比较你之前写的《分裂》,《时间梦想家》实在好得多。《分裂》不真实。艺术真实最核心的体现,是情感真实。情感不真,艺术就毁了。许多生活中实在发生的事,照原样写成作品,可能给人虚假的印象;生活中没有的事,写成作品,却可能具有强大的说服力。症结就在情感和常理的真伪。《西游记》明明白白就是个上天入地的神话,却觉得离我们近,里面呈现的良善与丑恶、勇气与怯弱、公心与私念、诚实与虚伪,都是人类自身的镜子。《百年孤独》写一个死去多年的亡灵回来,发现这个亡灵比刚死时老了许多,读者既觉有趣,又觉可信,因为人们的常识是万物都有新陈代谢。还比如《变形记》,一个人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甲虫,我们也觉得真到了骨骼,这个表达异化的作品,读完全篇,你会发现,里面真正是人的,正是变成甲虫的那位。你的《分裂》也写异化,但细节上站不住脚。《变形记》一开始就说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莎变成了甲虫,把人逼到墙角,不给读者和作者自己留丝毫退路,但一涉及细节和细节捧出的情感,就无处不真。

总体说来,你的作品在取材上,天马行空的居多,你要多观察身边事,写身边事。有些事情存在了,但没有人注意,没有人写,一旦有人注意并加以表达,就变得有了意思。先让自己的故事有根。不要觉得身边事没写头,其实那是很考功力也很练本事的。最好的想象是看不出它是想象。天马行空有时候是廉价想象。我希望以后看到你弥漫着生活气息的作品。先不一定写成剧本,先可以写成散文,甚至可以尝试写写小说。

另:上次我忘了说,你《蟑螂》那个剧本是不是根据你妈妈的文章改编的?要注明,根据谁谁谁的改编,哪怕是妈妈的文章。这一点很重要,既是尊重原作者,也是尊重自己。

后天是你妈妈的生日,你要记得发个短信。长辈生日那天打个电话,发条短信,也算是你的责任。一个人不能以任何理由,包括不能以忙为理由,推脱对身边人的责任。

《黄土地》我看过的,很久以前。我对这部片子印象深刻,我从中识别了苦难的意义。一个艺术崇拜者和从业者,不一定非要经受苦难,但必须用心识别苦难的意义,非此不能厚实。艺术的起源,有多种推测,但在我看来,最为可靠的,莫过于起源于寂寞和苦难。片中,顾青问翠巧的父亲:陕北民歌上千上万,怎样才能记得住?答:日子艰难了,就记下了(大意如此)。这很能说明问题。生存,仅是生存,就蕴含着卑微、伟力、神圣和尊严。生存本身就构成艺术。要学会侦察、体察、思考,并由此形成对艺术的健康理解。

你看《黄土地》,注意一下“春风化雨”这个成语。顾青在黄河边,除唱了一首“镰刀斧头”的歌,说了一下八路军队伍里的女兵,以及南方女子的婚嫁,再没有更多说教,但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与固有生活极强的反差,让翠巧和憨憨“见”到了新世界。而姐弟俩对顾青,一是憨憨给了顾青两个饼,二是翠巧交代顾青路上的行和住,但这就足以营造出强大的情感力量。生活中,感动人的其实就是这样简单,这样日常。我们过去的作品,无论文学还是影视,都是希望感动别人的,现在,这种创作理想日益被抛弃。感动别人不是最高境界,但毕竟是一种境界,而且,真正做到感动人,是难事,所以抛弃这种理想真是可惜,甚至肤浅。现代艺术本来追求深刻,却走向了肤浅。

艺术要动情,但不能煽情。煽情是艺术的敌人。这个片子的好处,也包括没有煽情,比如前面说到的细节,平实而不夸张。又比如,翠巧出嫁,丈夫的行貌不正面表现,只伸出一只黢黑苍老的手加以暗示;这很好,不然会破坏整部片子苍凉凄美的调子,甚至翠巧的美也会因此受损。还比如,翠巧过黄河,憨憨大吼一声“姐”,紧跟着的镜头是河水空流,黄河固体般涌动,响声如岩石撞击,翠巧是翻船死了,还是成功渡河找到八路军了?影片在此无言。拍片子跟写小说一样,也跟做人一样,有时候要无言,有时候要无声。上述细节除了不煽情,还有一种考虑,就是不忍心打碎观众的期待感,让影片保留亮色。

色彩方面——黄土地,黄河,翠巧的红衣红鞋,看上去既协调又冲突。要的就是这效果。虽然红衣红鞋是陕北人的习惯装束,但用在片中,就具有了某种象征。有象征意义的还包括:跳腰鼓舞、乞雨。跳腰鼓舞时,正值翠巧出嫁,这是喜和悲的对比,表现悲最高明的手段,不是着眼于悲本身,而是用喜加以反衬,喜得越充分,悲得越彻底。像这里,拍翠巧出嫁的镜头短,而且节制,跳腰鼓舞的镜头长,而且盛大。向龙王乞雨,唱道:“好龙王,降甘霖,秋风化雨救万民。”这时候顾青出现,是要说,能救万民的,不是龙王。但有一点处理得不好,既然什么都晒死了,乞雨者哪能都戴上青枝?艺术细节不能违背常理。片中主题曲:“六月里黄河冰不化,逼着我成亲是我大,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圆,人里头数不过女儿可怜。”“大”是父亲的意思。逼女儿成亲的,并非父亲,而是那一片黄土,是艰辛的日月。黄河被称为母亲河,因此黄河也是女儿,黄河的苦,是民族的苦。不过这可能是过度阐释了。

而今的许多大制作,花钱无数,却是无效的。我当然是指艺术方面。陈凯歌后来也拍了些大制作,看上去热热闹闹,骨子里却没有钙质,除《霸王别姬》,他似乎还没有一部片子能跟他早期的《黄土地》比。

这部影片根据柯蓝散文《深谷回声》改编,我将《深谷回声》附在后面,你对照着认真看看,认真到带着研究的心态去看看,从中领悟改编是怎么回事。

早几天说写这封信,忙于看NBA总决赛,以及零星地看世界杯,便一直拖。拖的原因还觉得,你比我更忙于观看以上赛事。对此我不想多说什么,比如不要过于熬夜,不要因此坏了身体误了学习之类。对于一个摩拳擦掌要以熬夜来打发“世界杯时光”的人,这些话毫无意义。但有一点需要说明,如今看世界杯已由爱好变成时尚,而所有时尚,都带有隐形的强制性,消灭自我是其基本特征。听从自己的内心,喜欢,就看,不喜欢,就少看或不看。在现代社会,保存自我是一件十分艰巨的任务,因为很多事物都符号化、概念化。作为个体的人,在符号和概念面前缴械投降,成为道具,不再以个体活着,而以群体活着,这其实是没有活着。简言之,现代社会处处是人的对象化和破碎化。这是因为,工业文明把人变成庞大机器上的零件,并因此丧失整体性,人人都以为自己是自己的创造者,对家庭、同学、同事、大自然等等,都淡漠乃至冷漠,甚至两人约会,也各自抱着手机玩。

欧容的电影《登堂入室》,就表现人的丧失。

写这封信的初衷,其实就因为《登堂入室》。这是你推荐的电影,实在是好!真实和虚构,界线模糊,自由呈现。人自己的生活,已经不足以给自己提供支撑和安慰,非得介入不相干的别人的生活,最终,别人的生活成为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活死了,别人的生活活着,而当事人还以为是自己的生活活着。我特别赞赏导演的视角。艺术发现是艺术的根本,视角是实现发现的手段;事实上不止是手段。片中的老师是学生的导演,结果老师又成了学生的演员,这种角色互换,寓意深远,他们都在丧失,也都在力图拯救,却都成为了生活的演员,或者说现代生活的演员。拯救一旦脱离自身,就是缘木求鱼。这样的电影,主题是发散的,可从多方面理解和阐释。这属于原创电影,或者叫“元电影”。联想到希区柯克的《后窗》,虽然视角也不错,但从发现的深度上讲,没法与《登堂入室》相提并论。

又说到你的《时间梦想家》,虽然确实让我惊喜,但到底还是“学生腔”的目光和笔调。你看曹禺的《雷雨》,首先就有一个广阔的背景摆在那里,而且也做到了对人心、人性的深刻揭示。对此只能靠历练,急是不行的。再就是,作品中让人物懊悔是很危险的事情,那会把主题一眼洞穿。懊悔跟忏悔不同,跟反思也不同,忏悔和反思都几乎秘而不宣,是内心的,甚至是在孤独无助当中完成的,所以更具艺术气质。艺术忌太过明白,太明白会走向狭窄。比如《雷雨》,除社会批判的主题无可撼动,其余的,包括爱情的主题、伦理的主题,都可作多种解读,而且,其中的每个人物,包括周朴园,都有值得你理解和同情的地方。这就是我说的创作者要能将心比心。狄更斯即便写坏人,也把那坏人写得让你心疼,就因为他知道,坏人也是人,坏人在成为坏人的路上,也有过苦恼、辛酸和挣扎。

这封信我要给你讲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科学家维多利亚·泰纳做的实验:首先,用一个黑盒子,里面装着玩具,教儿童按一二三的步骤,将盒子打开,得到玩具,儿童都做到了;同样用一个黑盒子,里面装着食物,教大猩猩按步骤将盒子打开,得到食物,大猩猩也做到了。其后,用一个透明盒子,里面装着玩具,教儿童按步骤打开,因盒子透明,儿童分明知道前两个动作不必做,只需直接开启就能得到玩具,但还是一丝不苟地按步骤来,数百上千名儿童无一例外;同样用一个透明盒子,里面装着食物,教大猩猩做几个动作,将盒子打开,得到食物,然而,有三分之二的大猩猩都走了捷径,省略掉前面的步骤,直接将盖子一揭,把食物取了出来。

这个实验揭示了人类和其他灵长类动物的重大区别。

模仿能力,都有,但其他灵长类动物远不如人类忠诚。

其他灵长类动物更愿意走捷径。

正因此,使大猩猩们对人类望尘莫及。

一门心思走捷径,后果是多么不堪设想。

那是大猩猩的道路,不是人的道路。

前段时间,我看了些大学生寄来的作品,其中有散文也有小说,那些小说中的人物,几乎都是作者“发明”出来的,行文带着油滑气(他们认为这是时尚)。一看就知道是作者心急,想丢掉诚实的感知、观察和体悟,以为这样能走捷径,能抓紧“成功”。他们不知道,这是大猩猩的道路,不是人的道路,即便成功,也只是大猩猩的成功。而且我特别要说明的是,油滑是艺术的死敌,是绝对不可原谅的作风。

日本有个伟大的农民,名叫木村秋则(有本书叫《奇迹的苹果》,专门介绍他的事迹),通过数十年艰辛实践,总结出这样一句话:“有时候,非效率的方式才能取得最高的效率。”我说“艰辛实践”,是因为,世间的许多常识性问题,被我们忘记了,走过九曲十八弯,才知道自己错了,才又回归常识。不怕走弯路,舍得下笨功夫,便是艺术从业者的常识。

第二个故事:有一年,卓别林别出心裁,找了一批演员来扮演他,他本人也参与,并请裁判作评比。结果是,卓别林本人得了第三名。

他扮演他自己,却只得了个第三。

于是有人发言,说卓别林并非高山仰止的喜剧大师,因为有人超越了他。

可事实上,在卓别林的喜剧舞台上,他永远是旗手。

你演卓别林演得再像,再好,再高明,也只是卓别林的影子。

这个故事给我们的启示在于:首先,“超越”这个词是不要随便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立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讲,谁也超越不了谁,何况是那些伟人。伟人已经成为山峰,他们就在那里。因此,与其想去超越,不如认真垒造自己的山峰。其次,好像是杨德昌《一一》那部电影里说,人脑后不长眼睛,便只能看到一半的世界。这话没说透。其实,我们只是表面上看到了一半的世界,当看到的世界没有进入我们的生命,就什么也没看见。每个人开始都是一团黑暗,借助书籍,借助榜样,我们推开自身这个宇宙体的窗户,让光亮照射进来。这时候,你变成了你自己,而不是榜样的影子。你成就着你自己的山峰,不是“超越”某座山峰。一个有精神追求且志向高远的人,都会睁大双眼,全神贯注,像发现天启一样去发现自己的榜样。博尔赫斯说:“每一位作家都创造了他自己的先驱。”“创造”这个词在这里用得非常好,他表明那种发现不是守株待兔,而是有个艰苦努力的过程。我以前对你说过,曹禺来自于奥尼尔,奥尼尔又来自于斯特林堡,你不妨从斯特林堡读起,接着读奥尼尔,再读曹禺;当然反过来读也行。我希望你能从中找到他们的亲缘关系,同时也找到他们是因为什么元素,没有成为先贤的影子,而是完成了自己独具个性的表达。

猜你喜欢

艺术
抽象艺术
西方现代艺术的兴起
身边的艺术
可爱的艺术罐
美在《艺术启蒙》
纸的艺术
决定的艺术
因艺术而生
艺术之手
爆笑街头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