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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馒头的日子

2015-11-18台湾王正方

作品 2015年5期
关键词:世雄金门指导员

文/(台湾)王正方

简世雄在台北兵工学校受训三个月,接下来就要分发到部队上服役一年半。这就算不错的了,因为他大学毕业后考上预备军官的资格,服兵役的期限短些,如果当“充员兵”①,又叫大头兵,入伍训练加上服役一共三年整。大好青春就这样给废掉三年,你说冤枉不!

分发过程公平,大家在受训结业典礼上抽签。简世雄抽到下下签;去金门某兵工连服役。这叫中了“金马奖”;去金门或马祖服役,那两个地方算是前线,生活条件差,整个服役期间回不了台湾。根本没有定期船班,得托关系搭回程的载货登陆艇,单程坐船从金门到高雄要二十小时,再搭火车回家又得半天多,前线部队不可能准那么长的假。

更恐怖的是有可能发生“兵变”。去金门马祖当兵一年多,女朋友长久见不到面,通常就会出变化,往往是退伍回来,亲爱的人可能已经改投他人怀抱了。

简世雄抽到这个签简直闷到极点,而且三天后他就得去高雄搭船。于是他与女朋友阿珠密集约会,每晚去城南新店溪的河边茶座亲热。茶馆将双人帆布椅放在灌木树丛之中,他们俩就在帆布椅上做着热情激荡无休止的爱抚缠绵,若不是茶座老板娘不时的会过来续开水,阿珠有所顾虑,简世雄早就冲破那最后的一关了。山盟海誓了多次,阿珠答应等世雄退伍回来,两人一同申请学校,去美国留学。

从兵工学校结业后,简世雄官拜陆军少尉副排长,算是大学毕业生到部队里混个一年半的少爷预备军官。报到的单位是陆军9404兵工补给连,驻扎于金门太武山后的一个隐蔽处,距离那座老天主堂不远。

第一天到连上报到,天气闷热,简世雄没穿军装上衣,只着圆领衫同几个新来的充员兵有说有笑的。突然过来一位满脸胡子碴、身材魁梧的北方大汉;没头没脑的对着他们破口大骂。听了一会儿,那人是在骂你们这些死老百姓充员兵不懂规矩,见到军官不敬礼。他愈说愈气,用食指在肩带上比了一比,说:“见到了这个没有,是甚么?这是国家颁的军阶,俺从战场上拼老命挣来的,你们就敢不尊重?”

其实他肩带上没戴著一根代表军阶的小黄铜杠杠;少尉是最低阶的军官,两边肩上各戴著一条窄窄的铜杠子。那人的制服久经日晒,肩带上有一条颜色较深的印子而已。简世雄心里想,你不过跟我一样只是个少尉,怎么就这么神气霸道?想著自己初来乍到的,还是低调一点好,简世雄就和大家立正听训十分钟。

晚点名时,连长介绍新报到的简副排长,然后叫他接任本周的执行官。 简世雄来了个标准敬礼,向后转的动作干净利落,口令喊得短促又有力,呼口号、领唱:“反攻反攻大陆去,大陆是我们国土,大陆是我们的家乡——”嗓音嘹亮。

这个兵工补给连设有几间小仓库,主要是调配供应汽车、战车的相关零件等。连长看简世雄年轻没什么经验,派给他一个简单的任务;负责“转拨站”,接到货随即转送到他处而已。此外连长还要简世雄教他英文,这个容易,连长的英文程度低,也没有时间下功夫学,上过几堂课便无疾而终了。每天有早晚点名、唱军歌、呼口号、等吃三顿饭。早餐每人分到一个馒头,多吃一个馒头服役的日子就少一天,简世雄吃完一个馒头就在床头划上正字的一笔,数馒头的日子过得天独厚特别慢。

某日用完早餐,那个骂人的北方大汉走了过来,一脸和善咧著大嘴对简世雄说:“简排附,敝姓杨,也在这儿干个排附。”

不“骂”不相识,他名叫杨威;字象震,现年三十三岁,甘肃天水人,口音挺奇怪。因为都爱下象棋,两人慢慢的混熟了。简世雄在大学参加过象棋社,比赛中还得到过名次。杨威的棋下的不错,棋路既狠又毒,开始几盘简世雄都惨败给他,后来全心对付才开始输赢互见。

杨威对自己的名字甚为不满意,因为“威”字与“萎”的发音太接近,得连上弟兄就喜欢叫他阳痿。祖父取的名字,怎好更改,他在老家找拆字先生起了个字:象震,取威震四象的意思,读起来也铿锵响亮,简世雄懂得规矩,就一直以象震兄称呼他。

象震说小时候在老家念过几年书,因为家里穷才去当兵,候补文书士,就是连长的秘书,那个连长不认识几个字儿。几经战乱分到这个连上来,因为没上过陆军官校,升迁就很困难。熬了好多年,通过考试才从准尉升到少尉,准尉是更低的官阶,已经取消了。

简世雄是台中后里人,他不知道甘肃天水在何方,那里又是怎么个情况。象震说他老家非常穷,又干又冷的,老百姓的生活要比台湾困难多了。后来世雄想起来,三国演义里不是有位甘肃天水姜伯约吗?姜维得到诸葛亮的真传,率兵九伐中原,是蜀汉末期的名将。有一次世雄问:“你是姜维的后人吗?”

“俺哪有那么好的福报,再说后来姜伯约的下场也很惨,说服了钟会造反,事败自刎而死。老家附近有一座姜维庙。”

两位年龄、出身背景、个性迥异的副排长成了好朋友,经常一块散步、下棋、抽菸、拉屎、聊天。老士官们见到这两个芝麻官儿就喊著:“排附排附,吃饭散步!”

连上的士官,多是大陆来台的国民党老兵,国共内战战败被收编,又送往朝鲜战场,被美军俘虏,争取来到台湾再编入部队。早年大陆的部队没有副排长这个职位,只有“营附”、“连附”、“排附”等,一律是长官安插小舅子的闲差,“排附”当然最没地位。

金门服役的生活枯燥,星期天上午连上派卡车送大家去县城,下午接回来。当时的金门县城只有两条街,多是杂货店铺。象震每个星期天必定邀世雄去县城,主要是去看某杂货店的一位女店员;标致的南国佳丽,大眼睛、身材丰满,为她倾倒的阿兵哥不少。

这小姐仗着点姿色就跩的厉害,对三四十岁的阿兵哥根本不假颜色,二十出头的帅哥预备军官,有时候她或许会理会一下。象震就鼓动世雄上前搭讪,他在一旁看著也开心。世雄只惦记著阿珠,那有心思和女店员打情骂俏,不过就是买肥皂牙膏什么的,询问总共多少钱?小姐脑筋快会心算,几秒钟就说出钱数来。象震在一旁低声赞叹:“你看她那小账儿算的还挺清楚。”他们耗在店里不走,小姐无聊的哼起流行曲子来:“蓝红(南风)吹来暖洋洋……”象震又禁不住的低声说:“你听她的小歌儿唱的多好听!”象震一直只能旁观,他们还是逢星期天就去杂货店报到。

另一个节目是去县城某国民小学看电影,如果放的是外国片,象震一定要世雄陪著看。那个年月的西片,片子上带有中文字幕的不多,世雄的英文大致上看得懂跟得上西片剧情,他就负责不停地讲解。看电影的人多,小学礼堂挤满了人,去晚了就得在后排站在板凳上看。象震叼著根菸卷,通常是极投入的被剧情所吸引,口水从嘴边慢慢流下来也没查觉,他说:“妈了个逼的还真紧张!”

喝高粱酒是星期天必须做的事。通常由世雄做东买几包花生米、豆干、蚕豆,一瓶58 度的金门高粱,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下,三五人轮流对著酒瓶喝,一下子就干掉一瓶。面红耳赤的批评骂街,他们连上的指导员总是头一个被骂到,那人实在太讨厌了。

金门是前线,管制得特别严格。来往信件指导员都要先拆开来看,然后才发到受信人手中。老士官们没什么信,像世雄这种充员官兵的信函最多。刚刚到金门的时候,世雄每天写信给阿珠,有时候还不止一封,阿珠则懒于回信,一个星期如果能接到一封她的信,世雄就能开心个五六天的样子。后来他才发觉,与阿珠的往来信件,每封都被官拜陆军上尉的高指导员看个痛快。世雄心中极不自在,因为他与阿珠在信中无所不谈,包括了许多肌肤之亲的描述等,让别人知道了又算个甚么!

三个月之后,阿珠的信愈来愈少,两人之间的关系开始有了某种变化,世雄的心情低落,但也是无可奈何。知道别人的隐私也罢了,高上尉还喜欢当著许多人,面带玄机的对世雄说:“简副排长,我看你那朋友现在对你也不怎么样了呀!”然后指导员呵呵连声干笑,世雄不敢说甚么,憋足了一肚子的窝囊,只有在星期天喝高粱的时刻对著象震和其他连上的弟兄痛骂指导员,也获得不少的支持。

那还是“双日停火”的时代,对岸每逢单日就朝著金门发射宣传炮弹。多数从福建围头那边打过来,先听见一声低音闷炸,不多久就有炮弹划空的呼啸,愈来愈尖锐,然后炮弹在空中炸开,是一种清脆的爆裂巨响,大量的宣传纸片纷纷飘下。按照部队的规定,一听见炮响,弟兄们就应该赶快躲进附近的防空洞去。象震他们是老江湖了,竖起耳朵倾听炮弹划空的呼啸声,就能够闻音辨位,大约知道炮弹落在哪个方向,距离有多远。

有一次空爆宣传弹的声音特别响,好像就在他们头顶上炸开来。象震向世雄使了个眼色,说:“走,我们去找传单。”两人朝著天主堂跑,果然在教堂附近有不少宣传纸片飘散著。世雄拣了几张宣传单子,上面印的都是繁体字呢!沿著原路回去,炮弹还在此起彼落的响著。就看见指导员叉著腰在路口张望,他瞪起眼睛大吼:“你们这是出来看烟火的呀!要是叫炮弹片子砸坏了脑袋了,往后还能吃口粮吗?也好,队上原来也不缺你们这两个废物蛋子。”

“宣传弹砸不死人的。”象震顶了一句,这可惹火了高上尉,他叫嚣着:“你比我还懂?他们诡计多端,中间夹著打一枚实弹过来,怎么著,要我给你们收尸?——”一口气站着骂了二十多分钟。

世雄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发出纸张摩擦的声音。指导员狐疑的看过来,他说:“兜儿里藏了什么东西?”世雄掏出那张传单来,象震机警,马上说:“简排附正要上缴。”指导员提高了嗓门,声音尖锐:“匿藏间谍,与间谍同罪,你知道私藏他们的宣传品是什么罪过吗?这里是前线,我有这个权柄,闹急了我来个先斩后奏——”

世雄给吓到浑身颤抖不已,这事闹大了可了不得,前线枪毙个把人真的不算一回事。象震拼命的替世雄开脱讲情:

“指导员,你看他是个充员官儿,报到也没多久,不懂这些的,说起来这事都该怨我,是我带他出来看看宣传弹,长点见识的——”

“你真能干,你又算哪一派的老兵油子呢?吃了国家这么多年的粮饷,做过什么贡献,还混上了个少尉,你就会把新来的充员官儿给带坏——

指导员一把夺过宣传单,一眼也没看就放在裤袋里。又讲了成篇的反共八股,幸好晚饭的时间到了,谁也不愿意耽误吃饭。这件事后来并没有追究下去,世雄对这位指导员既恨又怕,避之唯恐不及。

这么一个极端可恶的人,象震还觉得高指导员除了嘴巴刻薄不饶人之外,人算不错,象震说:“指导员没有治你的罪呀!”

“你这纯粹就是乡愿!做烂好人最要不得,得过且过的,会使得整个社会没有进步。”

象震觉得世雄年轻气盛,不懂得太多人世间的事情,现在的部队比以前讲道理多了。象震讲起他当年在西北军的事:

“俺在西北地方部队的时候,那些人才叫野蛮哩!连长的权柄就不小,可以随便枪毙人。”

“你枪毙过人?”

“没有,但是我见过。逃兵被逮回来,二话不说拉出去就崩了。虽然都是同乡,犯了军纪可是一点情面也不讲。有次连上会计的账不清楚,大概是连长的那份空缺钱算少了。关了他三天禁闭,气还没消,又叫卫兵用麻绳反绑起会计的手,两脚悬空吊在房梁上用马鞭子抽,抽一鞭子就骂一句脏话。然后甩门出去,叫俺看住这个贼。连长刚出门俺马上把会计放下来,他头上的汗像黄豆粒子那么大的淌著,再吊下去两只胳臂就会废掉。”

“后来呢?”“后来会计还是干会计,他们是小同乡,有亲戚关系,自己人,不然他找谁替他弄钱?后来在秦岭那场战役,连长、会计,连上总共有六十多人阵亡,连长的账也不用再算了。”

沉默了一阵子,象震轻声说:“做人何必那么计较呢!”

驻地厕所的脏臭已经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很难容忍,通常找个伴蹲在那儿抽菸闲聊,时间比较容易打发。这天世雄约了象震一道去蹲茅坑,那还是个军官用的厕所,粪坑之间有一块矮木板隔起来,紧张起来龇牙咧嘴的当儿,好歹彼此还有点隐私。那天伙房不知道给大家吃了什么,弄得人人后期作业困难,他们聊了半天抽了三支菸,还没完毕,蹲的两腿脚发麻。世雄说:

“象震兄呀!你说我们这位指导员——”

象震一阵悉悉索索从旁边的坑窜出来,弯著腰在世雄面前摇手,要他禁声,一面指著不远的一个坑,他裤子没穿上,大屌儿就在胯下晃悠著。世雄马上会意,那边蹲著的就是指导员,事毕整理好服装走过去,看见指导员正在愁眉苦脸的蹲著奋斗,世雄立正行军礼,喊道:“指导员好!”

晚点名的时候,指导员训话,要大家学好军中礼仪,上厕所的时候不必敬礼什么的,你们连这个都不懂吗?

象震从来不光顾军中乐园②,这一点世雄很佩服。部队里都是青壮年体内荷尔蒙分泌旺盛的雄性动物,部队的生活单调无聊,工作又特别无趣,怎么能够不想去干那事儿?像世雄这种数馒头的预备军官,内心有所属,寂寞了就勤写情书寄回台湾,“兵变”被人甩掉也可以默默的去体验失恋中的凄美,再怎么痛苦总有个尽头。连上的老弟兄们又该怎么处?

连上还有个甘肃老乡,姓白;绰号白嫖客,人高马大,一有机会就往军中乐园跑。白嫖客喜欢找象震聊天,两人说起甘肃官话来非常快速,后来世雄可以听懂七八成,聊的都是军中乐园的事。白嫖客吹他有多厉害,一上去就是下不来,老经验的都不断求饶,白嫖客说:“俺还没出水不算!”就这样子经常白嫖。他不时带来最新消息,新来个妹妹如何如何,就引起连上一阵骚动。

经过不断优化调整,去年装置产出合格的HVIⅡ10号重质加氢基础油。8月,装置具备稳定生产重质加氢基础油的能力,在满足市场需求的同时,实现了装置产品多样化差异化。

象震真的有那么大的定力,洁身自好,把持的住,还是他行踪诡密,就像他们的高指导员似的,一个人偷偷去干那件事,“单嫖双赌”嘛!但是世雄觉得他不是那种人。象震跟世雄讲过好几次他的“家里”,北方人管自己的老婆叫“家里”。十五岁那年他在老家娶了媳妇,媳妇比他大五岁。

“她大你五岁,二十的姑娘比十五岁的愣小子懂事吧!”

“这个自然罗!头一天睡在一起还不习惯哩!一个月下来俺啥也不会,啥也没干,就觉得她的气味特别好闻,搂着她睡觉不用说有多舒坦呢!她那个特别的气味——唉!也没法子说得清楚咧!”

“后来呢?”“后来俺爹就催著我们快点生个孙子,我问爹;那要咱整呢?爹先骂我蠢,然后教我如何如何,这才上了轨道。”

“你他妈的还真是你爹的好孩子哩!生了孩子没有?”

“生了个胖小子,好漂亮好漂亮的胖小子。”

象震每次说起那胖小子的时候,目光就有点呆滞声音变得黯哑,不自觉重复的说:“好漂亮好漂亮的胖小子!”

他对妻儿的怀念总是带有说不尽的歉疚,因为那时年纪太轻,受不了小孩的吵闹,他会恶声咒骂老婆和孩子。象震还打过他媳妇:

“俺的狗性子急,一吵架就乱摔东西,有一次把菜刀摔了过去,还好是刀背砸到她腿上,磕出一个像花生粒那么大的疤。俺媳妇长的才叫俊呢!脸上有几颗白麻子。”

胖小子生下来不到两年,家里过不下去了,象震补上了那个文书士,随著部队东奔西走的,头两年还写信回去,寄点钱给家里。只接到两封代书写来的家信,里面夹著一张媳妇的情书,以后兵荒马乱,多少年了,再也没有老家的消息。

“不是说你媳妇不识字吗?她会写情书给你?”世雄问。

“她画了一张图来,里面有好多意思。”“她的画你还留著?”“唉!留著就好了,打仗的时候逃命都来不及,什么都丢光了。”

沉默了许久,象震幽幽的说:“有幅画俺记得好清楚,她用眉笔画了一头大象,象鼻子卷着一把菜刀,砍死了一头鹅。”“什么意思?”“象杀鹅啦!她想煞我了。”

几百只馒头终于有数完的一天,连上安排了吉普车,送世雄去料罗湾搭船回台湾。象震陪著他等船,下午有一艘大型登陆艇缓缓开进来,等登陆艇下完货,这一批回台湾的充员官兵才整好队伍,准备涉水登船。象震塞了两瓶金门高粱58到世雄手里,世雄说:“你们留着喝嘛!”“带上,听说这酒在台湾还不好买。”

登陆艇的舱门大开,像一头巨兽的血盆大口,一阵拥挤,世雄扛著行李拎著金门高粱酒,往那张大嘴冲过去,顷刻间海水就淹到他的胸口。他听见象震在身后喊着:

“反攻大陆的时候再回来数馒头。”

① 充员官兵:台湾长期实施征兵制,适龄健康男子都必须要服兵役, 称之为补充兵员。

② 军中乐园:早期台湾军中设有的娼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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