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落时出

李恬

（本文原载《自然》杂志521卷/7550期，并被评选为当月最佳文字，路程广播剧放在《自然》官网上）

“嘿，学霸哥，《罗马》的最新一集好看吗？”我的室友斯科特踱进客厅里，重重地坐在沙发上，紧挨着我。他靠过来看了一眼我的笔记本屏幕。

“这只是原始版。不过它跟前几集一样好。”我答道。

我很幸运。由于我在语言学和历史学方面的功底，我可以在剪辑版《罗马》正式播放前，提早二十四小时观看未经配音和未加字幕的生肉剧集。

斯科特耸耸肩。我想，他正在对我最爱的剧集失去兴趣。《罗马》的第一集播放时，他兴致勃勃地跟我一起观看未经英语配音的剧集，让我给他口译剧中的对话。他甚至向新交的女朋友炫耀说，他能听懂剧中的全部拉丁语对话——尽管我告诉他剧中有些对话是古希腊语时，他的自信受到了小小的打击。

可是，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的狂热慢慢消退。他先是不再跟我看第一手的剧集，而是等着看配好音的英语版。而到上一周，我甚至发现他在看2005年版的同名电视剧。

“我不喜欢上周那集。”斯科特说，这证明我猜对了。“我看到埃及艳后时简直震惊了。我是说，她这个样子怎么吸引得住恺撒和安东尼？面对现实吧，她并不是伊丽莎白·泰勒或者费雯丽①。”

我只能叹气。我知道其他人也是这么说的，而观众反馈跟斯科特的意见完全一样。虽然埃及艳后的智慧和华美的珠宝服饰给一些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埃及艳后。很明显，世界的面貌和她鼻子的长度无关。②也许这就是《罗马》收视率下降的原因，上周的收视率已经跌到了开播以来的最低谷。

“嗯，你不会再看到她了。”我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沮丧，“《罗马》已经停播了。”

斯科特瞪圆了眼睛，“你开玩笑吧？！为什么会停播？”

也许他的惋惜只是假装出来的，好让我觉得好受些，但我还是很感激他。“因为它收视率不高，”我耸耸肩，“没多少观众。”

《罗马》只能以老式的2D形式播放，这让不少观众都失去了兴趣——但他们也无法奢望更多，从两千两百年前的古代传输过来的信号不可能那么好。

但我知道，这并不是这部剧集失败的唯一原因。很多观众觉得，角斗和折磨奴隶的场景过于血腥和冗长——而制片人本想用这些场景吸引眼球。

我甚至发现有观众对恺撒的戏份不满，他们觉得这部剧应该更多地渲染恺撒的少年时光和私人生活，这样他们就可以了解恺撒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但这些要求太不现实了。

“真是糟糕。”斯科特喃喃道，“我原以为有第二季的……”

我惊讶地望向他，“我不知道你喜欢它。”

他笑了一下，“这部剧可能有点儿不如人意，但至少它讲述的是真相——而且它给了我们一个发掘历史之谜的真相。我很想从中发现，为什么埃及艳后在亚克兴海战中率舰队撤退离弃了安东尼。想想《白王后》③，我们看第二季主要是为了看爱德华五世④后来怎么样了。”

我笑了。的确，这位不幸的少年国王多舛的命运挽救了整部《白王后》的收视率。

“但你真的想知道真相吗？”我问道，“真相跟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就像埃及艳后的长相一样。”

斯科特点头道：“你说得对。”

真是遗憾，这些历史纪录片并不是供大众娱乐的肥皂剧，它们只会揭开被历史面纱长久掩盖的真相。我知道，总有一天人们会懂得欣赏这些与众不同的剧集，尽管这一天仍未来临。

突然，斯科特转头看着我，“嘿，你刚刚不是在网上看了《罗马》的最新一集吗？既然网上有最新一集，那它也会在电视上播放，是不是？”

我摇头道：“《罗马》确实已经停播了，而且也不会继续在电视上播放。”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但一切仍有余地……”

斯科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呃，”我开始进入主题，“这部剧的制作成本极低，不用付片酬给演员，不需要服装和场景方面的花费。HBO电视台可以把剩下的剧集放在网上——我们仍能看到恺撒、安东尼和屋大维。你还能看到亚克兴海战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斯科特的眼睛亮了，“你是说，还有第二季？”

“我猜的。但放在网上的剧集都是原版，没有官方的英语配音和字幕。”

“那你看的时候能帮我翻译一下吗？”斯科特直盯着我，我发现他眼里闪烁着他第一次看这部剧时的激动。

“我会做得更好。我将给这些剧集全部配上英文字幕。”我微笑道。

给历史剧做字幕是我唯一能为这个时代的人做的事。我精通的无数种古今各国（甚至外星系）的语言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毕竟在他们眼里我仅仅是个语言天才而已。但我知道HBO的下一步行动。如果我翻译了字幕，至少对一些热爱它的观众会大有禆益。再说，看着斯科特充满好奇和矛盾的心理探索古罗马帝国的一切，这本身就很有意思。

我希望我这部真人秀——《历史天才的时空之旅》——的收视率，会比《罗马》在这个时代的收视率更高，这样我回到自己的时代后就能还清买悬浮飞车的贷款了。

明天，我会劝斯科特去买件好看点儿的衣服。如果他保持这个上镜的形象，他的人气会继续增加。虽然他不知道他将出现在我们那个时代的电视剧上，但我会让他成为我们的真人秀明星。

【创作后记】

我超级喜欢看美剧，但有时候美剧的字幕出来得比较慢，只能啃生肉（没加字幕的原始版），有时里面的人还说法语或者日语这样的小语种，看这样的剧很是痛苦。我当时就想，以英语为母语的人看其他语种的无字幕剧集会不会也有同样的困难？我中学看过意大利小说《斯巴达克斯》，对里面描写的古罗马生活很感兴趣，知道那个时代的官方语言是拉丁语，第二语言是古希腊语，不知道今天的人是否还能听懂古希腊文？因此，我写了这么一个故事，文中的斯科特看拉丁语原声剧集的痛苦，就跟我看英语原声剧集一样。

很多人都觉得文章的结尾很有意思，这个灵感来源于卞之琳的诗句“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在你看历史的同时，你也被未来的人所观看。这个和平年代，没有恺撒、安东尼这样惊心动魄的古典英雄，只有插科打诨的小人物，充满人间烟火的真人秀，但这样平凡的真人秀，人气也未必比神坛上的古代英雄差。

原文题目是一句拉丁文成语——Tempus omnia  revelat，意思是时间揭露真相（水落时出）。我是生物专业的，大一的时候为了辨认动植物物种，学过一点点拉丁语。虽然已经忘光了，但因为小说里的剧集原声是拉丁语，所以题目也写成了应景的拉丁文。

【责任编辑：杨 枫】

①两者都在电影中饰演过埃及艳后。

②法国著名哲学家布莱斯·帕斯卡尔曾说“埃及艳后的鼻子若更长或更短，整个世界的面貌会不同”。

③根据英国作家菲莉帕·格里高利的小说《白王后》改编的同名英剧，讲述英国15世纪“玫瑰战争”期间的宫廷斗争，于2013年首播。

④剧中白王后的儿子，在叔父纂位后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