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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朝圣的历程

2015-11-18/林

作品 2015年5期
关键词:文学人生

文 /林 岗

还在二十三年前,钱谷融先生为饶芃子师批评文集《文学批评与比较文学》作序,他敏锐地感受到,饶师的批评文字“有一种对文学的纯真的爱在字里行间流注着”。钱先生从人的天性真情谈到了他们一代人对文学的“痴迷”,富有启发性。他的见解提供了一把钥匙让我们理解饶师以及他们这一代知识人的人生价值观和文学理念。我们知道,文学在社会功利的层面上是无用的,营生发财不如经商买卖,保家卫国不如武器投枪,器用发明不如工程制艺。正如鲁迅质疑过的:“一首诗赶得走孙传芳么?”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痴迷”文学亦可以视之为人生的“弱点”,一种因对文学“一往情深”而生的“弱点”。不过,这种“弱点”是怎样形成的呢?来源于个人天生的性情,这当然是一部分原因,但从更广阔的角度看,痴迷文学,以一生的努力建筑文学的城堡抵御人生的浊浪,又不仅仅是性情使然。它与近现代中国社会文化精神的变迁息息相关,它是人生价值和理念的新事物,受近世西学东渐的影响,受五四新思潮的洗礼而形成,故而可以把它视作现代文化精神的结晶。它绵延于二十世纪中国多个世代的知识人中间,我不知怎样指称它,姑且就叫做二十世纪中国人文主义吧。以他们对文学的挚爱和痴迷,钱先生和饶师同置身于现代中国人文主义者的行列,他们是这一行列当之无愧的杰出成员。

中国古代的文学传统源远流长,许多驰骋文坛的大作家激扬文字,写下优美的诗文流芳后世,但究其实在他们心目中文学也没有如现代人文主义者那样神圣的地位。这些古代文人,在他们掌握文字技能,满怀抱负步入社会之际,毫无例外的首选都是以苍生为怀而经世济民。诗圣杜甫《奉赠韦丞丈二十二韵》一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最能表现这种情怀。而后来他们既没有机会致君尧舜,也无从再使风俗淳厚,才转而以诗文鸣于世间,流泽后人,这在他们是不得已的结果。今人称他们为才华卓异的诗人,殊不知这正是他们当初羞于成为的那种人。古人有诗能穷人还是诗能达人的争辩,苏轼对此不置可否。然而苏轼也承认,若是用诗的穷人或达人来衡量他的一生,则“诗能穷人,所从来尚矣,而于轼特甚。”(《答陈师仲书》)诗给他带来了无穷的灾祸,44岁时遭遇的“乌台诗案”,险些掉命。有意思的是,虽然不无自嘲,苏轼临到生命的终结,还是用诗来“总结”自己的一生:“心是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写诗言志伴随了他的一生,但是我们又看不见他对诗有“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认同,平生的“功业”并未包含有写下的诗文。笔者觉得,韩愈《和席八十二韵》里的一句“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最能表现诗在古代士大夫文人心目中的分量。诗虽然可以藏名山,传后世,但若以儒家所提倡的人生使命相比较,毕竟稍逊一筹。诗本身并不神圣,当有比“余事”更重要的事情摆在面前的时候,诗是可以放在一边的。诗在古代文人心目中的这种分量一直伴随到古代的终结。

文学成为“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鲁迅语)和成为个人抵抗世俗力量侵蚀的精神城堡,这是中国的现代性成长过程最重要的精神成果之一,也是晚清西学输入和五四新思潮的产物。早在1905年,王国维就将包括文学家在内的美术家所从事的工作称为“天职”,并以“最神圣”和“最尊贵”两词去形容这项“天职”。而1917年正当五四新思潮如火如荼的时候,蔡元培应邀到北京神州学会演说,发表名动一时的演讲《以美育代宗教说》。有意思的是他在演说中并没有说出多少美育应该替代宗教的逻辑理由,而是历史地说明这是一个现代社会成长的必然趋势。欧洲社会已经经历了这样的变化过程,知识、道德、美术在社会的现代成长中先后从宗教独立出来,成为一个独立自足的领域。蔡元培的言下之意是中国社会也要经历这样的过程,任何在知识、道德、美术正在摆脱宗教或世俗力量的控制的时代再鼓吹以孔子为教主的做法,是悖逆现代潮流的。因为只有摆脱了宗教的羁绊,知识、道德和美术才能成为真正的精神学问。过去我们对蔡元培这篇演说,较多地把它作为一种主张来看待,而较少地意识到他的主张反映了中国社会正在发生的变化。文学乃至美术随着现代大学的生长,它们正在成为独立自足的领域。正是由于这种基础性的社会结构变化,不必依傍世俗力量的现代知识分子队伍正在形成,文学的地位、观念、面貌亦随之彻底改观。以文学和文学教育为职志的现代人文主义者正是崭新的文学观念和面貌的承载力量。他们的辛勤耕耘和努力,不仅为文学开出了一片不同于它在古代社会的新天地,不仅哺育一代又一代的后进晚辈,而且也让我们感受到他们对文学的忠诚、热爱和激情,文学就是他们精神的城堡,生命的寄托;文学在他们的生活中扮演了令我惊奇的角色。

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晚清和二十世纪是中国社会数百年来最为动荡的时期,异族入侵、政权崩溃、战争革命的浪潮,一波未平而一波又起。生当这个大乱世对个人命运的最大考验有二。一是非个人能力所能控制的大变故突然从天而降,何去何从?二是无休无止的社会撕裂面前,如何“表态”和“站队”?如何应对这些人生中的困难时刻,这是太平年代的人难以想象的。然而,我们看到现代人文主义者在这种人生危急存亡的关头,毫无例外都是想起了文学。1949年,胡适在围城的炮火声中从周汝昌那儿携带甲戍本《石头记》离开北京。文学与人生这种奇特的关联,我相信这绝不是孤立和特殊的现象。在现代知识人的生命历程中,类似的现象一再重复,无数次地发生过。到底是世间的动荡催生了人文主义者对文学的激情,还是诗意帮助了他们应对这个离乱的世界?我说不出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也许是互为因果吧。总之,文学和生命就在这段特别的历史背景中相互融合,难分彼此。我在钱谷融先生给饶师的书所写的序文里读到一段他自道生命历程与文学的话:“我是本世纪第二个十年行将结束的时候出生的,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已经走过了七十多个年头……我所尝味的欢喜或是悲哀,在别人看来,简直不当一回事。但我自己却是十分认真的。一次又一次的不断的失望,便只有促使我更深地沉浸到书本中去,沉浸到迷人的艺术世界中去。也幸而有许多杰出的文学大师早已为我储备下了十分丰富的艺术宝藏,毫无保留地容我随意加以享用,这才使日子比较地容易打发。即使在那最黑暗的梦魇般的岁月里,也没有使我完全绝望。因为我在李白、莎士比亚以及托尔斯泰用他们的绮丽的情思编织成的艺术世界里,虽然也看到其中同样存在痛苦与悲伤,但总还时时透露出一些迷人的明媚的阳光,并常常带来一些能使我寂寞的心灵得到某种抚慰的温馨。”世俗的力量无时无刻不来侵入、伤害生命,而正是文学的诗意这种既在世又超越世俗,与人世间“和而不同”的美感使它建立起与人文主义者生命的息息相关。

我是1997年投在饶师的门下读博士学位的。当时大学制度正在走上正规化的轨道,文凭学历的重要性逐步突显,而我对此长时间浑然不觉悟,虽然从业多年,仍旧安心于“无证执业”。待到又一轮职称评定,职称与学历学位必须挂钩的时候,已是悔之晚矣。于是才动起念头,弄一张“执业证书”。那时暨南大学中文系的文艺学博点由饶师、胡经之教授两位学坛前辈主持,刚开山第二年。而我在深圳大学执教,不远不近刚好,于是就前去投靠,这样才与饶师有了师生的缘分。饶师待我甚好,她的学养、敬业给我留下深刻的初始印象。而我则一直怀有歉意,因我那时的心情近乎虚无,如旧时举子一般,视论文如时文,视学位如“敲门砖”,并不觉得如何。记得有一场入学的复试,地点在饶师家的客厅。我第一次走进客厅,即见国学泰斗饶宗颐先生苍劲古朴的手书挂轴,是李贺《李凭箜篌引》中的一联:“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其后得知饶师与饶宗颐先生有同族的叔侄亲缘,皆是潮州真正的书香门第。我当时就心想,他们与文学、学问的渊深关系,不是我等半路出家而心术不正的人可以比肩的。

十分庆幸投在饶师的门下,因为她有学问,但并不强求学生追随她的学问。饶师有孔夫子“因材施教”的遗风而毫无“山寨之主”的专断。回想起课堂授课、讨论学问和师生闲谈,我自己还是最喜欢听饶师讲文坛、人生的各种掌故。她的记忆力好,感受力强而又思路清晰。传统的教诲说知人论世,以意逆志,而知晓多一点文坛和人生的掌故,绝对是有益于理解文辞语句蕴藏的意味。不知是不是偏见,我自己一直有多闻多历犹胜多读的看法。三年期满毕业之后,也间中拜访饶师,聆听教诲。这些年下来给我的印象,觉得饶师讲学问淋漓酣畅,但讲掌故则点到为止。开始我还觉得可能是师生终归辈分阅历不同而有隔。饶师尽管和我同校同系,毕业却早我二十三年。世代不同,人事早已翻新,有隔也是自然。但是时间长了,却觉得另有缘故。饶师直爽,不会以世故待人,所以不欲尽言,是饶师原则性强,有节制的美德。因为那些掌故,多涉及她人生中的风风雨雨,饶师非常明白现代中国社会历史里许多事情都是曲里有直,直里有曲,是非难断,对此她不放任自己的感情。而这正是饶师令我肃然起敬的原因。饶师写过一篇短文,取名《我的自画像》,讲述她与文学的因缘:“我从小就习惯于到文学作品去寻找自己在生活中不能得到的东西。文学帮助我认识各种各样的人生,我也相信人生中不能没有文学。在我的人生旅途上,不无波折和苦痛,但是我竟然自持着走到今天,正是出于这种保留在心灵深处的对文学的信念。”其实,如果多少知道饶师的“人生旅途”,这哪里叫做“不无波折和苦痛”?这是识尽人间忧愁苦痛之后的“大悲无言”。饶师淡淡一句,一笔带过,不让自己沉浸其中而受到过去“波折和苦痛”的困扰,尽量乐观面对人生而已。

饶师有一篇追忆母亲的文章,里面讲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情形:“1952年暑假,我和两位女同学在回校途中,路过城河,看到有一队人在城河边挖土、挑土,走在我旁边的同学指着其中一个人说:‘你看!那是不是你妈妈?’我往她指的方向望去,就看到母亲穿一身蓝布衣服,戴着一顶大草帽,挑着一担泥土正从低处艰难地往上走,我站住,不自觉地大喊了一声‘妈妈!’她抬起头,看到我,却没有答应,用一个手势示意我快走,见我一直站在那里,她就自己快步离我们而去。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没有想到这竟是一次无语的永诀。由于她以往都是穿戴得体,常常是一袭做工精细、料子很好的素色旗袍,黑色或白色半高跟皮鞋,神态优雅,解放后在‘市二’任校长时也是这样。那次见面,判若两人,我忍不住对着两个同学大哭,她们原来也都认识我妈妈,还陪我一起流泪。但事后我们又都很自责,特别是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感情上未能和母亲划清界线。”

一个尚是17岁的中学生,显然是难以明白这场人生变故背后的含义,昨天尚是小学校长的母亲,今天就变成被遣送“劳动改造”的母亲,需要与之“划清界线”的母亲。无解的谜团和刻骨铭心的伤痛永远留在了饶师的心里。其实原因只是饶师母亲抗战时期参加了其时国民党广东省主席李汉魂夫人吴菊芳女士发起的儿童救济活动,解放后适逢肃反运动,当然被视为“政治不正确”而受到牵连。可是母亲被撤去教职,遣送劳动改造的真正原因就算饶师,也要到她母亲1966年文革在“牛棚”离世三十多年之后才弄清楚的。看饶师文章,不由得想起我读美国作家霍桑《红字》,读得泪水直流的经历。至亲的人被贴上了人见人避的反面标签,留在不明世事的年轻心灵里的,犹如那个令人恐惧的“红字”。它意味着自己毕生的惩罚,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回避,耻辱和提心吊胆将伴随一生。

饶师与母亲尚是“聚少离多”,如果除了1978年与父亲重逢,那饶师与父亲几乎算得是“从未谋面”了。饶师的父亲在她三岁那年离家,曾为词学大师龙榆生的得意门生,先后在沪上和家乡组织左翼文艺活动,从此以天下为家,走上造反革命的道路。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转战粤、桂、滇多地。解放初任云南省宣传部主要负责人。革命父亲的红色经历在新政权下本来可以为饶师年青时期带来一些明亮的色彩,阳光至少可以照到屋前的门槛吧。然而人生的无常再次降临,1957年她父亲被卷入所谓的“反革命集团”案,打成右派遣送个旧锡矿劳改二十余年。直到云烟过后饶师已届中年,父亲冤案才获得平反昭雪,父女才得以重聚。迟到整整四十年的父亲与女儿的团聚,才使饶师有机会看清楚父亲长什么模样。父女之情的隐痛,我偶尔在饶师提起父亲之时唏嘘无语而有所体会。革命者的革命带给自己儿女的沧桑和残酷,一样在饶师的人生道路上刻下抹不去的痕迹。

读了饶师忆述故人平生的文字,忽然有种看法,不知当否。饶师的家世竟然汇集了现代中国社会变迁的基本纠葛,以至于她成长的家庭就是一个变迁中的中国社会的缩影。中国现代社会都从那个古老的传统根子伸延下来的,大概到饶师父母那一辈成长和投身社会的年代,忽然裂变出了两支,如同一水分两流,有点儿像英文倒数第二个字母Y直观显示的那样,分叉之后就道不同了。岂止是道不同,简直就是“兄弟睨于墙”。一支是我们熟知的“革命”,或叫做新民主主义革命,另一支其实也是“革命”的,不过我知道得最早的名字叫“旧民主主义革命”,之后就干脆被叫做“反革命”了。人类自然寿命所造成的世代叠加,竟使饶师的成长“分享”了所有的纠葛,汇聚了所有的矛盾。

父母一辈受时代潮流感召,不是投身共产主义革命就是投身救国运动,但所得的人生毕竟是悲剧居多。它们带给成长时期饶师的,多是伤痛。而有意思的是身上更多传统色彩的祖辈,在饶师童年和青年时期的成长,给予了更多的关爱,扮演了更加正面、更加积极的角色。为饶师打开文学之门的,更是她的祖辈人物。我甚至觉得,饶师与文学的因缘,对文学的热爱,对文学教育的倾心,她的人文主义者的人生信念,正是从祖辈的传统教养那里获取养分奠定基础的。传统教养的流泽,宛如源头活水漫到了饶师那里,泽润更年轻的晚辈的心灵。

饶师童年到青年时期的主要活动天地,名字古色古香,分别是“敦本堂”和“双柑书屋”,令人想到主人的传统教养。那是饶师外祖父母乡村老宅和潮州城内住家的名字。饶师的外祖父中得前清末科秀才,座师兼著名词人朱孝臧(祖谋)曾手书对联赠给这位兼擅诗词书法的得意门生。饶师就是这样在充满文学和传统教养氛围下登堂入室进入文学和学术的殿堂。饶师曾深情忆述自己的童年:“四五岁光景,家里的长辈开始教我认字,读唐诗三百首,因为我认字认得多,又能背诵不少诗词,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也能整首背下来,虽然身体瘦弱,却深得外祖父母的喜爱。”时值抗战,无学校可上,“外祖父就为我们各人编定功课,每天上午,都得坐在稻草编的蒲团上背诗词、读古文,下午则练习写字,有时还命题限时作文,他亲自为我们批改。”饶师在一篇名为《童年忆絮》的散文中讲外祖父、外祖母给她的童年教育:“外祖父是一位古学很深而又开明的教师,他性格开朗,风趣幽默,富于激情。时逢抗战,他常为我们讲解陆游、辛弃疾的爱国诗篇,他自己写的诗词,也充满爱国心和救世思想。平时在家,他批改学生习作,看到写得好的文章,就兴致勃勃地念给我们听,如果我们中有谁写出好文章,他老人家就更开心,还亲自写字帖奖励我们。每年寒暑假,外祖父会带领我们外出郊游,多数是去爬山,有时也到邻近的村庄做客,在路上,面对大自然的风光,他就给我们讲解或让我们背诵古代的诗词名句、名篇。外祖母出身读书人家,自幼受诗书礼乐的熏陶,为人宽容,大度,而且十分勤劳。她常领着我们在后园的菜地上劳动,还教表姐和我做手工,缝制小枕头,绣小手帕等。每年春节,外祖母总要想方设法给我们每个人缝一套新衣服,战争期间,买不到鞋子,她就从箱子里找出一些碎布,用旧鞋的鞋底,给我们做各种各样的布鞋,女孩子的是用花布做的,男孩子是用纯白或条纹布做的,款式差不多,我们就穿这种自制的‘经济鞋’上学,在操场上打球、跳绳、踢毽子。”

文学、世代相传的教养和学问的“童子功”,就是这样植入心田,开始萌芽长大。这种直观经验式的传统惠泽是我等晚生数十年的人不可能具有的。饶师与《石头记》的一段因缘最堪作证。饶师曾写过短文《石头记与我》:“双柑书屋的后厅连着外祖父的书房,是他老人家起居和写作的地方,那里有一排旧式的木书架,架上摆满一套套的线装书,我当时年纪小,许多书都看不懂,但有一套粉红色虎皮笺封面的线装书,却是我所喜爱的,那就是护花主人评点的《石头记》。这套书共16本,每本都有插图,第一本有贾宝玉、刘姥姥和十二金钗画像,纸上人物,个个栩栩如生,令我百看不厌。由于家中长辈都熟悉这套书,闲时常谈论书中人物和故事,所以当我上小学五年级第一次阅读它时,宝黛的幽怨故事对我已不陌生,尽管书中的许多字、许多事是我当时无法看懂和理解的。”我是赞成这样的看法,文学的懂与不懂有时候根本不要紧,对人生来说,最难得的幸运是在合适的时候播下合适的文学种子。因为文学不是僵死的,有好的种子在善良的心灵,逢到合适的时节,它自然会成长。正如饶师说的那样:“在我青少年时代,这套《石头记》在双柑书屋是无人不知,无人不读的。这套书连同她所代表和唤起的昔日读书生活的回忆,它在双柑书屋的存在以及它所营造的文学氛围一直未能离开我。文革前,我曾将这套书借给我的好友和学生,因为那上面有我外祖父对护花主人评语的许多批语,在我心里,这套书是我们家几代人精神生命的一根纽带。”

这部从外祖父流传下来的《石头记》一直“存活”到1966年文革。红卫兵抄家,斯文蒙受厄运,从此不知散落何方。饶师一度听闻这套书未曾被毁,然亦无从寻访。饶师对此忽出奇句,发出大悲大度的心愿:“我希望它在谁的书架上为人所读,为人所用,希望有人也如双柑书屋的主人那样珍惜它、爱护它。”文学是不死的。数十年来,饶师不断读红楼,悟红楼,《红楼梦》也进入了饶师的学术视

野。文学名著的精神养分,通过饶师传递给学生。饶师开过“《红楼梦》文本精读”课程,也写过学术文章,剖析《红楼梦》的叙事艺术和悲剧意蕴。饶师不以治《红楼梦》鸣于世间,但她论《红楼梦》艺术结构由梦幻叙事和现实叙事两条线索组成,论《红楼梦》家族、爱情、人生理想三重悲剧的观点,融汇了自己多年的思考和睿见,中肯客观,对我等后学非常有启发的价值。

西哲曾将诗给人的精神作用总括曰“净化”,于是提出了“净化说”。蔡元培那篇《以美育代宗教说》将西哲的“净化”具体化为“使人我之见、利己损人之思念,以渐消沮者也”。如此说来,文学能使人的精神世界从不洁净化为洁净。在国难日甚、道德混乱的衰末之世,蔡元培以美育能对世事有所担当,这是可以理解的。而我则常怀疑文学对于人心是否有如此大的能耐。人从能用语言文字创造美而至于今也足有三、四千年的历史,伟大作品的流传亦从未断绝。按理人心总归得到多少提升吧,然而环顾人世,并不见得如此。文学改变不了人心和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也未见得改变了文学。倒不如说文学滋润人心,抚慰人生来得更符合实情。文学在中国现代性成长中的重要性、现代人文主义的形成,都是以文学的这种特性为基础的。

晚清民国年间,朝纲瓦解,德性沦亡,张之洞当年直曰之为“二千未有之大变局”。传统犹如七宝楼台,拆碎不成片断。多数与过往相关的典章制度、价值观念甚至连人物,诸如政制、科举、儒学、三纲五常、帝皇将相之类,由于与当下国家羸弱、被列强欺负的耻辱“挂钩”,顿时“沉沦”为被谴责、被摈弃的对象。谭词同《仁学》以二千年之政为“大盗”之秦政,二千年之学为“乡愿”之荀学,就传递出一个极端而激烈的信号。有意思的是文学以其诉诸人的感性,在这个大起大落的大变局中不但躲过一劫,而且最早获得正面的称道。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发表于1904年可以作为一个最早的标志事件,随后他又发文阐释“屈子之文学精神”。传统崩裂,碎片散落,文学作为碎片之一,在这个遍布传统遗物的废墟之上,最早被有心人拾了起来。我认为,这是事出有因的。古代中国已经就是一个“一元的世界”,在接受现代洗礼之前,就已经是一个十分世俗的人间社会。社会激烈变迁、人心极其动荡的时代,神不足以护佑脆弱的人心,文学适逢其时除了担当社会变革“马前卒”的角色外,它还可以建构个人的精神城堡,守护心灵。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就在这个节点上成为建构现代人文主义信念的源头活水。文学虽然难补人世的事功,但却于心灵大有裨益,尤其在充满离乱荒唐的年代。这真是与老庄所论的“道”十分相似。“道”的世界以其虚空而无所不包,文学的世界以其言辞构筑的虚幻而迷人至深,胜过破碎的现实。

饶师的父亲是一位革命家,又是一位出色的诗人。我有幸读过几首,当时心头一震,写得如此之婉曲深情,若是有选家将之放在“现代旧诗选”之类的选本里面,当是毫无逊色。例如,饶师1959年向父亲报知自己的婚讯,她父亲寄诗一首,既是志贺又是感怀:

辞家雏女惹情牵,鹅步鸦言乳下眠。

自我挥戈荒塞外,凭谁问讯绮窗前?

风尘浪迹八千里,骨肉乖离二十年!

展读报婚书一纸,为开笑口又潸然。

饶师父亲的经历,我虽所知不多,但读其诗作,我深信诗词在他蒙受不白之冤的岁月,遣寄情怀,抒泄郁结,对人生情志的安顿,其正面的意义亦复不少。写到这里,我想起1968年寄食母亲干校所经历的事。时间是炎夏,忽然传达上级文件谓:干校诸色人等,日后干部身份将要削去,退职还民,夺官复为平头百姓。文件甫出,要求一律表态。一片沮丧,愁云惨雾笼罩学员的心头。干校原是劳改农场,各人皆睡在连成一排的大通铺。第二日起床,大通铺另一头就有人报称不见了一人,于是派遣多人寻找,找到的时候已是浮尸水库了。我想说的是,文革包括历次政治运动,对不幸被牵连的人来说,都是一道道人生的高槛,不易迈过,随时都可能想不开。盖因人生的现实与人生的期待相差太远,现实给予的挫折太过于深重。没有文学,活下去绝对成为一个问题。诗世界的迷人之处是诗因虚幻而属灵,现实社会所没有的那里会有,现实社会所剥夺你的那里会给予你。

在我的记忆里,饶师几乎没有和我讲过她文革的经历,她写过不少散文随笔,也只是记叙他人之时而旁及自己。然而,就是这些旁及的笔墨,也足以让我们知道,包括文革在内的政治冲击给了饶师多大的不幸。她曾这样写道接到弟弟离世的噩耗,“那边的话筒尚未放下,我已放声大哭,我有生以来从没有那么多流不尽的眼泪,仿佛是要把这大半个世纪我对他的期望、怀念、焦虑、担忧都哭出来似的。这么些年来,了解和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弟弟和他在‘文革’中的遭遇,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一种很深很深的伤痛,无法消除,也难以排解,甚至在我很快乐的时候,一旦触及到我弟弟和他的病,就无‘乐’可言。”饶师与弟弟皆是幼失父母的关爱,姐弟俩“同甘共苦,相依为命”。而她弟弟聪颖异于常人,毕业于北京大学生物系,极有科学探索的雄心与才华,因文革遭受不公平对待,壮年未酬而夭折。这给饶师的创痛,可想而知。

饶师写过一篇《我们家的阿姆》,深情忆述阿姆朴实的为人,文章旁及文革中的片断:“我产假刚满,红卫兵就来通知我去参加‘学习班’,这种‘学习班’是带有强制性的‘思想改造’性质,要集中住宿,白天劳动,晚上写思想检查,检讨自己的人生观、文艺观等等,不准请假,不能回家。我爱人是工程师,当时已随科技系统下放博罗农场,家里两个小女孩就全靠阿姆照顾。阿姆尽心尽力,没有半点埋怨,她想我必定很记挂家中的孩子,有一次,听说我们在校园的花圃劳动,就有意带两个小孩在花圃的周围走来走去,意思是让我看看孩子,我远远地看她背着小的,牵着大的,绕着小路慢慢地走,孩子无知,我的心在流泪,从心底里感念阿姆的这种体贴。”母亲与襁褓中的孩子被逼分离,连同抄家、住牛棚、写检讨,构成了饶师文革经历一部分。这种痛苦也只有亲历才能有所体会。

真是幸好还有文学,还有写作,还有文学教育,所有这些人生的不幸、创伤最终都被克服。饶师从教五十年的时候,她有篇文字忆述这五十年:“对于我来说,这教坛的五十年,虽然有过一些波折和风浪,但留在我心里的还是欢乐的日子居多。”欢乐最终胜过伤痛。原因呢?饶师说得很清楚:“文学是一种心灵的活动,与它联系的更多是人的精神层面的东西,许多时候它与人的岁数无关,相反,有了深度的人生阅历之后,对它还会有一种‘花到深处更知香’的感觉,这就不仅不离而且还更近了。几十年来,就在工作最繁忙的时候,我都没有间断过对文学作品的阅读,尤其是那些经典的文学作品,我曾多次反复地品读,每次都有新的惊喜。事实上,文学已经跟我的生命、我的精神融为一体。今后,我还会用更多的时间,来感受那种有灵性的阅读,省悟其所蕴含的人生哲理,使自己的思想和激情不因年事日高而衰退。”

饶师文笔优美,她在自己的学术著作的跋文讲到她与文学的相遇:“我从小喜欢文学,而且一直把文学看做是一种崇高、圣洁的事业,追求、迷恋,自己也说不清这一观念和感情是什么时候、怎样产生和形成的?也许只是心灵的感应,或者就是那些伟大作品的回声。几十年来,文学就像我生活和事业的导师,默默地指引我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即使在‘文革’阴冷和痛苦的日子里,她也没有把我抛弃。”饶师这段话说得非常动情,也格外清楚地道出了文学在她心目中的位置。饶师固然是一位闻道在先的师表,但她又与那些仅仅施教于人的教匠不同,她首先是一位自教者,然后才是一位施教于人的老师。她是一位将文学当自己人生导师的导师。她既以文学为自己人生引领,而又以文学为“教材”教诲吾等后学。既以之施教于学生,亦以之自教、自安、自悟。文学与她的人生融为一体,炼就儒雅、雍容、阔达、睿智的人生,而这正是现代人文主义者令人敬佩的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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