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子的诗
2015-11-18广子
梅力盖图
高速公路上。七月在拐弯
夏天就这样超速了
极不情愿地把我们带到梅力盖图
云已经低到不能再低
你的呼吸像一吹就破的纸
但是还不够蓝,有人指着天边
就好像说,生活还不够碧绿
我只好抑制住暂时的汹涌
在梅力盖图,在你的呼吸里
尽管我仍是一株被风一吹就冲动的草
给赛汗塔拉草原落日的建议
不要急于堕落,现在离暮色还有一百米
可以邀请一头公牛和你作伴
在它辉煌的脊背安家
原谅它笨拙的犄角弄疼了黄昏
不要忙于告别清贫的大地
在它辽阔的腹部,你不是唯一的浑圆
作为最性感的照耀,晚霞堆里
一抹最苍茫的光。不要试图疏远
比旷野更野的风,迟早会在
曙光里再次相遇的对手。不要辜负
一株低矮的草,这卑微的忧伤
我对你有一分爱慕,就对它有十分眷恋
背靠阴山
无马可牧。我背靠阴山
天空也无盘旋的鹰。只有云雾
在模仿马队的阵列。躲在密林里的
泉眼早已撤出了岩石深处
而忧伤和骄傲无处可藏
终年不化的积雪远不能平息
狂风刮过山顶时的暴躁
我背靠阴山,变成新世纪的懒汉
山上雷霆奔走,石头一声不响
与沉寂的群山保持默契
我张开双臂,摆出鹰的架势
白云飘过,背后的阴山岿然不动
新敕勒歌
阴山下的一小片平原,背叛了群峰
又一无所获。只看见青草在飞
没有马蹄响应,那为雷霆报信的马蹄呢
风一吹再吹,草一低再低
新生的水泥不认识它的兄弟石头
石头不认识山,羊不认识青草
你不认识我,我们不认识阴山
风吹草动,背叛的平原一无所获
敖伦布拉格峡谷
黄昏架在山顶上,群山劈开双腿
被晚霞宠坏的落日,看上去就像一个
足有一百公斤的睾丸。因此峡谷里漂浮着
终年不散的气味,其实就是神的精液
渗透了闷骚的岩石。这也是为什么
在敖伦布拉格,我拒绝成为红色的沙砾
一层层剥开松动的山岩,就会摸到
传说湿润的阴部,风蚀的洞穴
分娩出多少神秘的夜晚,至今还
淌着处女般的涓流。这就是为什么
在敖伦布拉格,即便有月光照耀
我也拒绝成为一块勃起的石头
再往前一步,我还会拒绝迎面而来的峭壁
把一座平庸的山脉拆成了绝望的悬崖
因为缺少一颗砂岩质地的心脏
我拒绝分辨回声里属于野兽的吼叫
像那天然的雕塑,把喑哑的耳朵
贴在古老的崖壁上。在敖伦布拉格
峡谷只是它隐喻的一小部分
攀附在砂岩上的老鼠,还不足以
引来一只苍鹰的俯冲。但是当夜幕降临
群星隐匿,扑朔的杂草再一次
把子虚乌有的秘密嵌进逼仄的岩缝
在敖伦布拉格巨大的伤口里
我拒绝风吹在我的脸上,我拒绝美
拒绝使一个不和谐的人类,成为美的累赘
阿拉善的胡杨
就有这种不讲道理的树
披挂一身树叶的土匪,盘踞着一整条河
一到秋天就抢尽沙漠的风头
小风一吹,霸道的,灿烂的金黄连成一片
我来拜访它们的时候,偏逢正午
在地图上,把阿拉善缩小到额济纳
再把额济纳继续缩小,就到了
胡杨的地盘。这些挺拔的茂盛的弯曲的倒下的
根须毕露的,二百年死一次
死了也不消停的胡杨树
沿着额济纳河,一片金黄灿烂
我赤着脚,在滚烫的沙地上
紧紧抱住一棵不知什么时候枯死的
胡杨,浑身长满了土匪的树叶
夜宿黑河
黑河流淌。与我见过的很多河流
没有什么两样。河面上翻起
浑黄的波浪,一条埋头赶路的水领着
一群散漫的漩涡。两岸近得就像
一张就要合拢的嘴或两张急于贴在一起的脸
一边是田野,一边是旷野
默契地挤着一条河。额济纳河
我更愿意入乡随俗叫它黑河
这里我说的是向北流淌的那一支
蜿蜒,曲折。清晨发亮,夜晚变暗
这河流中的隐士。当月亮爬上我的帐篷
听着它月光一样均匀的涛声,岸边的沙土
一层层塌陷,为波浪刷上新的浑黄
八级风暴也不能激怒的黑河
与我见过的河流还是有所不同
天地之间阿拉善
三千公里尘土,只是进入阿拉善的门票
时光是免费的,但旅途很昂贵
飞奔的沙砾,也许磨不破一双鞋
一只轮胎。唯独紧闭的心才是易耗品
每一次打开都仿佛天地之合,需要磨损多少
闪电和雷鸣,清晨的风和傍晚的雨
阿拉善,苍天的俯卧撑,大地的仰卧起坐
如果双眼在充电,像野马一样奔跑的是打开的心
乌拉山的山
把草赶下山坡,告诉羊群
春天的难处。把岩石上的风
召集到火车站,去体会吹拂的压力
把埋藏了一万年的金子从地下
挖出来,放在阳光的掌心称一称
选一个没有争议的早晨或傍晚
把所有的人都请到田埂上来
让他们望着对面的发电厂
在尘埃里,只需将视线抬高一寸
就可以看到山顶的树影,灰暗的鸟
划过飞翔的脊背。这一天早已
到来:山上山下,山里山外
我们的朋友狍子不知去向
我们喜爱的酸果越来越像芒果
如果连最年长的大理石和花岗岩
也弄不清牟那山*住过的神灵
与乌拉山飞过的鸟人,哪一个
离天更近?那我们索性不如
把眼前的青草和羊群,阳光和金子
与胸中压抑的野兽一起埋入深山
★牟那山,乌拉山在清代的旧称。
乌拉特草原的夜晚
但月亮不会掀翻一只公羊
骟掉它的睾丸。因为群星会
藏起这把多情的刀。不眠的牧场
到了夜晚,将由一座敖包主持
风来点燃牛粪,马奶桶倒在一边
哦,篝火,多想扑灭的冲动
忧伤不请自来,爱情镶着玛瑙
神秘的裂纹,是从银碗纵身嘹亮的皮鞭
夜色深爱着夜晚,木栏围拢的羊圈
羊群在安慰无家可归的风雪
不止低垂的星辰,连谦逊的草地
都深信不疑:乌拉特的夜晚
除了出土的恐龙,地下埋藏的矿石
没有寂寞的人,只有孤单的神
和林格尔
翻过一座山,再翻过一座山
荒凉并没有改观。大地的缝隙无数
但比和林格尔更狭窄的,除了
河流的气概,也许还有鹰的心胸
在山中,每盘旋一次就等于
失去一回险境;而即使最细小的河流
也会从飞溅中体味到岩石的快感
如此辽阔的缝隙,只有雷霆才有胆量通过
登上摩天岭,雷霆响亮仿佛要将蛮汉山
还给平原,从大地的腹部重新辟出
一条崭新的峡谷。把和林格尔
推向群山的怀抱,河流和鹰的缝隙
阿尔巴斯
我就知道,一说阿尔巴斯
你的眼里会蹦出一群山羊
白毛,大眼,粗腰,肥臀
一只一只扭过山坡。只要牧羊人
从云端取下鞭子,傍晚立刻
就会安静得像等待暴雨的俘虏
我从山上下来,草叶上沾着雷声
树枝挂着闪电。我就知道
一说阿尔巴斯,在你的眼里
黄昏不过是一吨煤,而晚霞也
不过是一火车皮焦炭。当牧羊人
从羊群耳边收回嘹亮的鞭子
我就知道是你,阿尔巴斯
如果再给落日喂一把青草
落日也会变成一只肥硕的山羊
阿尔巴斯夜话
山坡上,风在揉眼里的沙子
夜幕降临。一想起山沟里
我们曾经埋葬过的月亮
月光还会在井架四周弥漫
从孤独的一侧看,月光仿佛
走钢丝的艺人,但在寂静的眼里
也许是一万只提着灯笼的鸟
在夜晚乱撞。没有说不清楚的
小秘密,只是时间一久
连风也忘记了,我们从哪里来
坐在山坡上,比夜色更经不起
推敲的,是我们向月光借来的背影
有时候像两只山羊,有时候
像一堆凌乱的石灰石。鬼都知道
阿尔巴斯的夜晚,不会迁就
一轮在井架上怀旧的月亮
如果我们愿意向孤独低头认错
石头将搂着煤的腰回家
如果我们还愿意向寂静学习
原谅的美德,风抱紧荒凉的矿山
风吹科尔沁,也吹拂我
一片草地要远走,一百头公牛也拦不住
秋天摆出一副阔绰的架势
继搜刮平原之后,秋风还想收买
任性的山冈。别做美梦了
连粮仓里打盹的老鼠都知道
再胖就搂不住玉米的腰了
但秋风不服气,以为抱着一副
金黄的算盘,就能结清丰收欠下的债
那么吹吧,从科尔沁吹来的风
一百头公牛都拦不住的秋风
请先吹醒早已度过发情期的大地
也顺便吹拂我。背对山冈
我看见白云苍狗,草木低垂
背对平原,我看见桑田碧海,万物枯荣
途经开鲁
只要不纠缠火车站的红屋顶
就能看到我们头顶上的蓝
蓝得莫名其妙,像母亲在喊
我们小时候的名字。隔着玻璃
白云和蓝的缝隙,还夹着一丝风
往心坎里吹。火车在开鲁
停靠了两分钟,而我们
却被这蓝狠狠地教训了一路
露宿呼伦湖
宝石里溅出手挽手的天鹅
这荡漾的美,深谙激动的秘密
沧桑的水怎么会不懂风情
遇到流浪的人就给他一阵惊喜
仿佛远方飘来的云,比我还年轻
只求一醉,不要涛声和漩涡
也不想打扰做梦流泪的鱼
我在湖边一夜,月光已轮回三世
比心略小,比眺望稍大
一把就能抱在怀里的千顷碧波
万籁齐鸣,而神灵潜行
我在宿醉中痛失青春和放浪
乌兰布和
那高天上 盘旋的 不是鹰
而是乌兰布和 猩红的眼睛 像钉子一样
射向光芒的一阵刺痛 是阿拉善头顶的
一颗痣
我如此渺小
在乌兰布和阔大的手掌上
比一只捏不死的蚂蚁还小
真可怕啊!在狂风转身的间隙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
比沙子们叫喊的嗓门还大
天黑之前。我必须伺机逃离
天黑之前。我还要止住暂时的胃炎
在乌兰布和。只有一粒沙子
可以将整夜风暴平息
黑牛孕妇
紧张的黑牛,在雷声里沐浴
乌云低垂。乌云仿佛是一块抹布
擦拭雷声的皱褶。怀孕的黑牛
此刻就像站在一幅油画上
这凝重的一幕,很快被风吹散
一滴雨未落,场景转换到画布外
在远处,在高冈上
在雷声布下的皱褶里
黑牛。是黑牛制止了闪电
一场温和的政变,顺从的美德
演变为掠夺。黑牛孕妇
浑身抖动黑色的光泽
黑亮的脊背,黑亮的乳房
使落日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
蒙之旅宾馆的爱情
大厅空无一人,除了画框里的女郎
你一转身,世界就被抛到外面
那时我们刚穿过马路。衣领上挂着风雪
怀里抱着随时准备逃跑的购物袋
如果只是掩饰,你不会如此慌张
以为躲在镜片后面,就不会被冬天逮住
现在好了。我们酝酿已久的体温
被空调吹得越来越热,那还等什么呢
风雪在窗外伸长了脖子,恨不得钻过玻璃
似乎它们比我更加惦念你滚烫的胸脯
那就融化吧。为了这平凡的一天
我们不知透支了多少好时光
在你张大的瞳孔里,我看见雪花纷飞
我抱紧你,只是不想你融化得太快
阿喀琉斯之踵
每一次读到阿喀琉斯,我都在想
古希腊应该感谢一个脚后跟
神话是美好的,但一个没有破绽的
世界是多么可怕?就像我们去
打雪仗,一想到洁白的雪地上
要爆发一场更加雪白的战争
就觉得我是那个倒霉的阿喀琉斯
但雪地不是特洛伊,多么激烈
也是美好的:你每战胜一个雪人
我就要败给一个雪球。如果把欢乐
比作胜负,我们都赢在对方
甜蜜的漏洞:你跌倒在雪人怀里
我死于你抛出的雪球。幸福感
就是轻轻一滑,再多滑一次
就会变成雪白的神话。就好比
我是用雪堆出来的阿喀琉斯
而你总是能很准确的击中
他的脚后跟,但一点儿都不疼
我说什么来着,每一次读到
阿喀琉斯,我都要感谢古希腊
现实的雪仿佛下在古老的神话里
完美的白,可以用来打雪仗
我们在游戏中爱上彼此的破绽
醉酒记
你知道,有一次我
抱着白雪叫爱人。但我没醉
还有一次,我搂着槐树的脖子说
对不起兄弟。但我真的没醉
至于多少次被月光送回家
多少次从路灯下醒来
你知道,我从来都没醉过
真的,没有骗你。望着
春雨的背影,我曾爱上高粱
小麦和玉米。面对秋风的喝斥
我也恨过群山与河流
只有那一次,我不小心
把你握碎了。亲爱的酒杯
我替一个失去的人向你道歉
那一次,我真的喝醉了
清明诗
大风刮走十万纸钱
阴暗的十字路口,人来鬼往
为春天精心缝制的新麻衣
镶着悲戚的花纹。眼泪掉进火堆
灰烬拔腿迈向新生。几乎稍一走神儿
我们就爱上了死鬼的美德
往地上画个圈,石头上浇杯酒
就可以坐享灰飞烟灭
那一派繁华景象
这一天,春光明媚,万物复苏
这一天,我们与亡灵再次达成了和解
小年诗
门前无雪可扫
屋梁下,也没有新鲜的灰尘
值得让扫帚伸个懒腰。说到扫帚
我怎么会想起鸡毛掸子
煤油灯。再往前恍惚一下
怎么是母亲的脸。年轻的。不会有第二张
永远不可能再版的一个女人
停在这里吧,奔跑的岁月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打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