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阐释中国”语境下非虚构文学的可能性
2015-11-18谢彩
■谢彩
“重新阐释中国”语境下非虚构文学的可能性
■谢彩
自晚清以来,在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文学领袖们的振臂高呼、摇旗呐喊下,曾经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上被视为不入流的文学样式——小说日渐取得话语权。1902年梁启超在《新小说》第一卷第一期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把小说的地位抬高到“救国救民”的层次:“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
而五四以后,随着一批有识之士在翻译、创作领域身先士卒,为小说的“话语权”开疆拓土,小说译介、创作、评论渐成气候,日益成为强势的文学体裁,承载着阐释政治理论、启蒙大众等诸多功能。例如,在《新青年》的影响下,报纸副刊开始酝酿变革,产生了著名的“四大副刊”——《晨报》副刊、《时事新报》的《学灯》副刊、《民国日报》的《觉悟》副刊、《京报》副刊。“四大副刊”打破了通俗性文艺副刊一统天下的格局,使副刊成为精英文化的阵地。从小说创作看,新文学小说创作的最初成果“问题小说”有不少发表在“四大副刊”上;同时,“四大副刊”也为写实派小说与主观型小说的成长助了一臂之力。
以20世纪中国出版史上一项具有重要影响的工程——由赵家璧主编的上海良友图书公司于1935年至1936年间陆续出齐的《中国新文学大系》为例。它最初的版本,是由鲁迅、茅盾等编选中国新文学运动第一个十年理论和作品的选集。全书十大卷,按文学理论建设、文学论争、小说、散文、诗歌、戏剧、史料索引分类编选,蔡元培作总序,编选人作各集导言。这部文学总集已经成为中国新文学的经典文献。但是,这十大卷所收的作品当中,虚构文学(包括小说,戏剧)占了较大比重,而非虚构文学的重要样式——纪实文学(报告文学)是不被重视的部分。
1981年6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影印了《中国新文学大系》丛书,并着手赓续这项浩繁的工程。《大系》第二、三、四辑,于1997年先后出齐。2005年前后,上海文艺出版社决定续编《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五辑,即选编1976年至2000年间在中国大陆报刊发表或出版过的文学各类作品,这是20世纪中国文学极重要的一个阶段——改革开放新时期的文学。值得一提的是,《大系》的第五辑收录了纪实文学卷。从这个编辑思路来看,我们可以发现,非虚构文学在中国文学版图中的位置,正在从曾经的“边缘化”日渐走向主流。而2010年《人民文学》开设“非虚构”栏目,某种程度上,意味着“非虚构文学”进入主流文学媒体的视野。
现状:创作热,理论冷
“非虚构作品”一词在文学领域中出现,较早是在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以“非虚构小说”和“新新闻报道”为代表的非虚构创作盛行一时,诺曼·梅勒、汤姆·沃尔夫、杜鲁门·卡波特等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而在美国高校的“创意写作”这一学科的教学当中,通常的做法是,把文学文体分为两大类:“虚构”和“非虚构”两大类。本文所要讨论的“非虚构文学”,其内涵采用的是国内研究非虚构文学的专家王晖所做的界定:
相对于“虚构”写作,“非虚构”写作其实是指一个大的文学类型的集合,而不仅仅是一种具体文体的写作。它既包含非虚构小说和新新闻报道,也包括报告文学、传记、文学回忆录、口述实录文学、纪实性散文、游记等文体。非虚构文学最重要的特性即是它的非虚构性,或者说是“写实性”。田野调查、新闻真实、文献价值、跨文体呈现应该成为构建非虚构文学的基本内核。
“非虚构文学”的内涵目前在学界已有诸多讨论,但非本文关注重点,本文试图探讨的是:在“如何重新阐释中国”这一语境下,探讨“非虚构”写作的意义与可能性。
目前,从非虚构文学研究的现状来看,西方的非虚构文学研究是被放置到传播学里的。尤其是生产和消费领域,非虚构文学可谓非常发达,比如在美国,大概80%以上的畅销书是非虚构作品。
事实上,读者的阅读兴趣从虚构文学例如小说、戏剧,渐渐转向非虚构,是有其原因的。目前被学者们广泛认可的一个理由是:二战以后,随着科技发展和传播手段的飞速更新,现实世界的发展一日千里,而现实生活中诸多事件所呈现出的奇观特质及其戏剧性,事实上已经远远超出了作家们虚构的能力和想象力。越来越多的读者不再轻易满足于阅读虚构文学所带来的乐趣。而非虚构文学所能够描摹的现实世界,堪称光怪陆离,充满戏剧性,在某种意义上,比虚构文学更具吸引力。
近年来,在国内的图书市场上,“非虚构文学”越来越受欢迎。例如,2011年1月,美国非虚构作家何伟①书写中国的第三部作品《寻路中国》(Country Driving)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正式推出简体中文版。这样一本在中国并无知名度、貌似小众、最初在许多书店是和旅游类图书、地图类印刷品摆放在一起的作品,在没有主流媒体强势宣传的前提下,竟然意外畅销,出现大量盗版。至2012年4月,其正版即已印刷了11次。何伟夫人张彤禾女士写的《打工女孩》简体中文版在2013年3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面世仅仅三个月即已印刷3次,正版印数接近5万册。这样的数据,在传统纸质印刷品日益式微、一本书能够累计发行超过2万册即已被出版商认为是“畅销书”的时代,确实堪称奇迹。
与此销售、阅读热潮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非虚构文学在中国学界并没有获得相应的重视。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在文学观念方面,一些文学研究者观念中的狭隘文学观和由此带来的陈旧的文体等级观,导致他们的目光倾向于投向虚构文学(包括小说、戏剧等);而在创作领域,非虚构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报告文学近年来出现的一批作品良莠不齐,呈现出史料化、商业化与粗糙化等特征,导致学界对报告文学的非议、质疑、批判之声不绝于耳。
从2010年2月开始,《人民文学》陆续刊登了一批非虚构作品,以创作实践呼唤一种新的文学可能性。在这些作品当中,梁鸿的《梁庄》(后以《中国在梁庄》为书名出版单行本)、慕容雪村的《中国,少了一味药》、萧相风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以及李娟的《羊道·牧场》系列作品均引起了较大反响。
2011年,学者张文东针对当时《人民文学》已经开设了一年多的“非虚构”栏目,提出质疑观点,他认为,非虚构这种模糊的“中性”叙述,在带给文学某种“可能性”的同时,也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文学的“自觉”。同时,他还指出,文学的意义并不在于它仅仅告诉我们生活是什么样子,还在于它要告诉我们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这也许才是它更大的“可能性”。
这样的观点背后隐含的是一种精英主义立场,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期待,作者对于非虚构文学的定位很明确:在兼顾“真实性”的同时,应该兼顾“思想性”,往前更进一步,使非虚构文学作品具有“反思”、“自省”乃至“启蒙”式的情怀与思想力度。
而这样一种理想主义式的写作状态与水准,在世界范围内,有没有已经做得较为成功的作家、作品范例呢?
我们以创刊于1925年、至今仍然具有相当影响力的著名杂志《纽约客》(TheNewYorker)为例②。除了新闻、评论等常见的体裁以外,《纽约客》也刊登非虚构作品,如何伟、张彤禾等美国作家用英文书写中国的一批非虚构作品,最初都刊登于该杂志。
《纽约客》对国内、国际政治、社会重大事件的深度报道是其特色之一。其高质量的写作团队和严谨的编辑作风,令《纽约客》在世界范围内拥有一大批忠实读者,还有一大批优秀的专栏作家,他们都是各个时期该领域的领军人物③。而长期为该杂志供稿的何伟,已经在上面陆续发表了和中国有关的若干作品(《江城》《甲骨文》《寻路中国》《奇石》),因为反响不俗,最后再结集出版单行本。
可以说,如果没有《纽约客》在经济上的资助,何伟不可能毫无经济上的后顾之忧而在中国“卧底”七年。作为外国作家,何伟也不必像中国的知识分子那样有那么多先入为主的判断(然后寻找案例去佐证自己预先的判断),也不会背负沉重的启蒙包袱,去忧国忧民去思考中国应该往何处去。他的任务是抛开一切成见,触角张开,去观察、记录、思考、写作,然后写出《寻路中国》这样的作品。《华尔街日报》因此称他为“关注现代中国的最具思想性的西方作家之一”。
何伟在中国意外走红以后,上海译文出版社乘胜追击,接连译介、出版了一批外国作家撰写的非虚构文学,包括《再会,老北京》《两个故宫的离合:历史翻弄下两岸故宫的命运》《与荒原同行》《最后的熊猫》。和这些作品在市场上取得的热烈呼应相比,学界的反应显得较为冷淡。
事实上,上述这几位作家堪称学者型作家,目前已经译介过来的作品,都有着“反思”、“自省”乃至“启蒙”式的情怀与思想力度,给予我们一个很好的参照系:原来非虚构文学可以达到这样的高度,可以不止步于描摹现实,还能超越现实的局限性,加入作家独特的冷眼旁观、自省意识。这些外国作家进入中国、观察中国的视角也非常独特,作品有着很强的“参与感”和“现场感”,同时作家又没有沉溺于还原历史、复制细节的琐碎之中,能够以出色的逻辑性和判断力提炼出所要表达的文化反思,使得他们的作品与中国传统的本土纪实文学相比,呈现出强烈的“辨识度”。
问题:如何向海外阐释中国形象
近年来由西方作家以独特视角和写作技巧书写的一批关于中国的非虚构作品在中国的热销,在中国读者群体里所引发的各种反应当中,较为普遍的一种是:何伟讲述了许多中国人都不知道的中国。随之而来的疑问则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写出何伟笔下的中国?”对此何伟的回答很是善解人意:“工作性质不一样。你们节奏太快了,要短时间出稿子,而且,篇幅也不允许你们写那么长。”④
何伟的成名作书写他当年在中国西南的一所学校——涪陵师专执教经历的非虚构作品《江城》在美国已经出版十多年了,至今仍然是畅销书,甚至被美国一些高校指定为了解中国的必读书目。
一个美国人,被认为比中国作家更了解中国,这样的评价,对于作家而言是至高的荣誉,而对于中国作家而言,还涉及“民族自豪感”的问题,难免尴尬。
2008年美籍华裔作家张彤禾英文版《打工女孩:从乡村到城市的变动中国》出版,它以个案跟踪的方式讲述了东莞几名打工女孩的经历,在2013年终于翻译成简体中文版引进以后,在中国受到了各界的热情追捧,而它此前在英语世界早就引发了诸多争议,有一条“罪名”让她背负得尤其沉重——有西方媒体认为她“美化中国”。张彤禾2012年在TED演讲⑤中,坦然面对类似的质疑与争议,她指出:根据她在中国持续了几年的观察,她认为,中国的农民工并不是美国主流媒体所想象的没有思想的一个可怜可悲的群体,事实上,新一代农民工出现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认为,迁徙是一条追求更好生活的路。他们比上一辈农民工更年轻,受过更好的教育,外出的动机也更多是因为对城市机会的追求,而不是受农村贫困所迫。事实上,张彤禾在写《打工女孩》时所得到的这个发现,对于普通中国人来说,符合他们的日常经验,很容易接受与认同。但是对于英语世界的读者而言,显然超越了他们的经验范畴——这种经验通常是在“冷战”思维下,长期以来通过各种海外媒体关于中国的报道而获得的刻板印象。因此张彤禾在观察中国过程中所获得的并不新颖的结论,在英语世界理所当然地就会被质疑。
张彤禾作品在海内外引发的不同反应,不仅仅是文化差异的问题,还包括传播学领域的问题,它提示我们,在媒介融合的时代背景下,需要深入思考“中国形象”在海外的重新阐释与接受,尤其是如何避免中国被误读的情形发生。
与此同时,还值得我们思考的另一个问题是:近年来,由于中国国力的上升,“中国梦”概念的日益深入人心,中国文化在国际上的影响力究竟是怎样的状况?
根据上海市“国家形象与城市文化创新战略研究基地”项目研究成果《美国人对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认同度影响因素分析——基于一项对美国民众的国际调查》[9]来看,该研究以“美国人眼中的中国”大型国际调研数据为基础,通过对涉及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的8个问题与人口学属性(性别、年龄、受教育程度、收入、种族、党派归属)和媒介接触频率,进行归纳分析后发现:受教育程度高者及黑人/非洲裔美国民众对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的认同度相对较低,而保守党人士及较多通过广播收听新闻的美国民众对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的认同度较高。由此导出这样一个结论——在中国国际形象塑造和对美文化交流中,应该注重“分众”传播。
如果这个结论成立,那么,对于中国本土化的非虚构文学而言,它意味着,未来的非虚构文学,除了技术层面上“内容为王”之外,在非技术层面,也要求创作者与传播者的“目标受众”以及“分众”意识必须强化。在大数据时代,如何精准地针对目标受众去制作、推送相应的内容,包括非虚构文学作品、纪录片等,如何通过恰当的内容去向不同层次的受众(分众)阐释并有效地传递中国形象以及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观,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全新的课题。在当今移动互联网和自媒体已经普及的时代里,互联网导引之下的媒介转型,有学者认为是一场革命⑥。而应对这个转型的对策之中最基本的有三点:优质内容、好的技术平台、一流的用户洞察。这三点是今天互联网背景之下媒介运作的三大价值支撑点。
而在非虚构文学创作层面,就中国本土作家的创作水准而言,近年来,我们其实并不缺乏优质内容,事实上,技术平台也非短板,问题就出在传播领域。中国本土作家的非虚构作品能够在英语世界主流媒体出现的机会还是太少,反而是那些母语为英语的美国作家,以中国作为观察阵地,以中国普通百姓作为写作对象,借助美国优势媒体平台,发出自己的声音,继而“出口转内销”被译介至中国。
而中国本土化的非虚构文学要想取得发展、提升其国际影响力,当然也不能够脱离媒介转型这样的一个语境。在这个意义上,未来非虚构文学无论是在理论还是实践层面,都有较大的拓展空间。
反思:非虚构文学阐释中国的优势
在几乎人手一台自媒体(智能手机)的时代,只要手机安装了微信、推特、微博等社交软件,就意味着,我们所有人都是网络内容的消费者,同时也是网络内容的制造者。
当然,大多数人是消费者,这方面主要体现在阅读或浏览方面,内容制造者还是少数的。据不完全统计,微信公众号的注册量已突破1000万,并且现在还在呈缓慢增长的趋势,某新闻客户端产品一天的新闻抓取量在1万篇以上,某新闻网站的科技频道日更新新闻量是200篇。⑦尽管如此,当下的网络内容有一个很明显的现象是,优质内容被强势抢夺,大量垃圾内容进入了网络黑洞,内容呈现两极分化的态势。优质影视节目的版权、优质文字的版权,仍然是稀缺资源,被各大平台哄抢。所以,在传统纸媒纷纷关张大吉的浪潮下,1925年创刊、已经运营80年的《纽约客》,仍然焕发出独具一格的生命力。它实现了媒介融合,很早就与i-PAD、i-PHONE、KINDLE等移动设备“亲密接触”,合作开发了能够在移动终端阅读的APP,给予用户更人性化的阅读体验,成功地抢占了智能产品用户这一市场。
《纽约客》至今仍然被认为是解读美国乃至国际文化、政治等领域最值得重视的杂志之一,在这个平台发表过非虚构文学作品的作家,很容易成名,乃至获得国际性关注。尤其是在智能手机时代,这种影响力还有可能呈现几何级数的增长。因为,作为内容消费者,用户所阅读的内容的来源可能是第三方给予的,可能是其他好友/用户,包括平台方(例如用户自发订阅的微信公众号)的推荐,或是用户自己随意在某个平台上看到的。点击、评论、转发、分享数等成为了评判内容好坏的标杆。越是好的内容,被点击的人越多,越是优质的内容,被评论、被转发、被分享的人就越多,这就像滚雪球一样,不断被滚大。
《纽约客》这样的优质内容提供方,较之于从前只发行纸质版的时代,有着更大的影响力——美国以外的读者可以通过i-PHONE、i-PAD、KINDLE等移动设备随时随地去阅读它提供的内容,包括各种非虚构作品。前文曾经提及,美国80%的畅销书都属于非虚构,同时,美国还有着相当庞大的纪录片收视群体(同样属于广义的“非虚构”这一类别)。根据近年来中国图书市场以及中国纪录片的收视日益升温这一趋势来看,类似的文化产品消费格局,未来有可能也会出现在中国。非虚构作品在阐释国家形象时,较之于虚构作品,有着更为得天独厚的优势。
近年来,随着传播技术的发展,信息的高速流动,“众声喧哗”正在成为现实。而这也间接造成了舆论领域的信任危机,以及加剧了各种“误读”的可能性。作为虚构的文学样式——小说,是最容易造成误读的文本之一,因为小说的预设前提是“虚构”,而“虚构”与“现实”之间往往会被读者认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充满了“隐喻”的诸多可能性。所以,虚构的人物和情节走向,在不同政治、文化背景下,经过了“文化过滤”这一环节以后,都极有可能遭遇被“一小撮别有用心者”过度阐释、曲意解读的情形。
而以“真实性”、“多元化”乃至“平民化”为标签的非虚构文学的优势则尤其明显:以何伟的作品为例,他可以不吝笔墨地在《寻路中国》《奇石》里描写大量中国社会底层“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也可以在《甲骨文》里书写某些风云世界的人物(比如中国明星姜文)以及大事件(比如中国申奥)。非虚构文学的世界里,可以涉及的题材非常广泛,殊无禁忌。
以何伟为代表的一批美国作家写作的“非虚构文学”,是以一种人文主义的态度去关注中国的历史、现实和精神,作品当中往往是采用第一人称,体现出强烈的“参与感”“在场感”,使之天然地免疫于“阴谋论”者的眼光,不太可能像虚构文学那样,遭遇各种奇葩乃至别有用心的解读及“误读”。
建构:非虚构文学领域的优化空间与可能性
作为商务部委托项目“实施文化走出去工程政策体系研究”及教育部重点基地广播电视研究中心资助项目“我国文化创意产业的政策与规制创新研究”的阶段性成果,李怀亮、虞海侠的文章《我国文化产品和文化服务出口结构及竞争力分析》对翔实的数据进行分类分析,其结论是:在总体规模上,我国已经成为文化产品出口第一大国,在国际市场上具备明显优势,市场份额达到了20%以上,然而在文化服务出口方面,我国竞争力并不强,市场份额不到2%。从世界范围来看,文化服务出口在文化产品与服务出口中的平均占比在30%左右,而我国不到5%。一般认为文化服务较之文化产品有着更高的文化含量,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虽然我国文化产品及服务的出口结构并不理想,但存在很大的优化空间。
该项目的结论是:通过对文化产品出口商品结构的分析,可以看到我国具备明显优势的是在设计、手工艺品、新媒体、视觉艺术这几个方面。而在最具文化影响力的文化产品如影视媒介、表演艺术出版等核心文化产品出口方面,我国并不具备优势,而这应该成为我国今后大力发展的部分。
在这个前提下,我们本文所讨论的对象——非虚构文学,应当归类于上文所谓“最具文化影响力的文化产品”之列的,值得大力扶植、发展。
何伟、张彤禾等美国作家的非虚构作品在国外以及“逆袭”中国取得的成功,也给我们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我们本土化的非虚构文学,在面对来自国外同类作品的竞争中,是否做好了应对准备?我们的本土作家,有没有可能尽早凭借作品站稳国际舞台,把自己的声音传遍全世界?对于这样一个问题,传统而笼统的应对方案是:我们要利用好互联网。对于本土化非虚构文学的发展而言,仅仅利用互联网作为作品的展示平台,这样的传播方式其实效果甚微。我们过去的错误在于,无论是政府还是传统媒介,仅仅把互联网看成一个渠道、一个手段,而没有更多地去考虑技术层面以外的更多元素,比如传播伦理、内容的目标受众定位(分众传播)、营销手段、媒介融合等。因此,在非虚构文学未来发展的诸多可能性中,在“重新阐释中国”这个层面上,或许可以尝试在以下几个方面对本土化非虚构文学的形态与功能进行重新定位、资源整合:
其一,在定位上,不迎合“快餐文化”,而应跟紧“慢风潮”。
在亨利·鲁斯创办《时代》周刊时,他就说过“天下新闻有两种,一是快新闻,另一是慢新闻,《时代》要走的就是慢新闻路线”。⑧美国记者玛利亚·凯瑟琳认为,在信息流中错失新闻,尤其是那些优秀的新闻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她目前正在斯坦福大学进行新闻研究,为了去弥补这一缺憾,她创办了自己的网站,名为“慢新闻运动”(SlowNewsMovement)⑨。她认为现在人们正处于一个需要“慢新闻”的时代。而以“短、平、快”为特征的实时新闻的模式是:媒体快速生产,受众快速消费,虽然接收到量如大海的碎裂信息,但却茫然不知信息的结构性意义。因此,在这个快节奏、碎片化阅读时代,非虚构文学的关键词必须是“慢”,颠覆快新闻的霸权,颠覆快新闻所形成的媒体文化及其所塑造的民主价值。以慢的方式,真实、专注、深入,才可能给读者带来更深刻的分析、更全面的视角。
“慢风潮”对于出版平台和作者都是有要求的,《纽约客》能够在经济上资助,让何伟衣食无忧地生活在中国十年然后写出《寻路中国》这一本畅销书,名利双收,类似的成功模式,值得我们关注与借鉴。中国也有类似赞助作家的机构,如各级作协、文联以及一些非营利组织、基金会。那么,在当今“阐释中国”的语境下,如何让这些机构高效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去真正切实地关怀、扶植有潜力的作家,帮助他们的作品实现优质传播效果,这是有待进一步讨论的话题。
其二,调整社会化营销的思路,坚持“内容为王”原则,进行分众传播。
如今,微信公众号、朋友圈、微信头像、签名甚至朋友圈的相册封面,都已经开始被彻底开发成了一个个可供营销的资源。
社会化营销成为生活的常态,包括以非虚构之名写作的一些软文、以及为企业、各级领导干部等制作没有任何客观反思倾向的涂脂抹粉、歌功颂德的“广告”,在微信中大量出现。但是,目前的趋势是,微信已经开始略显疲态,正走在论坛、微博们的老路上。人们越来越难以被营销故事所打动。带营销性质的微信公众号往往被订阅后不久就被果断取消关注。正如王晖在《史料化、商业化与粗糙化》一文中指出的:商业化在报告文学(非虚构文学的一种)中的存在,实质上就是对这一文体本应具有的反思性的消解,对“批判性话语文化”的改写或颠覆。其结果就是放弃报告文学作为知识分子写作的身份特质,放弃对于社会和人生的反思、求索和批判,进而成为权力或金钱的“吹鼓手”。
在社会化营销无处不在的时代里,我们应当更关注内容生产质量,而不是营销手段本身。优质的非虚构内容永远是稀缺资源,能够吸引最优质的平台。
对于内容生产者而言,独立性始终是一个必要条件。而在社会范围内,要保障内容生产者的独立性,也需要更多有可操作性、有诚意的保障机制、措施去跟进,否则“独立思考”“独立写作”就成了空谈。当作者无法解决生存问题的时候,为了吃饭而不得不写带有营销性质的作品几乎就成了唯一出路。目前国内外的一些基金会、传媒、创意园区采用的项目制资助、运营方式,正在给有想法的艺术家们(包括画家/剧作家/设计师等)提供这样一种可能性。但是,真正落实到给非虚构作家的赞助,还是较为少见。
此外,在“大数据时代”、“分众”概念叫嚣的当下,我们本土化非虚构文学的传播策略确实需要与时俱进。正如前文所述,我们对非虚构文学的定位是理想状态下,能够走向世界的本土化非虚构作品,应该呈现出精英化气质,相对高端,要能够兼顾真实性、思想性和艺术性,因此,它对于受众也是有要求的,它挑读者、观众。例如何伟的作品,其中国读者的受教育层次基本都在本科及以上。
而中国的非虚构作家要想走向国际舞台,在作品的写作及传播阶段,对于受众的定位很重要。
那么,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在传播过程中,在掌握了优质内容的前提下,如何去占领有影响力的平台——例如《纽约客》这类目标受众相对精英化的传媒(即使这个平台相对于一些发行量巨大的日报而言较为小众),从而在上面恰到好处地发出声音,进而去影响“有影响力的人”,而不是意图把所有人群都覆盖、一网打尽却未能达到理想的传播效果。这是非虚构文学研究值得进一步拓展的方向。
其三,非虚构文学的创作/推广(营销)人才培养的国际化接轨。
在虚构文学领域,中国作家莫言凭借其小说于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一事件的意义在于,它终于证明了中国作家的文学水准是“世界级”的,这个奖项的获得,类似于中国运动员在奥运会上拿到了金牌从而颠覆了从前“东亚病夫”的历史形象。中国终于可以当之无愧地对世界宣称自己是“小说强国”了。
与莫言获奖在学界重新引发对中国当代小说关注热情形成对比的是,目前国内非虚构文学的研究相对较冷,而在图书市场上正呈现出的趋势是:一本又一本书写中国的非虚构作品被译介进来,“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中国读者乐于看到越来越多来自于英语世界作家书写中国的作品,而中国本土作家写作的非虚构文学作品,在国际交流中却暂时“失语”,还较少有机会走向世界级的传媒,获得国际性的关注。这当中的原因非常复杂,对于人才培养重镇的高校而言,有必要反思并做出应对。当务之急是,我们亟需一批能够将中国本土优秀非虚构作品翻译成外语的翻译队伍和向国外媒体推广本土作家作品的营销队伍。
事实上,未来的非虚构创作人才的培养方式,还有很多方面值得进一步探索。例如,在师资的配置上,可采用美国创意写作学科惯用的“作家培养作家”的方式,例如,《再会,老北京》的作者迈克尔·麦尔⑩成名以后,应邀到美国匹兹堡大学和香港大学教授纪实文学写作。而中国部分高校目前引进的驻校作家,例如格非、毕飞宇、张悦然等,从他们的创作特长来看,都是以小说创作见长的。非虚构作家目前还较少能够有机会进入中国高校。
综上所述,“非虚构文学”其实并不是一个新词,但是,在“阐释中国”的语境下,在“互联网”风头正劲的这个时代,非虚构文学的意义与多种可能性,仍然值得我们学界、教育界、业界去深思并做出及时的应对。
注释:
①何伟是美国人,原名为PeterHessler,又译为彼得·海斯勒,中文名何伟。
②《纽约客》是一份美国知识、文艺类的综合杂志,内容覆盖新闻报道、文艺评论、散文、漫画、诗歌、小说,以及纽约文化生活动向等。《纽约客》原为周刊,后改为每年42期周刊加5个双周刊。《纽约客》现由康得纳斯出版公司出版。
③给《纽约客》供稿的作家名单详见维基百科的网站:http://en.wikipedia.org/wiki/List_of_The_New_Yorker_contribu tors
④《江城》《寻路中国》老外作者何伟:我觉得我还不了解中国|北晚新视觉http://www.takefoto.cn/viewnews-190559. html
⑤[TED][中英字幕]2012张彤禾:中国工人的声音:http://www.56.com/u69/v_MTAxMDgzMzcw.html⑥详见:中国社会科学网http://www.cssn.cn/xwcbx/xw cbx_gcsy/201504/t20150421_1595263.shtml
⑦详见http://www.cssn.cn/xwcbx/xwcbx_gcsy/201504/ t20150421_1595263.shtml
⑧详见http://xmtnews.cmstop.cn/p/2037
⑨网址http://www.slownewsmovement.com
⑩迈克尔·麦尔(MichaelMeyer)1995年作为美国“和平队”志愿者首次来到中国,在四川省一座小城市当英语教师。1997年他搬到北京居住了十年,并在清华大学学习中文。他的文章多次在《纽约时报》,《时代周刊》,《金融时报》,《华尔街日报》等诸多媒体上发表。迈克尔·麦尔曾获得多个写作奖项,其中包括古根海姆奖(Guggenheim)。
(作者系上海政法学院讲师、武汉大学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