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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钱儿

2015-11-17赵晓平

唐山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榆钱儿二宝大伯

赵晓平

榆钱儿

赵晓平

“榆钱儿” 是个乡村小姑娘,是小时候住姥家结识的伙伴,这是她的外号。想到她,想到其他伙伴,以及想起小时候住姥姥家的事,总会有许多带清甜、微苦、笃实的气息悠悠飘来。

四十多年前,伙伴堆里多了个怯生生小姑娘。不爱言语,笑声不多,总是忽闪睫毛静静地看着大伙、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什么……给我的印象是个似有心事、怕招惹是非、和大家保持一段距离的女孩。起初,我不知她名儿,听伙伴唤她“榆钱儿”,便也就跟着唤“榆钱儿”。谁知,听我唤 “榆钱儿”,她却羞红脸,嗔我一眼,现出老大不高兴。

带着疑问,我去问姥姥。

姥姥沉落脸说:“那是嘎小子们,瞅见她爱吃树上的榆钱儿,给她起的外号。以后,不能叫外号。她小名叫兰英儿。爸没(死)了,妈走(改嫁)了,从小跟瞎奶奶过。奶奶没了,一直跟大爷(伯)家过。是个苦命孩子。”

“爱吃树上榆钱儿,有啥怕说的?”

“傻孩子,你吃和她吃不一样。你是尝鲜,她是解饿。在大爷家,做饭、割草、喂猪、喂羊,家里粗活、都她干。吃饭在后面,吃的多是剩饭菜……正长身子骨的年龄,肚子饿了找东西吃,是没法子的事。有人常见她捧着瓢喝凉水。春天里吃榆钱儿,总比喝凉水强,再说,她是假借回家喂猪,背着人吃……”

这些,我哪知晓。如果知晓,绝不会唤她外号。那是揭短,让人没面子的事。其实,伙伴们唤她“榆钱儿”,也未必有什么坏心思,那样的年龄,图得不过是快乐快乐嘴而已。我是属于跟别人学,在不晓情由下惹了她不高兴。从那以后,我再没唤过她“榆钱儿”。不过,我不唤,不等于别人不唤,伙伴群里顽皮至极的人多的是,偏有人专意逗她。她越不愿听,越有人满街筒子唤“榆钱儿”。透明、尖嫩、清亮的童音,在村里上空飘出很远。甚至,还有更顽皮的,从老高的树上采下带榆钱儿的树枝,在她眼眉头摇来摇去,像招惹蜜蜂那样故意气她。我多次见“榆钱儿”眼转泪花,扭转头老半天不睬人。说来也怪,即使如此,她也不愿离开大伙半步。因为她不记仇,不恼人,大伙也不疏远她。我的印象里,她是个柔弱、嘴笨、胆小、有卑怯感的女孩。后来发生的一桩事,让我改变了对她的印象。

姥姥家村西是条河,河边有大片树林。一年四季,散发着多种气味:树叶味、花草味、泥土味、牛羊粪味……春天那里鸟儿多,花儿多,野菜多,又在水边,伙伴们常去那里玩耍。这天,我们男孩子们在林子里疯跑,女孩子和小不点的男孩在河边摸小鱼、捉小虾。突然有孩子哭叫起来,大家跑去,只见“榆钱儿”和一个男孩在河里扑腾,且被水流冲出老远。在河沿,大家边叫喊边追赶。跑得最急的是被淹男孩哥哥大宝。他隔着岸边的高土坎就跳入河里,然后死命拽住她俩,往岸边拖。在大伙帮助下,三个落汤鸡样的人儿上了岸。到岸上,“榆钱儿”抱着男孩要别人捶他背、控水,她自己却小脸煞白、打着冷颤……等男孩吐出几口水,大家把男孩和他哥一块送回家,竟忘了“榆钱儿”。有人跑回去寻,河边、林间早没了人,只在上岸处留下一滩水迹和带水痕的杂乱脚印……

当被淹的男孩在被窝里暖和过来,受惊吓的小脸,由白转红,大家舒出长气,发现“榆钱儿”又来到了人群里。她虽换了干衣服,可发辫上却仍挂有草叶,布鞋也是湿的。她来后,没住闲,叫我回姥姥家踅摸红糖,说冲水喝去寒,让男孩家人点火烧炕……举止干脆、伶俐,语气活脱像大人。

被淹男孩叫二宝,是个常年挂有鼻涕的家伙。与小姐姐们在河边捉虾、玩水本来很好,因天性好动滑进河里。河水不算深,能没大人腰,可对二宝来说能没脖子。水面看似平缓,实际流速快。人落进去,眨眼就冲出老远。“榆钱儿”是听有人惊叫,发现二宝落水的。多少会凫点水的她,没迟疑,就跳了下去。在河里因二宝挣扎,她也呛了几口水,若不是大宝下来,她和二宝都危险。这件事,让她在伙伴心里换了个人,从对她流露的眼光可看得出。

哪知,第二天清早,姥爷带着凉气从外面进屋,告诉姥姥:“兰英儿在庄西树林里哭呢,大清早一个半大丫头在没人处哭,像有啥委屈。”

姥姥听后“咳!”地叹口气,然后去对面屋,把睡回笼觉的表姐(姥姥孙女)喊起来,让她去把“榆钱儿”哄家来。

好一阵后,表姐领“榆钱儿”回来了。她只站堂屋地里抹泪,说啥不进屋(可能知我在,难为情)。隔着门帘,对她哭的原委,我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昨天,她在河水里折腾一番,从二宝家出来就打喷嚏,过后晌,感觉浑身发冷,骨节酸痛,牙齿打颤,躺炕上不想挪动。见她病了,家人没问究竟,反给脸色。大伯嫌她没心眼,爱管闲事,着了凉是自找。数落她耽误了熬食喂猪,赌气用马勺直砸猪屁股;伯母数落她女孩子家跟男孩子疯跑,还逞能跳河救人,没被水冲走,就龙王爷开恩,一点小病,占着炕面装功臣;比她小一岁的叔伯妹子,不说话,可嘴巴撅起老高,嫌她穿了她的衣服;只哥哥们从地里回来,见他躺炕上满面赤红、昏昏沉沉,轻淡问候了几句,等吃罢饭就都出门了。春天里,家家见天两顿饭。下午饭没胃口吃,水米没进。晚上,想碗热汤面,自己不敢说,也没人理会。半夜醒来,望着漆黑窗户,想念起死去的那些亲人……流了半宿眼泪,枕头洇湿一大片。天亮自觉轻松些,便谎说给羊采树叶,拖着虚软身子,来树林找没人地儿痛哭宣泄……

听的让人酸楚。我不信世上还有这样亲大伯,可句句听了真实可信。姥姥听了表示饭后去找她大伯算帐。姥姥在村里辈分高,有这个资格。

大约地震第三年,中秋节我去姥姥家,在街上碰到一个背筐姑娘。筐里是草,很重。压的姑娘弯着腰,满脸通红,额头和鬓角淌着汗。见了我,欲言又止地咧嘴笑了笑。可能见我没反应,低头走过去了。当时我没认出她是谁。旁边有人告诉,那是兰英儿,才知是她。那人又说,兰英儿出落成大姑娘了,能吃苦、勤快的很。去地里干活,回家向来不空手。家里的柴草,多一半靠她。前两天,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是离三里路的黄庄人。她还没点头。据说,男方哥们多,弟兄五个,姐一个,与她大伯家人口差不多。庄里人担心她嫁过去会受穷,大都不赞成这门亲事,可她大伯愿意……

我没细听下文。在乡村,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总是很多。谁家有点事,不用半天全村人都知道,而且还愿品头论足。当然,从善意角度理解,兰英儿情况特殊,较之别人可能更让村里人关心。可对我来说,是外乡人,再加时间久的缘故,有了陌生感,关心程度便没那么高了。所以她是嫁黄庄人,还是嫁李庄人,没消片刻,这件事在脑海里,便像田野里飘拂的禾香一样,随秋风散去了。

今年正月初三,我去舅家拜年(此时姥姥已作古多年),酒足饭饱后去儿时伙伴家里串门。伙伴小名儿叫树奇,比我大两岁,现今做了俩孩子的父亲。长时间没见了,固然是亲热。他媳妇个头不高,脸有赤红,很健谈,是说话爽快人。和他夫妇俩正闲聊,院外又进来一个略胖身材的中年女人,与树奇媳妇没两句话,树奇媳妇旋既去了对面屋。来人可能怕碍眼,便想去堂屋等。这时树奇问她:“你认识他不?”

她端详着我半刻,摇摇头。

“小时爱住姥家,会吹笛儿—”他提示她。

“你是,晓平?”她盯着我问。

“是呀。”我答应着,也端详她。

“你还认得她不?”树奇又问我。

我看着她也摇摇头。

“你还记得榆钱儿不?”

“榆钱儿?当然记得!是她?”

“不是她是谁?”

这么一说,她的面庞恍然熟悉起来。只是眉眼、体态变得认不出了。

一会儿,树奇媳妇换好衣服出来,同“榆钱儿”说笑着走了,留下一个难与过去重合的影子。

也难怪,一晃过去多年,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了。

从树奇嘴里知道,如今“榆钱儿”家在村中虽算不上大富,也算中上等的殷实户。她没外嫁,而是在本村找了婆家。丈夫我认得,就是小时伙伴大宝(被她救过的二宝哥)。在外当了几年汽车兵,会驾驶也懂修理。复员回来,赶上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年头,心眼灵活的他,靠借钱和贷款买了部翻斗大卡车,专门跑矿石和沙子运输,没几年家里就发了,如今已发展到有三辆卡车、一辆小轿车。二宝这些年混得也不错,自己承包个采石场,家里盖的房子,高大、明亮、气派,像楼房。也有了自己的小轿车。二宝对嫂子视如亲姐,至今不唤嫂子,叫姐,始终没忘救命之恩。“榆钱儿”从小受苦,找了个好丈夫,全身心都扑到婆家了,很得婆家上下喜欢。前两年婆婆过世,她不顾家人反对,硬是将八十多岁的大伯赡养起来。大伯膝下有四个儿子,一个闺女,为他养老的事,兄妹几个闹得不可开交。每月轮流着串房檐吃饭,到老了很可怜。“榆钱儿”看不过眼,不忍心让伯父老年遭罪,便担负起了亲生儿女义务,负责全部吃穿,还给些零花钱。据树奇说,每当有人故意用刺激的话语问老人,当初怎样对待“榆钱儿”的时候,老人或是假借耳聋装听不清打岔,或是缓缓地摆手,现出愧疚。

我记得姥姥曾讲过,“榆钱儿”大伯对父母就少有孝心。“榆钱儿”爷爷、奶奶在世,十冬腊月少粮、少柴,屋里冷得像冰窖,饿着肚子还要去路边拾草叶子取暖。“榆钱儿”大伯那时已娶亲成家,正年富力强,院门口茅草垛和玉米秸有不少,他不但不接济贫困父母,还说风凉话,埋怨父母没能耐,没吃、没烧怨不得别人……那话让人听了心里冷飕飕。光听外人说,兴许有夸大嫌疑,可“榆钱儿”小时在他家里生活,对亲侄女如两旁世人,应该可以证明。按树奇最后的结论观点:“当下老了,儿女对他不孝,怨不得别人,只怨自己,言传身教没给后代做出好样子……还不是榆钱儿心地好,善良,不记恨大伯。”他略作沉思状,顷刻又补充说,“人在啥时候,也别冷着心待人,榆钱儿和她大伯就是典型。”说完,树奇递支烟给我,他也衔上。我们点上后,他深吸一口,然后浮着沉思的神情慢慢吐出。

烟雾在屋里轻飘飘散开。

我细细品味他所说的最普通、平白却又颇为深刻的人生道理时,房檐的冰凌正滴答滴答融化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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